1
相對前兩天,這天的雪小瞭些。王響和龔彪圍著王響的車鼓搗,沒一會兒就得拍落身上的雪,否則早晚得埋在雪裡。
龔彪蹲在王響的車旁,手邊是一個打開的工具箱。他一臉的無奈。
龔彪嘀咕道:“送鋪子裡修多好,老板咱也熟,就收個零件錢。”王響鉆到車下,龔彪就能看見他露出來的兩條腿。
王響在車下發出的聲音悶悶的:“你臉咋那麼大呢,‘就收個零件錢’?自己動手,豐衣足食。”“那你讓我跟你換,大雪天的,咱能不趴著不?”王響在車下換零件,光也是自己打的:“信不著你。這比修火車簡單多瞭,我就當解悶瞭。——梅花扳手。”就像龔彪看不見王響的臉一樣,王響也看不見龔彪的臉,隻能看見一雙蹲著的腿——套著牛仔褲,還有從外面遞進來的扳手。
王響從車底卸下個零件:“你看,這玩意兒老化瞭。我說剎車咋老有點兒使不上勁呢。”龔彪在車外有點兒蹲不住瞭,於是起身伸瞭個懶腰:“師傅,你餓不?擼點兒串子?”他的聲音悶悶的,王響沒聽清。
“啥?”王響說。
龔彪輕輕踢瞭王響一腳,轉身離開:“你就等著吃吧。”王響還在憶往昔崢嶸歲月:“能開火車的就能修火車,和火車比起來,這跟玩具差不多。——魚嘴鉗。”王響伸手等瞭一會兒,沒拿到。
手電筒一直照著車底盤,王響也不往別處看:“彪子!拿個魚嘴鉗!”這下魚嘴鉗被慢悠悠地遞瞭過來。
“你把我放在工具箱上的那把新螺絲刀給我。擰上就妥瞭,咱接著吃飯去——”話音未落,王響忽然感覺哪兒不對勁:這龔彪是啞巴瞭?半天放不出一個屁。
一想到啞巴,王響渾身一麻。他扭頭一看,頭皮就麻瞭——車外不是穿著牛仔褲的兩條腿,而是穿著西褲的腿!
“誰?”
外面的人一下站起來,還沒等王響出來,車子就開始滑動。王響緊蹬瞭兩下腿,根本吃不上勁,在車下出又出不來,隻能死死抓住下面的零件不松手。
車的速度越來越快,這個王響多年的老夥計,就要帶著王響走上不歸路。
“沒給你多加辣——”龔彪優哉遊哉的,嘴裡叼著一根串,手裡拿著一把串。眼前一個黑影唰的一聲滑過,他仔細一看,竟然是王響的車!
嘴裡叼著的、手裡拿著的串他都不要瞭,他沖過去,半個身子探進駕駛室,左手按著剎車,右手拉起手剎,千鈞一發之際,車停瞭下來,但王響還是沒影。
“師傅!沒事吧,師傅?王響?王響!”
龔彪的聲音又不對瞭,有點兒像小露出事那天他發出的聲音。
車底沒動靜,龔彪整個人一下趴到瞭雪地上,往車底看,但車底空空如也。
“王響也是你叫的?”
龔彪猛地一抬頭,王響從車底的另一側鉆出去瞭,正在站起來。龔彪一下整個人癱靠在車上。
龔彪的嗓門一下變細瞭:“嚇死我瞭,師傅……”王響把後背的衣服撩起來:“腫得厲害不?”
龔彪看瞭一眼,沒正面回答:“走,我帶你去醫院。”王響嗆瞭一句:“去啥醫院?團把雪給我揉揉,哪兒紅揉哪兒。”龔彪攢起一團雪,反嗆一句:“你咋不註意點兒?手剎都松瞭!”王響輕輕說:“他弄的。”
龔彪眉毛一挑:“誰?”
王響說出瞭那個惡魔的名字:“傅衛軍,傍黑兒砸在我車頭前的那十幾箱啤酒,也是他弄的。”龔彪轉身就要往外跑。
王響拉瞭他一把:“別攆瞭,人早走瞭。”
龔彪問:“我報個警?”
王響哼瞭一聲:“說啥?跑瞭三十萬千米的出租車手剎松瞭?”龔彪突然來瞭一句:“你說保衛科那兒會不會有監控?”王響啞然失笑:“保衛科?都啥年月瞭……”
保衛科,富有年代感的三個字,把故事帶回瞭二十年前那個總是落雨的秋天。
2
1998年10月。
樺鋼廠辦公樓的走廊上空無一人,門口掛著“保衛科”的牌子。
透過門上的玻璃看過去,裡面也沒人,當中的黑板上寫著幾個大字:“下午一點開會!!!”三個感嘆號都是加粗的。
字是自認為自己是保衛科一員的王響寫的。下午一點開會,十二點半他還在傢,在王陽的臥室裡。
次臥室裡,寫字臺的抽屜被打開,裡面放著一本本高中舊課本。王響撅著屁股在裡面翻找,翻出一本《情書大全》和一摞花花綠綠的信紙。
王響喃喃自語:“《愛的歷程》《中式情書大全》《歷代名人愛情故事》……怪不得他考不上大學,成天看的都是些破書!”
嘩啦一聲,王陽推門進來瞭,他的頭發濕漉漉的。
羅美素的聲音不知道從哪屋傳出來的:“不知道啥天氣啊?下雨不拿傘!夏天早過完瞭,叫你多穿點兒!”
王陽臉色蒼白,像一隻受驚的小雞崽:“沒事,不冷——誰在我屋呢?”
“小雞崽”開始奔跑,到瞭次臥室門口,正看見王響在扒拉什麼。
王響心靜如水,頭都沒回:“咱傢那個樺鋼廠地圖呢?”
王陽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被翻出來的信紙:“就夾在那本書裡。”
“找著瞭!”
“你能不隨便進我屋嗎?”
“哪兒是你屋?你啥時候掙錢瞭能養活自己瞭,再跟我說這話。”
兒子又讓老子給拿捏住瞭,王陽氣哼哼的,一句話也沒說。
羅美素問:“找地圖幹啥?”
