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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著面前籠屜裡的包子和小菜,馬德勝非常感慨。
包子似乎還是那些包子,但兩個人第一次吃飯那傢包子鋪早已不知所終。把“物是人非”這個成語拆開,如果物都不是原來的物瞭,人就當然更不是原來的人瞭。馬德勝已經不是當年的隊長,王響也不是那個蒸汽機車正司機。然而,有些事梗在王響和馬德勝的人生之間,就像一道他們邁不過去的坎——這道坎一直沒變。
王響夾瞭個包子塞進嘴裡:“吃啊,動筷。”
兩人時隔多年再次組“包子局”,這次倒是王響先開的口。
馬德勝問:“這麼多年瞭,你沒想著換個地方住?”王響平靜地說:“能搬到哪兒去?我搬走瞭,他們娘兒倆要想回來看看咋辦?”馬德勝也沒有要教育人的意思:“人哪,有時候該往前看,往前看。”“往前看”這三個字,他特意重復瞭一次。
王響的聲音拔高瞭些:“馬隊,你往前看瞭嗎?”馬德勝報以苦笑。
王響又吃瞭個包子:“你把我從公安局弄出來,我謝謝你——”馬德勝擺瞭擺舉著筷子的手:“不是我能耐,主要是你這事也沒多大。”王響突然問:“去我傢瞅瞭一眼,踏實瞭?”
馬德勝感覺自己被王響看透瞭。被看透瞭也沒什麼不好,他就是擔心王響想不開。現在這話被王響直說瞭,他也樂得輕松。
王響說:“放心吧,我記著你的話呢。”
馬德勝一笑,不禁回憶起王陽出事的那個秋天裡的一天。
那天,在王響傢,馬德勝在次臥室外面咣咣撞著門,王響在裡面,對這動靜置若罔聞,眼神呆呆地瞅著窗外的那截下水管道——當初王陽曾順著管道爬下去過。
門死活撞不開,馬德勝歇瞭幾秒鐘,鉚足勁撞過去,那門終於彈開瞭,狠狠撞在墻上。馬德勝一個箭步沖進去,正看到沖向窗臺的王響。他抱住王響的腰,制止瞭王響。
“別犯傻!”
王響回過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眼中有滿滿的淚。
等馬德勝從回憶中抽離出來,這頓飯局已經結束瞭,包子鋪外不是秋天的雨,而是白茫茫的一片。
王響走向路邊的出租車:“走,我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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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德勝徑直走過出租車:“不用,沒多遠瞭,我溜達著過個路口就是。”
“咱倆歲數差不多吧?”王響開門上車,“你這飯量不行。一屜包子都沒吃完,比二十年前差遠瞭。走瞭。”
馬德勝的聲音大瞭些:“王響——”王響停下開車門的動作,馬德勝接著說,“你追查的方向可能沒錯,吳文慈傢裡確實有蹊蹺。”
王響一愣。
“明天一早,吳文慈在東郊殯儀館火化。警方也追查瞭那個電話,具體是誰打的不知道,但確實跟吳傢人無關。”
王響點頭:“我知道。我想再去吳院長傢看看。”
馬德勝一挑眉,道:“還嫌麻煩不夠多?”
王響掏出手機,走到馬德勝身邊,給他展示自己拍的兩張照片。
“這張是我和彪子第一次去吳院長傢時拍的,這張是救護車抬走瞭吳院長、傅衛軍走瞭以後拍的。”
馬德勝從兜裡掏出老花眼鏡戴上,使勁瞅:“你就說重點吧。”
“除瞭進擔架抬人挪的碰的,你瞅這兒——”王響把照片的一角放大。那是一個靠墻的櫃子,櫃子最下面的一個抽屜被拉出來瞭一點兒。
“抬擔架碰不著這櫃子。打開這櫃子的人,可能就是傅衛軍。”王響說。
馬德勝皺眉盯著照片看,不予置評。
“我就是想回去看看那櫃子裡到底裝的是啥——”
“別瞎搞!”馬德勝打斷瞭王響的話,“別忘瞭,你還有個兒子。”
“就是因為忘不瞭,王陽也是我兒子。”
王響留下這句話,轉身就走瞭,馬德勝也沒多逗留。兩個男人背影相對,仿佛各自留下瞭一聲嘆息。
王響根本沒閑著,也閑不住,更是沒有時間閑。被馬德勝從公安局保出來的這天半夜,他就化作吳文慈傢單元門監控錄像中的一道黑影,閃身上瞭樓。
進瞭屋後,他把手按在手機的閃光燈上,再打開手電筒功能,手機就像裝在塑料袋裡的螢火蟲一樣,變成瞭柔和且不易被發現的光源,照亮瞭吳文慈傢中的陳設——還是那幾樣零落的老式傢具。
王響躡手躡腳地繞開地上散落的零碎物件,走向臥室,打開門,稍微檢查瞭一下,物品擺放的位置跟他上次來這裡時幾乎沒有變化。他來到臥室的窗邊,下意識地朝樓下看瞭看。明明什麼也看不到,可他總是覺得有個黑影在樓下動。
可能是他之前從這兒看到瞭逃竄的傅衛軍,這印象太深刻瞭。
王響沒多想,遮著光走到櫃子旁,那個抽屜依然保持著往外拉出一點兒的狀態。他仔細地上下左右端詳瞭一番,輕輕拉開抽屜——
裡頭是各種亂七八糟的單據和過時的證件,證件的照片上吳文慈微笑著。他一想到老人已經去世瞭,在慘白的光照下,這笑容就顯得尤為詭異。
王響看著照片,沉吟道:“傅衛軍到底管你要啥?”
王響繼續扒拉櫃子抽屜裡的東西,翻出瞭一個老式的文件夾,打開一看,裡面有些單頁的文件。
王響如獲至寶,用手機照著燈翻看那些資料。
他看得太專註瞭,並沒有聽到上樓的腳步聲,以及推開防盜門和臥室門的輕微響動,以至完全沒有防備——一個人突然沖瞭上來,一把將他撲倒在地。
王響的手機滑落到一旁。就在那人舉起手裡的水果刀的時候,手機的光亮照到瞭王響的側臉上。水果刀停在瞭半空中。
“師傅?”
“師傅……”幾分鐘過後,兩個人擠在樓下龔彪出租車的前排,龔彪的這聲“師傅”比剛才的那句聲音小瞭很多。
“沒事吧,師傅?”
“每次都讓你嚇一跳。”王響揉著被龔彪掐紅的脖子道,“你咋在這兒?警察沒找你?”
