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1998年9月。
白天,沈墨的寢室內,女生們都出去上課瞭。
曲波把一件內衣塞到瞭自己隨身的包裡,繼續在床下翻騰,翻出瞭沈墨裝信的那個小匣子。
曲波隨手拿出一封信正準備細看,突然發現床下露出瞭一件T恤衫的一角。伸手將T恤衫拽出來,曲波突然向後跌倒在地,他愣瞭兩秒,驚恐地起身順原路溜出瞭宿舍。
那件T恤衫上有一個用銳器劃開的破洞,還有星星點點的血跡。
稚氣清新的T恤衫上印著一隻藍色的海馬。
2
1998年10月。
王響站在傢門口,彎腰,手持鑰匙,卻一直哆嗦著對不準鎖眼。響聲吵醒瞭羅美素,她從主臥室走出來,想給王響開門,邊走邊說:“回來瞭?大晚上的你這是喝瞭多少啊?”羅美素剛碰到門把手,門就被打開瞭。王響渾身濕透,站在門外,地上都濕瞭。用保衛科那幾位的話說,王響頭上也有瞭煞氣。
他一步邁進門,一把按亮瞭客廳的燈,燈光刺得羅美素遮住瞭眼睛。
“王陽呢?”王響的聲音像一頭氣喘籲籲的公牛的聲音。
“睡瞭啊。這是怎麼瞭?你出門不是帶著雨衣嗎?你等等,我拿幹毛巾給你擦擦頭。”王響根本不跟她囉唆,直接沖進瞭王陽的房間,一把掀開被窩把王陽給拽到瞭客廳裡。
王陽的表情沒有一絲意外,他就像是早料到會有這麼一天。
羅美素大驚:“你這是幹啥啊?出啥事瞭?怎麼拿孩子撒氣?”沒人理她,這場“戰爭”隻存在於父子之間。
“你給我站好嘍,站好!”
王陽帶著警惕之意和敵意。
“說,認不認識沈墨——問你話呢!”
“認識。”
“想好瞭再說,三點水的沈,墨水的墨——”
“樺城醫學院的,認識。”
王響的聲音越來越大:“你們倆啥關系?”
王陽反而非常平靜:“男女朋友關系。”
王響有些絕望,歇斯底裡地揚起瞭手:“我!”羅美素連忙上前抱住王響的胳膊:“咋瞭?到底出啥事瞭?”王響從牙縫裡蹦出字來:“出人命瞭!”
王陽閉上眼睛,眼淚撲簌撲簌地流下來。
羅美素先讓王陽回屋,又把王響勸回主臥室。王響三言兩語就把事說清楚瞭。接下來,兩個人角色互換,羅美素成瞭情緒激動的一方,王響則一言不發。最後,羅美素把眼睛都哭腫瞭,王響盤腿坐在床上看著窗外,雨聲就像羅美素的哭聲一樣令他煩躁。
羅美素身子緊繃,眼巴巴地瞅著王響。王響稍微動彈一下,她就緊張地撲向門口的把手。
羅美素緊張地試探,帶著點兒明知故問的意思:“你幹啥去?”“你讓開。”
“不行!你先跟我說你要幹啥。”
王響沉重地說:“攤上這麼大的事,他能躲過去嗎?不能等著人傢找上門吧?”
羅美素將整個身子都掛在王響身上:“你要找警察?不行!我不讓你走!”
“你不讓我走管啥用啊?那個叫沈墨的女學生讓人拿刀給片瞭,咱前頭那樓的垃圾箱裡就扔瞭一包屍塊。”說是這麼說,王響其實也在猶豫,“現在全樺城甚至全東北的警察都在抓兇手,瞞能瞞得住嗎?”
羅美素聲音刺耳:“瞞啥瞭?咱瞞啥瞭?跟咱傢陽兒一點兒關系都沒有!”
王響臉上的糾結之色和話裡的堅定之意形成瞭鮮明的對比:“這得跟警察說!王陽認識沈墨,還給人寫過情書,我都查出來瞭,警察能查不出來?這是個大案子,誰跟沈墨有關系都得查!與其等著馬德勝來找我,不如我先去找他。”
羅美素死死地抱著王響哭訴道:“不能是咱陽兒幹的,這孩子殺不瞭人……老王,我這一輩子都病病歪歪的,當初大夫就不建議我生孩子,為瞭生王陽我差點兒死在手術床上,王陽不能出事啊……我這兒裝著臺車,就是為瞭以後能給咱陽兒帶孩子啊……”
王響眼圈微紅:“我也不信這事跟他有關系,但——這話得人傢說!”
“王響,他是你的親兒子啊,你得護著他……”
王響心煩意亂地道:“屁話!我死都不能讓王陽出事!沒多大的事,肯定沒多大的事……”
兩個人沒控制音量,老屋隔音也不好,兩個人的聲音就這麼傳到瞭次臥室。
狹小的房間此時顯得空蕩蕩的,床上、書桌前都沒人,隻有砰砰砰的悶響。
墻角,王陽直挺挺地站在那兒,頭頂著墻撞來撞去,嘴裡念念有詞。
“我殺人瞭……我殺人瞭……”
天剛蒙蒙亮,王響就站在瞭樺城公安局門口。他剛要進去,一仰頭看到高懸的警徽,目光一下就迷離瞭,連身子都晃瞭晃。他又開始躊躇。
他回過身,打量著晨光微雨下朦朧的樺城,雨一直沒停,整個城市在慢慢蘇醒。他在這個年齡,早就認命、信命瞭,跟在樺城生活、在樺鋼廠工作的其他人一樣,沒什麼奔頭,也不想再追問,隻想安穩地當一個普通人。可此時此刻,站在公安局的警徽下,他禁不住對命運發問——
為什麼?
