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溺

1

鐵路這邊挺像夢境的,尤其是在這種雨夜,水霧蒙蒙,火車從這頭來,路過王響身邊,到那頭去,隻有個大概的方向,具體的來處和去處都讓人看不真切。

王響跪在鐵軌旁,上身赤裸,褲子被褪到腳跟。

雙目緊閉,嘴裡咬著手表,他盡力保持著一個平穩的節奏,含混不清地數著數。

“三百四十一、三百四十二、三百四十三……”

“爸!”

王陽?他怎麼會在這裡?王響心想。

王響精神有些恍惚,王陽的聲音卻很真切,王響一下挺直瞭腰背。

“爸!”

他確定瞭,來者是王陽。

王響一下睜開眼。

遠遠地,王陽站在鐵道旁的一叢衰草之後,表情急切地沖著王響張嘴。

“吹哨啊!”

王響愣瞭一下,腦子裡像節拍一樣的數數聲卻沒有斷掉:“三百四十五、三百四十六……”“爸!吹哨啊!”

王陽聲嘶力竭地喊著。

王響低頭看去,哨子的那截繩頭露在褲兜外面,就在他觸手可及的地方。

動一下,就動一下吧,慢慢來。王響想,反正傅衛軍已經不在瞭。

他一直背著的手顫顫巍巍地伸到瞭前面,向著繩頭摸去。

就在這個瞬間,他的後腦勺感受到瞭冰冷的觸感——尖銳、冷硬,是槍。

傅衛軍鬼魅一般從他的身後探出臉來,邪惡地將那張嘴貼在王響的耳邊:“啊。”王響如遭電擊,立刻把手縮瞭回去。

王陽眼看著這一幕,熱淚已經流到瞭嘴邊:“爸!”傅衛軍的臉靠向王響的臉龐,他跟王響一起凝視著王陽。

那根烏黑的槍管一直沒有離開王響的後腦勺。

王響雙目中蓄著淚,沖著王陽輕輕搖瞭搖頭。

王陽眼中的灼熱之意和希望一並消失瞭,他怔怔地盯著王響。

“三百五十一、三百五十二、三百五十三……”

就在王響搖頭的這一刻,王陽的臉頓時起瞭變化——不是表情,而是狀態——他的臉上逐漸泛起瞭水珠,五官變得浮腫,眼中的光一點點地消散。

平靜的數數聲還在四周回蕩:“四百、四百零一、四百零二……”喉頭滾動,王響無聲地喊:“陽兒……王陽……陽兒……”王陽一動不動,忽然,他的背景變成瞭一汪清水,他倒在瞭水中。

…………

王響一下從噩夢中醒來,好像一個溺水的人突然呼吸到瞭空氣,鼻腔和口腔都在共鳴,發出長而急促的尖嘯聲。

他睜著眼睛四處看瞭看,終於反應過來,他不在樺鋼廠,也不在什麼鐵軌上,而是在樺城公安局的訊問室裡。折騰瞭一夜,警官們出去處理其他事的工夫,王響就趴在桌子上睡著瞭。

崔國棟和李群依次從門口走進來。兩個人沒瞭平時的幹脆利落,如果說平時這幫人手裡的事物都像生雞蛋一樣,清是清黃是黃,那現在就變成瞭炒雞蛋,一切事物都混在瞭一起。

王響觀察出瞭兩個人面色不對,但沒多想,隻以為是傅衛軍跑瞭,兩個人沒法交差。

他擦瞭擦口水:“不好意思啊,上年紀瞭,有點兒熬不瞭夜。”李群遞上一杯熱水:“沒事,王師傅,你……你先喝點兒水。”一聽到這話,王響就有些口幹舌燥,似乎夢裡的窒息感又回來瞭。突然,他對水的渴望就不可阻擋瞭。他接過水杯,根本沒管多燙,一口氣喝完瞭:“謝謝啊,麻煩瞭。哎,馬隊呢?”崔國棟和李群面面相覷。