“找瞭,一問估計跟你差不多,你沒事我就沒事。”龔彪順著窗戶往外看,“我白天開著車瞎轉悠,掃掃街;晚上沒地方去,就回這兒蹲會兒。萬一傅衛軍回來瞭呢?”
王響有點兒心疼他:“待在車裡多冷。”
“那也比待在傢裡強。一個人,待不住。”龔彪往樓上一指,“你咋進去的?”
“給她女兒送瞭點兒禮。”王響沒有繼續這個話題,而是拿出從抽屜裡翻到的文件夾,“傅衛軍應該是找這個來瞭。”
王響翻開文件夾,裡面是一張張單頁的個人資料,每頁資料上都貼著一張一寸的黑白照片,照片上都是十歲左右的小孩。
龔彪湊過來跟他一起看:“他找這個幹啥?”
王響用粗糙的大手在上面指指點點:“你看這些孩子的資料——”
龔彪沒看出端倪:“咋瞭?”
王響扒拉著資料:“出生年月1980年……出生年月1981年……1982年……1981年……1980年……”
龔彪也跟著念叨:“年份都差不多,傅衛軍的呢?”
王響將資料翻到瞭最後:“沒瞭。”
“沒瞭?”
王響舉起文件夾,有一張單頁明顯是被撕掉瞭,夾子處還殘留著一些碎紙頭。
兩個人對視一眼,都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明白瞭下一步要去哪兒。
攔住一個人死,總歸是不容易的;攔住一個人變成“灰”,也不容易。前者有多種展現形式,什麼攔自殺,做急救措施……而後者,一般人都沒見過,誰會攔著殯儀館火化逝者呢?
沒人遇到過這種情況,誰都不會想這種事。起碼在這場告別儀式上,吳文慈的親朋從未想過會出現這種情況。
吳文慈的遺體安詳地躺在火化爐前,隨著工作人員說出“遺體告別結束”,吳文慈的女兒嗷的一嗓子哭瞭出來:“媽,你別走啊,媽……”
可惜,生老病死,不為個人意志所決定。
工作人員按下瞭火化開關,遺體緩緩向著爐中傳送。
吳文慈的女兒哭得越發淒慘瞭。她旁邊一個與她年紀相當的中年男人披麻戴孝,不經意地打瞭個哈欠。
啪!傳送帶的嗡嗡聲突然停止瞭。
中年男人瞅著前面,目瞪口呆,拉瞭拉還在哭天搶地的吳文慈的女兒。
吳文慈的女兒止住哭聲,一看,也是一愣——紅色的開關前站著王響和龔彪。
這就挺過分瞭,王響接下來說的話更過分。
“先別燒瞭。”
這句話讓吳文慈的女兒回過神來,她歇斯底裡地喊:“又是你倆?騙子!我都報警抓你倆瞭!你們也去過我傢瞭,還來這裡幹嗎?”“警察找我倆問過話瞭,真有事也不能讓我倆出來。”王響不看她,盯著吳文慈的遺體看,“你媽死得蹊蹺,最好讓公安檢驗檢驗。”這時候,那個中年男人一下攔在瞭吳文慈的女兒面前:“你們倆是幹啥的?”聽著其他人竊竊私語,王響和龔彪明白瞭,這是吳文慈的女婿。
“我們也是為你們好。”龔彪態度倒不錯,“就讓法醫看看,火化晚一天也沒事。”吳文慈的女婿眼瞅著就要急眼:“你說沒事就沒事?我專門請假來的!再次請假扣錢算你的?”王響雖然沒和他們有眼神交流,但還是給出瞭建議:“你們要不放心,請法醫來這裡也行。”吳文慈的女兒上前拉扯王響:“我們傢的事輪得著你管嗎?你給我讓開!”龔彪上來攔她:“你們傢老太太有可能是被人害死的!”吳文慈的女兒更來勁瞭:“我看害人的就是你!”幾個親屬也過來助力,跟王響、龔彪撕打到一起。
吳文慈的女兒對著她老公喊:“戳著幹啥?按開關啊!”她也是病急亂投醫瞭。吳文慈的女婿忙不迭沖著紅色開關過去,工作人員又開始攔他。一片混亂中,工作人員按下瞭紅色開關,王響被眾人纏著,脫身不得,傳送帶重新開始工作,吳文慈的遺體又向著爐膛前進瞭一段距離。
王響猛地把身邊的人推開,一下子爬到瞭火化床上。
“按啊!連我一塊兒燒!”
吳文慈的女婿和工作人員都傻眼瞭,甚至忘瞭停下傳送帶。
吳文慈的女兒抱著胳膊說:“我不信你不下來!”龔彪被幾個人抓住,解救不得王響:“師傅!下來啊,師傅!”王響不為所動,隻是死死地盯著吳文慈的女兒。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傳送帶一寸一寸地動,溫度一點兒一點兒地升高,王響逼近瞭那個灼熱的爐膛。
吳文慈的女兒終於敗下陣來,親自按瞭一下紅色按鈕,火化床停在瞭爐膛口。
“有病!老公,報警!”
這警報得正中王響的下懷。吳文慈的女兒報警的時候,王響在旁邊補充瞭幾句,接著就來瞭兩輛警車,其中一輛車的車門上噴著“刑事技術”的字樣。
不過,警方和吳文慈傢屬把王響和龔彪趕出瞭火化間,兩個人隻能蹲在雪地上抽煙。
“咱不能搞錯瞭吧?”龔彪瞅著火化間門口,有些擔憂,“萬一老太太就是來回折騰給折騰死的呢?”王響若有所思:“你說老太太屋裡有那麼多抽屜,傅衛軍咋一下子就找到瞭那個文件夾?”龔彪沉吟片刻,道:“他倆打過照面?”
“我們來大概還原一下當時的情況。”王響把煙頭按滅在雪地上。
…………
救護車來到吳文慈傢的那天,幾個醫護人員上瞭樓。
吳文慈的女兒不情不願地打開門:“別都進啊,戴鞋套瞭嗎?”醫生護士一擁而入。
吳文慈的女兒正準備關門,突然樓梯上下來一個著一身白衣、戴著口罩的人。
吳文慈的女兒嘀咕道:“這是來瞭多少人?”