他先是拉下老臉,然後辛辛苦苦,最後拼死拼活。
他給那個年輕的廠長送瞭禮,在雨中蹲守瞭大半天,甚至還被小混混撞歪瞭鼻子。
在死氣沉沉的樺鋼廠裡,他突然有瞭些生氣,一切的一切,就是為瞭抓住碎屍案的兇手,那樣自己就不用下崗,王陽的未來就有瞭著落——可是,命運嫌過程太長,直接把“兇手”和“王陽”拴在瞭一起,現在看上去,那好像是個死扣。
為什麼?
王響居然輕輕笑瞭,那笑容無比復雜。
這不是玩人嗎?
3
公安局會議室裡,粗糙的幕佈和光影,把罪犯在樺鋼廠後山犯下的暴行呈現在瞭眾人眼前。幻燈片裡,那顆頭顱背對著與會者,有些模糊,不太真切,不知道她在註視著什麼。
馬德勝和朱秀全在最前面,其他穿著制服的警官在後面,所有人腰桿筆直,眉頭緊鎖,註視著賀芳。隨著賀芳嘴巴的張合,那罪犯的暴行終於被眾人所知。
賀芳說:“死者為女性,二十歲左右。初步推斷死因是機械性窒息。”
朱秀全和馬德勝同時發問。
“勒死的?”
“有證據嗎?”
賀芳繼續說:“死者的頭顱連接著脖子的一部分,這裡有一道深色線條,線條離切割處很近,這就是致死的勒痕。”
馬德勝問:“現在可以確定這幾包屍塊都屬於同一個人嗎?”
“雖然死者面部毀損比較嚴重,但可以比較鑒定出屍塊屬於同一個人。”賀芳起伏的聲音中有對受害者的同情和對罪犯的憤恨,“根據骨骼和內臟狀況可以推斷出死者的年齡在十八到二十一歲;根據骨骼長度可以推算出死者身高在一米七零到一米七三;血型是B型。以上是我們法醫部門的綜合鑒定結果。”
滿室寂靜。
沉默的時間過長,就需要一個有一定地位的人來打破沉默。
“把窗簾拉開吧。”朱秀全說。
崔國棟過去把窗簾拉開,屋裡方才有瞭些生氣。
朱秀全接著說:“四包屍塊,一個人的,都齊瞭。現在全市甚至全省上上下下都在釘著樺城公安局,每個人都想知道,我們在這幾天都在幹什麼。從樺鋼廠宿舍區出現第一包屍塊到現在,上百個小時,發現一包,又發現一包——我們一直在被動地等!我們有什麼工作做到兇手前面去瞭?沒有!馬德勝,你這個刑警隊長、常勝將軍有什麼想法?”
馬德勝趕緊說:“這一階段,我們調動瞭全樺城大多數的派出所民警出動,走訪摸排瞭上萬人,被我們請到公安局來配合調查的重點排查對象就有上百人。但兇手好像一直不在我們的調查范圍內——”
“我不是來聽你喊辛苦的。”朱秀全毫不留情地打斷瞭他的話,“你就說打算怎麼抓住兇手。”
馬德勝說:“從碎屍的刀法來看,兇手一定對人體結構比較瞭解。醫生、屠夫一直是我們重點排查的對象;同時四包屍塊出現的地點都圍繞著一個共同的核心,就是樺鋼廠。所以我們下一步會緊密圍繞這兩個方向進行調查。”
朱秀全意味深長地看著馬德勝:“思路有瞭,我要的是結果。留給你和我的時間,都不多瞭。”
散會後,警官們討論著案情離開,馬德勝跟在朱秀全後面,想追上去說點兒什麼,卻被一個逆著人流的警官攔住瞭:“馬隊,王響來瞭。”
馬德勝從走廊進瞭辦公室,一眼就看見像根木頭一樣僵硬筆直地站在一邊的王響。
馬德勝熱情地說:“咋還站著呢?坐啊!”
王響出現,基本都會帶著新線索,馬德勝樂於和他打交道。
王響表情沉重:“我還是站著吧。”
馬德勝沒發現王響的異常:“你樂意站著就站著。喝點兒啥?我這兒還有點兒高末兒。”
王響蔫蔫地說:“別——我能把門關上不?”
馬德勝有些納悶地點點頭,王響過去把辦公室的門關上瞭。
馬德勝終於反應瞭過來:“有啥要緊事吧?”
王響剛要開口,眼淚就先下來瞭:“我要做檢討,我不是個合格的父親。”
馬德勝慌瞭神:“老王,這是幹啥呢?有啥困難瞭?”王響使勁用手背把眼淚擦去:“孩子要是有啥錯,有一大半得怪大人。”馬德勝嚴肅瞭起來:“你兒子咋瞭?”
王響的嘴唇微微顫抖:“王陽……我兒子……他追過那女孩。”4
隨著王響的講述,時間回到瞭初秋,回到瞭王陽對沈墨情竇初開之時。
這天難得無雨,陽光非常足。羅美素費力地把被子從樓上搬下來晾。樓下兩棵樹之間拉瞭根電線當晾衣繩,陽光照在這電線上都能反光。
孫貴蘭手裡拎著個大垃圾袋路過,裡面都是她走到哪兒撿到哪兒的戰利品。
“這就曬被子瞭?”
“今天日頭足,提前曬曬,來場雨就該涼瞭。”孫貴蘭伸出臟兮兮的手:“我給你搭把手吧。”羅美素連忙側身擋住:“不用!我自己就行。”孫貴蘭訕訕地說:“你身子不好,多註意點兒,傢裡有倆大老爺們兒呢。我剛瞅見小陽瞭,他比他爸要高半個頭瞭吧?”“大老爺們兒哪能幹這個啊?”說到這兒,羅美素才反應過來。她猛地一瞪眼,又抬頭看瞭看自傢窗口,問:“你在哪兒瞅見王陽瞭?”孫貴蘭連說帶比畫,羅美素隻聽瞭一半,就跑上樓。她撞開房門,進次臥室一看,裡面果然沒人瞭。她順著窗子一瞅,看著那水管,她就明白怎麼回事瞭。
“這小崽子!摔死你!”