王響自顧自地接話,一邊找著鐘表:“他回傢休息瞭?現在幾點瞭?”崔國棟聲音低沉:“上午七點二十。馬隊沒回傢,去現場瞭。”說完,他看瞭看李群,示意李群把話接下去。

“這麼早就忙瞭?那我的事說清楚瞭吧?”王響指瞭指耳朵,又比瞭個開槍的手勢,“你們再調查調查槍的事,我是隱約地聽見瞭砰的一聲——”李群張瞭張嘴,還是沒出聲。他捅瞭捅崔國棟,把難題交回去。

沒辦法瞭,崔國棟清瞭清嗓子:“王師傅,你也跟我們去一趟現場吧。”“我也去現場?”王響指瞭指自己,“咋瞭?出啥事瞭?”崔國棟深吸一口氣,一字一頓地說:“是你兒子。”王響一愣,夢裡那鋪天蓋地的大雨頓時浮現在他的腦海裡。

他跟著兩個人上瞭警車,沒表現出著急的神色,也沒問情況。他不是忍著,是真蒙瞭,腦子不轉瞭。

警車的地上似乎鋪瞭什麼能消融肢體的藥劑,等車開到王陽和沈墨第一次約會的江邊的時候,王響已經感受不到自己雙腳的存在瞭。車門一開,他的下半身就變得軟綿綿的,根本不吃勁。他勉強站穩,發現離江邊還有幾十米遠的地方,已經圍瞭一堆人。

王響直接向著那群人走去,裡面有不少跟他有一面之緣的警官,還有不少他在樺鋼廠的熟人。

等他看見龔彪那張熟悉的臉,他的希望徹底破滅瞭——認識的人越多,事就越大,都這樣。

龔彪遠遠地就迎瞭過來,攔腰把王響抱住。

“別過去瞭。”

“撒開。”王響的聲音竟然冷若冰霜,“你給我撒開。”龔彪手上使勁,眼睛也紅瞭:“哥,真別過去瞭。看瞭難受。”王響一把把他掀翻在地,眼眸裡,隻有那堆人和人縫中躺在地上的一個身影。

看門大爺正在情緒激動地跟馬德勝講述著什麼。

“我看見這孩子跟一個穿黑雨衣的在一塊兒……”看門大爺的聲音很大,但王響聽不太清。實際上,周圍人聲鼎沸,加上橋上的車聲和橋下的流水聲,現場很嘈雜,但在王響的世界裡,一切聲音都仿佛消失瞭。

王響就像在闖關,他闖過瞭龔彪這第一關,崔國棟和李群則站在第二關,他們一人站一邊,試圖拉住他。

“王師傅,你冷靜點兒。”

“撒手。”王響猛烈掙紮,猶如困獸,“都撒開。”第三關站著馬德勝。

馬德勝走過來,一把把王響抱在懷裡:“王師傅——”

“我知道,我就看看。”王響的聲音裡居然透著一股委屈之意,“我就看一眼。”馬德勝示意崔國棟和李群松手,自己也緩緩放開瞭王響。

人群自動給王響讓開一條路,王響闖關成功瞭,反而越走越慢。

最後一個擋在他和地上的身影之間的人是穿著白大褂的賀芳。在她離開前,王響突然害怕瞭、後悔瞭。他一下不想看瞭,不想讓自己的人生被這答案徹底擊碎。

可賀芳沒法理解王響此刻的動搖之心,她神情黯淡地站在一邊。

冰冷的王陽就這麼躺在冰冷的地上,整個人浮腫瞭一圈,就和王響夢裡的王陽一樣。

王響一下跪到瞭兒子身旁:“陽兒——”

2

光線被折射得東一塊西一塊,王響的臉像是被加瞭一層濾鏡,隨著波光浮動。

這是在水裡。

除瞭隱約的汩汩水聲,四周一片靜謐。

王響在水中睜大著眼睛,好像在尋找著什麼,可四周一片空洞。

我在找什麼呢?我到底在哪兒呢?他想。

實在憋不住瞭,王響想浮出水面,卻發現自己好像被囚禁在瞭某個禁忌之地無法動彈。他感覺自己仿佛墜入瞭冰窟,頭頂上是幾米厚的冰蓋,他隻能向上撞去,一下、兩下、三下——他猛地抬起頭,終於從水中掙紮出來。