到瞭臥室內,醫護人員們擺開陣勢,吳文慈虛弱地躺在床上,眾人量血壓的量血壓,做檢查的做檢查。
醫生果斷地說:“上擔架,送去醫院急診室。”吳文慈的女兒不樂意瞭:“咋剛出院又送回去?老人要有事,還不是大半夜讓你們給折騰的?你們咋收費啊?醫院那邊能報銷不?”醫生護士忙著把吳文慈抬到擔架上,現場一片忙亂,氧氣罩已經從她的臉上脫落瞭。
最後進來的那個戴著口罩的人悄無聲息地靠近瞭吳文慈,輕輕地握住瞭她的手。
吳文慈微微睜開眼睛,看到他當即一愣,嘴巴翕張著,好像要說什麼。
毫無疑問,這個醫護人員就是傅衛軍偽裝的。
傅衛軍伸手把氧氣罩拿過來給吳文慈戴上,吳文慈的嘴巴一張一合,但是別人聽不到她說瞭什麼。
傅衛軍直視著吳文慈回光返照般突然亮起來的目光。
但他的眼神毫無波動,讓人看不出他在想著什麼。
吳文慈顫顫巍巍地側過頭,看向瞭床旁邊的櫃子。
傅衛軍順著吳文慈的視線看過去——那正是王響翻出文件夾的櫃子。
等醫生們抬著吳文慈出去後,傅衛軍獨自一人留瞭在屋內,從櫃子裡抽出那個文件夾,翻到瞭某一頁,上面有傅衛軍十來歲時笑著的照片。
“輕點兒啊,別給我磕瞭東西!”
吳文慈女兒的嗓門太大瞭,否則她起碼能聽見一點點撕東西的聲音。
…………
賀芳從火化間走出來。
二十年的時光,把一位精幹熱情的女生從一線法醫變成瞭專業沉穩的女性骨幹主任。
王響和龔彪連忙迎上去。
王響沒客套,直接問:“咋樣?”
“王師傅,下回沒把握的事別蠻幹。”賀芳摘下口罩和手套,輕輕嘆瞭口氣,“說實話,我不想看到你出什麼事。”
聽到這話,龔彪緊張地問:“不是被殺的?”
賀芳對著他擺擺手:“這回你們猜對瞭。我初步判斷吳文慈是機械性窒息致死,不是自然死亡的,應該是他殺。”
王響的拳頭緊緊攥瞭起來。
一個警察湊過來說:“賀主任,傢屬報警瞭,他倆還是得跟我們回去一趟。”
王響很配合:“走,我配合。”
兩個人被帶回派出時,市局的警官們也動瞭起來。很快,當天參與急救的醫護人員都看過瞭監控截圖中的傅衛軍,但他們都對他沒什麼印象。
此時的市局會議室裡又是一片忙碌的景象,這裡已經被佈置成瞭臨時作戰室。各種資料和資訊被匯集到最中央的李群的身邊和腦袋裡。
崔國棟悄悄推開門進來,眾人正要跟他打招呼,他連忙抬起手往下壓瞭壓,那意思是“忙你們的”。
他湊到李群身旁:“怎麼樣?”
“把人都撒出去瞭,”李群沒看崔國棟,一邊看資料一邊說,“周圍二十四小時的監控錄像也全都調出來瞭。”
崔國棟低聲道:“你說,這跟當年那案子是不是有關聯?”
李群回答得有些含糊:“說有,我現在給不出準確的判斷;說沒有,直覺告訴我不太可能。”
“你說話咋這麼玄乎。”崔國棟不太滿意,“那趕緊查,反正吳院長死的那天晚上,急救隊伍裡是多瞭一個人。樺城就巴掌大個地方,一定得把那個人翻出來!”
“是!”
崔國棟的手機振動起來,他看瞭一眼,連忙出瞭會議室。
“唉,老領導——啥?王響又出事瞭?”
王響和龔彪從派出所裡出來時,看到大門口站著個人,走近一看,發現那是包裹得嚴嚴實實的馬德勝。
“我退休瞭,一年來不瞭這裡一趟,現在為你跑兩回瞭。”
王響還是那樣,不客套,就說事:“吳院長是被殺的,是被那天晚上我們沒追上的那個人殺的。”
龔彪補充道:“就是傅衛軍。”
馬德勝這問話的口氣很像朱秀全:“證據呢?動機呢?他為什麼要殺從小把自己帶大的恩人?”
“滅口。”王響在臉上比畫著,“吳院長看見他的臉瞭。”
馬德勝又問:“在哪兒殺的?除非傅衛軍當天晚上跟到醫院去瞭。”
王響說:“他會冒這個險,因為他不能讓人看到他的臉。”
不知不覺,馬德勝又被王響帶著開始討論案情瞭。他來,本來是要勸阻這兩個人的。
“行瞭!現在出人命瞭,警方也開始調查瞭,你們倆還不住手?”
王響說:“但你現在相信回來的是傅衛軍瞭吧?我不添亂,但你別想讓我當作啥都沒看見。”
馬德勝嘆瞭口氣:“到飯口瞭,我帶你去個地方。”
在馬德勝的帶領下,三個人到瞭一個又遠又偏的小飯店。這不是什麼出名的蒼蠅館子,王響和龔彪都摸不著頭腦。
菜也點得很簡單,三份蓋飯,一大盆疙瘩湯。老板上完菜出去時,馬德勝叮囑他把門帶上。
三個人吃著喝著,馬德勝著急喝湯被燙到:“好!舒坦!我年輕那會兒當刑警,蹲點抓人,晚上凍得不行,就想著來這麼口熱乎的。”
“六十歲的人瞭,嘴還這麼急。”王響放下筷子看著他,“你大老遠帶我們來就吃這個?”
馬德勝做瞭個“放心”的手勢:“不白吃,考你個問題。一個一塊錢的鋼鏰扔在地上,是正面的概率有多大?龔彪,你說。”
“一半對一半,百分之五十。”
“你瞧瞧,大學生知識就是紮實。”他又問,“扔十次,都是正面的概率有多大?”
“這數基本不可能。”
馬德勝點點頭:“這就是小概率事件,理論上有可能,但實際上很少會發生。”
王響問:“馬隊,你要說啥?”
“樺城‘吉W’開頭的車牌得有幾萬副,如果是隨機選的話,套到你的車牌的概率有多大?”“不大。”
“套到你的車牌,在大馬路上沒遮沒擋地撞到人又逃逸的概率有多大?”“不大。”
“撞到的人正好是傅衛軍的概率有多大?”
這句話像清涼油一樣,讓王響的腦子一下清醒瞭。
“我明白你的意思瞭。我們倆一直忙活著找傅衛軍,但其實引著我們發現傅衛軍回來瞭的,是那輛套牌車的司機。”龔彪皺著眉頭:“但那套牌車司機跑瞭啊,車都不要瞭。”馬德勝抬手看表,把最後一口飯塞進嘴裡:“差不多瞭,走吧。”三人來得急,吃得急,走得也急,馬德勝就像在帶著兩個人趕一場必須要看的演出。在這傢飯店所在的巷子裡左拐右拐一陣後,三個人來到一間老式的房屋旁邊,門後頭放著輛推車,牌子上寫著“配鑰匙刻章”的鮮紅字樣。
龔彪敲瞭敲門。
“誰啊?”