羅美素忽然想起什麼,回到自己屋裡,拉開抽屜一看,紅絲絨小首飾盒還在。她打開盒子往裡一瞅,眉頭就皺瞭起來。
維多利亞娛樂城員工休息室。
沈墨剛換下工作要穿的裙子,把櫃門一關準備走,突然就覺得哪兒不對。她又把櫃門拉開,發現櫃門邊上多瞭一個小佈袋。她打開佈袋,裡面是一個用一根紅線串著的金鎦子。顯然這是別人順著櫃子口塞進來的。
沈墨用手指挑著紅線看那個金鎦子,表情淡然,看不出有什麼心理波動。
門嘭的一聲被推開,那個叫殷虹的女孩跌跌撞撞地進來,哭得一塌糊塗。
沈墨遞過去一張紙巾。殷虹穿著裙子,妝都哭花瞭,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紅一塊,好像被人打過。
沈墨淡淡地說:“欺負你瞭?”
殷虹哽咽中帶有一點兒驚訝:“你咋知道?”
沈墨頗有經驗地問:“你是不是一直躲來著?”殷虹臉頰緋紅:“他們喝醉瞭就欺負人。”
沈墨說:“你越躲他們就越興奮,躲是沒用的。”“那咋辦?由著他們胡來?”
“摸回去啊。他們要是欺負你,你就先扒他們的。”殷虹驚訝得兩眼瞪圓:“扒他們的?扒急眼瞭呢?”“花錢的都是來尋開心的,你越軟弱他們就越欺負你。”沈墨這時就像個深諳世情的中年人,這話完全不像是她這個兼職彈鋼琴的醫學生會說的,“他們無賴,你比他們更無賴,他們就要躲著你瞭。”殷虹撲哧一笑。
沈墨提示:“快回房間吧,出來久瞭說不定又有撒酒瘋的瞭。”殷虹應道:“唉!姐,你叫啥?”
沈墨莞爾,上下對著殷虹打量瞭一番。
“我下班瞭,以後有機會認識。”
王陽穿著員工制服倒退著從一間包間裡出來。
葛總遠遠地喊道:“王陽!有你的電話!”
王陽一愣:“找我的?”
葛總不耐煩地道:“趕緊接一下!以後私人電話少往公司裡打!”王陽快步跑進葛總的辦公室,從桌上拿起電話:“我是王陽——說話啊!”片刻後,電話那頭傳來沈墨清冷的聲音:“你送的?”王陽一下有些不知所措。
這下輪到沈墨問瞭:“說話啊!”
王陽愣瞭一會兒,輕輕地說:“是我。”
沈墨問:“為什麼送我這個?”
雖然沈墨看不見,王陽還是憨笑著撓瞭撓頭:“我尋思咱倆到這個階段瞭,總得有個信物吧?”沈墨接著問:“咱倆到哪個階段瞭?”
王陽試探著說:“就……就那個……比好朋友多一點兒吧?”沈墨忍不住撲哧一樂,旋即正色道:“別瞎說,我可什麼都沒答應你。你送這麼貴重的東西合適嗎?”
王陽聽到話筒裡的笑聲,頓時感覺得到瞭鼓勵,放松下來。
“合不合適你瞧著辦唄。那個金鎦子是我奶奶給我媽的,我媽說給誰隨我。”“你們這兒送金鎦子有什麼說法嗎?”
“戒指就是個圈嘛,戴上就是心甘情願被套住的意思。”沈墨臉上浮現出微笑:“好啊,看看誰能套住誰。”兩個人又聊瞭一會兒,這邊葛總催瞭王陽好幾次,王陽才戀戀不舍地掛瞭電話。他並沒有註意到,掛電話時,電話那頭傳來瞭摩托發動的聲音。
興高采烈的王陽根本想不到,電話那頭的沈墨身邊還有一個男人——傅衛軍。
傅衛軍著一身黑衣,騎著重型機車緩緩停到沈墨面前。沈墨看著他,笑著上瞭車,摟住瞭他的腰。
車速越快,沈墨就摟得越緊。摩托風馳電掣地行駛在夜晚的城市街頭,沈墨在傅衛軍耳邊大喊:“我送你個禮物!”摩托車停在紅燈前,傅衛軍微微側臉,光線在他英俊的面龐上打出陰影。
沈墨掏出一根紅繩戴到瞭傅衛軍的脖子上,紅繩上掛著的正是那枚老式金鎦子。
傅衛軍低頭看瞭看,羞澀地笑瞭。很難想象,這就是那個把海哥打得爬不起來的暴戾混混,反差太大瞭,他現在溫柔得像個孩子。
沈墨輕聲在他耳邊道:“戴著吧,保平安的。”傅衛軍伸手要把金鎦子摘下來,卻被沈墨攔住瞭。
傅衛軍用手語比畫,那意思是:你戴著,保護你吧。
沈墨笑道:“我不用,沒人傷得瞭我。”
沈墨輕輕趴在傅衛軍的後背上,綠燈亮,傅衛軍猛踩油門,摩托頓時發出暴躁的聲響,絕塵而去……
與此同時,在傢裡吃晚飯的王響終於發現王陽不在傢瞭。他把飯碗一推,說:“他咋出去的?不是讓他關禁閉反省嗎?”羅美素心虛,嘴硬道:“我讓他出去的。老讓孩子在傢,他不得憋壞瞭啊?你幹啥去?”王響起身就往外走:“我在這個傢說話還不好使瞭?你這是害他呢!”羅美素勸道:“你就讓陽兒去吧!廠裡有崗瞭他就會回來的。”回應她的是王響關上房門的聲音和最後一句話:“你等著!我把王陽拉回來,連你一塊兒收拾!”到瞭維多利亞娛樂城門口,王響看到門口的陰影裡蹲著幾個中年男人,他們嘴裡叼著煙,火光忽明忽滅,不知道他們在等什麼。等父子倆回傢的羅美素隻等到瞭王陽,她不知道王響去哪兒瞭。
王陽悠閑地開門進來,開心得要死。羅美素一臉嚴肅地狠狠盯著王陽,似乎一早就在這兒等著瞭。
王陽張口就問:“我爸呢?”
