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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8年10月。
“秋高氣爽”這四個字在東北體現得非常明顯,那日頭跟其他季節的相比,明明沒什麼變化,卻顯得那麼高,那麼透亮,甚至能讓人想起遙遠的童年。陽光灑下來,絕對能照亮樺城的每一寸土地,甚至人心中黑暗的角落都照得到。
不過,樺鋼廠好像是個例外。這幾天,樺鋼廠幾個大煙囪似乎一直在超負荷工作,最高的那根煙囪作為樺鋼廠的象征,賣力極瞭,滾滾黑煙罩在樺鋼廠上空。樺鋼廠就像一個即將退出舞臺的演員,被黑色的退場幕佈緩緩遮住身子。
因為百葉窗的阻隔,陽光到廠辦就跟沒有一樣,大白天的,屋裡就跟王響上次來那天晚上一樣,黑黢黢的。
搪瓷缸子上冒著熱氣,趙廣洲捧著缸子吸溜熱茶,吸溜一口,把茶葉吐回缸子裡,再吸溜一口,再吐一口。
對面坐著的王響如坐針氈,被來自對面的吸溜聲整得心裡有點兒發毛。他簡直就是驚弓之鳥的化身。
趙廣洲又吐瞭一口茶葉:“呸——”
“都咂沒味瞭吧?”王響終於坐不住瞭,一邊站起來一邊說,“下回我給你帶二兩好茶葉。”
趙廣洲慢悠悠地把蓋子蓋在缸子上:“王響,你也是咱廠裡的老人瞭,咋能出這事呢?”
“趙主任!這個邢建春不地道,心思太陰!”王響終於找到出口發泄滿腔的憤懣瞭,“他有啥事當面鑼對面鼓地沖我來啊,對我兒子——”
趙廣洲不耐煩地擺手,打斷瞭王響的話:“行瞭行瞭,別跟這兒叫屈瞭。你兒子,王陽,在哪兒被逮著的?是不是財務室?邢建春是幹啥的?是不是保衛科科長?他逮你兒子有毛病嗎?”
“他這是公報私仇!”話都出口瞭,王響才意識到這話不該說,於是趕緊往回圓,“當然,我跟他也沒私仇,我還是為瞭咱公傢的利益——”
趙廣洲終於把茶杯放下瞭:“你咋就聽不明白呢?我是要跟你掰扯這事嗎?我跟你說的是這事發生的時機——廠裡這幾年效益一直不大好,還得有人下崗。這事你知道不?”
“也聽瞭那麼一耳朵。”王響打官腔的水平一直不錯,“我一直警告他們別傳小道消息,要相信組織、相信領導。”
“你有這覺悟是好事。你不是一直想讓王陽進廠嗎?本來我也一直給出著力呢,廠領導原則上也同意,沒攔著,說都是老職工,子女的事就是自己的事,等騰出個好崗位,馬上就給安排上。”趙廣洲就像個埋伏在獵物周圍的食肉動物,終於露出瞭自己的真面目,“結果怎麼著?他遊街瞭!這是啥好事啊?廠子還咋進?”
“別啊,咱樺鋼廠的子弟不進樺鋼廠幹啥去?”王響又開始瞭,像報菜名一樣,如數傢珍地吐露著他傢跟樺鋼廠密不可分的關系,“咱傢根正苗紅。我在我那崗位上年年是先進,1990年受過市委主要領導的接見。樺鋼廠第一抔土都是我爸下的鏟。就咱廠那個大煙囪,滿樺城都能瞅見的那個,第一塊磚,也是我爸壘的。”
趙廣洲冷冷地道:“說完瞭?”
王響有點兒羞愧:“你說。”
“那大煙囪就算全是你傢老爺子自個兒砌的,又能咋的?”趙廣洲先給瞭王響一個下馬威,接著開始說對王陽的意見,“你兒子,王陽,保衛科給的意見是‘有盜竊財務室的意圖’。樺鋼廠是樺城的門面,容不下遊走在犯罪邊緣的人。我提前給你通個氣,就這麼個事。呸——”
趙廣洲這口茶葉,像暗器一樣擊潰瞭王響的心理防線。
王響愣在原地,不知道接下來該說什麼,隻好轉身就走,默默回瞭傢。
陽光下,他的影子和樺鋼廠最高的那根煙囪的影子並排,幾乎一樣長。
回傢之後,王響還是恍恍惚惚的。他盤坐在床頭,呆呆地看著窗外,跟那根大煙囪對視。
羅美素默默進來,王響頭也沒回,問瞭一句:“陽兒回來瞭?”
“沒著傢呢。”羅美素是進來通知他的,“飯好瞭,吃一口。”
王響的心思就不在吃飯上,他說:“趙廣洲啥意思?要把王陽進廠子的路給堵死瞭?邢建春倒賣公傢財產,我不幫他還是我的錯瞭?”
羅美素也憤憤不平:“邢建春也不是你領導,他能咋的?”
“可不!”王響心頭的火被澆上油,燒得更旺瞭,“趙廣洲是廠辦主任,我更沒得罪他啊。我得罪誰瞭?”
羅美素話鋒一轉:“我尋思,關鍵還是那事,你得罪人瞭。”
王響一愣:“宋玉坤?”
羅美素露出一副洞悉一切的樣子:“你不是看見他在廠長辦公室跟人親嘴瞭嗎?生活作風是大問題,他能容你?”
王響委屈地道:“我也沒說啥啊!”
羅美素沉沉地說:“不說,憋著,更嚇人。”
“就得讓他知道有一怕!”都這時候瞭,王響還在嘴硬,“我是誰啊?樺鋼廠,我爸蓋的!”日落月升,再日升月落,房間內光影轉換,不知過瞭幾天,“我爸蓋的”這句話的回音似乎還未消散。一個平常的黃昏,王響盤著腿在炕桌上吃飯。他背對著窗戶,渾然不覺,或者說在裝作渾然不覺,窗外那根高聳入雲的大煙囪在跟他做最後的道別。
大煙囪之上,是灰蒙蒙的天空;大煙囪之下,是一排排低矮的廠房和毫無生氣的廠區。
砰——
巨響傳出,王響仿佛看到瞭屢次從他口中講出的他爸給樺鋼廠大煙囪壘的第一塊磚。那塊磚本來就經過瞭燒制、捶打、切割和運輸,現在又要被爆破、被碾壓、被重塑,成為地基,成為墻壁,成為屋頂,重新融入樺城滾滾向前的時代洪流。
這聲巨響,在王響聽來,像是蒸汽機車進出隧道時產生的轟隆聲,又像是高爐輸出鐵水時的聒噪的聲音,甚至還混雜著自己給王陽的那一巴掌的聲音。
王響的耳膜跟著顫動,主臥室跟著顫動,整棟樓跟著顫動,大地也跟著顫動,大煙囪從底部爆破斷開,塔身掙紮著在半空中扭動,隨之坍塌,灰飛煙滅。
樺鋼廠唯一的高煙囪,職工內心的高煙囪,實現人生價值的高煙囪,構建三觀體系的高煙囪,有著過去經驗的高煙囪,代表未來信仰的高煙囪……
它崩塌瞭。
廠區外的高坡上,一堆人擠在上面看著遠處的大煙囪一點點地坍塌,神情復雜。
一個中年女工突然嗷的一嗓子哭瞭出來。
就連樺鋼廠外的皇朝錄像廳也感受到瞭爆破的餘波,屋頂的燈跟著晃動瞭幾下。
錄像廳本來就不大,來的都是“老煙槍”,四周烏煙瘴氣,人睜眼睛都費勁。
電視連著VCD(激光壓縮視盤)播放器,在播一部槍戰片。
小峰,就是之前在樺鋼廠裡把警車輪胎卸瞭的那個,不知道該說他是腦子不好使還是膽兒肥,他一邊系著褲腰帶,一邊從旁邊一挑簾進來,大喊:“這破片還沒播完呢?知道他是臥底瞭不?”觀眾席就是幾張條凳,小峰大大咧咧地推推這個、踢踢那個擠進去。
“眼瞎啊?占我座瞭。一邊去!”要說有人礙他事瞭,還真不是,他這樣,明顯就是來找碴兒的。
角落裡,傅衛軍安安靜靜地坐著,慢慢啜著手裡的可樂,眼神沒離開過小峰。
電視上的畫面出現瞭跳幀。
小峰喊:“啥破碟啊,卡得跟拖拉機似的。老板,換片!”守在電視機旁的隋東看向角落裡的傅衛軍,傅衛軍微微點點頭,隋東去換瞭張碟片。
電視上重新出現瞭槍戰場面。
小峰接著叫喚:“咋還在打呢?一下午瞭不鬧騰啊?換片!”隋東湊過去說:“這片咋的瞭?不卡啊!”