“馮師傅,幫幫忙,開個鎖。”
“收攤瞭,明天再說。”
“鑰匙斷鎖眼裡瞭,進不去門啊!幫個忙,我加五十塊錢。”門裡的人不出聲瞭。
“加一百塊錢行不?大冷天的。”
門裡傳來磨磨蹭蹭的腳步聲,龔彪連忙貼近門,用臉把貓眼堵上大半。
“傢遠不?”
“前排樓剛搬過來的。”
老馮四五十歲瞭,他磨磨蹭蹭地走到門口,透過貓眼往外看去,是龔彪焦急的側臉。
“上門五十塊錢,換鎖芯一百塊錢,這個點出攤再加一百塊錢——”門剛被開瞭條縫,龔彪一下就撞瞭進去。
門裡這個叫老馮的顯得有點兒蔫,他很生氣,扯著嗓子喊:“咋還生闖呢?小心我報警,讓警察抓你!”馬德勝和王響從外面進來。
馬德勝帶著些調侃的意味道:“找我呢?來啦。”老馮一下更蔫瞭:“馬隊……”
三個人進屋後,一點兒不外道,就像回自己傢一樣坐下瞭,反倒是老馮怯生生地站在一側手足無措。見沒人開腔,老馮主動問:“馬隊,沏點兒茶不?”馬德勝直接切入主題:“晚上不喝那玩意兒,我找你問點兒事。”“我早金盆洗手瞭,”老馮也懂行,直接表態,“留點兒手藝做點兒正經活,不整那些歪的邪的瞭。”“你還用金盆洗手呢?”馬德勝嗤之以鼻,“當年是我親手抓的你,做假牌子在東三省你都能排一號。現在你是不幹瞭,但你那些徒子徒孫呢?”老馮著急瞭:“馬隊,我——”
“沒事,不是抓你的,我也早退休瞭。”嚇唬人是刻在馬德勝這種老警察骨子裡的技能,“我跟你打聽個事。王師傅——”王響遞出手機,屏幕上是一張照片,照片上正是監控錄像上的那個假“吉W357F”車牌。
“你瞅瞅,這牌子是誰做的?”
老馮目光閃躲:“這哪能瞅出來?”
“老馮,別想打馬虎眼!”馬德勝不怒自威,“造假車牌的事我不插手,有人管。我要找的是定做這副牌子的人。”老馮兩手往前一伸,說:“我真不知道,早收山瞭。要不你把我帶到公安局裡去?”馬德勝剛要發作,就被王響按住瞭。
“我就想知道是誰來做的這副牌子,你肯定能打聽出來。我兒子沒瞭,說不定順著這牌子能逮著兇手。幫個忙。”這個事實讓王響用非常平靜的口吻說出來,竟有著更震撼人心的力量。
老馮有所動容,連說帶比畫,一板一眼地講起來。他們三個人一個用手機,一個用筆記本,一個用腦子,一邊聽一邊記。
老馮提供的線索當晚就把三個人支到瞭一傢藥店門口,定做假車牌的,就是這個藥店的老板。
三個人埋伏在周圍,看著這個中等身形的男人裹得嚴嚴實實地從藥店裡出來,他拉上卷簾門,沖著夜間售藥窗口叮囑:“晚上聽著點兒動靜,別睡太死。”之後,他走向瞭停在道邊的一輛轎車旁,開門用力的時候有點兒別扭,齜牙咧嘴的,膀子上顯然有傷。
他剛坐到駕駛座上,還沒鎖車門,副駕駛座車門和後面的兩個車門就都被人打開瞭,王響、龔彪和馬德勝魚貫而入。
他大驚,剛要喊,坐在副駕駛座上的龔彪就說:“別嚷嚷,問你點兒事。”“你是誰啊?”
這聲音王響太耳熟瞭,他皺著眉頭想瞭幾秒鐘,輕輕問:“曲波?”藥店老板一愣,從後視鏡往後看瞭看,摘掉瞭保暖的圍巾和帽子——這人正是曲波。
車上畢竟不是聊事的地方,於是幾人來到瞭一間被白熾燈照亮的中等規模的辦公室。辦公桌上懸掛著一塊匾額,上面寫著“惠民大藥房”。
曲波大大方方地坐到瞭老板椅上:“隨便坐。”三個人四下打量著這間辦公室。
王響說:“出息瞭,幹這麼大的買賣呢?”
“總得混口飯吃,好歹也算專業對口。”中年老板的謙遜中總透出某種油膩感。
馬德勝問:“知道自己犯法瞭嗎?”
曲波笑道:“使用偽造、變造機動車號牌和行駛證,造成交通事故後逃逸,尚不構成犯罪的,處十五日以下拘留並罰款。我早問過律師瞭。沒錯,‘吉W357F’的車牌是我套的,我會去自首。”王響不解:“你套我的牌,故意撞傅衛軍,就是為瞭告訴我他回來瞭?”“我本來不想讓自己牽扯進來,可老天爺偏偏就讓我碰見瞭他。”伴著這句頗有深意的話,曲波眼睛往上瞟,仿佛陷入瞭某段回憶中。
…………
紅燈,路口前。
曲波把自己的車停在路口,隨手把墨鏡摘下來放到一邊,墨鏡滑到瞭副駕駛座上。曲波彎著身子去夠墨鏡,起身時,正好瞟見一個人從車頭前的人行道上經過。
那人穿著一身黑。
那人不經意地往車這邊瞅瞭一眼,恰好圍巾滑落,露出瞭面龐。
曲波一下愣住瞭,恰好跟那人有極為短暫的對視。他連忙重新戴上墨鏡,手都抖瞭,似乎生怕被那人發現什麼。
那人順手把圍巾重新戴上,過瞭馬路徑自離去。
曲波氣喘籲籲。
他身後汽車的喇叭聲和催促聲此起彼伏。
那人無疑就是傅衛軍。
…………
曲波笑瞭笑:“巧吧?天意。”
王響問:“你咋知道我的車牌號的?”
曲波指瞭指自己頭上懸掛的匾額:“二十年前,我爹在車間親手把捆鋼筋的繩子解開,用一條腿換瞭我傢一條活路,養活瞭我們哥兒倆。樺城的惠民大藥房是連鎖店,老板是我親弟弟,我幫著打打下手。”龔彪忽地站瞭起來。
曲波說:“沒錯,我見過小露,當然也見過你。”曲波見到龔彪的那個夏夜,小露從藥店裡出來,鎖瞭卷簾門,沖著夜間值班窗口打瞭個招呼。
“走瞭啊!”