羅美素針鋒相對:“我的金鎦子呢?”
王陽有點兒心虛:“你平常不也不戴嗎?”
羅美素眼一瞪,說:“真是你小子拿的!交出來!”王陽嘀咕道:“也沒給外人。”
羅美素神態一下就變瞭:“談朋友瞭?”
王陽憋不住笑,點點頭:“大學生。”
羅美素也跟著笑:“我說你出手咋這麼闊呢!啥大學的?大學生咋看上你的?”王陽不樂意瞭:“你是我親媽不?我也不差啊。”羅美素說:“你肯定跟人傢說你要進樺鋼廠瞭。”王陽一下沒明白:“我跟人提那個幹啥?”
羅美素說:“你不懂,很多小姑娘都想找個樺鋼廠的,長臉!”“啥年月瞭,樺鋼廠指不定哪天就沒瞭。你先別跟我爸說。”王陽嗤之以鼻,“還有啊,我以後還去那邊上班,等啥時候樺鋼廠的事真落實瞭我再辭職。”羅美素憂心忡忡地道:“那你爸還得急眼——”
王陽從包裡掏出一件鮮紅的羊毛衫來:“能堵上他的嘴不?你摸摸,純羊毛的。”羅美素驚訝地道:“你買的?”
王陽驕傲地說:“剛領的工資加攢的小費。羅美素同志,你兒子現在也有錢著呢。”羅美素接過毛衣在手裡揉搓:“這不便宜呢!”有媽捧場,王陽更來勁瞭:“值!一個呢,讓我爸穿鮮亮點兒,別整天穿得灰沉沉的,生怕別人不知道他是開火車的;再一個呢,得讓我爸知道,我啊,還真有本事!”5
這冷雨霏霏的秋天,坐在馬德勝辦公室裡的王響,還真穿瞭件紅毛衣。
馬德勝拿出一張照片遞給王響:“這是樺城醫學院宣傳部的同志拍的,主要是記錄宣傳一下學生們軍訓的精神面貌。瞅出點兒啥沒?”王響仔細地看著,手指指向瞭隊伍一側一個模糊的打傘的身影。
馬德勝問:“眼熟不?”
王響試探著問:“王陽?”
馬德勝點點頭:“打傘的是王陽,傘下的女孩就是沈墨。而且我們找沈墨的室友商嘉、張蕙以及維多利亞的客戶和葛經理都瞭解證實過,他倆最晚今年九月初就認識瞭。”
王響大吃一驚:“這情況你們早就掌握瞭?”
“我們的同事找王陽瞭解過情況。”馬德勝說,“他並不是重點懷疑對象,一沒有時間,二沒有動機,各方面的情況都對不上,所以我們隻是對他做瞭個一般性的訊問。”王響大呼一口氣,心中一顆石頭落下瞭:“我說這小子自從入瞭秋就整天跟丟瞭魂兒似的……馬隊,這你有點兒不夠意思,你應該跟我通通氣。我是王陽的傢長,咱們還是——戰友吧?”馬德勝說:“我們這也是尊重王陽本人的意見,我們也不希望訊問影響到他的正常生活,畢竟這起碎屍案應該沒他什麼事。你們爺兒倆整天在一個屋簷底下住著,他就一嘴都沒跟你提過?”王響黯然地道:“孩子大瞭,有主意瞭,也不是啥話都跟我說。特別前一段時間,廠裡發生瞭點兒事……但我保證沒影響摸排工作。”“我信。”馬德勝拍拍王響的肩膀,“老王,你提到的曲波那條線確實是我們沒調查到的。”王響精神一振:“那我還是有用的唄?”
十幾分鐘後,馬德勝把王響送到門口。
“回傢別給孩子啥壓力,多交流溝通,註意方式方法,日子該咋過還得咋過。”他這麼一說,王響心裡又沒底瞭,問:“馬隊,是不是確定瞭沒王陽啥事?”馬德勝說:“目前是,他不是重點調查對象。”王響問:“就算追求過那個女大學生也沒事?”馬德勝笑瞭:“你兒子不都十八歲瞭嗎?你當傢長的不覺得這是早戀,那我這兒也管不著他。”王響又問:“那……他倆真好過?”
馬德勝說:“沈墨的社會關系我們早就調查過,她從外地來樺城上學,社會關系比較簡單。還是那幾個人,室友,經理,我們都瞭解過,沒聽說她有男朋友。”聽到這消息,王響還失望上瞭:“哦……跟我們王陽沒關系就好。”6
2018年。
一傢簡陋的彩票店裡,王響面朝著門口坐在一把塑料凳子上,瞅一眼對面的樓門口,又瞅一眼破手機上他在吳文慈傢拍的照片。
店老板湊過來:“哥,還要點兒啥不?”
王響頭也不抬,從身上掏出十塊錢說:“你看著買,機選。”店老板接過錢,輕輕嗤笑瞭一聲:“你坐著不冷就行。”店老板把打出的彩票遞給王響,王響看也不看順手就把彩票塞到褲子口袋裡。他的口袋鼓鼓囊囊的,裡面已經裝瞭一堆皺皺巴巴的彩票。
龔彪從外面裹挾著一股寒氣進來。他從懷裡掏出個袋子,裡面是兩根烤腸和兩小瓶白酒,他遞給王響一份。
“師傅,暖和暖和。”
王響接過烤腸咬瞭一口,烤腸刺刺冒油。
“酒不喝瞭。上年紀瞭,喝一口犯困。”
龔彪湊過來問:“咋還看這照片呢?瞅出啥來瞭?”王響說:“就是沒瞅出啥才瞅。你也瞅瞅——”
龔彪沒看,說:“這能看出啥來?樺城的老房子不都長這樣?”“這房子年齡起碼三十年往上瞭,裝修老,傢具也老。”王響自顧自地說,“這吳院長的姑娘不是個人,值點兒錢的東西都被她搬得差不多瞭,估計她就等著老人咽氣好把房子賣瞭。”龔彪問:“師傅,你研究這個幹啥?”