王響拿著地圖邊看邊走出來,說:“我出去一趟。”
“中午飯不吃瞭?”
“比吃飯事大。”
王響到瞭保衛科,把樺鋼廠地圖鋪開在會議桌上。他百無聊賴,瞅瞅黑板,又拿粉筆把最後一個感嘆號的點描得更圓瞭些。
王響一隻手拿著筆記本,一隻手拿著茶杯,先是坐在會議桌的主座上,覺得不太合適,又換到瞭旁邊的位子上。
王響坐到次席上,瞅著主座嘀咕:“我幹啥給他讓座?”
王響又把筆記本和茶杯挪到瞭主座旁,正襟危坐。
他一看墻上的表——十二點五十。
王響正正領子,清清嗓子,茶杯裡隻有茶葉,他起身挨個兒去提墻角的暖壺,一個個裡面都是空的。
王響抱怨瞭一句,拎著暖壺晃晃蕩蕩地去鍋爐房,在一排熱水管子旁邊站定,打水。
王響曾經說過,大半個樺鋼廠的人都認識他,真不是說笑。這不,路過一個工人,工人也不管跟他熟不熟,上來就是一句:“火車再不開得銹瞭啊!”
王響嗤之以鼻:“在我手底下,一個螺絲帽都銹不瞭。放心吧,這車指定比你活得長。”
其他打水的人哈哈直樂。
另一個人看到暖壺上的字,說:“這不是保衛科的壺嗎?上調瞭,王師傅?”
王響故作矜持地道:“嗯,最近主抓別的工作——不會嘮嗑別嘮!上啥吊?我是給保衛科上上課。”
“你給保衛科上課?”
王響打滿瞭水,昂著頭拎著壺離開:“等抽出空來,我給你們車間也講講,擦亮眼睛,提高警惕!”
兩個工人竊竊私語。
“他和邢三兒沒事瞭?”
“不知道誰制住誰瞭呢!”
王響拎著水壺回到保衛科,又把暖壺裡的水喝到底,還是一個人沒見著。墻上的表已經走到兩點瞭。
王響憤憤起身:“這都啥素質啊?”
王響剛要往外走,邢建春正好從外面進來。他一把握住王響的手,一臉真誠:“王師傅,這就走啊?會還沒開呢!”
王響堅決地把手抽出來,並不看他:“人呢?我通知的一點到,保衛科的人呢?”
“我也接到馬隊的電話瞭,說樺鋼廠這塊的摸排工作需要咱們一起配合。我一聽是你,心裡覺得特別踏實。”邢建春太誠懇瞭,甚至誠懇到讓人感覺不誠懇。
王響把嘴一撇,說:“別扯些沒用的,談工作。對於樺鋼廠內部人員的摸排工作,我有個想法——”
邢建春鬼鬼祟祟的,看四下裡沒人,壓低聲音道:“有新情況。其實我們摸到他一點兒邊瞭。”
王響不由得看向他:“誰?”
邢建春高深莫測地說:“還能有誰?他在咱廠裡露過頭。保衛科為啥沒人?都在佈控呢!”
“佈控?”
十幾分鐘後,王響和邢建春站在一堆原料上,用望遠鏡觀察遠處的冶煉車間。有幾個爐還開著,四濺的鋼花在望遠鏡裡,比禮花還漂亮。
王響問:“那人在這兒出現過?”
邢建春往另一側歪頭:“問你話呢。”
工人大志使勁點頭:“我親眼瞅見的。”
王響有點兒不明白瞭:“你咋知道你瞅見的是兇手?”
大志眼神有些復雜:“那天晚上吧——”
那晚漆黑一片,正好是換班的時候,冶煉爐前沒什麼人,運轉的冶煉爐裡有通紅的鐵水,熱氣逼人。
大志穿著工作服,一身油漬,拎著塊肥皂正從車間裡經過,空曠的車間裡隻有他的腳步聲。
大志一邊回溯一邊補充:“當時我好像聽見啥瞭,就停瞭。結果一停就沒動靜。走兩步,好像又聽見啥瞭。我能確定那是一個人,感覺就像在跟著我走似的。”
大志往四下裡瞅,沒人,他為瞭給自己壯膽兒,輕輕說瞭一句臟話。
他剛要走,剛才時有時無的聲音變得真切瞭些,是一個人的腳步聲,還有一個袋子的拖地聲。
大志一個激靈,順著腳步聲傳來的方向看過去,看到一個黑影在向著通紅的鍋爐口走去。
大志又驚又怕,壯著膽子喊瞭一嗓子:“誰啊?”
黑影停下腳步,緩緩轉過身來,背對著爐火,一身黑色的雨衣從頭罩到腳,臉居然是空的——
大志喊瞭一嗓子。
邢建春一隻手堵住耳朵,另一隻手拍瞭大志一下:“你復述就復述,喊啥啊?”
王響說:“瞎扯呢?臉是空的?啥都看不見?”
大志用左手比畫瞭個王八的手勢:“我要是瞅見不說,我就是這個!”
王響問:“你還沒說呢,你咋知道他是兇手?”
像是怕大志說不好,邢建春趕緊接瞭一句:“能把一個大活人片成那樣的,腦袋頂都有股子煞氣。大志瞅見瞭,是不是,大志?”
大志使勁點頭。
王響欲起身:“拉倒吧!臉都沒瞅著,瞅著煞氣瞭?那興許是個小偷呢?”
邢建春說:“咱廠裡有啥值當偷的?”
王響陰陽怪氣地來瞭一句:“那是,得用火車拉。”
邢建春馬上把頭一別:“扯別的沒意思。那人來過這兒一次,說不定會來第二回。我把保衛科的人都派出去瞭,在各個廠門口、各條主幹道都佈上瞭人。男的,不到一米八,穿雨衣,面目模糊——”
“頭上有煞氣?男的?不到一米八?”王響跟著念瞭一遍,“這樣倒黴的咱廠裡能揪出千兒八百個來。飯都快吃不上瞭,誰都有一腦門子官司。”
邢建春這時候正經起來瞭:“你是老同志,別發牢騷。冶煉車間是發現那個人的第一現場,我把它留給你。”
王響不樂意瞭:“讓我在這兒守著?你咋不直接把這事匯報給馬隊?”