小露剛一轉身,就被早就“埋伏”在一旁的龔彪抱在懷裡。
小露咯咯笑著躲避:“撒手!你瘋瞭!”
“不撒!誰讓你這麼好看,還招惹我?”
兩人緊緊抱在一起耳鬢廝磨。
他倆都沒註意到路對面有一輛車,曲波坐在車裡,隔著玻璃認真地看著龔彪和小露親熱。
…………
龔彪一下沖過來揪住瞭曲波的領子:“你還是二十年前那操行呢?偷看得爽不?”“動手?你們不應該感謝我嗎?”曲波都不愛搭理龔彪,“沒我的話,傅衛軍來瞭又走瞭,誰能知道?”龔彪掄起拳頭:“賤!”
“彪子!”
聽到王響的制止聲,龔彪憤憤地放下瞭拳頭。
王響走到曲波跟前:“你為啥要告訴我?”
“誰能整死傅衛軍,我就告訴誰。”曲波冷笑道,“我跟他也有仇,但不想因為這雜碎吃槍子。但你行啊,你今年六十歲瞭吧?夠本瞭。”王響理瞭理思緒,看瞭看馬德勝,馬德勝微微頷首,示意王響繼續問。
王響問:“你還知道些啥?”
曲波湊到王響跟前,鼻子幾乎要碰到他的鼻子瞭:“你跟你兒子關系咋樣?”王響不假思索地道:“他是我親兒子,你說咋樣?”曲波輕輕搖搖頭:“他死之前,你們爺兒倆不對付。”2
1998年9月。
黃昏。
初秋的夕陽似乎有一種讓時間倒退的魔力,悠遠的整點報時鐘聲響起,雖然受到下崗潮的影響,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樺鋼廠表面看還是熱火朝天,穩步向前。
廠門口旁邊的公用電話前,王陽跨在自行車上打電話。
“請幫我呼43129,留言‘葛總,我傢裡有點兒事,稍微晚點兒到’。嗯,嗯,諸葛亮的葛。”王陽撂下電話,猛地一踩車鐙子。車前筐裡放著個佈包。
他速度很快,進瞭廠區後,突然被斜刺裡同樣騎著車出來的邢建春給別停瞭。
“喲,陽兒啊,在廠區裡咋騎這麼猛呢?”
王陽一低頭,撥車要走:“邢叔,我註意點兒。”邢建春慈祥地問:“找你爹吧?”
“嗯,我媽說我爸今天加班檢修機車,讓我給送點兒飯。”王陽應瞭一聲,“我還著急回去呢。”邢建春眼珠一轉,說:“你去哪兒送啊?你爹今天發工資,在財務科呢。”“沒在機務段呢?”
兩個人又交流瞭幾句後,王陽便跟著邢建春騎車走瞭。
天色越發晦暗,辦公樓裡都沒亮燈,老式結構的辦公樓如同迷宮,一切都好像暗示著某種不祥之事即將發生。
邢建春不緊不慢地走在前頭,王陽拎著佈包有些著急地跟在後面。
“你啊,得虧遇著我瞭。這片廠區多大啊,你跑個冤枉路,一來一回得花多少時間?”“還沒到呢,邢叔?”
“這麼著急呢?”
“我還有點兒事。要不您幫我把飯盒帶給我爸?”邢建春樂瞭:“你們爺兒倆臉都挺大啊。我不去財務科,就給你指個道。喏,前頭,瞅見沒?”前面一間辦公室門口掛著“財務科”的牌子。
王陽點頭哈腰地道謝:“那我過去瞭,邢叔。”邢建春補瞭一句:“甭敲門,直接進。財務科的門都是大鐵門,敲門人聽不見。”王陽心不在焉地應瞭聲。
邢建春看著王陽的背影,咧嘴笑瞭。
那是詭計得逞的笑。
不用說,王響肯定不在財務科。
機務段更衣室裡,王響正在小心翼翼地操作,比開車都有儀式感——靠墻的幾個綠鐵皮櫃子裡放著衣服,長凳上擺放著油脂麻花的工作服。王響穿著件破背心,打開櫃子,小心翼翼地把夾在外套和褲子之間的紅羊毛衫拿出來,生怕把衣服弄臟瞭。
大張調笑道:“紙糊的啊?”
“你懂啥?進口的,這都是外國羊的毛做的。”大張伸手要摸:“真的啊?你咋不擱傢裡供上呢?”王響怒目而視:“爪子拿開!這可是我兒子送我的。”劉全力上氣不接下氣地跑過來:“王師傅!王師傅!出事瞭!”王響根本不上心:“瞅你這毛躁樣。咋瞭,蒸汽閥又壞瞭?”劉全力都快哭瞭:“你快去看看吧,王陽!”
王響一愣,說:“王陽?”
劉全力:“遊街呢!”
王響和大張都是一愣,隨即三個人撒丫子朝廠區跑,王響很久沒跑這麼快過瞭。
遠遠地,王響就看見廠區的主幹道上圍著一堆人。他擠進去,看見王陽正被一左一右兩個保衛科幹事反扣著胳膊,低頭向前走。
邢建春舉著個時響時不響的破電喇叭喊:“嚴厲打擊小偷小摸,堅決鏟除大奸大惡;樺鋼廠是我傢,安全靠大傢;高高興興上班來,平平安安回傢去;手莫伸,伸手必被抓;愛護樺鋼廠一草一木——”王響沖過來要把王陽背後的兩個幹事推開,卻被邢建春擋住瞭。
邢建春怒道:“幹啥呢,王響?破壞保衛科工作?”王響:“你給我撒開!撒開!”
王陽頭都抬不起來:“爸……爸!”
王響被邢建春堅決地推開。劉全力想上前一步,但被大張一把拉住瞭。
邢建春嚴肅地說:“我警告你,再鬧就治你。”王響針鋒相對:“咋回事?你先把我兒子松開。”邢建春露出一副公事公辦的模樣:“不能松。回傢他是你兒子,在這兒他是個賊!”王陽聲嘶力竭地道:“我不是!”
王響問:“他偷啥瞭?”