“傅衛軍冒這麼大風險偷著回來,總得圖點兒啥吧?”巧的是,他話音剛落,一輛急救車就閃著燈從外面進瞭社區。
龔彪一下就緊張起來:“咋瞭?是去吳院長傢的不?”王響抻脖看瞭看:“停在她傢樓下瞭。”
從王響的角度看過去,救護車車尾正沖著吳文慈傢的單元門,車上下來幾個穿著綠色急救厚外套的醫生護士,他們抬著擔架急匆匆地進瞭單元門。
王響招呼著龔彪:“過去看看!”
晚上太安靜瞭,雪似乎能把一切聲音都變得空靈且極具穿透力,王響和龔彪剛到樓下,就聽見瞭樓上的對話。
“我也沒打急救電話啊。”
這是吳文慈女兒的聲音。
“三單元501號房沒錯啊。您傢裡是不是有個病人,七十九歲,名字叫吳文慈?”這是醫護人員的聲音。
“對倒是對,但就我一個人在傢守著我媽呢,電話肯定不是我打的。”“老人前兩天剛出院吧?信息都沒錯啊。”
“但我沒打電話啊!咋的,我還得給你們油錢啊?我還說我媽在傢好好的讓你們給嚇著瞭呢!”“哎,你這人怎麼——”
這是另一個醫護人員的聲音。
“都別上火。要不你讓我們進去看一眼?老人要真沒啥事我們就撤瞭。這不也是為老人負責嘛。”“別都進啊,戴鞋套瞭嗎?”
然而,等王響和龔彪順著樓梯往上跑的時候,吳文慈女兒的哭喊聲遠遠地傳瞭下來。
“出事瞭!”
“快!”
兩人悶頭噔噔往上跑,正好在樓道拐彎處跟急救醫生一行相遇。有兩個人抬著擔架,吳文慈躺在上面,她女兒在後面跟著,急得直跳腳。
龔彪一把拉住她,問:“吳院長怎麼瞭?”
她哭哭啼啼地道:“剛才還好好的,咋一下就喘不上氣瞭……我門還沒鎖呢!”龔彪說:“你趕緊跟著去,我給你鎖門!”
她盯著龔彪的臉,一下猶豫瞭。
這時,王響在後面輕輕推瞭她一把,她一下就亂瞭方寸,暈頭轉向,聽話地跟著急救隊伍下瞭樓。
王響一言不發,加快腳步往樓上跑,沖到五樓,吳文慈傢的門果然敞著。王響沖進她傢,龔彪緊隨其後。兩個人都忽略瞭樓上。片刻,從上一層樓梯下來瞭一個白色的身影,那人好像一直在等著他們過去,見他們進瞭門,他快速下瞭樓。
因為剛才搬走瞭人,所以整個臥室都顯得有些凌亂。
王響和龔彪站在門口氣喘籲籲。
“是他來瞭嗎?”
“看看少沒少啥。”
龔彪走到窗口,看到樓下救護車的燈光還閃著,車子緩緩開出院落,同時另一側一個白色的身影閃過。
龔彪疾呼:“師傅,樓下!”
龔彪向外面沖去,王響剛跑瞭兩步,想起什麼,回過身又用手機給臥室拍瞭張照。
和之前的每次追逐一樣,王響和龔彪喊聲震天,傅衛軍遊刃有餘,他們之間的距離時遠時近,有時甚至近在咫尺。不知道是傅衛軍有意玩弄他們還是怎麼著,兩個人從來沒摸到過他。
“那邊呢!”
“抓住他!”
喊聲在空曠的街道上回響,街上隻有王響和龔彪兩個人。
王響扶著膝蓋大喘氣:“別追瞭,攆不上瞭。”龔彪不甘心地擤瞭一把鼻涕:“這小子真能跑!”王響悶悶地說:“他到底還是來瞭。”
龔彪問:“師傅,咋辦?又讓他跑瞭。”
“等著再堵他。”
“來得及嗎?”
王響直起身,伸出手接住空中飄下的雪花:“得抓緊瞭……”沒瞭蹲點的地方,兩個人隻能繼續掃街。第二天天一亮,他們就出瞭車。
王響起得早,昨天又劇烈運動瞭半天,身子骨有點兒撐不住瞭。他轉悠瞭幾圈,就把車往路邊一靠,裹著棉衣,蜷縮在裡面打盹。
剛睡著,他就聽見有人敲車窗。他睜眼一看,是兩個穿著皮夾克的人,也不嫌冷。
王響搖下車窗:“今天不出車。”
其中一個皮夾克男問:“王響吧?”
王響根本沒搭理他,緩緩地往上搖車窗。
眼看車窗就要合上,另一個皮夾克男一把伸手按住車窗,從身上掏出一本證件沖裡面的王響晃瞭晃。
王響瞇著眼睛使勁看,那是一本警官證。
王響打瞭個大大的哈欠:“有事?”
三個人交流瞭幾句,王響乖巧地跟著兩個人上瞭警車。
直到在公安局的審訊室裡看到監控片段,王響才知道是怎麼回事。
監控攝像頭對準瞭吳文慈傢單元門口,拍到瞭白天王響和龔彪衣冠楚楚地進出吳傢單元門口,也拍到瞭晚上王響和龔彪沖進去又沖出來。
“上頭那人是你吧?”
問話的是最開始跟王響搭話的那個警察。
王響瞇著眼瞧:“是,拍得挺清楚啊。我們串門怎麼瞭?”“是串門的事嗎?吳文慈閨女報的警。”另一個警察說,“她一大早跟民政局打電話問她媽住院的事,人傢說民政局裡根本沒你們這倆人。”王響點頭:“報警報得對。你們能問問昨天來搶救的救護車,一車來瞭幾個人嗎?”第一個警察火瞭:“你問我還是我問你呢?說!你們去吳文慈傢幹什麼?”“就當是串門吧。”
“串門?盜用民政局幹部的身份串門嗎?”