邢建春說:“口說無憑。你就說,你在不在這個點蹲守吧?”
王響拿著望遠鏡使勁看:“你說他要是兇手的話,來冶煉車間幹啥?”
邢建春從身上摸出個東西塞到他手裡:“逮著瞭你自己問他。喏,有動靜就吹這個!”
那是個塑料口哨。
王響都要被氣笑瞭:“這玩意兒能好使?”
邢建春不耐煩瞭:“你要不樂意,我換別人——”
王響馬上說:“別!這個點歸我瞭。”
邢建春滿意地點點頭:“過會兒我找人換你。”
邢建春拉著大志悄悄退下,王響用望遠鏡聚精會神地盯著車間門口。突然,那碩大的車間門口就被更加“碩大”的水滴模糊掉瞭。王響伸手擦擦鏡頭,很快又滴上水瞭,淅淅瀝瀝的雨毫無征兆地下瞭起來。
王響想換個地方,但左看右看,隻有原位置能看到車間門口,於是他重新趴下,縮瞭縮脖子:“今年這雨咋下得這麼勤呢……”
樺鋼廠後面通往山上的道路前已經拉起瞭警戒線,幾個警察在周邊忙碌。
一輛車停在瞭警戒線前。馬德勝剛停穩車就拉開車門下瞭車,早就候在一旁的崔國棟連忙迎瞭上去:“剛發現的,就在山頭那兒。”
馬德勝邊走邊問:“誰發現的?”
崔國棟回答:“樺鋼廠的一個退休工人。剛才沒下雨,他說上山去采點兒榛蘑。別的問不出啥瞭,他被嚇得夠嗆。”
馬德勝一言不發,奮力往山上爬。
到瞭山頭一塊平整些的地,馬德勝沒看到現場,倒是先看到瞭賀芳。她面朝著一棵大樹,肩膀一顫一顫的。
馬德勝過去問:“怎麼瞭?”
賀芳迅速回過頭來,眼圈有點兒紅:“沒事,馬隊。那個兇手……沒有人性。”
馬德勝低聲安慰:“記住你是在工作,不要讓情緒影響你的專業性和判斷力。”
“是!”
馬德勝朝前走瞭幾步,一下停住瞭。他微微合上雙眼,有些不能接受面前殘忍的一幕。但他又迅疾地睜開眼,眼中有血絲。
“馬隊——”
這是崔國棟心疼的聲音。
馬德勝深吸兩口氣:“我沒事,幹活!”
眾人迅速進入工作狀態,各自忙碌著。
崔國棟端著相機,沖著前面的目標物咔嚓一聲按下瞭快門——
一個頭顱被平整地擺放在一塊平整的石頭上,面朝山下,幾綹頭發早已被打濕,發梢往下滴著水。
看頭顱所朝的方向,她像是在俯瞰樺鋼廠全景。
馬德勝喃喃道:“兇手想讓她看啥?”
望遠鏡裡,冶煉車間裡的人來來往往。
王響看看手表,嘀咕道:“五點多瞭,咋還不換班?”他拉瞭拉身上的雨衣,又使勁瞪著眼睛去瞅望遠鏡。
相隔不遠的保衛科內,邢建春一臉凝重。旁邊三四個保衛科的幹事眼巴巴地看著他,大氣都不敢喘。
邢建春的神色由凝重轉為瞭失望:“三條。”
邢建春失望地把牌打到瞭桌上,原來他是在盲摸牌。
眾人松瞭口氣,說說笑笑,摸牌打牌,場面又恢復瞭熱絡。
邢建春罵道:“這臭牌。都上聽瞭吧?誰胡瞭誰請客。”一個人弱弱地提醒道:“邢科長,冶煉車間還有個人呢。”邢建春滿不在乎地道:“他不是想當英雄嗎?入秋的雨又涼快又去火,正好幫他清醒清醒。一個臭開車的還把手伸到保衛科來瞭。市局咋的瞭?刑警隊長咋的瞭?隻要在樺鋼廠,我就把話擱這兒——不好使!”幹事們附和道:“就是!三哥厲害!”
又一個人問:“那萬一大志看見的真是兇手呢?”眾人齊刷刷地看向瞭邢建春。
邢建春哼瞭一聲:“把兇手送到王響的眼皮子底下,他抓得住嗎?他那點兒小算盤瞞得瞭誰?別想著靠這個翻身——和瞭!”王響也“煳”瞭。
一個穿黑色雨衣的人來“點炮”瞭。
那人進瞭冶煉車間,片刻後,又從裡面出來,茫然四顧。
王響整個人都精神瞭,用望遠鏡持續關註著那個人的動向,並悄悄地把塑料哨子含到嘴裡。
突然,那個人好像發現瞭什麼,沖著王響的方向快步過來瞭。
因為背著光,那個人看上去確實“臉是空的”,而且一步步地離自己越來越近,王響不由得心裡打鼓。
王響慌忙吹哨——哨子根本不響!
他隻好手忙腳亂地摸索稱手的物件,眼看危險越來越近,那人的雨靴都快要踢到自己跟前瞭——“王師傅——”
這竟然是個令他覺得熟悉的聲音。
王響整個人都輕微地抖瞭一下,抬頭一看,來人他果然熟悉——正是龔彪。
伴隨著王響罵罵咧咧的聲音,兩個人來到鍋爐房。王響把外套和雨靴都脫下來,對著爐火烤火。
龔彪在旁邊顯得有些尷尬,小心翼翼地說:“王師傅,要不我請您出去吃點兒東西吧?”王響答非所問:“你站起來。”
龔彪起身道:“怎麼瞭?”
王響說:“轉兩圈——嗯,你多高啊?”