邢建春瞥瞭兩個保衛科幹事一眼。
“財務科的門被人撬瞭。我們趕過去正好看見這小子一個人在裡頭。”“會計上茅房瞭,保險櫃還沒鎖。”
王陽恨不得把心窩子掏出來給別人看:“不是我!我啥都沒碰!”…………
當時,財務科辦公室裡沒亮燈,十分幽暗。
“爸……爸?”王陽從外間走到裡間,“有人嗎?”屋裡空無一人,隻有保險櫃的門開著。
王陽好奇地湊上前去瞅瞭一眼,不由自主地後退瞭一步。他忽然意識到什麼,想往外走,門口突然傳來紛亂的腳步聲和說話聲。
“出來!誰在裡頭呢?站住!”
…………
這事王陽百口莫辯。樺鋼廠就是樺城的城中城,有自己的一套體系,在這兒,在某些事情上,保衛科比公安局好使,保衛科就是天。
王響扶住兒子:“你在財務科幹啥?”
“是邢三兒——”王陽剛開話頭,就再次吃痛,“啊!”他背後的兩個保衛科幹事手下用力,王陽疼得說不出話來,額頭上的冷汗都冒出來瞭。
邢建春惡狠狠地說:“啥傢教啊?邢三兒也是屁大點兒的孩子叫的?”王響激憤地問他:“你整的?你有事沖我來,你別整我的孩子啊!”“咋還怪上我瞭呢?”邢建春白瞭王陽一眼,“你兒子讓人堵在財務科瞭——保險櫃裡可是全廠人這個月的工資,要不是我到得早,那現在他可就不是站在這兒瞭。”王響努力平靜下來,道:“邢科長,你先把孩子放開,咱們上那邊去說——”邢建春一把撥開他:“你還給我劃道瞭?我是保衛科科長,公事公辦。這一段廠裡沒少丟東西,連五噸的機器都讓人偷瞭,咋整?宋廠長講話,抓到一起,嚴懲不貸!”王陽低著頭道:“爸,我冤枉,報警!”
這句話一下給邢建春打瞭雞血:“那邊辦公室裡就有電話,用我給你撥號不?報!先給王陽留個案底!”“誰說報警瞭?不報!”王響低聲道,“建春,我……我以後指定幫你,有啥東西你要拉,你跟我吱一聲就好使——”“好使嗎?不好使。”邢建春毫不留情地打斷瞭他的話,“王響,不是你幫我,現在是我在幫你,我是在救你——這層關系你要是認識不到,那我就真撒手瞭,那就是警察的事瞭。進瞭公安局,甭管咋的,先記檔案上,背一輩子。那誰給派出所打個電話——”王響趕緊攔著他:“別!建春,你……你是在幫我。”“爸!”
“別說話!建春,你幫我,也得幫孩子。”
邢建春把手一攤,說:“求我?”
王響低眉順眼地道:“求你。”
邢建春假裝聽不見:“啥?”
王響大聲說:“邢科長抓得對!小樹得砍,小孩得管!該教育!欠收拾!”邢建春心滿意足地說:“這覺悟就提高得很快。”“建春,治病救人。”王響嗓子都啞瞭,眼睛裡都是血絲,“放瞭孩子吧。”邢建春一把把王陽拉到自己跟前:“法律無情人有情。我給你這個人情,你自己把人帶回去教育。”王響伸手要接王陽,但被邢建春一把撥開。
“這麼多同事工友,大傢都在這兒看著呢。認個錯。”王響湊到王陽耳邊:“陽兒……王陽!跟你邢叔認錯。”王陽活脫兒一個受氣包:“我沒偷!”
王響按瞭他一下:“那也得認!你剛才對你邢叔啥態度?認錯!”邢建春示意保衛科幹事松瞭松手,王陽直起腰來,長出瞭口氣。
“快,說!”
“邢叔——”低聲下氣的王陽突然抬起頭,目光像箭一樣射到邢建春的臉上。他大聲罵瞭一句臟話。
王響啪地一巴掌打在瞭王陽的臉上。
王陽憤怒地看著父親。
最後,父子倆你推我搡地在人群的註視下離開,在廠區門口分別。
王陽車也沒騎,跑著步出瞭廠區大門,直奔維多利亞娛樂城。
王響回瞭傢,盤腿往床上一坐,呆呆地看著窗外的人行道。
羅美素小心翼翼地湊過來,伸手就摸王響的肋骨。
王響不耐煩地一把甩開她的手:“幹啥呢?”
羅美素關切地問:“肝疼不疼?”
王響做驅趕狀:“他又惹事瞭!你也不盼我點兒好。”羅美素從她特有的視角分析道:“你是不是最近肝火有點兒旺啊?跟兒子動幾回手瞭?”
“這是一回事嗎?”王響隻恨娘兒倆都不理解自己,“我不打這一巴掌,邢建春能下得來臺?他下不來臺,王陽能被放回來?”“打人不打臉。陽兒也十八歲瞭……”說到這兒,羅美素摸瞭摸自己的臉。
王響爆發瞭:“我臉還掉地上瞭呢!邢三兒這渾蛋,我早晚得辦他!此仇不報——”羅美素輕輕打斷瞭他的話:“陽兒呢?陽兒咋不跟你一塊兒回來?”王響頓時蔫瞭:“估計又去那個破地方瞭。算瞭,今天不管他,他想去就去吧。”羅美素哽咽道:“陽兒這會兒心裡肯定也難受……”“這麼大點兒孩子,有啥心啊……”
王響嘴硬心軟,他憂慮的目光一直沒有偏離窗下的人行道,這條人行道正通向自傢單元樓門口。
…………
“曲波,別東拉西扯的。他們爺兒倆的事跟這事有啥關系?”“這些事掰不開啊。還說傅衛軍,知道他和王陽是啥關系嗎?比親兄弟還親。”“放屁!別順嘴咧咧,人都沒瞭還潑臟水!”
“要聽不瞭實話就別問我。他們敢幹,你們還怕聽啊?”“你說傅衛軍和王陽比親兄弟還親,啥意思?”“這得問沈墨瞭。整個樺城醫學院,沒有能瞞得住我的事。”…………
富麗堂皇的維多利亞娛樂城,霓裳艷影,優雅的鋼琴曲飄蕩在空氣中。
王陽跌跌撞撞地沖進來,頭發凌亂,衣衫不整,一路上撞瞭好幾個人——有客人,也有同事。他沒道歉,甚至沒感覺疼,他的眼睛裡隻有鋼琴旁邊的那襲白裙。
他離鋼琴越來越近瞭。
他一把把彈琴的人扳過來。
“沈墨——”
那女孩嚇得尖叫,但並不是沈墨。
“沈墨呢?沈墨今天來沒來?”
女孩嚇得直搖頭,又點瞭點頭。
王陽一把把女孩甩開,踉踉蹌蹌地往裡面走,看見包間門就打開往裡瞅。
“幹啥呢?走錯瞭!”