隨著粗重而急促的深呼吸,真實世界逐漸把王響包圍,他身前是灌滿水的臉盆——他剛才就是把自己的頭埋在瞭裡面——眼前是鏡中憔悴的自己。他已經回傢瞭。

外面的聲響蜂擁而至,哭聲、喊聲,還有捶得山響的敲門聲。

王響拉開衛生間的門,外面已經亂成一鍋粥瞭,屋裡塞滿瞭人,衛生間門口站著焦慮的劉全力、大張和另外幾個同事,一堆婦女紅著眼圈來回走動,臥室裡傳來羅美素哭天搶地的聲音。

“沒事吧,王師傅?”

事?有什麼事?王響努力辨認,感覺這像打仗的聲音。

向來萎靡不振的劉全力一把把大張擠在後頭:“會不會說話?王師傅,咱班組的人都來瞭。”大張也跟著說:“有啥事我們能幫上忙的,你吱一聲。”王響努力擠出一絲笑容:“沒事,散瞭吧,都忙去吧。”王響從衛生間裡出來,站在小心翼翼的人群中,突然有些不知所措。

“坐啊……別站著,都坐。”

劉全力關切地問:“你找啥呢?”

王響頓時被這一句話擊潰瞭。

他哽咽道:“我……我找啥呢?”

啪!

臥室裡飛出個杯子,差點兒砸到王響的頭。

羅美素怒叱:“我兒子呢?找我兒子!王響,我兒子呢?”黃麗茹連忙從裡面把門關上:“沒事啊,姐夫——”裡面是一片低聲的勸慰和大聲的哭喊。

怎麼收場呢?王響問自己。

王響不是問今天怎麼把這幫人弄走,也不是問王陽的事,跟羅美素也沒關系,他問的是自己的後半輩子:王陽沒瞭,自己怎麼收場呢?

好在上天還是心疼他的,不願意讓他陷入這種思緒太久。

“王師傅,”龔彪氣喘籲籲地從外面進來,“公……公安局!”“咋瞭?”

“抓著傅衛軍瞭!”

這絕對是王響和龔彪從樺鋼廠走到公安局最快的一次。

王響輕車熟路,在前面走得飛快;龔彪風風火火地跟著他,直奔訊問室。

離訊問室越來越近瞭,兩個人甚至可以透過訊問室門口的玻璃看見裡面的情形——傅衛軍在和馬德勝通過一位手語老師進行交流。

傅衛軍旁邊的凳子上整整齊齊地疊著一件黑色雨衣。

觸手可及,王響剛要推開訊問室的門,崔國棟和李群就把兩個人攔住瞭。

“怎麼逮著的?”王響氣喘籲籲地問。

崔國棟說:“打架鬥毆,抓的現行。”

“打架?”王響眼睛一亮,“他……他承認瞭?”

崔國棟點點頭,又搖搖頭:“他隻承認打架和傳播淫穢錄像的事,別的什麼都沒說。”王響轉身就要往訊問室裡沖,結果被崔國棟和李群一左一右夾住瞭。

崔國棟大聲喊:“王師傅!別沖動!馬隊在裡頭問著呢。”

雖然“委屈”這個詞跟將近四十歲的王響不挨邊,但他再次發出瞭那種委屈的聲音:“你讓我問他兩句——一句話也行!”

“王師傅,別這樣,咱們得相信人傢——”龔彪也跟著勸,“能盤問出來的是吧?傅衛軍肯定是兇手是吧?”

王響不再使蠻勁,崔國棟和李群也卸瞭力,李群輕輕說:“您聽我一句話,耐心等等,給我們點兒時間。等各方信息一匯總,這事差不多就有點兒模樣瞭。”

王響和龔彪就在公安局裡等。

半天時間,模樣確實是有瞭,然而,那似乎並不是所有人都想要的模樣。

第一個出問題的,是王陽的屍檢報告。

馬德勝、崔國棟和賀芳站在公安局的走廊盡頭,竊竊私語。

馬德勝盯著法醫鑒定報告,半天沒動地方:“自殺?”