龔彪很實誠:“脫瞭鞋子一米八二吧。”
“不是你。坐。”王響放松下來,“你是咋找到我的?”龔彪用手指著外面:“我先找的機務段的工友,他們說您給保衛科開會去瞭;我又找到保衛科,他們說在冶煉車間對面的煤堆裡可能找得到您。沒想到我還真把您給扒拉出來瞭。”王響斜眼看他:“別瞎用詞,我要是不想讓你看見,你能找得到我?”龔彪趕緊點頭:“那是那是。王師傅,要不咱們去外頭邊吃邊談?”王響扒拉開剛鏟到外面的煤灰,從裡面翻出個土豆來,扒開皮,一股熱氣冒出來。
“別,無功不受祿。你就直說你想幹啥吧。”
龔彪鼓足勇氣說:“我喜歡黃麗茹。”
王響差點兒燙到嘴:“你稀罕她你稀罕去,跟我說幹啥?”“您跟她是親戚,在樺鋼廠又德高望重。我一個外地人,就您能幫我。”“這事我跟你說過,黃麗茹是我老婆的表妹,又不是我表妹。再說,保媒拉纖的事我也幹不瞭。”龔彪反身從背後拎過一個挎包:“肯定不能讓您白幫——”挎包被打開,裡面的兩瓶酒露瞭出來。
王響看著酒皺起眉頭:“這酒你從哪兒弄來的?”龔彪小聲說:“喲!這可是宋廠長給我的!好酒!”王響一臉的不相信:“宋玉坤?送你酒?”
龔彪靦腆地說:“我給他兒子補習外語沒收錢,那天去他辦公室,他塞給我的。”王響樂瞭:“行,兜瞭個圈。”
龔彪將那兩瓶酒恭恭敬敬地推到瞭王響面前:“而且您不是在調查廠裡的情況嗎?我也可以幫您。您指哪兒,我打哪兒。”王響的視線停在那兩瓶酒上,這下他有點兒心動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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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酒和他還挺有緣分的。
初秋,王響傢。
王響走到次臥室門外,靠在門上。
“不吃是嗎?”
屋裡的床上傳來一聲悶響。
“嗯!”
“絕食是嗎?”
裡頭沒動靜。
“行,挺有本事!人是鐵,飯是鋼,誰餓誰知道!”羅美素把菜端上來:“陽兒啊——”
“甭叫他。咱們自己吃,這麼硬的菜不吃是他的損失。”王響夾瞭一筷子菜送到嘴裡,皺眉道,“是挺硬啊。你買菜咋挑的?就沒嫩點兒的瞭嗎?”羅美素掰著手指頭算計起來:“老點兒的一斤便宜一毛五,你挑點兒葉吃,我吃梗。”王響意興索然地把筷子放下:“這玩意兒兔子都不愛吃。靠這菜,我還咋‘招降’王陽?”羅美素說:“你們爺兒倆有話不能好好說?你還踹他瞭?”王響想起來就要發火:“踹都是輕的!那個維多利亞是啥好地方?不堪入目!”羅美素看著次臥室的房門有些發愁:“王陽可一天都沒出屋門瞭。老不準點吃飯,上歲數瞭容易得胃病。”王響說:“歸根結底,還是得趕緊把王陽弄到廠裡來。有正事幹瞭,他就不用往那烏七八糟的地方紮瞭。”羅美素眼睛一亮:“你願意去找宋玉坤瞭?”
王響猶豫地道:“我這好歹是個勞模,走後門讓人知道瞭,他們咋說我?”羅美素用上瞭激將法:“行!那就別去,你的臉比咱兒子值錢。”王響含混地說:“我也沒說不去……空著倆爪子去?總得有點兒能拿出手的東西。”
羅美素忽地起身,去櫃子裡取出瞭那兩瓶酒擺在王響面前。
王響有些懷疑:“就這個?能拿下宋玉坤?”
羅美素說:“哪能一回就辦成事?先問問路,然後咱心裡就有數瞭。”王響有些為難:“說得輕省。送哪兒去啊?”
羅美素說:“宋玉坤在哪兒,你就送哪兒。”
聽著父母在外面叨叨自己的未來,王陽並沒有接話反駁的打算,他的心思已經完全不在這兒瞭。王陽趴在窗戶前,半天一動不動,兩眼呆呆地看向一截樓房外面的下水管道,那兒離窗戶這兒還有兩米左右的距離,一直通到地面。
他旁邊胡亂堆著幾本書,像是《中式情書大全》之類的,還有幾張寫瞭又撕的信紙。
窗外,王響已經拎著佈兜往樺鋼廠辦公樓走瞭。
王響在辦公樓外停下來,一直盯著二樓那個窗戶,偶爾還能看見宋玉坤從窗戶前走過。
趙廣洲從樓裡出來,道:“王師傅?幹啥呢?”王響小聲說:“沒幹啥。”
趙廣洲來瞭興致:“沒幹啥是幹啥呢?”
王響下意識地把佈兜往身後藏,臉色微紅,半天沒說出話來。
他這一站,就站到瞭天黑。
王響打瞭一整天的腹稿,這時候已經能跟自己侃侃而談瞭:“我一個火車司機能幹啥?廠長是不是公仆?工人是不是主人?我找廠長嘮嘮嗑、喝喝酒有沒有毛病?沒有!”王響看向二樓,整棟辦公樓的燈都黑瞭,隻有廠長辦公室那一間房還亮著燈。
王響把酒一拎,聲音鏗鏘有力:“喝兩口能咋的?”王響剛到二樓,就看見廠長辦公室的門微微開著一條縫,白熾燈光從門縫裡透出來。他往那兒走瞭兩步,離那兒還有幾米遠的距離,燈突然滅瞭,四周漆黑一片。
王響一愣,停下瞭腳步,進退兩難。他轉身想回去,辦公室裡輕微的桌椅碰撞聲又把他拉瞭回來。鬼使神差地,他躡手躡腳地走過去,輕輕推開瞭辦公室的門。他眨巴眨巴眼睛,剛適應明暗度,突然就看到辦公桌旁邊有一個巨大的人影在動!
王響的腦子轉開瞭,他心想:這是誰啊?自己在廠裡這麼多年,還沒見過這麼大塊頭的人。是宋玉坤新招來的?他剛想到這兒,那個龐大的人影突然就發出瞭吮吸的聲音。
王響愣瞭兩秒,終於明白過來瞭:那是兩個人抱在一起互相啃呢!