小峰終於切入瞭主題:“卡才能換啊?你不能放點兒其他的片啊?”“就是!你門口的黑板上不是寫瞭嘛,有其他片。”有一個人加入瞭抱怨的戰局,他是胖達,之前給小峰望過風的那個。
隋東冷靜地解釋:“那得晚上九點往後放啊,這天還沒黑透呢——”小峰忽地站起來:“我是來看錄像的還是來看天的呢?給我換個好看的,趕緊!”觀眾席裡響起一片嗷嗷的起哄聲。
傅衛軍依然沒挪地方。他猛喝瞭一口可樂,晃晃瓶子,空瞭。
隋東還是那副解決問題的態度,說:“現在真放不瞭,警察恨不能一天來八回——”小峰作勢要走:“退錢!啥破地方,離瞭你我還看不瞭錄像瞭?”胖達一揮手,身邊人就開始起哄:“走走走!把門票錢退瞭!”沒人註意到傅衛軍已經起身緩緩向著小峰靠近,他的右手自然垂下,袖口處露著那個可樂瓶子。
“一塊錢都不給你!走瞭走瞭——啊!”
一聲悶響,傅衛軍手裡的可樂瓶子已經在小峰的腦袋上開瞭花。
小峰都驚呆瞭,一動沒動,血從他的腦門上流下來,覆蓋住瞭他的眼睛。
胖達最先喊瞭一嗓子:“樺鋼廠的都敢打?幹他!”一堆人混戰在瞭一起。
等這事徹底處理完,已經是深夜瞭。傅衛軍回到傢,坐在床上,裸著上身,沈墨在細心地給他的傷處上藥。
“誰下手這麼黑啊?”
傅衛軍疼得嘴角一抽搐,但隨即笑著摸摸沈墨的腦袋,示意她沒事。
沈墨把藥塗完,說:“要不……把錄像廳盤出去吧?”她難得見到傅衛軍驚訝的表情,傅衛軍打著手語:那咱們幹什麼?
“閑人越來越多。前一陣子是紙殼廠、水泥廠的下崗,現在連樺鋼廠下崗的都是一撥撥的。”沈墨拉著傢常,說著形勢,簡直就像王響身邊的羅美素,“這幫人沒錢,但有的是時間。人閑生是非,錄像廳不好賺錢,這種見紅的事倒少不瞭。”傅衛軍打著手語:我不會幹別的。
沈墨輕輕一笑:“我會啊。我想好瞭,不上學瞭。”傅衛軍一下抓住沈墨的胳膊,搖搖頭。
沈墨邊笑邊說:“上四年學,也治不好你的病,打不開你的嘴。”傅衛軍神色變得黯然。
沈墨輕聲道:“說不瞭話不丟人。等有錢瞭,你不說話也一樣有人聽。”傅衛軍笑著打手語:怎麼能有錢?
“去南方。”
傅衛軍:南方?去哪兒?
沈墨露出向往的神情:“哪兒都行。南方靠著海,每天都有陽光,空氣濕漉漉、甜絲絲的。隻要肯幹,遍地是金子。”傅衛軍:你去哪兒我去哪兒。
沈墨:“我們做點兒小生意,總有出頭的時候。”傅衛軍:本錢呢?錄像廳盤不出幾個錢。
沈墨堅定地說:“找人借。”
傅衛軍:找誰?
“盧文仲。”
第二天,他們對話中的主角,盧文仲,出現在瞭樺城的焦煤廠。
一輛大翻鬥車的後車鬥掀起來,一大車煤炭傾倒在瞭如山的煤堆上,嘩嘩作響。
盧文仲和宋玉坤戴著安全帽遠遠地看著。
宋玉坤問:“聽見瞭嗎?這是啥動靜?”
盧文仲彬彬有禮地問:“什麼動靜?”
宋玉坤看瞭一眼自己身後的隨從,他們都知趣地後退一步,各自閑聊起來。
宋玉坤把頭轉向盧文仲這邊,低聲道:“都是錢的動靜!嘩嘩嘩,都在往你盧總的口袋裡流呢。”盧文仲面不改色地道:“宋廠長真是愛說笑。”宋玉坤的聲音還是很低:“我這麼大個樺鋼廠,鍋爐都停好幾臺瞭,你這焦煤我可一斤沒少要過、一分錢沒少給過。”盧文仲很謙卑地說:“文仲心裡有數,我口袋再大也就是個過道,是宋廠長的活期存折。”宋玉坤開瞭一個不大不小的玩笑:“誰都沒有你們南蠻子精。”兩人相視大笑。
遠遠地,有人沖著宋玉坤點頭哈腰,宋玉坤一看,眉頭一皺。
那人是王響。
宋玉坤和盧文仲很快分開,前者帶著王響回瞭廠長辦公室,後者開著銀灰色的轎車從焦煤廠裡出去。盧文仲沒發現,早就等在角落裡的傅衛軍也把頭盔戴上瞭,發動摩托不遠不近地跟在他後面。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這頭王響跟著宋玉坤進瞭辦公室,沒跟宋玉坤說兩句話就進瞭正題。
王響一臉誠懇地說:“我真的啥都沒瞅見。”
宋玉坤也是一副掏心窩子的表情:“這裡沒外人,瞅見就是瞅見瞭。”“真沒有!”
“在咱們這兒,要搞臭一個人,就得從下三路上手。”宋玉坤的官腔真是刻在骨子裡的,“我主管樺鋼廠這麼大個攤子,嫉妒我的人多瞭,想搞倒搞臭我的人也多。王響,你要有這念頭,現在就跟我直說。你看沒看見那個女的是誰?”王響手都伸起來瞭:“廠長,我也一點兒不藏著掖著,黑燈瞎火的,我是隱約地聽見瞭聲音,但人是誰,我真沒瞅見。”宋玉坤盯著王響的眼睛問:“真的?”
王響一聽這話,感覺有門路,馬上說:“咱一碼歸一碼。我就想跟您把這事說開瞭,別耽擱王陽進廠的事——”宋玉坤恍然大悟:“哦……拿這事拿捏我?”
王響一愣:“啥?”
宋玉坤越說語氣越狠:“要挾我是嗎?我讓王陽進廠,你就沒看見;我不讓進,你就尋思著隨時搞臭我。是這路子不?”王響百口莫辯:“沒有啊,宋廠長!我來就是跟您解釋這事——”宋玉坤不願意再聽下去瞭,沖門口喊:“邢科長——”邢建春帶著幾個人出現,沖著王響直樂。
等再有人願意聽王響好好說話的時候,王響已經坐在廠醫院門診室裡瞭。
黃麗茹一邊給王響磕青紫瞭的地方上藥,一邊說:“姐夫,別動手啊。”王響嘆瞭口氣:“人心裡咋就這麼多彎呢?說假話,自己不信;說真話,人傢不信。”黃麗茹瞭解事情的本質,說:“陽兒的事你別上火,以後肯定能解決。”王響松瞭松筋骨:“謝謝你啊,小茹。”
黃麗茹上好瞭藥,道:“你坐著,我給你拿塊紗佈包上。”她起身離開,經過王響身邊的時候,王響鼻子一抽動,突然有種異樣的感覺。
那天,宋玉坤屋裡就是這個味道!
另一頭,紅燈的時候,傅衛軍的摩托跟盧文仲的轎車並排,他可以看見盧文仲在車裡打電話。傅衛軍知道,電話那頭的人就是沈墨,由她主導,這次的計劃已經開始瞭。
盧文仲在樺城賓館有一個長年訂著的包房。他從老傢帶瞭一個司機過來,也拿司機當保鏢使,但保鏢沒住在樺城賓館,他圖便宜,在附近給司機租瞭民房。除瞭跟樺鋼廠那些頭腦打交道,他在這邊基本沒朋友。
沈墨就是要利用這一點。
此時,沈墨在用宿舍電話和盧文仲交流。她表示自己晚上臨時有測驗,婉拒瞭盧文仲約她一起吃晚飯的邀請。傅衛軍馬上發現,盧文仲掛瞭電話之後,轎車換瞭方向,直奔維多利亞娛樂城而去。
天黑的時候,傅衛軍回瞭傢,沈墨和王陽的臉就藏在昏暗的燈光下。
傅衛軍用手語比畫一通,那意思是盧文仲去瞭維多利亞娛樂城。
沈墨輕笑瞭一聲:“猜到瞭,他沒地方去就隻能去那兒鬼混。”傅衛軍打著手語:什麼時候動手?