“犯法瞭?我騙他們傢啥瞭沒?”
“警告你,冒充公職人員是要接受處罰的,尤其現在事大瞭。”
兩個警察打起配合:“吳文慈死瞭!”
王響一愣:“死瞭?”
他托著下巴開始沉思。
第一個警察盯著他看瞭一會兒:“你有什麼要說的嗎?”王響若有所思:“有,我想見個人。”
另一個警察說:“輪得著你談條件嗎?”
王響根本不看他,好像跟他說話不對等一樣:“這事說起來挺復雜的,我跟你們也說不著。你讓他來,他肯定來。”“老實交代,不要討價還價!”
“你先去請示請示你們的領導。”王響伸瞭個懶腰,“你們局長是叫崔國棟不?刑警隊長是叫李群不?你就說群眾王響有個小請求——見見馬德勝,他們準答應。”兩個警察對視瞭一眼,徹底摸不清王響的深淺瞭。
…………
一輛毫不起眼的汽車停在公安局門口,一位老者身著便裝,氣勢足,腳步快,大步流星地邁進瞭公安局。
歲月對每個人都是平等的,即便馬德勝身體如此硬朗,臉上也已經皺紋遍佈瞭。
已經發福的崔國棟警服上的杠和星都不少,他和剛才那兩個警察一起跟在馬德勝身後,畢恭畢敬。
崔國棟說:“老領導,應該我親自去接您的。”馬德勝回頭看瞭一眼:“別整這些沒用的。人呢?”一個警察說:“在審訊室呢。”
馬德勝一下停下瞭腳步,一行人也緊跟著停下腳步。
馬德勝的聲音大瞭點兒:“有那麼嚴重嗎?”
“還沒問出什麼來。”
崔國棟幫手下打瞭個圓場:“雖然沒直接關系,但畢竟出瞭人命。”馬德勝對他說:“國棟啊,借我間辦公室。”
“您這是批評我工作做得不細致。”崔國棟點頭哈腰的,馬上對手下說,“帶去我那屋。”手下應瞭一聲,轉身要去提人,卻被馬德勝叫住瞭。
崔國棟疑惑道:“馬隊?”
馬德勝緊挪瞭兩步:“我跟你一起請他過來。”崔國棟親自把馬德勝和王響送進瞭局長辦公室,然後出去,嚴嚴實實地帶上瞭門。
兩個老頭在桌子兩旁對坐著,沒有招呼,沒有寒暄,沒有一個人說話,直到飲水機的加熱聲停止。
馬德勝起身:“喝點兒熱的?”
王響也站起來:“我自己來吧——”
馬德勝看到瞭王響的手——凍痕累累,那是天長日久地勞動留下的印記。
馬德勝有些感慨:“王師傅,你這些年過得不容易啊。”王響倒是淡然:“都是過日子,誰比誰容易?裡外裡都是開車,掙得也湊合,能養活我們爺兒倆。”馬德勝說:“一晃二十年瞭,咱倆也是土埋半截的人瞭。”王響輕輕搖頭:“我不敢死,我得先找著傅衛軍。”馬德勝:“吳文慈這事也跟傅衛軍有關系?”
“傅衛軍是孤兒,是吳院長親手把他帶大的。”王響並不看馬德勝,“我懷疑傅衛軍這次回樺城就是要找吳院長。”馬德勝有些心疼:“這些年你一直沒放棄?”
王響眼睛裡佈滿瞭血絲:“咋放?沒這事吊著,我早扛不過去瞭。人有個念想也好。”馬德勝下瞭結論:“這事我交代給國棟他們,你就別跟著東跑西顛的瞭。有消息我肯定第一時間通知你——”王響一點兒也不給他面子,直接打斷瞭他的話:“這話我聽二十年瞭,我誰都不指望,我自己來。”馬德勝小聲安撫道:“我知道你對我們有不滿——”王響再次將他的話打斷:“我是對自己不滿。馬隊,你也別管我瞭,我能逮就逮。”“逮不住呢?”
“逮住瞭,他死;逮不住,我死。傅衛軍這次在樺城露頭,要還想跟二十年前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是不可能的。”馬德勝直瞭直身子:“你怎麼肯定那人就是傅衛軍?”王響掏出手機來,上面是監控攝像頭拍到的傅衛軍的照片:“我拍到瞭這個。這身形、動作,就是他。”馬德勝說:“憑一張照片判斷不瞭這事,而且就算是當年,我們也沒有板上釘釘地把碎屍案算到傅衛軍頭上,要不早就通緝他瞭。”王響擺擺手:“賬得一筆筆算,你們算你們的,我算我的。我就把王陽這筆賬算到他頭上瞭。”“王響,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再說,你咋以為就你一個人還記著傅衛軍?”馬德勝也有些激動,“我們警察就都邁過去瞭?我過去瞭?崔國棟、李群他們過去瞭?還是老局長朱秀全過去瞭?”