“誰?”
這是宋玉坤的聲音。
王響連忙轉身就走。他對屋裡的擺設不熟悉,撞瞭腿還把酒瓶碰得叮當作響。
他到瞭辦公樓外,正猶豫要不要甩開步子跑,宋玉坤就從後面追過來叫住瞭他。
“王師傅吧?”
王響隻得停下腳步,轉過身來,笑得擰巴:“喲,宋廠長?還沒下班呢?”宋玉坤一如往常地和顏悅色。他面帶慈祥地問:“有事找我嗎?”王響結結巴巴地道:“沒……沒事。”
宋玉坤指瞭指:“拿的什麼?能給我看看嗎?”王響聽話地把兜子遞過去,宋玉坤接過兜子往裡瞅瞭一眼。
“酒不錯啊。”
宋玉坤氣定神閑,王響反而有點兒躲躲閃閃。
“貴,也不常喝。”
宋玉坤明裡暗裡開始遞話:“工作、生活上有什麼困難,盡管跟我提。你是老職工,我是新廠長,有很多事還得多向你請教。”“別別別,沒困難!”
“真沒困難?”
“真沒困難!沒啥事,我先回瞭?”
王響又轉身要走,宋玉坤再次叫住瞭他,兩個人像是在京劇戲臺上演打戲。
宋玉坤狀似無意地說:“王師傅,剛才你都瞅見啥沒?”“啥?沒瞅見啥,一片黢黑。”
“樺鋼廠是個大傢庭,工人要以廠為傢,要有主人翁精神。既然這廠子是咱們大傢的,咱們每個人是不是都要愛護它?”一聽這話,王響拍瞭拍胸脯:“那指定的!樺鋼廠建廠的第一抔土還是我爹挖的呢。”宋玉坤接著往下說:“我呢,算是這個大傢庭的傢長,有些亂七八糟的話要是傳出去呢,對我好不好無所謂,但是會影響到咱們樺鋼廠這個大傢庭。有些事呢,本來沒啥,但人的嘴很容易沒個把門的,指不定就傳成啥瞭。最後吃虧的是誰?是你,是我,是他,是樺鋼廠,是咱們大傢。”王響一臉誠懇地道:“宋廠長,我真的啥都沒看見。黢黑,真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黢黑!”等回瞭傢,王響愁眉不展,盤腿坐在床上。
“送沒送出去?”羅美素心急火燎地問。
王響點頭,含混地道:“嗯嗯。”
羅美素問:“宋玉坤收瞭?”
王響心不在焉的:“嗯嗯。”
羅美素如釋重負:“有門!收東西得辦事啊,咱陽兒能給分哪兒去?能不往一線分,往倉庫後勤分不?”王響回過神來:“嗯……嗯?沒說這事。”
羅美素追問:“沒說分哪兒?”
王響的聲音越來越小:“沒說給王陽分配的事。”羅美素蹦高瞭:“啥?你不是說酒送出去瞭嗎?”王響解釋道:“酒是送出去瞭,但我沒跟他提王陽的事。”羅美素氣得聲音都哆嗦瞭:“那……那你一天都出去幹啥瞭?”王響心煩,一下躺到床上:“我不也在琢磨嗎?”羅美素還沒反應過來,王響又翻身而起。
“我咋覺得那人有點兒眼熟呢……”
夫妻倆在這兒翻來覆去,沒人發現王陽不在傢。王陽已經在維多利亞娛樂城的後門蹲好久瞭。等沈墨換好瞭自己的衣服,背著包,素面朝天走出來,王陽輕輕喊瞭一句她的名字。
沈墨回頭一看,笑瞭。
王陽心想,為瞭這抹笑容,他等多久都值得。
兩個人走過瞭狹窄的巷子,走過瞭繁華的街道,最後走到一座橋上。江水緩慢地從橋下流過,把樺城一分為二。
“你爸媽不同意,你就別來上班瞭唄。”沈墨認真地說,“你爸說得沒錯,這也不是什麼正經工作。”王陽不樂意瞭:“啥叫正經?啥叫不正經?當工人就正經?我就不想當工人。”沈墨問:“那你想幹什麼?還回維多利亞打工?”“幹啥都行。”王陽盯著沈墨的眼睛看,“你幹啥我幹啥,你在哪兒我在哪兒。”他從沈墨的眼神中看見瞭一隻亂撞的小鹿。
沈墨臉紅瞭:“別說這些亂七八糟的。”
王陽大聲說:“一點兒都不亂七八糟!沈墨,我……”“不好說就別說瞭。”
王陽從兜裡掏出個信封來:“但我心裡有。我……我怕我說不明白。我有東西給你——”沈墨冷不防地道:“你懂什麼叫愛嗎?”
“我懂!”
沈墨嗤之以鼻:“你不懂。愛是全心全意、沒有條件甚至沒有理由的付出,沒你想的那麼簡單。”王陽激動地說:“我就是這麼想的!別人不能為你做的,我能!”沈墨笑道:“行瞭,趕緊回傢吧,我也得回學校瞭,要不寢室關門瞭。”“你不信?”
沈墨沒說什麼,笑著往前走。
“沈墨!”
沈墨停下腳步,一回頭,就被嚇瞭一跳——王陽已經站到瞭橋的欄桿上。
“你瘋瞭?幹嗎呢?”
“我愛你!”
歇斯底裡地喊完後,王陽縱身一躍。等沈墨沖到王陽跳下去的地點,黝黑的江面上的水花早已不在。
“王陽?王陽!”沈墨靠著欄桿大聲喊道。
江流的另一邊,離這裡十幾米處,一個人的頭冒瞭出來,隨著江水上下起伏。
王陽使勁沖著橋上的人揮手:“嘿!”
沈墨跑下去,王陽遊上岸,等兩個人到岸邊,已經很晚瞭。
沈墨點著瞭一堆小的篝火,王陽的T恤衫平鋪在江邊的卵石上。
沈墨拍拍身邊:“你挨近點兒。”
王陽抱著膀子憨笑:“不冷。”
沈墨急瞭:“我讓你挨近點兒!”