沈墨斬釘截鐵地道:“今天。”
王陽坐在旁邊,在抖。
沈墨輕聲問:“冷嗎?”
王陽使勁搖頭:“今天?你確定他……他有錢?”沈墨看出來瞭,他抖是因為緊張。
“我都搞清楚瞭,盧文仲長年住在樺城,就是為瞭維護跟樺鋼廠領導層的關系。”沈墨非常冷靜,簡直就像朱秀全分析案情時的樣子,“他沒少給宋玉坤塞錢。而且最近樺鋼廠剛從他這裡進瞭一批焦煤,財務從來不卡他的賬。”說完,她輕輕抓住瞭王陽的手,“你還在抖。”王陽幹笑道:“我是生氣,姓宋的收瞭我爸兩瓶酒還沒給辦事呢。”沈墨像一個傳教士:“奸商,貪官,都是壞人,他們的錢都是臟的。我們其實是在幫他們,讓他們變幹凈點兒。你如果害怕,可以退出。”仿佛是為瞭給沈墨背書,傅衛軍動瞭,他站在王陽身邊,冷冷地盯著王陽看。
王陽一梗脖子,道:“瞪我幹啥?幹!誰誰是王八蛋!”沈墨把兩人的手拉過來:“就今天,我們拿錢,走人。”他們的目標,此刻正在維多利亞娛樂城的包間裡喝得不亦樂乎。包間裡的背景音樂是站在麥克風前的小羅唱的,小羅唱歌唱得荒腔走板。
沙發上的大哥大振動起來,小羅連忙扔下話筒,把大哥大遞到盧文仲耳邊,說:“老板——”盧文仲一下酒醒瞭幾分,示意小羅把設備調成靜音,小羅識趣地帶著其他人離開瞭。
盧文仲接起電話,努力維持平穩的語調:“喂,寶貝,考完試瞭?”電話那頭傳來低低的哽咽聲。
盧文仲一下就慌瞭神:“怎麼瞭,寶貝?成績不理想沒關系啊,下次一定會更好——”電話那頭的沈墨難得地打斷瞭他的話:“我想見你。”盧文仲又驚又喜:“現在?”
“不方便就算瞭——”
盧文仲激動得大哥大都拿不住瞭:“方便、方便!我讓小羅去接你。”“你在賓館嗎?”
盧文仲看瞭看周圍,說:“在啊!就我一個人。”“我半個小時後到。”
掛瞭電話,盧文仲一邊穿西裝外套,一邊急匆匆地走出門,小羅還等在門口。
小羅畢恭畢敬地說:“老板——”
盧文仲有些著急:“現在送我回酒店。”
小羅開車又快又穩,車子像一支銀箭一樣射到樺城賓館門口。盧文仲從車上下來,對著小羅叮囑瞭幾句後,便急匆匆地進瞭賓館,小羅隨後掉頭離開。
沈墨三人一直在角落裡註視著這一切。
沈墨用氣聲說:“準備好瞭?”
傅衛軍堅定地點點頭,王陽連忙點頭,有一點兒慌亂。
“別怕。我們沒什麼好失去的。”說完,沈墨就上瞭樓。
她到瞭盧文仲的房門前,按響門鈴。房間內,腳步聲由遠及近,停瞭幾秒鐘盧文仲才開門——不知道他是在確認來者是誰,還是在平復即將見到沈墨的激動的心情。
門開瞭,盧文仲身著通體雪白的睡衣,面前是穿著帽衫、楚楚可憐的沈墨。
“寶貝——”盧文仲滿是寵溺地展開雙臂。
與此同時,傅衛軍和王陽也動瞭。兩個人從樺城賓館的後門翻墻進來,潛入瞭漆黑一片的樓梯間。
兩人貼著墻一動不動,王陽發出瞭微弱而急促的呼吸聲。
王陽低聲道:“你真的一點兒都不怕?”
傅衛軍置若罔聞。
“你和沈墨是怎麼認識的?她咋就懂你比畫的話?”傅衛軍依然不動聲色,一直抬腕看著手上的表。
分針指向瞭一個整數。
傅衛軍轉身就走,王陽也隻得跟上。
兩人躡手躡腳地從樓梯間進瞭走廊,一時之間都有些茫然。他們扭頭到處找,可走廊兩旁的每扇房門似乎都長得一模一樣。
突然,輕微的嘎吱聲響起,一間房間的門開瞭——兩人順著門縫進瞭房間,傅衛軍是最後一個進去的,他看看門口周圍,輕輕地把門合上。
2
第二天一早。
小羅開著轎車準時來到樺城賓館門口。他聽著廣播裡的早間新聞,時不時朝門口看看,生怕錯過老板。
順著他的目光,能看到賓館的大廳。
前臺服務員打瞭個哈欠,翻瞭翻手裡的報紙。她一抬頭,就看見“盧文仲”從電梯裡走出來。“盧文仲”豎著領子,壓低帽簷,快步走向門口。
前臺服務員趕緊站起來,畢恭畢敬地問:“盧總,房間要打掃嗎?”“盧文仲”擺瞭擺手,經過轉門的時候,把大衣脫瞭下來。
這時,聽廣播的小羅突然看到一個身材跟盧文仲差不多的人從轉門內走瞭出來。小羅都想開車門瞭,再仔細一看,發現那人走路的姿勢跟盧文仲不一樣,於是他低頭搗鼓著車上的收音機,打算換個頻道。
是的,那個人就是穿著盧文仲的大衣走到門口,而後脫下大衣離開賓館的傅衛軍。
而真正的盧文仲正躺在浴缸裡,和衛生間隔著一塊浴簾。他隻穿著一條內褲,被反綁著雙手,嘴裡也被塞瞭條手帕,讓人看不出他是死是活,隻有浴缸邊緣的水珠一直不停地流出來。
王陽蹲在衛生間一角,呼吸有些急促,額頭上一直滲著細密的汗珠。
沈墨穿著賓館的睡衣走過來,伸手遞給王陽一個面包。
“吃點兒。”
王陽目光呆滯地搖搖頭。
沈墨蹲到王陽面前,掰下一塊面包塞到王陽的嘴裡。
“嚼。這樣身體才有熱量,你才能幹自己想幹的事。”“他呢?沒死吧?”
沈墨笑道:“人哪有那麼容易死的?”
王陽起身,試圖拉開浴簾,浴缸裡的盧文仲突然咳嗽瞭一下,王陽像被夾瞭尾巴的貓一樣跳到一旁。
這一幕逗得沈墨哈哈大笑。
賓館的電話響瞭,沈墨一邊樂一邊去接。
話筒裡傳來接通電話後的電流聲,沈墨頓瞭兩秒,道:“喂。”電話那頭傳來五聲輕輕的敲擊聲。
沈墨沖著衛生間喊:“錢提出來瞭。五萬塊錢。”王陽從衛生間裡出來,頗為激動:“那咱走吧?”沈墨問:“走哪兒去?”
王陽反問:“錢不是拿到瞭嗎?”
沈墨一臉嫌棄地說:“就五萬塊錢?”
王陽憨憨地道:“不少瞭!頂我爸好幾年的工資瞭。”沈墨在旁邊桌子上的佈袋子裡翻瞭翻,裡面傳來金屬碰撞的聲音。王陽能瞥見裡面有剪子、扳手之類的東西。沈墨摸索瞭半天,翻找出一把鋸子,拿在手裡掂量瞭下,覺得挺順手。
“我們為什麼要幹這事?就是為瞭不跟上一輩人過一樣的日子。”王陽後退兩步:“你……你要幹啥?”
“這都幾點瞭,叫盧總起床。”沈墨拎著鋸子進瞭衛生間。
王陽愣愣地站在房間裡,坐也不是,躺也不是,更不敢走進衛生間。不一會兒,衛生間裡面傳來盧文仲的低號聲,王陽能聽出來,他的嘴還是被堵著的,那聲音,就像臨死前的豬發出的一樣。
王陽一把堵上瞭自己的耳朵,瑟瑟發抖。
就在幾層樓之下的賓館大廳,小羅從外面進來,正要上樓找盧文仲。
前臺服務員喊住瞭他:“盧總出去瞭。”
小羅腳步沒停:“出去瞭?我一直在門口等著,怎麼沒看見?”前臺服務員指瞭指頭上的表:“就沒多久之前的事。”小羅走過去拿起座機說:“我打個電話。”
隨著呼叫聲越來越漫長,小羅的眉毛也越皺越緊,他剛要撂下電話,那邊有人接瞭。
那是盧文仲的聲音。
“喂。”
小羅趕緊說:“盧總?”