王響沉默著。
“你得相信我們,別自己瞎鼓搗,該撒手就撒手。”王響突然提高瞭音量,聲音裡滿是淒然和無奈之意:“撒不瞭手。我想過撒手,但——王陽在看著我哪!”馬德勝順著王響的視線看過去,明明自己身後空無一人,他卻頓時感到一陣寒氣襲來。
馬德勝會覺得有股寒氣,不是因為他看到瞭超自然現象,而是因為王響的眼神——從王響的眼神裡,馬德勝看到瞭一種源於自我催眠的篤定信念。王響篤定地相信,王陽真的在看著他。
王響臉上浮現出一絲笑意,在他的眼中,墻角站著個人,衣服上、發梢都在滴水。那是有些瑟瑟發抖的十八歲的王陽。
王響喃喃自語:“那天的水多涼啊。”
7
1998年9月。
蒸汽機車上,大張拄著鐵鍁,眉飛色舞地說著他吃早餐時的奇遇——早餐店門口支起瞭炸油條的攤子。掐好的一團面被下到滾燙的油鍋裡,慢慢開始膨脹,變得金黃。旁邊的幾案上放著一個破鞋盒子,裡面是一堆角票。
大張大大咧咧地往裡面扔瞭一團角票:“兩根,炸老點兒。帶走。”攤主把油條裝進袋裡:“拿好。”
兩個人都沒註意到,一輛小貨車跟喝醉瞭一樣朝他們歪斜地疾馳而來。原本,套在它身上的名詞應該是“交通工具”。這天清晨,它駛上冶鋼廠外的煤渣小路,後車廂拉著什麼東西,外面罩著黑色的氈佈,根據輪廓隻能看出那裡面是一個比後車廂還龐大的東西。貨車顛簸,這東西一沉,於是,貨車就從“交通工具”變成瞭“危險物品”。
沒人註意到危險即將降臨。
大張接過油條,就著手就啃。他剛走兩步,攤主低頭一看鞋盒子,喊起來。
“哎,你這錢有問題!”
攤主把錢一舉——原來是一張五毛錢被撕成瞭兩半,團在一起冒充一塊錢。
大張沒停腳,假裝沒聽見。攤主追瞭過來,一把拉住他的胳膊。
“還差五毛錢呢!”
大張眉毛一豎:“撒手,削你啊!”
這話本來挺有氣勢的,但因為大張嘴裡塞著東西,所以說出來顯得無比滑稽。
兩人掰扯著,差點兒廝打起來。突然驚天動地一陣巨響,兩人都蒙瞭,回頭一看,隻見早餐店門口支攤的地方,連桌子帶油鍋都被掀出去老遠。
那小貨車終於不再“耍酒瘋”瞭,歪歪扭扭地停瞭下來,輪胎內膽都翻到外面瞭。
…………
大張把鐵鍁一放,說:“你說我是不是救瞭他一命?這算是積德瞭吧?”王響嗤之以鼻:“得有心才能算救,你那就是趕巧瞭。”大張還在爭辯:“趕巧瞭也是條人命!炸油條的要站在那兒不動,連鍋帶油的能燙死他!”王響對大張說:“你以後少幹那給樺鋼廠丟人現眼的事,兩根油條值幾個錢?”大張嘀咕道:“你當誰都跟你傢似的雙職工呢?省五毛是五毛。”王響突然問:“到底咋爆的胎?”
大張一看王響有興趣,眼睛一亮,接著講起來:“後來邢三兒都去瞭!”…………
小貨車依然半身傾斜地停在路上。
交警伸手使勁一拉,後車廂罩著的黑氈佈被拽瞭下來,底下是一臺龐大的舊機器。
“核準一噸的載重量,拉瞭得有多少?”交警摩挲著那機器,“五噸有瞭吧?實心胎也得爆!”一直在旁邊的邢建春若有所思,應道:“啊,是、是。”“這大傢夥是你們廠的吧?”
邢建春露出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是,除瞭樺鋼廠,誰能用上這大鐵坨子?”交警突然一瞪眼睛,說:“從廠裡拉出來走手續瞭嗎?”邢建春這下被問到痛處瞭:“手續啊,沒走吧?”交警對邢建春的表現頗為滿意:“那就是偷的唄?”邢建春從牙縫裡擠字:“偷的,傢賊。”
…………
出完車,三個人照例來到樺鋼廠職工澡堂。
王響拎著管子在澆頭,劉全力拿瞭塊肥皂湊過來,露出一臉討好的笑。
“給你搓搓背啊?”
王響鼻孔朝天:“不用!夠得著!”
劉全力悻悻地收瞭手,站在那兒,有點手兒足無措。
王響又嗆瞭一句:“別站在我後頭!那麼寬的地方呢!”
劉全力連忙應聲閃開。
另一側,大張跟幾個洗完瞭澡的工人一邊拿毛巾擦著身體一邊吹牛,還在嘮那件事,這天說瞭沒有八百回也有五百回瞭。
“我聽見壓煤砟子那動靜不對,就拽瞭一把炸油條的——”“你耳朵咋那麼靈呢?六耳獼猴啊?”
大張指瞭指耳朵:“我整天聽爐膛,火大火小一耳朵的事,這能聽不出來嗎?要不是我拉那一下,那崩出來的輪轂——”王響冷不防接瞭一句:“跟火箭似的,能把炸油條的崩上天。”眾人哄笑。
大張不滿地說:“你就老不信。交警都說瞭,一噸的貨車拉瞭五噸的貨,使使勁貨車都能給崩飛。”王響考慮的完全是另一碼事:“幹這事的人膽兒也太肥瞭,五噸的傢夥都敢往外偷?”大張的臉色一下就陰沉起來瞭:“這年頭撐死膽兒大的。這玩意兒一倒手得值多少錢啊?”王響說:“多少錢也不是你的,是公傢的。”
大張嘀咕道:“公傢是誰?跟你見過似的。”
跟大張一起吹牛的那幾個工人議論紛紛。
“這就是腦子少根筋。那麼大的機器能用那玩意兒拉嗎?得用王師傅的火車拉。”“可不,火車還沒啥人查。賣出去瞭該吃肉的吃肉,讓王師傅也喝點兒湯。”王響急瞭:“凈咧咧!我差那碗湯嗎?這是犯法的事!”“急啥眼啊?也沒真說有人給你送啊。”
“這下子保衛科要倒黴嘍。五噸的機器被人拉走瞭都不知道,養他們幹啥吃的?”“邢三兒年底是別想評先進瞭。”
“別瞎說瞭,小心等下傳到他耳朵裡。”
眾人咂著嘴搖著頭,都散開瞭。
大張湊到王響身邊低聲道:“你那天應瞭他就沒這事瞭。邢建春這人,心眼子小。”王響嘴硬道:“這怪我?我怕他?”