有客人不滿地叫起來。
王陽把門一關,失魂落魄地在長長的走廊上快步而行,看到年齡跟沈墨相當的女的都要湊過去看看,嘴裡念念有詞。
“沈墨……沈墨……”
葛總沖過來一把把王陽摁到墻上:“你幹啥呢?抽什麼風呢?”“看見沈墨瞭嗎?”
“我讓你談戀愛來的?”葛總伸手就要扇他,“你該幾點上班?啊?問你話呢!”王陽有氣無力地道:“我給你呼機留言瞭。”
“那算請假啊?”葛總氣不打一處來,“王陽,我告訴你,今天算你曠工。”王陽心不在焉地說:“隨便。沈墨呢?她不該今天來上班的嗎?為啥沒來?”“她不來,我的店還不開瞭?不就彈個破鋼琴嗎?一晚上八十塊錢我去音樂學院隨便挑!”葛總又把手揚起來瞭,“你啊,記住嘍,要不是看在我表弟的面子上,我早開除你八百回瞭——你幹嗎去?”王陽甩開葛總往外走:“我今天不都算曠工瞭嘛,下班瞭!”葛總沖王陽的背影喊:“還跟我來這套?你這禮拜都不用來瞭!都算曠工!”王陽充耳不聞。他走出後門,站在陰暗的街角打公用電話,和背後燈火輝煌的維多利亞娛樂城格格不入。
電話那頭的聲音也像是要把王陽從這個世界趕走:“沈墨不在!”王陽問:“阿姨,你能幫著問問她同寢室的人她去哪兒瞭嗎?”電話那頭的人又重復瞭一遍“沈墨不在”,隨即電話裡就傳來瞭一陣忙音。
王陽掛瞭電話,沮喪和失魂落魄各占他半邊臉,他如行屍走肉般行走在樺城的大街上,不知道前面是東還是西,不知道時間是晚上十點還是晚上十一點。維多利亞裡的人下班瞭嗎?王響和羅美素睡瞭嗎?一切都顯得不那麼重要瞭,王陽的腦子裡隻剩下一個“走”字,但具體要走到哪兒,他還沒想好。
這是一條陌生的街道,不在王陽正常生活的“維多利亞娛樂城——樺城醫學院——樺鋼廠”的三點一線上。
一輛鋥亮的摩托停在路對面的一傢小賣部門口,王陽瞥瞭一眼,繼續往前走,但旋即被一陣熟悉的笑聲絆住腳。
可能是老天不忍心讓王陽再走下去瞭,就是這麼巧,誰不服都不行——此時此地此刻,王陽看到瞭沈墨。
沈墨和一個穿著皮衣的年輕男人從小賣部裡出來,兩人有說有笑,一人手裡拎著一瓶汽水。
這男人就是傅衛軍。
王陽直眉瞪眼地過瞭馬路,一把拉住瞭正準備上車後座的沈墨。
“王陽?”
“我有話跟你說,我必須跟你說,我快憋爆炸瞭。”沈墨還沒來得及回答,王陽抓著她的手腕就走。
“等會兒,我這兒還有事呢。”
“沈墨,咱們走——”
啪!
王陽一下愣住瞭。
玻璃碴兒從王陽眼前碎落在地,就像舞臺的大幕拉開,幕內,傅衛軍正冷冷地看著他。
血從王陽的額頭上流下來,幕內的劇似乎終於演到瞭高潮。
…………
小診所門口的氣壓很低,沒人說話。
王陽的腦袋上纏瞭繃帶,沈墨眼淚汪汪地迎瞭上去。
“還疼嗎?”
傅衛軍倚在自己的機車上,遠遠地看著這邊。
王陽厭惡地一歪腦袋,轉身要走。
沈墨拉住瞭他:“王陽,別走。”
王陽冷冷地道:“他是誰?”
“我朋友。”
“我呢?”
“也是我朋友。”
王陽轉身又要走,沈墨一下從身後抱住瞭他。
“我喜歡你。”
我喜歡你。
從樺城醫學院到維多利亞娛樂城大堂。
從在暴雨中軍訓的秋日到略顯寒冷的秋夜。
金鎦子,電影票,服務生和琴者的對視。
親筆信,便當盒,失魂落魄後兩人的對峙。
中間其實沒多長時間,但王陽感覺像等瞭一輩子那麼長。現在,他終於等到瞭這句話,但他從沒想過會在這樣的情形下等到。他原本以為,這句話是他所做的一切的終點,但沒想到,這隻是一串疑問的起點。
沈墨將手輕輕搭上他還沾有一點兒血污的臉龐。
王陽輕輕偏瞭偏頭:“那他呢?”
“我也喜歡他。”
王陽開始迷糊瞭:“啥?沈墨,你瘋瞭!”
沈墨卻嚴肅地說:“愛上一個人本身就是件瘋狂的事。王陽,你還記得我對你說過的話嗎?愛是全心全意、沒有條件甚至沒有理由的付出。”“但他——”
沈墨拉著王陽的手走到傅衛軍面前,一隻手拉著王陽,另一隻手拉著傅衛軍。
王陽的眼前似乎並不是樺城街道和小診所瞭,現在他感覺自己和傅衛軍被分列在舞臺一角,而這場舞臺劇的女主角由沈墨出演。
女主角念出瞭她的臺詞。
“這個世界很糟糕,我們沒有人可以相信——”
舞臺的燈光打向王陽迷茫的臉。
“沒有人可以依靠——”
舞臺的燈光打向傅衛軍冷冷的臉。
“我們隻有彼此。你活在我的腦海中,我活在你的軀體裡,我們是三個人,但我們也是一個人。這就是我們的命。”女主角溫柔但堅決地把兩個男配角緊緊攬在一起,三個人的相擁到瞭由被動到主動的臨界點。
“誰會嫌自己得到的愛太多呢?”