盧文仲顯得非常平靜:“我跟宋廠長去省城拜訪個朋友,給你放兩天假。”小羅非常疑惑:“昨天你不是讓我早上九點在門口接你嗎?”
盧文仲的聲音裡充滿瞭不在乎之意:“臨時安排嘛,是宋廠長的車接的我。放心吧。”
小羅一下警惕起來。他低聲問:“你沒什麼事吧?”
這句話他是用閩南話說的。
電話那頭的人停頓瞭片刻。盧文仲說的依然是普通話,還是那副語氣:“能有什麼事?不要講傢鄉話,宋廠長該不高興瞭。就這樣。”
小羅放下電話,看瞭看聽筒,看瞭看賓館的表,看瞭看前臺服務員,又看瞭看賓館大門,半信半疑。
與此同時,沈墨一邊撤瞭盧文仲的大哥大,一邊把針管裡的藥液全部推送進他的身體,接著把針頭從他的胳膊上拔出來。
“表現不錯。”沈墨露出一副掌控瞭一切的模樣,“這種止疼針不好弄呢。”
盧文仲語氣中帶著哀求之意,虛弱地道:“我活該,我認倒黴。錢無所謂,不要折磨我瞭。”
沈墨輕輕閉上眼,搖瞭搖頭,隨即睜眼挑眉:“存折裡那點兒錢,夠買你一條命嗎?”
“這是我身上所有的錢瞭!”都這時候瞭,盧文仲沒必要說假話,“我這次賣給樺鋼廠幾十噸焦煤,賬還沒付清。樺鋼廠的辦事效率你們是知道的,沒十天半個月我拿不到錢。”
沈墨盯著手裡的針頭看,頗具深意地問:“從你傢到樺城,坐火車要多久?兩天夠嗎?”
盧文仲一驚:“你要幹嗎?”
“給你傢人打電話,讓他們送二十萬過來,要現金。”沈墨把大哥大遞過來,那語氣就像問盧文仲要兩塊錢買糖一樣平常。
盧文仲的身體扭動瞭一下,水又從浴缸裡溢出來不少,一旁的王陽倒吸一口涼氣。
“沈墨!我勸你適可而止!”盧文仲突然強硬起來,似乎傢庭是他的底線,“我盧文仲敢一個人在樺城闖世界也是有備而來的,別搞得最後大傢都不好收拾!”
沈墨的手停在半空中沒動:“不打是嗎?”
“我沒二十萬給你!現在把我放瞭,我當什麼都沒發生!”他見沈墨表情沒有波動,轉頭對著王陽使勁,“哥們兒,我知道你不是主謀,你是好人,現在還能回頭,把我放瞭。”
聽著盧文仲極力用南方口音講東北話套近乎,王陽一時有些惶然瞭。他不知所措,不知道該說什麼。
沈墨走到房間裡,又是叮叮當當一通響。她回來的時候,手裡握著一把刀。她比王陽瘦弱那麼多,可等她一下把刀推到王陽面前的時候,王陽卻退瞭好幾步。
“你可以放他走,但放他走之前先把這刀插在這兒——”
沈墨緩緩地把衣服拉鏈往下拉。
“弄死我。”
王陽本來慘白的臉一下變紅瞭,他慌忙移開目光,當然也沒接刀。
“你們倆,我都給過機會瞭。把他的嘴堵上。”沈墨提醒著王陽,接著把刀一扔,舉起瞭那把鋸子,語氣一如往常:“仲哥,你想打這個電話瞭,就眨眼示意我。”她離開衛生間,臨走前不忘再次提醒王陽:“把他的嘴堵上。”
浴缸裡的水又溢出去不少,盧文仲發出驚恐的嘶吼聲:“沈墨!你不得好——”
下一個字他還沒說出口,王陽就手忙腳亂地把毛巾重新塞到瞭他口中。
…………
三天後,樺城火車站。
在鋼輪摩擦鐵軌的轟鳴聲和長長的汽笛聲中,一列綠皮車緩緩減速。這輛貫通南北的幹線客車優先級很高,帶動的人口流動量也很大。它被安排在主站臺停靠,車停穩後,車門被打開,擋板被拉起,一群帶著大小包裹的乘客就從車上魚貫而出,南方口音的人居多。
唯獨一個三十歲左右的女子跟周圍人不一樣。她腳步很慢,甚至可以說有些趔趄。她的行李隻有一個皮包,這個皮包被她緊緊抱在胸前。
她走下車,茫然地看著這座陌生的城市,即使裹在外面的大衣明顯大瞭兩號,也遮不住她高高隆起的腹部。
這是一位即將臨盆的孕婦。
一個小時後,她出現在一傢離樺城賓館有很長一段距離的小飯店內。
她的對面坐著王陽,王陽咽瞭好幾口吐沫,說著蹩腳的普通話:“喀喀,趕緊的,錢呢?”
這位孕婦正是盧文仲的妻子,蔣林。
“你這樣隻會更惹人註意。”蔣林的口音跟盧文仲的口音很像,她的嘴角帶著一絲輕蔑之意。
蔣林很坦然,一直直勾勾地盯著王陽看;反倒是對面的王陽戴著帽子和口罩,目光躲閃,一直在緊張地抖腿。
蔣林把那個皮包擺到桌上,拉開拉鏈,裡面是一堆百元大鈔。
“該你瞭,我丈夫呢?”
王陽掏出盧文仲的大哥大,撥瞭一串號碼,電話接通瞭,他把大哥大推給蔣林。
蔣林接起電話,電話那頭傳來盧文仲虛弱的聲音:“喂,林林。”
“你沒事吧?我把錢帶過來瞭。”
她非常平靜,平靜到跟沈墨有的一拼,不過王陽能看出來,她一直咬著後槽牙,似乎隻有這樣,她才能避免表情管理失控和情緒失控。
盧文仲說話有些磕磕巴巴:“沒……沒事。別報警……千萬別報警,報警就是要我死——”
他的話說到這兒,電話就被掛斷瞭。
王陽慌張地把大哥大收回來:“給錢就能放他走。她答應我的。”
蔣林敏感地捕捉到這個信息:“誰答應你的?”
王陽趕緊搖頭:“沒……沒誰!”
蔣林趁機追問:“你們要是撕票呢?”
“誰有那膽兒?”王陽聽到“撕票”兩個字,腿抖得更厲害瞭,“姐,就是為瞭錢。真的。”
“為瞭他這條命,我信你一回。”蔣林猶豫片刻,把皮包向著王陽推過去。王陽剛把手伸過去,蔣林就把他的手拍在皮包上。她說:“馬上放人。如果我老公出事,我一定讓你們都跟著去死!”
看著蔣林凌厲的目光,王陽狠狠地哆嗦瞭一下。
王陽先行離開瞭小飯店。他在樺城市內穿梭,用瞭各種交通工具,直到黃昏,才回到樺城賓館。他站在盧文仲的房門外,像蔣林一樣,小心翼翼地抱著包,輕輕敲瞭敲門。
輕輕的腳步聲傳來,應該是沈墨走來透過貓眼在確認來者是誰。接著門被打開一條縫,王陽抱著皮包貼著門進去:“錢拿回來瞭!你點點。”
“差不多。”沈墨隨便掂瞭掂皮包的分量,“我估計她不敢拿她男人的命開玩笑。”
“她挺著大肚子,瞅著快生瞭。”王陽的話裡帶著敬佩和同情之意,甚至有一絲讓沈墨趕緊放人的意味在,而接下來沈墨的話,讓他如墜冰窟。
沈墨幽幽地說:“盧文仲這輩子也值瞭,娶瞭個好媳婦。”
王陽頭皮一麻:“啥意思?啥叫這輩子值瞭?盧文仲呢?趕緊放人吧?”
他話音剛落,衛生間的門就開瞭,傅衛軍穿著一身工裝從裡面出來,身上濺的都是血。
王陽的臉一下就白瞭,他連滾帶爬地跑進衛生間,又像撞瞭墻一樣直接從裡面退出來。他腿一軟,趴在地上就噦,但是什麼也吐不出來。
沈墨倒瞭一杯熱水遞到王陽面前。
“喝口熱乎的,幹噦對胃不好。”
王陽一下把杯子推開:“為啥要殺他?”