王陽有些不好意思地挨著沈墨在篝火旁坐下。
沈墨輕聲道:“傻子。”
王陽問:“你不回寢室瞭?”
沈墨說:“這會兒宿管阿姨早鎖門瞭。回去還得寫情況說明。”王陽試探著問:“那……那咱倆就待在這兒?”
“你想走可以走。”
“不!我說瞭,你在哪兒我在哪兒。”
兩人相視而笑。
清晨的第一縷曙光照射到江邊,江面金光閃閃。
篝火已經熄滅,略顯破舊的男式T恤衫依然在卵石上晾著。
沈墨把頭靠在王陽的肩膀上,睡著瞭。
王陽小心翼翼地歪頭看著沈墨,內心無比地滿足。
沈墨回到宿舍時,同屋的兩個女生還在熟睡。沈墨從外面打開門,悄無聲息地進來。她掏出那封信輕輕疊起來,面無表情地在背面寫瞭一個“30-98”,然後伸手慢慢地從床下拉出一個小紙箱來。
上鋪的姑娘似乎被驚動瞭,在床上翻瞭個身,沈墨立刻停止瞭手上的動作。等上鋪的姑娘不再翻動,她這才將紙箱拿出來。紙箱裡面是一摞一摞的信封,沈墨把王陽的那一封信歸類到瞭“W”開頭的那檔裡。
沈墨把箱子推瞭回去,平靜地躺到床上,慢慢地合上眼睛。
3
2018年的雪夜。
“金水灣洗浴”這五個金碧輝煌的霓虹燈大字在紛飛的大雪中分外醒目。
一輛豪車開到正門口停下瞭,車上下來一個白白胖胖的人,他梳著油光鋥亮的大背頭,穿著貂皮大衣,手裡盤著串珠子,笑容可掬。大概沒人能看出,這就是當年的小混混隋東。
經理從裡面一溜風地跑出來:“隋總來瞭?咋也不先打個招呼?”隋東笑道:“你這兒不開著門嘛,打啥招呼?”“您是貴客。今天幾位?”
“就我一個人。身子乏,泡個澡。”
“裡頭請,正好您常去的那屋空著呢。”
隋東伸手輕輕拍瞭拍經理身上剛落的雪花:“以後啊,你忙你的,不用專門接我。這大雪天的。”經理受寵若驚:“應該的。您慢點兒——”
隋東和藹親切,除瞭身後緊跟著兩個黑衣人,跟一般的中年有錢人沒什麼區別。隋東脫瞭衣服,進瞭私湯房間,泡進池子裡,那兩人還是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
隋東疲憊地說:“你們倆去大池子泡去吧。”
“東哥——”
“沒事。有事我叫你們。”
“唉!”
大堂經理的聲音從外面傳來:“隋總,新來瞭幾個技師,手法都不錯。您瞧瞧?”隋東把毛巾在水裡浸透,蓋到自己的臉上:“你瞅著安排吧。”“唉,您緩緩乏,技師馬上就到。”
隋東又往池子裡鉆瞭鉆,搭在池子邊的左臂上有一塊疤,那疤顯然是去掉文身時留下的。
那兩黑衣人齜牙咧嘴地把自己放到熱氣騰騰的池子裡。
“得勁!”
“老板自己在那兒沒事吧?”
“你還能幫上忙咋的?踏實泡你的。”
兩人嘿嘿直樂,都沒有註意到身後的池子裡站起一個人來。這人頭發凌亂,皮肉松垮,但腳步控制得很好,走路都沒發出聲響。
他是王響。
他換上浴服,等電梯的時候,從電梯口的垃圾箱裡抽出瞭一個黑袋子。他走進電梯,按下三樓的按鈕……
私湯房間內。
隋東的臉上蓋著熱毛巾,聽到動靜後,他說:“洗瞭嗎?沒洗去沖沖。”那人嘩嘩下瞭水,坐到瞭隋東旁邊。
隋東身子突然一僵,剛想摘毛巾——
王響平靜地說:“別動,把手放下。”
隋東的手停在瞭半空中。
“你最好聽我的,要不……”
水下,一個尖銳的物體頂在瞭隋東的腰間。
隋東把手放下,臉上還蓋著毛巾。
隋東很冷靜:“兄弟,犯不上。需要啥你說,我看看能不能幫上忙。”“我跟你打聽個人。”
“誰?”
“你二十年前拜把子的兄弟,傅衛軍。”
隋東半天沒說話。
良久後,他才問:“打聽他幹啥?”
王響說:“他回樺城瞭。你是他兄弟,他肯定會找你。”隋東笑出聲來:“兄弟?他沒那臉。”
“啥意思?”
隋東勾勾手指頭,指瞭指臉:“悶得慌,我能先摘下來不?”“你先說他在哪兒。”
隋東拉著長音:“傅衛軍啊——”
趁王響分神的時刻,隋東突然一把抓住瞭王響的手,毛巾掉落,兩個人的手一起露出瞭水面——那不是刀,而是一把三角尺。
水花四濺,叫罵聲不停。
等門被那兩個黑衣人從外面一腳踹開時,隋東已經占據瞭絕對的優勢——王響被他反身壓在地上,他一隻手從後面卡著王響的脖子,一隻手按住瞭王響持尺子的手。
“東哥!”
“幹他!”
兩人沖上來,對著王響一頓拳打腳踢。王響毫無還手之力。
隋東找瞭條浴巾圍在腰間:“行瞭。”
兩人停下手,王響鼻青臉腫,對著地毯吐出口血水來。
隋東把玩著尺子,湊過去,從背後薅住瞭王響的頭發。
“打聽傅衛軍?你是誰啊?”
王響喘著粗氣說:“你不認識我?咱倆見過。”“見過?”
隋東松瞭松力,想側臉看個究竟。王響冷不防猛地往後一仰,腦袋重重地撞在隋東的鼻子上,隋東的鼻子裡頓時流出血來。
“想起來沒?”