男配角微微顫抖,漸漸地身體不再緊繃,手緩緩地攬在瞭沈墨的腰間。
兩個男配角都是。
這樣類似站在舞臺上的迷蒙感持續瞭一整晚,以至到瞭第二天清晨,王陽在傅衛軍的出租房的臥室裡醒來時,都沒感覺到這個世界有一絲一毫的真實感。
看著清晨的陽光灑進簡陋的臥室,王陽又有些睡意瞭,恰好沈墨一下從床上坐瞭起來,王陽還不知道該怎麼面對她,遂裝睡。
他瞇著眼睛看,陽光打在沈墨的臉上,她微笑著慵懶地打瞭個哈欠,配上窗臺那朵同樣被陽光沐浴的小盆栽,一切都那麼美好。
沈墨起身,看瞭看自己左邊躺著的王陽和右邊躺著的傅衛軍,搖曳生姿地前往陽臺。
看著尚未完全蘇醒的城市,她點上瞭一根煙。王陽終於忍不住瞭,揉著惺忪的睡眼站到瞭她旁邊。
沈墨把自己嘴裡的煙放到瞭王陽口中。
王陽抽瞭一口煙,像大部分第一次抽煙的人一樣,猛烈地咳嗽起來。
沈墨笑瞭,摸瞭摸王陽蓬松的頭發。
“跟做夢一樣,我肯定是瘋瞭。”
“不是我們瘋瞭,是這個世界瘋瞭。”
王陽悶悶地說:“我想做個好人。”
沈墨問:“這個世界值得嗎?”
王陽好像又被帶到瞭某種情緒中:“我不知道。”沈墨又問:“王陽,你愛我嗎?”
王陽激靈瞭一下,斬釘截鐵地說:“愛!”
沈墨接著問:“怎麼證明?”
“需要我從這裡跳下去嗎?”
王陽似乎隻會這一招。
沈墨搖搖頭:“不用。”
“那你說?”
沈墨轉過身,目光炯炯地看著王陽:“你幫我綁個人吧。”王陽的第一反應是驚訝,隨即他平復瞭下來。已經沒什麼能讓他吃驚的瞭。
“綁。”
沈墨的目標叫盧文仲。
如果用一句話來形容他的話,他就是斯文敗類版本的海哥。
燈紅酒綠,紙醉金迷,正是維多利亞娛樂城最熱鬧的時候。
一輛轎車緩緩停在瞭維多利亞娛樂城門口,盧文仲從車上下來。他身材頎長,襯衫雪白,皮鞋一塵不染,頭發被抹得板板正正,指甲也被剪得很齊整,修身的西裝上貼瞭一些亮片。和周圍呼朋喚友、嘯聚成群的人比起來,他也不顯得浮誇,反倒更是出挑。
他這次來,目標隻有一個人。
就是這個人,讓葛總犯瞭難。
在維多利亞娛樂城的走廊裡,葛總點頭哈腰地陪著盧文仲,連強裝的笑容都維持不住。他愁眉苦臉,好像有天大的難題需要解決。
葛總試探著問:“換一個行不?她不好弄啊。”盧文仲不忤。他滿面春風,說話帶有南方口音:“好弄就不麻煩你啦,不好辦的事情你給辦瞭,才顯出你的專業嘛。”“可是——”
盧文仲顧左右而言他:“我一年有八個月住在樺城,一晚上一兩千塊錢的場子我沒少捧,你不給面子就是轟我走嘍?”葛總連忙擺手:“沒有沒有!那不能夠!那……那我再試試?”盧文仲臉上浮現出笑容,從身上精致的長皮夾裡隨手抽出幾張大鈔塞給葛總。
“開最好的房,香檳來六支。有勞你瞭,丘比特。”葛總憨笑道:“我姓葛。”
半個小時後,就在這個桌上擺滿瞭果盤和六瓶香檳酒的豪華包廂裡,盧文仲要和對方見面瞭。
人還沒來,盧文仲倒顯得有些坐立不安。
輕輕的敲門聲傳來。
盧文仲連忙過去開門,臉上頓時浮現出微笑。他大大方方地伸出手:“你好,我叫盧文仲。你叫我仲哥或是文仲都可以。”站在門口的正是有些羞澀、穿著白色連衣裙的沈墨。
她猶豫地握住瞭盧文仲伸過來的手。
“你好,我……我叫沈墨——你找我?”
3
2018年。
辦公室的燈已經關瞭,曲波最後一個從樓裡出來,返身給樓門上瞭鎖。
他有些意猶未盡地說:“今兒聊得挺得勁,這麼多年的話沒法跟人說,聊完瞭就舒坦瞭。幾位慢走啊。”“曲波,這麼大歲數的人瞭,有傢有口的,長點兒臉。”馬德勝還是老警察思維,離不瞭說教,一定要勸人向善。他說:“以後別幹那下三爛的事瞭。”“我算是讓傅衛軍那小子給禍害慘瞭。”曲波臉上有一絲黯然之色閃過,“我跟他沒完。”曲波和傅衛軍這個惡魔有什麼關系,王響大致能猜出來個一二,但他還是問:“傅衛軍怎麼你瞭?”曲波冷笑道:“他知道我偷著去過沈墨的寢室,找過我一回。”曲波說完這句話後,臉上的冷笑蕩然無存,反倒流露出瞭驚恐之色,用專業的術語來說,這應該叫PTSD(創傷後應激障礙)。
曲波的腦子裡似乎回響起瞭當時隋東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喊聲——
“左邊!左邊點兒!”
曲波呈“大”字形躺在地上,隋東和幾個小混混分別按住瞭他的手腳。
曲波的聲音都因恐懼而變得尖銳瞭:“撒開我!我不敢瞭!我再也不敢瞭!”
“把嘴閉上!早幹啥去瞭?偷人褲衩子不要臉!”原來剛才隋東說方向詞是在幫人“瞄準”,“行,這回差不多瞭,瞄上瞭沒?”
十幾米開外的一個小斜坡上,傅衛軍扶著一個豎起來的大輪胎,瞄準的正是曲波的襠部。
傅衛軍瞄瞭又瞄,一撒手,輪胎就直沖著曲波的襠部滾過來。
隋東等人大笑,曲波的嘶喊聲都已經喑啞。
聽到曲波講完這段往事,王響、龔彪和馬德勝的表情都不算太好看。
“誰不想做個真正的老爺們兒?”曲波都上車瞭,還在憤恨地說,“得趕緊把傅衛軍這個壞種抓起來!抓起來我給你們送錦旗!”
王響拍瞭拍車頂:“趕緊走吧,這事跟你沒關系瞭。”
曲波發動瞭汽車:“響叔,有個事我不明白。你早把王陽安排進樺鋼廠不就沒後來這麼多事瞭?你那會兒說話還不好使?”
王響淒然一笑。如果沒有相關經歷,是做不出這種笑容的。
龔彪作勢要打人:“走不走?等我砸你的車呢?”
“沒素質!”四驅系統在雪夜發揮瞭巨大的作用,曲波的車一溜煙跑走,他隻留下瞭三個字。龔彪翻瞭個白眼。
“走吧。”馬德勝跺瞭跺腳,抖落鞋面上的雪,做瞭個手勢。
不知道王響是在答復曲波,還是在自言自語:“當年咋就沒把王陽安排進廠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