從這一刻開始,王陽心中為沈墨構建的大廈像樺鋼廠的大煙囪一樣崩塌瞭。王陽,本來可能是一個無所事事、遊手好閑的待業青年,可能是樺鋼廠第三代工人,也可能是維多利亞娛樂城唯唯諾諾的服務生,他唯獨沒想過,自己會跟殺人從犯聯系在一起——一切都是為瞭沈墨口中那一個“愛”字。王陽,擁有一個開瞭半輩子火車從來沒脫軌過的父親,此刻,他的人生卻開始偏離正常軌道。不過現在,那個“愛”字已經兜不住沈墨的出格舉動瞭。
“你們倆剛才都出去瞭,他把繩子解開,要欺負我。”這是很蹩腳的理由,沈墨不是想不出更高明的說辭,而是根本沒想跟王陽解釋。
“他一個人咋可能解開繩子?”王陽徹底崩潰瞭,賓館房間的地板被他砸得咣咣直響,“錢都給瞭,給錢瞭啊!這是為啥啊?”
沈墨把王陽的腦袋攬到自己的胸前:“你累瞭,睡會兒吧……”她手裡早就備著根針管,她將針管裡的液體緩緩地推入王陽的脖頸中。樺城醫學院,是沈墨和王陽這段孽緣的起始點,也為沈墨犯下這一切罪行提供瞭理論基礎。
高度緊張、極度恐慌,加上藥效漸起,王陽眼前的一切都飄忽起來,他仿佛看到瞭一抹彩虹,沈墨就站在彩虹裡,清脆地笑著,一切正如王陽和沈墨第一次見面時那樣。
藥勁不小,王陽一直在半夢半醒之間,就像一個墜海的人,隨著海浪上下浮沉。他的時間觀念已經喪失瞭,他隻能通過陽光穿透賓館窗簾的程度來判斷時間,這時候應該已經入夜很久瞭。
迷迷糊糊中,王陽聽到沈墨對傅衛軍說:“車間該換班瞭吧?”
傅衛軍打著手語:中間有差不多半個小時沒什麼人。
沈墨輕聲說:“去處理瞭吧。”
傅衛軍笑瞭笑,從衛生間拖出一個黑色的大袋子來。
王陽掙紮著想起來,卻倒瞭下去……
正是這天,著一身油脂麻花的工作服的工人大志就著通紅的鐵水和逼人的灼氣在冶煉爐值班。
正是這天,大志看到瞭一個穿著黑色雨衣的人,那人的臉竟然是空的。
正是這天,大志落荒而逃,把消息通知給瞭保衛科,隨後保衛科開始研究讓王響蹲點一事。
是的,大志碰到的,真是來處理屍塊,把黑色袋子扔進爐子的傅衛軍。
傅衛軍回到賓館時,已經凌晨瞭。他的成功意味著三個人辦的這件大事即將進入尾聲。
樺城賓館平日裡用來卸貨的後門鎖著,蔣林的皮包隔著墻被扔瞭出來,幾秒鐘之後,沈墨的腦袋出現在墻頭。
“接我一下。”
早已經翻到瞭墻的另一側的王陽戰戰兢兢地扶著沈墨從墻頭下來,不知道是怕,還是藥勁沒過。
王陽哆哆嗦嗦地說:“沒人看到咱們吧?”
“走這邊的人少,沒人註意。”沈墨輕松地說完,拍拍手上和身上的塵土,“好瞭,幹幹凈凈,這事就算瞭瞭。”
王陽突然說:“那我走瞭。”
沈墨一挑眉毛,道:“哎,你那一份還沒分呢?”
王陽像丟瞭魂兒一樣:“我不要錢,我要回傢。”說完,他就朝著樺鋼廠的方向蹣跚而去。
沈墨又追問瞭一句:“你不跟我們去南方瞭?”
王陽喃喃自語:“我要回傢,我哪兒都不去,我要回傢……”他像沒聽見沈墨的話一樣,身體裡面仿佛裝瞭個磁鐵,磁極的另一頭就放在樺鋼廠宿舍區,他必須被吸回那裡。
沈墨攔在王陽前面,大力抱住他:“我舍不得你。”
王陽木然,接著往前走。
沈墨抬頭看瞭看,傅衛軍遠遠地站在後門抽煙,她迅速在王陽耳邊低語道:“如果我被人殺瞭,你會給我報仇嗎?”
王陽終於停下瞭腳步:“報仇?誰要殺你?”
“你走瞭,如果哪一天我死瞭,”沈墨頓瞭頓,語氣沉重,仿佛真的在留遺言一樣,“那就是傅衛軍幹的。”
王陽一愣,輕輕回頭瞥瞭傅衛軍一眼:“為啥?”
沈墨用力推瞭他一把:“走吧!快走,當這幾天的事都沒發生過!”
王陽就像被抽瞭屁股的馬,就差沒打響鼻瞭。他跌跌撞撞地往馬路的另一頭跑去,眼睛裡隻有樺鋼廠。
沈墨盯著他的背影看瞭好久,輕輕笑瞭一下,眼神裡有同情、嘲弄之意,不知道是對王陽的,是對傅衛軍的,是對盧文仲夫婦的,還是對她自己的。
…………
沈墨的笑容沒怎麼變,眼神卻人畜無害瞭不少,這張臉定格成照片,脖子下的領子換成瞭樺城醫學院的校服,這讓照片上的沈墨顯得清純可人,一如與王陽初見時的模樣。
這張照片此刻被貼在樺城公安局刑警隊辦公室裡的黑板上,她的眼睛仿佛在註視著窗外的秋雨。
馬德勝夾著煙的手微微顫抖:“你再說一遍。”
賀芳把一份報告推到他面前:“在我們發現的屍塊中,有一塊不屬於女死者。就是這個——”賀芳翻開報告,裡面夾著一張斷指的照片,“這截小拇指的骨骼跟皮膚表面和其他屍塊的都有所不同,指紋處被燒過。簡單來說,這應該是一根男人的手指。”
“男人的?”崔國棟插進馬德勝與賀芳的對話中,“什麼意思?還死瞭一個?”
馬德勝沉聲說道:“也可能是兇手的。也許是死者反抗的時候,弄傷瞭兇手。”
崔國棟振奮地揮瞭揮拳:“這就有眉目瞭。馬隊——”
馬德勝起身,對著辦公室裡的其他人說:“全市全面排查一個月以內小拇指有傷殘的男性,包括近期突然聯系不上、無法取證的人員,將他們都暫時列為犯罪嫌疑人。各大醫院、私人診所、藥店藥房也要排查到,有類似傷病或者用藥記錄的人員名單都要掌握,挨個兒篩。”
崔國棟立正:“是!出發!”
隨著他一聲招呼,全屋的刑警都利索地起身離開。
馬德勝盯著黑板上的照片,照片上的沈墨笑吟吟的。
3
頹勢是不可逆的。
大煙囪倒瞭之後,樺鋼廠的一切都已不願再遮掩,就連最能體現門面的樺鋼廠大禮堂也不如往日恢宏,門口張貼的告示多日未換,大禮堂內部主席臺佈置得也不再細致。
龔彪領頭,幾個比他還年輕的工作人員給主席臺鋪著紅佈,做著嘉賓簽。龔彪抬頭看看,寫著“樺鋼廠1998年度秋季職工大會”的橫幅掛在主席臺正上方,沒歪。
趙廣洲從外面匆匆進來,站在觀眾席上朝這邊喊:“小龔……小龔!”
龔彪連忙從主席臺上小跑過去:“主任,找我有事?”
趙廣洲遞過來一份材料:“大會的會議流程出來瞭,你去多復印幾份,給各個廠領導辦公室都送一份。這次大會很重要。”
龔彪一眼就掃到瞭會議流程中的一項:宣佈下崗待崗人員名單。
“主任,這就要宣佈下崗待崗人員名單瞭?”龔彪眼睛一轉,就想起王響瞭,“各分廠各部門的名單我還沒整理呢,沒什麼變動瞭吧?”
趙廣洲嗤之以鼻:“你整理啥?在宋廠長正式公佈名單前,也就我這個級別的領導能接觸那些文件。別瞎打聽,讓你幹啥你就幹啥。”
龔彪:“唉——”
龔彪火急火燎地完成瞭佈置會場和復印文件的任務後,就奔王響那兒去瞭。兩個人在樺鋼廠菜市場見瞭面,聊天的時候,王響正在選肉。
肉攤上,鐵鉤子懸掛著豬身上各部位的肉,王響有意側著臉不直視鮮紅的裡脊、排骨等昂貴的部分,手裡的兩三張小面額鈔票被他緊緊攥著,他還生怕別人看見。
龔彪有些心急,一直在旁邊絮絮叨叨:“這次宋廠長就是要搞突然襲擊,不給名單上的人折騰翻盤的機會,名單一宣佈,這些人當天就要離廠的。”
王響好像在聽又好像沒在聽:“肘子多少錢一斤?”