那兩人又要往前沖,隋東擺手,低聲吼道:“都別動!”隋東拿紙巾搓瞭個紙團塞到鼻子裡:“二十年前,在公安局,我撞你一回腦袋,現在咱倆兩清瞭。”王響找瞭條毛巾,把臉上的血水稍微擦瞭擦:“我跟你沒仇,我要找傅衛軍。”隋東把手一攤,說:“我跟你說瞭,傅衛軍真沒找我。就算他回來瞭,他也不能找我。”王響也攤手:“他在樺城就你一個朋友,我找不著他,隻能找你。”隋東把左胳膊湊到王響的臉前:“瞅見沒?十四歲,我自己拿鋼針蘸著墨水刻的,‘忠義’!十七歲,還是我自己,用蠟燭給燒沒瞭。啥忠義?都是扯淡!”王響不解:“傅衛軍怎麼你瞭?”
隋東搖搖頭:“我得謝謝他,這課給我上得早,往後二十年,我再沒在這倆字上吃過虧。你瞅我現在,成功人士,喝喝茶、泡泡澡,之前的事早不沾瞭。”“你咋樣我不關心,我就要找傅衛軍。”
“行。傅衛軍這渾蛋要是還有一點兒人心,隻能念一個人的好。”“你就說我該找誰吧。”
…………
得到瞭想要的答案,王響離開瞭,剩下三個人坐在屋裡。
“東哥,就這麼算瞭?”
隋東抬眼道:“你想咋的?”
“你不弄他,以後沒人怕你。”
隋東輕輕搖瞭搖頭:“他兒子都沒瞭。”
“可是——”
隋東突然爆發:“現在是我怕行瞭吧?明天再找倆人跟著我。傅衛軍是個魔鬼,別惹他。那個老頭不用我弄,早晚得死在傅衛軍手上。”第二天,王響和龔彪分別換瞭身中山裝,到瞭吳文慈傢樓下。
王響和龔彪都仰脖看著樓上。
龔彪問:“你真信隋東那小子的話?”
王響說:“他沒必要騙我。”
龔彪說:“傅衛軍跑瞭二十年,回來就為瞭看這個吳院長?”“四十年前,這個老太太是福利院的院長,傅衛軍和隋東都是她一手帶大的。隋東說,要說傅衛軍對誰還有一點兒真感情,那隻有這個吳院長瞭。”王響觀察著周圍的環境,說,“老太太前一段時間動瞭個大手術,傅衛軍可能是回來看看她的。”“興許他這回回來已經看過她瞭呢?”
“傅衛軍剛回樺城就被套牌車給撞瞭,而且隋東說老太太手術後在醫院觀察瞭半個月,也是剛出院回傢。”龔彪摸瞭摸下巴:“我還是有點兒不信,傅衛軍那個畜類能有這人心?”王響順著說:“我也不信。但一個人就能一點兒人心都沒有?”二十分鐘後,兩個人順利以組織上工作人員的身份,走進瞭吳文慈的傢……
王響倒退著從吳文慈的臥室裡走出來,偷偷藏著的手機一直處於拍攝狀態。屏幕裡,簡單老式的幾樣傢具中間,一張單人床上躺著一個行將就木的老太太。她臉上蓋著氧氣罩,半合著眼睛,一呼吸氧氣罩上就是一層霧氣。
王響虛應故事似的擺擺手:“吳老好好休息,我們下次再來看你。”王響回到客廳,坐在龔彪旁邊,輕輕把茶幾上他們帶來的水果往裡推瞭推。
吳文慈的女兒坐在他們對面,一臉的不快:“組織上現在想起來送溫暖瞭?再不送都送不出去瞭。”龔彪從兜裡掏出眼鏡,擦瞭擦戴上。這眼鏡是他特意準備的,他想裝得文質彬彬。他說:“組織也有組織的工作安排,我們一聽說吳院長回傢瞭,就趕緊來探望探望。”她註意到瞭王響臉上還沒消的青紫痕跡,說:“喲,這是咋回事啊?”龔彪說得跟真的似的:“咱辦公室不就處理些亂七八糟的事嘛,負責架起一道溝通的橋梁,有時候也會遇上不好溝通、沖動的同志。”吳文慈的女兒馬上說:“我們可不是胡攪蠻纏的人。但老太太也為福利事業奉獻一輩子瞭,該有的不能少。”王響低聲問:“那個,最近有沒有其他人來探望吳院長?”她撇撇嘴:“我媽退休快二十年瞭,誰還記得她啊?”王響接著往下說:“吳院長之前帶的孩子有沒有來的?”吳文慈的女兒還在抱怨:“有幾個有出息的?就有一個混得還不錯的,還讓人來送過點兒錢。”龔彪問:“隋東?”
她眼睛一亮:“沒錯!他們都叫他隋總。但像這麼有良心的能有幾個?能指望他們?不過組織就不一樣瞭,組織肯定管我媽是不?”王響拍拍胸脯,道:“那指定管!不過你也得配合我們的工作,這兩天要是有啥面生的人來看吳院長,你得馬上告訴我們。”她又變得警惕瞭:“這是為啥?”
龔彪低聲道:“辦公室工作不好搞,就怕一碗水端不平。有的人啊,唯恐天下不亂,到處打聽別人的待遇條件啥的。”吳文慈的女兒恍然大悟:“那能讓他們鉆這個空子嗎?有我肯定馬上告訴你們!正好倆領導也來瞭,我媽住院費和手術費報銷啥的就不用說瞭,但她出院也是擔著風險的,萬一她有個三長兩短的,撫恤金啊,喪葬費啊,咱們得合計合計——”又過瞭二十分鐘,王響和龔彪狼狽地逃離瞭吳文慈傢。
龔彪啐瞭一口:“什麼玩意兒啊,這是盼著她媽走呢?”王響若有所思:“重要的是,傅衛軍還沒來過。”龔彪問:“咱們在這兒等他?”
王響抬頭看天:“雪是不是小點兒瞭?”
龔彪說:“沒前兩天那麼猛瞭。”
王響沉吟道:“賭一把——等!”