話雖是這麼說,可王響聽說邢建春被廠長叫到辦公室去瞭,他還是扒在門外聽。他想知道廠裡對這件事到底是什麼態度。
廠長辦公室的門緊閉著,他隻能隱隱地聽到裡面傳來的咆哮聲。
趙廣洲從裡面出來,門開的瞬間,王響正好可以看到暴怒的宋玉坤把一沓子文件砸到對面筆挺站立的邢建春身上。
“我還不如養條狗!”
門隨之合上,聲音又轉成瞭隱約的咆哮聲。
一直躲在門外角落裡的王響一哆嗦,好像剛才那沓子文件砸到瞭他身上。
王響思來想去,還是打算用老辦法,於是一溜煙地回傢拿球拍去瞭。
等邢建春路過宿舍區小路旁邊的乒乓球臺,那枚乒乓球又準確地攔在路中間。邢建春陰沉著臉,一把把球抄到手裡。
王響手裡拿著個拍子,笑容滿面地走過來:“下班瞭,邢科長?”邢建春咧嘴一笑:“你說巧不?我剛好想到你。來兩拍子?”兩個人站在球臺的兩側,球網就是排著的兩塊磚頭,兩人你一下我一下地打著和平球,活像在公園推手的兩個老大爺。
邢建春直接往要害問:“咋跑我們三區來打球呢?一區沒臺子啊?”王響的聲音裡透著點兒諂媚之意:“鄉下親戚一大早給送瞭一袋子小蔥來——炸點兒醬老鮮美瞭。給你拎點兒過來。”邢建春馬上裝作嚴肅地道:“咋還給我送禮瞭呢?”王響滿不在乎地說:“這算啥禮,你不也老惦記著我嗎?你剛才說想到我是有啥事?”邢建春語氣冷冷的:“沒啥事,就是在腦子裡過瞭一下。爆胎那事聽說瞭吧?”“啊,聽他們提瞭一嘴。”
“聽完瞭就跑來看我的笑話瞭?”
王響趕緊解釋:“不能!咱倆多少年的交情瞭?”“多少年?我這數學不大好,你幫我算算。”邢建春算是把笑裡藏刀的本事練到傢瞭,“一臺機床,一萬兩千塊錢;爆瞭倆胎,車軸還斷瞭,沒五千塊錢下不來;司機給扣瞭,啥罪過不好說,整不好還得關半年勞改;我這保衛科長還差點兒被擼瞭。你說這買賣是不是虧大瞭?”王響手一抖,沒接著球。他低聲道:“建春,這賬你不能跟我這麼算。真要能幫,我指定伸手——”邢建春笑道:“咋這麼吃心呢?我沒說你!跟你有啥關系啊?發球啊!”王響硬擠出笑容,發球過去:“哪天得空瞭來我傢裡喝酒,我讓你嫂子備倆硬菜。”邢建春:“行,我指定不跟你客氣!”
邢建春突然手上發力,鉚足瞭勁,就像要掄圓瞭給王響一個大巴掌一樣,一個大力扣殺,乒乓球差點兒彈到王響的臉上。
邢建春一臉假惺惺的關切之色:“沒弄著你吧?”王響攥瞭攥拳頭,面上依舊和顏悅色:“好球。”到瞭飯點,王響回傢一看——次臥室的門還是關著的,王陽還是沒出來吃飯。
看著王響和羅美素對坐在桌旁,羅美素遞出羊毛衫後,王陽偷偷把那小門關緊瞭,將耳朵貼在門上,聽父母談話。
王響用手指撥弄著桌上那件鮮紅的羊毛衫:“腐蝕我呢?”羅美素用手指點瞭一下王響:“咋說話的呢?啥叫腐蝕?兒子給老子的,這叫孝順。陽兒頭一個月關餉,就想著給你添置點兒東西。”王響輕輕把羊毛衫一扔:“用這就想堵上我的嘴瞭?他不知道自己的問題是啥性質?”次臥室裡似乎傳出瞭一聲嘆息。
羅美素低聲道:“差不多得瞭,還沒完沒瞭瞭?少上綱上線的。再說,這事也怪你,廠裡給陽兒安排崗位瞭不就啥事都沒瞭?兩瓶酒都送出去瞭,崗位呢?”王響一時語塞:“要不是趕上宋玉坤那事,我就提瞭。你說那會兒我咋開口?攥著人傢的小尾巴?”羅美素激動地說:“就攥他小尾巴咋瞭?他敢幹那事就不怕被攥!趕頭兩年都應該讓保衛科去抓他!”“你快拉倒吧!躲還躲不及呢,你還往人嘴邊送。”“你逼著邢三兒拉貨爆瞭胎,他不能跟你使壞吧?”“咋成我逼他瞭?他跟我玩陰的試試?我下班給他送瞭把小蔥,他樂呵呵地收下瞭,有一句硬話嗎?”羅美素笑道:“行,你最厲害。你別跟陽兒置氣瞭,你跟外人都能有商有量的,跟親兒子咋還真較勁瞭呢?”羅美素捅咕捅咕王響,指瞭指次臥室的房門,使瞭個眼色。
王響嘆瞭口氣:“喊他吃飯吧。”
羅美素低聲道:“不興再吹胡子瞪眼的。”
王響說:“腳上的泡都是自己磨的,有他知道厲害的時候。”羅美素把羊毛衫拿起來又遞過去:“來試試羊毛衫。”王響:“啥天氣啊,讓我試這個?天涼的時候再說。”羅美素沖次臥室喊:“陽兒啊,出來吃飯瞭!”王響背對著次臥室的房門,用手掌輕輕摩挲著鮮紅的羊毛衫。
次臥室的門把手轉動瞭一下——
8
次臥室的門隨著把手轉動打開,時間來到2018年,站在門口的是鬢角斑白的王響和馬德勝。
王響開瞭燈,整個房間都亮堂起來。墻角書架的最高層放著一張王陽的照片。
王響輕聲道:“沒咋大動,現在王將住在這兒。”馬德勝看瞭看,壓抑著內心的情緒:“關燈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