肉販子好聲好氣地道:“一塊二毛錢。”
王響翻翻這兒,翻翻那兒,又問:“小排呢?”
“一塊六毛錢。”
“王師傅,趕緊想想辦法啊,”龔彪急得直跺腳,恨不得自己變成肉趕緊被王響選走,“大會一宣佈,可就覆水難收瞭。”
王響還是沒看龔彪:“有啥辦法?除瞭立功——五花呢?瘦點兒的。”
“一塊一毛錢。”
王響拽起一塊肥瘦相間的肉:“肥點兒的呢?”
龔彪怕泄露案情,小聲問:“案子到底能不能破啊?”
“這話說得……‘天網恢恢’你沒聽過啊?再有兩三天就差不多瞭——”說著,王響又問肉販子:“問你呢,肥五花多少錢?”
肉販子已經面有不悅之色:“一塊錢。”
龔彪松瞭口氣:“能破就好。咱們是一傢人,我跟您通氣也是冒著風險的。千萬別忘瞭破案總結報告!上不瞭報告,讓人傢刑警隊的給您出個證明也行。重在參與。”
王響註意力還是在肉攤上:“你放心,我比你著急。——臀尖呢?”
肉販子語帶譏諷之意:“前臀尖還是後臀尖?”
“人傢馬隊嘴上不說,但心裡咋想的我都明白。”王響不知道是在安慰龔彪還是在安慰自己,“我雖然沒進專案組,但我的作用是不能忽視的。——棒骨呢?棒骨什麼價?”
“王師傅,一定保密,泄露出去不得瞭哦——”龔彪鄭重其事地說,南方口音也露瞭出來,“我先走瞭。”
王響一揮手:“忙你的。——我問到哪兒瞭?”
肉販子手叉腰道:“你從頭到腳都問過一遍瞭,嘴不累啊?”
王響眼一瞪,說:“我問問咋的瞭?你有意見還是它有意見?”
“你就說你買啥吧!”
“來副豬肺!”
王響拎著豬肺,像踩著拖鞋一樣,一趿拉一趿拉地走回傢。進瞭傢門,他放輕瞭聲音,把手裡的豬肺遞給羅美素,沖著王陽的房間努努嘴。
羅美素輕聲道:“還沒出來呢。上午我在門口給放瞭碗稀飯,他一口沒動。”
王響露出一副最懂他兒子的表情:“沒點兒葷腥勾不起他的饞蟲來。晚上給燉個湯。”
羅美素一臉嫌棄地道:“這多腥啊。”
王響說:“多擱點兒薑!敗火!”
“你多跟孩子聊聊。”羅美素擔憂地說,“陽兒這幾天悶聲不響的,我瞅著怪嚇人的。你們是親爺兒倆,有啥不能叨叨的?”
王響轉身要走:“叨叨能解決問題?我現在有更要緊的事得辦。你把湯燉上,興許我回來還能喝一口。”
羅美素問:“又去哪兒啊?都這個點瞭。”
“釘緊瞭,哪兒都不能讓他去!”王響人都在門外面瞭,還不忘叮囑羅美素,“他要不愛喝,就給他扔點兒蘿卜進去!”
王響的目的地是樺城公安局。
下雨瞭,雨不小,而且有越來越大的趨勢。
看老天這意思,王響好像得到瞭某種啟示:這雨停的時候,有什麼事就要瞭結瞭。王響帶瞭傘,他撐開傘,就在公安局門口等著。
王響第一個看到的認識的人是崔國棟。崔國棟穿著雨衣、騎著挎鬥摩托,剛從外面回來,就被王響攔下瞭。王響說:“崔……崔!”
崔國棟一邊給車熄火,一邊說:“找馬隊?他忙著呢!”
王響趕緊問:“我就問句話,案子咋樣瞭?”
崔國棟急促地回答:“查著呢!”
王響又問:“我上哪兒能找著馬隊?”
“別等瞭,他今天肯定得上夜班!趕緊回去!”崔國棟從摩托上下來,把雨衣一甩,雨水濺瞭王響一臉。
王響看著崔國棟急匆匆地進瞭大樓,欲言又止。
崔國棟沒搪塞王響,王響在公安局確實暫時等不到馬德勝,馬德勝此刻正在和許多警官突查皇朝錄像廳。
錄像廳裡一片凌亂,桌椅東倒西歪,幾個人抱頭蹲在墻角。
電視機上冒著雪花,馬德勝按瞭一下VCD播放器的開關,裡面吐出一張碟片來,上面是白花花的人的胴體。
蹲在前頭的是隋東,馬德勝走到他身邊,也蹲下來,拉起他的手看,他瑟瑟發抖,冒出一身冷汗。
馬德勝看到他十指完整後,就問:“我瞅你眼熟,進去過吧?”
隋東搖頭後又點頭。
馬德勝厲聲說:“認識我嗎?”
隋東索性直接把眼睛閉上瞭。
馬德勝自我介紹:“我叫馬德勝,刑警隊的。”
隋東看馬德勝還沒有站起來的意思,知道他要問的肯定不是什麼小事:“我啥都不知道。真的。”
“這店不是你的。”馬德勝的目標還真不是他,“營業執照上的那個傅衛軍呢?”
隋東茫然地搖頭:“不知道。一天沒見他瞭。”
李群從裡屋出來:“馬隊,裡屋的抽屜被人撬開過,裡面一鏰子也沒有。”
馬德勝橫眉問隋東:“錢誰拿走瞭?”
隋東仿佛也是剛剛才得到這個消息。他掙紮瞭兩下,被身邊的刑警又按回地上蹲著,而後兩眼通紅地說:“不是他,肯定不是他。”
馬德勝站起來,輕輕一揮手:“都帶回局裡去。”
李群和一群同事一起,挨個兒把蹲在墻角的隋東等人拉起來帶著往外走。
“對瞭,還有件事你應該知道。”聽到馬德勝這話,李群拉著隋東停下瞭腳步,馬德勝接著道,“你們這錄像廳是被人舉報的。摸這麼清楚,該是自己人舉報的。”
隋東嘴一咧,眼中終於嘩嘩淌下淚來。
馬德勝掀開隋東的袖子,隋東的胳膊上露出“忠義”兩個字。
“你出來後把文身去瞭吧。你們根本不懂那倆字的意思。”
馬德勝這些人收隊回警局的時候,王響還沒走,還一直撐著傘蹲在大門外頭的角落裡。王響看到外面開進來一輛警車,站起來準備向前。看到馬德勝從車上下來,他剛準備加快腳步,就看見崔國棟急匆匆地從樓裡往外迎。王響停下腳步,把耳朵豎瞭起來。
迎著雨水,崔國棟大聲說:“馬隊,傅衛軍租的房子我們去查過瞭,人早走瞭。”
馬德勝也跟著喊:“在他傢有沒有發現什麼?”
“所有窗戶都開著,東西都在該在的地方。”崔國棟抽瞭抽鼻子,似乎在回憶當時的味道,“屋裡一股子消毒水味,估計他走之前哪兒哪兒都擦瞭一遍。看來他是早準備要跑。”
“火車站、汽車站我們都已經佈控瞭,他想跑,沒那麼容易。”馬德勝下達最高指示,“抓!先把傅衛軍控制起來!”
“是!”
馬德勝又補充瞭一句:“所有能出城的線路都要佈控,如果傅衛軍的小拇指少瞭一截,那兇手很有可能就是他!”
聽到這兒,王響忽然想到瞭什麼,便悄悄地轉過身離開瞭。他回瞭樺鋼廠,沒回傢,而是直奔單身男工宿舍。
敲門聲響起後,過瞭幾秒開門聲響起,一臉興奮的王響和睡眼惺忪的龔彪四目相對。
龔彪揉揉眼睛:“王師傅?”
王響的大手拍在龔彪的肩膀上:“立功的機會來瞭,我需要你。”
龔彪馬上來瞭精神:“需要我?做什麼?”
王響把龔彪拽近,小聲說:“馬隊說瞭,傅衛軍可能是犯罪嫌疑人!我知道咋逮他!”
“咋逮?”
這棟宿舍樓是後建的,樓層數不低,王響把龔彪拽出宿舍,從走廊盡頭的窗戶往外看,目光越過無數廠房和樓棟——在蒙蒙的雨霧和微弱的月光下,蒸汽機車安靜地趴在鐵軌上,長長的鐵道一直延伸到看不到盡頭的遠方……
王響指著那條鐵軌說:“我每天開火車走的這條貨運專線,接的是樺城火車站的貨運站,一般人不知道。但傅衛軍這些年一直在這邊開錄像廳,他要聰明的話,就會順著這條線走到貨運站,再爬別的貨車離開樺城。”
走廊上很冷,龔彪穿得少,兩個人又回到宿舍,開門關門間,上鋪有人翻瞭個身,兩個人說話的聲音更小瞭。
龔彪問:“你確定他會走這條道?”