4
1998年10月。
雨滴澆在樺鋼廠區的建築物上,整個樺鋼廠的顏色都更深沉瞭。王響穿著雨衣騎車下班,龔彪從後面追過來,沒打傘也沒穿雨衣。
王響靠著一個屋簷下瞭車,無奈地問:“啥事?黃麗茹我不都幫你約瞭嗎?”
龔彪說:“是啊,我得謝謝你啊。”
王響擺擺手:“謝啥?八字還沒一撇呢。看電影、劃船還是爬山,你們倆自己商量去。”龔彪抹瞭一把臉上的雨水:“也不光是為這事。您不還要排查嗎?咱們說好瞭的呀,你指哪兒,我打哪兒。”聽到這兒,王響鬱悶瞭:“哪有那麼好查?警察該問的早問完瞭。這事再說吧。”龔彪再度攔在車前:“是不是人跟樺鋼廠和樺城醫學院都有關系就行?”王響點點頭:“這不都篩好幾遍瞭嗎?”
龔彪鬼祟地說:“我發現一個漏網之魚。”
“啥?”
龔彪又低聲說瞭兩句什麼,王響聽完翻身上車,龔彪蹦上瞭後座,兩個人一同前往衰敗的棚戶區。
雨水砸得龔彪的聲音斷斷續續的:“這人叫曲波,也是樺城醫學院大一的學生,他爸就是樺鋼廠的工人。”王響問:“那公安局摸排咋沒摸排到他呢?”
龔彪說:“他爸本來在去年最後一批的下崗名單上,但在名單公佈前,他爸在崗位上被掉下來的一根鋼筋砸斷瞭腿。這一下成瞭工傷,廠裡就難做瞭,怕這會兒把人開瞭,大傢鬧出事來,就給擱置瞭。結果現在曲波他爸既不在下崗工人的名單上,也不在在崗工人的名單上。”王響說:“這事我聽說過,趕巧瞭。”
龔彪鬼鬼祟祟地說:“不過也有人說他爸是故意的,拿條腿換瞭一傢的生路。”王響頗為贊許:“你這消息還挺全。”
龔彪自豪地說:“王師傅要用我,我一定盡力的呀,以後說不定咱還是一傢人呢。我在廠辦有個好處,什麼資料多少都能接觸到一點兒。”王響把車速放慢瞭:“你這大學生行,辦事準成。快到瞭吧?”龔彪一指:“喏——”
王響順著他指的方向看過去,那裡有一處低矮的民房,門口掛著歪歪扭扭的“電腦室”的招牌。
王響和龔彪走進去,裡面空間不大,擺著幾臺老式的電腦。
“沒機子瞭。”
兩人沒理會老板的話,王響跟著龔彪站到一個人身後,那人面前的電腦屏幕上在播放畫質粗糙的影片。
龔彪給王響使瞭個眼色。
王響低沉地問:“曲波?”
坐在座位上的那人毫無反應,置若罔聞。
王響沖著龔彪搖瞭搖頭,龔彪也納悶。
老板走過來:“找人出去找啊,別礙事。”
兩人剛轉身要走,龔彪一扭頭,正好看到那人的包裡露出本衛生學教材的邊來。看到龔彪的眼神,那人突然抓起包,撞開兩人奪門跑瞭。
王響瞪大瞭眼睛:“追!就是他!”
王響和龔彪追出去的時候,曲波已經消失在瞭岔路口,積水隻留下剛剛被踩過後的漣漪,不斷向外擴散。
王響推瞭龔彪一把:“你去那邊,我在這邊堵他,他跑不瞭!”“唉!”
在一個死胡同裡,兩個人終於把曲波堵住瞭。三個人都手扶膝蓋,氣喘籲籲。
王響吐瞭口吐沫,道:“你是醫學院的還是體育學院的?挺能跑——接著跑啊!”龔彪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你別緊張,我們就問你點兒事。”曲波歇斯底裡地喊:“我啥都不知道!”
王響樂瞭:“我還沒問呢。你爹是曲志飛不?我們是同一年進的廠,你回去問問你響大爺是誰,你爹見我都得先上煙。”王響笑呵呵地靠近曲波,眼瞅著胳膊就要夠著他瞭。沒想到曲波突然從包裡掏出個裁紙刀來,猛地一劃,把王響的衣服給劃開瞭一道口。
王響一愣,直勾勾地盯著曲波。曲波也傻瞭,目瞪口呆。
王響一巴掌扇過去:“還帶刀子?知道你大娘給我縫件衣裳有多費勁不?兔崽子!”…………
曲波貼著墻根,捂著臉,站在雨中,很狼狽。
王響和龔彪蹲在避雨的地方翻他的包。
一件白色的胸罩被翻瞭出來。
王響一臉的厭惡:“多大的孩子啊,有這愛好?”曲波哆嗦著說:“這——這是證據。”
王響說:“是,耍流氓的證據。你爹要不是樺鋼廠的,我現在就把你扭送到派出所去。”包裡掉落出一個信封來,曲波臉色變得緊張。
王響把信封遞給龔彪:“念念。”
龔彪從信封裡抽出信紙:“親愛的墨——”
王響一把把信紙奪過去:“墨是誰?沈墨?樺城醫學院的那個?”曲波大聲道:“那不是我寫的!我準備向公安局報告呢!”王響怒吼:“把嘴閉上!不是我嚇唬你,現在事情正在起變化。”“真不是我寫的!最後有落款,我懷疑沈墨就是他殺的!”龔彪說:“喲,年紀輕輕,不可以胡說八道的!小心判你個誹謗罪!是吧,王師傅?王師傅?”王響拿著信紙呆呆地站在那裡。
龔彪湊過去看,信的落款很長——愛聽獵歌的王陽。最後那個“陽”字已經被水滴洇開瞭墨。
王響一把把信紙收起來,聲音有些顫抖:“這信是哪兒來的?”曲波說:“我……我偷的——從沈墨的寢室裡偷的。”王響嘴唇翕張著,想說什麼卻沒說出來。
龔彪小心翼翼地問:“王師傅,你沒事吧?”
王響強擠出一絲笑容:“肯定……肯定是哪兒出岔子瞭。重名瞭。”曲波突然大喊:“他殺的,沈墨就是他殺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