“不確定。”王響坦白,“但萬一他就這麼走瞭呢?逮住他,我的立功表現有瞭,你也成英雄瞭;樺鋼廠不能讓我下崗,你也能娶上黃麗茹……”
“真的?”一聽到黃麗茹的名字,龔彪一下就立正瞭,“王師傅,要不要跟馬隊打個招呼?”
“萬一打招呼瞭,他不用我守著瞭呢?”王響說出心中的小九九,“傅衛軍一個半大小子,我讓他一隻手,過三招算我輸!你就說去不去吧!”
龔彪握拳,說:“去!咱們齊心協力,共奏凱歌,一起逮傅衛軍!”
王響滿意地笑瞭:“所以我第一個找你嘛!肥水不流外人田!傅衛軍要真走機務段這條線,就是撞我槍口上瞭……”
龔彪問:“那他什麼時候走?”
王響搖瞭搖頭:“我還不知道,所以這幾天都要蹲著。你多上點兒心,白天積攢精力,晚上陪我一起,那傅衛軍不會傻到大白天鉆進樺鋼廠的。”
送走瞭王響,龔彪很激動,不是為瞭抓傅衛軍,而是為瞭黃麗茹。他這一晚上沒怎麼睡著,第二天工作也是渾渾噩噩的,被趙廣洲說瞭好幾次。直到廠辦墻上的掛鐘指向五點整,廠區裡的下班鈴聲響起,龔彪才一個激靈清醒過來。
趙廣洲把杯子裡的殘茶往地上一倒,將報紙一合,起身出瞭辦公室:“把辦公室衛生搞一下。我先走瞭。”
“唉,好的,沒問題——”龔彪站起身,熱情地回應,“主任慢走,明天見!”
看辦公室裡就剩自己一人瞭,龔彪四下裡踅摸,找瞭根斷瞭的拖把桿,桿子還算順手。龔彪拿著它,在空氣中揮舞瞭幾下,一臉猙獰,似乎在模擬審問犯人的場景。
龔彪一直拿著這根拖把桿,把上面的倒刺磨瞭磨,下班的時候就把它揣在懷裡往外走。他剛出辦公樓,遠遠就看見黃麗茹等在外面,一把耀目的紅傘格外惹人註意。
龔彪有些尷尬,頭一低就要過去。
黃麗茹嬌媚地說:“哎,這麼大個人看不見呢?”
龔彪兩股戰戰,懷裡的拖把桿都要掉到地上瞭:“你……你好,小黃,下班瞭?”
“怎麼這麼冷淡?都吃過一次飯瞭,還跟我打官腔呢?”黃麗茹嗔怪道,“晚上有新電影,你陪我去看。”
龔彪又驚又喜:“你約我看電影?你上次不是說不想跟青工談朋友嗎?”
黃麗茹把臉一板:“咋的?還挑上理瞭?”
龔彪一臉委屈:“沒……沒這意思!”
黃麗茹揚瞭揚手裡的兩張電影票:“票都買好瞭,算我回請你的。走吧!”
龔彪剛要走,突然想起什麼,道:“哎呀,不行的,我還答應瞭別人——”
黃麗茹把嘴一嘟:“誰比我還重要?”
龔彪想瞭半天該怎麼解釋,最後憋出一句:“不是人重要,是事重要。”
黃麗茹沒說話,眼圈居然說紅就紅瞭。
龔彪更加手足無措:“別哭啊,這讓人看見,影響多不好——”
黃麗茹哭得梨花帶雨:“你就說,到底誰重要?”
幾分鐘後,王響也知道瞭這個問題的答案。
王響本來坐在機務段的辦公室裡接電話,聽瞭兩句話後,一下站瞭起來:“啥玩意兒?你不來瞭?”
龔彪恨不得順著電話線來給王響磕一個響頭:“王師傅,我隻是今天臨時有事,明天一定陪你。”
王響按住聽筒說:“萬一他就今天來瞭呢?”
“沒那麼巧吧?”龔彪開始給自己找理由瞭,“這可關系著我後半輩子的幸福……”
王響怒氣沖沖地道:“都‘後半輩子’瞭你還讓我說啥?先這麼著吧,我自己整!”
王響啪地掛瞭電話,劉全力怯生生地湊過來,剛要張嘴,王響就把他的話堵瞭回去。
王響還在氣頭上:“不用你!趕緊回傢!”
劉全力悻悻地離開瞭。
王響把一個軍綠色的書包裡往身上一挎,那書包被甩出瞭一個漂亮的弧度,一看就沉甸甸的,裡面叮當作響。
王響在心裡對龔彪說:以後可別說哥沒給你機會!
人傢都下班,王響是上班,他冒著雨鉆進蒸汽機車的車頭,鉆進他最熟悉的戰場。王響趴在窗戶上前後左右地瞅瞭瞅——視野不錯。
王響把書包裡的東西一樣樣擺出來——灌滿水的罐頭瓶子、兩個饅頭、一把長扳手、一條皮帶。
把它們都放在觸手可及的地方後,他拽瞭拽脖子上的線繩,輕輕吹瞭一口哨子,哨聲響亮清脆。
王響調整瞭一下坐姿,志氣滿滿地道:“妥瞭!萬事俱備,請君——入甕!”
從這一刻開始,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故事的千絲萬縷的線頭,即將匯聚到一個地方,但那些被拴在線頭上的人渾然不覺,甚至不知道自己正在被拽著走。如果你問,誰有這麼大的力量,拽著這麼多人,還能把他們的線頭捋到一起,我隻能說,這位叫命運。
線頭的一端拴著王陽。
羅美素在傢裡,本來都要睡瞭,聽到廚房有窸窸窣窣的聲音後,就過去看——廚房黑著燈,一個沉默的背影站在灶臺前。
羅美素喊瞭一句:“陽兒?”
王陽轉過身來,腮幫子鼓鼓囊囊的。他露出笑容:“餓瞭。”
羅美素又驚又喜:“把一大鍋湯都喝瞭?昨天新做的你一口沒動。你倒是吱一聲,媽給你熱熱。”
王陽把碗裡的最後一口湯喝掉:“不用,挺香。”羅美素上來摸著王陽的臉,說:“還想吃點兒啥不?媽給你弄點兒,快。”王陽抹瞭一把嘴:“不吃瞭。我出去一趟。”
羅美素一下緊張起來,堵在門口:“不行!你哪兒都不能去。”王陽往前擠:“我不去哪兒,就去樓下遛遛。”羅美素這下使瞭橫勁:“等你爸回來。陽兒聽話,你爸回來陪著你,你想去哪兒去哪兒,現在就在傢待著。”王陽一臉無奈,妥協下來,一把抱住瞭羅美素:“你真是我親媽!聽你的。”羅美素聽到這話都快哭瞭:“大兒子真好。”
王陽抱著羅美素待瞭一會兒,說:“媽,我屋裡的被子有點兒薄,晚上有點兒冷。”羅美素露出一臉“不能吧”的表情:“前兩天不是剛給你換瞭厚被子嗎?”王陽撓撓頭:“被腳那兒的棉花跑瞭吧?”
羅美素跟王陽說著,走到他的臥室門口。王陽腳步突然往回一撤,羅美素先進去瞭,王陽一把將門從外面帶上瞭。
羅美素在裡面拍門:“幹啥呢,陽兒?陽兒!讓媽出去!”王陽順手找瞭個什麼東西把門把手一別,一言不發。
羅美素這下急哭瞭:“陽兒?陽兒!你要幹啥去?你別去!有啥事等你爸回來說!”王陽用腦袋頂著門:“媽——我給你把金鎦子拿回來。”王陽轉身離開,隻剩下羅美素把門敲得山響:“陽兒?王陽!你回來!別出去!”王陽沒帶傘也沒穿雨衣,站在單元樓門口,伸手接著天上掉下的雨水,思緒回到瞭盧文仲案之前。
那天,他拎著吃的回到傅衛軍傢,看見傅衛軍趴在桌子上,在紙上寫寫畫畫著什麼。
王陽把吃的往桌子上一放,問:“沈墨呢?”
傅衛軍把紙往旁邊一推,不想讓他看見,比畫瞭幾下。
王陽又問:“出去瞭?”
傅衛軍懶得繼續解釋,從塑料袋裡把吃的翻出來,自顧自地吃著。
王陽克制著內心的不悅情緒,說:“醋有嗎?”傅衛軍頭都沒抬,指瞭指廚房。
王陽一走動,就帶起瞭桌上原本被傅衛軍推到一旁的紙張,紙張掉到瞭地上。
王陽下意識地撿起瞭那張紙,傅衛軍一把把紙奪瞭過去,怒目而視。
王陽嘀咕道:“不看就不看唄,誰稀罕似的。瞪啥眼啊,就你眼大?”但也就是剛才的一眼,王陽看到瞭紙上畫著的火車道和“機務段”的字樣。
是的,王陽也意識到瞭,傅衛軍似乎要從那裡離開。
他裹瞭裹外套,肋骨被硌得生疼,那裡藏著他剛才在廚房拿到的菜刀。
他抽瞭抽鼻子,沖進瞭雨裡。
還有一根線頭拴著王響。
罐頭瓶裡的水去瞭一大半,兩個饅頭被吃得還剩半個,王響仰靠在駕駛座上發出鼾聲。一隻驚鳥撞到瞭前擋風玻璃上,發出巨響,王響整個人一激靈。
他彈起來,擦瞭擦口水,伸手去摸罐頭瓶,突然,他的手停在瞭半空——他聽到瞭雨聲外有沙沙沙沙的腳步聲。
王響整個身體繃瞭起來,手改道摸向瞭長扳手。
一個穿著黑色雨衣的身影正順著鐵軌往前面走。剛才的鳥顯然也是被他所驚擾。
車頭的車門被打開瞭,王響拎著長扳手小心翼翼地下瞭車,跟在那人身後。
脖子上掛著的哨子在胸前亂碰,王響一把把哨子拽下來隨手塞到褲兜裡。
王響時近時遠地跟著那人,那人似乎絲毫沒有察覺自己被跟蹤瞭。
廠區的鐵軌即將被那人走完,馬上就要接到廠外的鐵軌上去瞭,已經有一列夜車呼嘯而過。
不能等瞭。王響心道。
王響攥緊瞭扳手,冷不防喊瞭一嗓子:“傅衛軍!”前面的人頓瞭一下。
王響心裡有底瞭:“站住!別動,把手舉起來!”那人將雙手舉過頭頂。
王響感覺一切都盡在掌握之中:“別動,好好的,抗拒從嚴。”王響把皮帶扔到那人身後:“慢慢地轉過來,把自己的手捆上——慢點兒,轉!”那人緩緩轉身,忽然,伴著一道汽笛聲,一列過路的火車呼嘯而至。
刺目的燈光把兩人照得雪亮。
王響下意識地把手抬起來擋住眼睛,隨即又迅疾地把手撤下來,目光還在適應當下的光線的時候,他隻看到一根黑管正對著自己——是一把鳥槍頂在瞭他的腦門上。
與此同時,王陽翻過欄桿,進瞭機務段。他把刀抓在手裡,快步順著鐵軌往前走。
看門大爺坐在崗亭裡,手旁的收音機嗡嗡地響著,人一個勁地打哈欠,根本沒看到王陽。
那桿被改裝過的槍還頂在王響的腦門上。
王響不知道眼神是該迎著對方還是該躲閃開。
傅衛軍從嗓子裡發出“啊啊”的低沉的聲音,王響會意,把手裡的長扳手扔到一旁。
傅衛軍用槍管敲瞭敲王響的外套:“啊啊。”
王響緩緩把外套脫下。
傅衛軍:“啊啊。”
王響把王陽送的毛衣脫下。
傅衛軍踢瞭踢他的褲子。
王響想:這不用吧?
啪,槍托打到瞭王響的臉上,王響猝不及防,剛想還手,烏黑的槍管就又頂到瞭自己的腦門上。
王響把褲子褪到瞭腳跟。
傅衛軍壓低槍管,示意他跪下。
王響緊咬牙關,怒火中燒,但還是照做瞭。
王響,樺鋼廠功勛職工。樺鋼廠建廠的第一抔土是他爸挖的,樺鋼廠大煙囪的第一塊磚是他爸壘的。他在樺鋼廠獲得過數不勝數的榮譽。現在,即便他很久沒開過火車,也還是有不少人因著他正司機的名頭,給他幾分薄面。
現在,這樣一位中年男人,跪在鐵軌旁,上身赤裸,褲子被褪到腳跟,被傅衛軍用槍頂著腦門。
王響內心被屈辱填滿。
低著頭,他看到瞭褲兜裡哨子露在外面的線頭。
傅衛軍微笑著,伸出另一隻手把王響腕子上的手表摘下來,放到王響眼前。
王響抬起眼,時間顯示:凌晨一點二十。
傅衛軍指瞭指一點半的位置:“啊啊?”
王響點點頭:“一點半?還有十分鐘。”
傅衛軍把手表塞到王響的嘴裡。
王響下意識地想把手表往外吐,傅衛軍便往槍管上加瞭分力。
傅衛軍努力從嗓子裡擠出含混的聲音:“一……”王響遲疑地道:“一?”
傅衛軍滿意地點點頭:“二……”
王響:“二?”
傅衛軍竟然清晰地說出瞭數字。
王響乖乖地聽話:“三?四、五、六……”
傅衛軍又用槍管敲瞭敲王響的腦門,而後緩緩地抽離。
王響咬著手表含糊不清地數數:“十五、十六、十七……”王響把眼睛睜開一條縫,哨子的線就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
王響盯著那條線:“三十、三十一……”
傅衛軍開始還會半轉著身看他兩眼,後來根本不回頭瞭,越走越遠。
線頭的一端還拴著龔彪。
此刻,正躺在黃麗茹的宿舍裡的他一個激靈翻身而起。
黃麗茹被他弄醒瞭,輕聲問:“做噩夢瞭?”
龔彪趕緊說:“沒,就是突然有點兒心慌,跟做夢似的。”黃麗茹又要哭:“你不會覺得我是個輕浮的女人吧?咱們這才第二次約會……”龔彪慌忙地道:“當然不會!真正的愛情是不分這個的。”黃麗茹突然冷靜地說:“我們結婚吧。”
龔彪一愣:“什麼?”
黃麗茹用貼上來的嘴唇代替瞭回答。
…………
就在離王響不遠的地方,王陽也看到瞭一個穿著黑色雨衣的身影。兩個人急匆匆地順著鐵道行進,一直到交叉口停下來,那人都沒有發現王陽在後面跟著。
是時候瞭。王陽心想。
王陽緊跑兩步,一伸手就掀掉瞭那人雨衣的帽子。
“傅衛軍!”
前者回頭,王陽一臉的驚詫——
4
樺城公安局訊問室。
王響一臉木然地坐在馬德勝對面,好像是他親手分的屍一樣。
他毫無感情地說:“我想跟他拼瞭,但他放瞭一槍——”坐在他對面的馬德勝站瞭起來:“放瞭一槍?”王響突然瞪大雙眼,對著馬德勝比瞭個開槍的手勢:“砰!”馬德勝站起來,若有所思地來到隔壁,此刻,那裡正坐著機務段的看門大爺。
看門大爺連連擺手:“沒呢,沒聽見啥動靜。”馬德勝問:“會不會因為有火車經過,你沒聽到?”看門大爺嗤之以鼻:“不能!我耳朵好使,夏天草裡蛐蛐就叫一聲,我都能聽出公母!”馬德勝又追問瞭一句:“你確實沒聽見槍聲?”看門大爺斬釘截鐵地說:“沒呢!”
馬德勝又回到王響這屋,王響的臉上帶有幾分焦慮之色,他說:“開槍瞭!要不我能怕他?我不怕!”馬德勝坐在桌子的另一邊,崔國棟敲門進來,在馬德勝耳邊輕語瞭幾聲。
馬德勝點點頭,示意他出去。
馬德勝清瞭清嗓子:“他讓你咬著手表數數,你數到瞭多少?”“十分鐘,六百個數。”
“六百?”
王響點點頭:“他也許隻是想保證自己走得安全。十分鐘,他能走老遠瞭。”馬德勝突然轉移話題:“你確定他之前開過一槍?”王響一拍桌子,道:“咋的?你不信我?”
馬德勝搖搖頭:“人在極度恐懼的狀態下是會出現幻覺的……”“他開槍瞭!”
“我們剛剛找到瞭那把槍。”
“傅衛軍的?”
馬德勝點點頭:“但那把鳥槍沒有扳機,早就銹住瞭。”“啥意思?”
馬德勝一字一頓地說:“那把槍根本開不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