“王陽的屍檢報告表明他全身沒有外傷或內傷,生前沒有遭受侵害或脅迫的痕跡,胃內容物裡含有大量的高度酒精和安眠藥。”賀芳點點頭,順著這個思路說下去,“我初步分析,王陽很可能是生前就著高度白酒服下瞭大量的安眠藥,然後自己跳到瞭江裡,直接死因是溺水。”

馬德勝問:“死亡時間呢?”

賀芳答:“大概是在凌晨四點到五點。”

崔國棟皺眉:“這個時間段,傅衛軍有不在場證明。”似乎是為瞭把這個不符合預期的事實變得合理化,崔國棟又補瞭一句,“人證物證都有。”

人證正是樺鋼廠的小峰,偷輪胎那個,跟傅衛軍起過沖突的那個。

凌晨四五點,他正和一群狐朋狗友待在臺球室裡。

沙發上、地上睡倒一片,桌面上、案子上杯盤狼藉,烏煙瘴氣之中,小峰在沙發上睡得正好。

他隱約聽見卷簾門打開的聲音,接著寒風冷雨就一股腦地湧進臺球室,小峰打瞭個寒戰:“才幾點啊,沒開門呢!”

沒人回應。

他這才睜瞭睜眼,發現一個人背對著光站在門口,一動不動。

“誰啊?”小峰瞇著眼睛問,“胖達?小五?”

那人進來反身把卷簾門重新拉上,把旁邊的燈繩一拉,整個屋都亮瞭起來——

來人是傅衛軍,手裡拎著根橡皮棒子的傅衛軍。

小峰一下清醒瞭,可是來不及瞭,伴著他背後掛著的時鐘的整點報時聲,傅衛軍一棒子沖著他揮瞭過來。

折騰瞭一夜,又喝瞭不少酒,小峰和這些剛睡下的狐朋狗友根本沒什麼戰鬥力,封閉的臺球室裡,隻有棒子的破空聲和一連串的慘叫聲……

“五個都隻有皮外傷,頂多也就是鼻青臉腫瞭。”崔國棟解釋道,“傅衛軍雖然一大早抄瞭謝小峰的老窩,但下手很有分寸。”

“為什麼單單選在這時候報復?”馬德勝老練地問,“還是說隻是想給自己多找幾個人證?”

“不管動機是什麼,”其中的問題連賀芳這個法醫都看出來瞭,“傅衛軍都不可能同時出現在臺球室和機務段啊。”

“王陽的事跟傅衛軍沒關系?”崔國棟的聲音裡滿是不可置信之意。

“根據王響的話分析:他凌晨一點半在機務段火車道碰到瞭傅衛軍,還被傅衛軍用廢棄的鳥槍脅迫;差不多三個小時後,王陽就在離那裡兩裡地遠的江邊自殺瞭。”馬德勝深入淺出地理清瞭時間線,“而且看門老頭凌晨兩三點看到王陽跟一個穿著黑雨衣的人在一起——那件衣裳現在就在傅衛軍旁邊呢,這是一句‘巧合’解釋得瞭的事?”

賀芳把屍檢報告收起來:“反正從法醫的角度來說,目前的證據不支持王陽是他殺。”

“就算傅衛軍跟王陽的死沒關系,”馬德勝的聲音裡難得出現瞭急躁之意,“那碎屍案呢?”

再審傅衛軍時,警方關註的重點就從王陽溺死案轉移到瞭碎屍案上。

訊問室裡,馬德勝、傅衛軍和手語老師坐成瞭一個三角形。

馬德勝問:“你的手怎麼回事?”

傅衛軍朝著手語老師飛速地比畫瞭一下。

手語老師說:“改車的時候被老虎鉗夾瞭,半年前的事瞭。”

馬德勝收拾著面前的文件,狀似無意地說:“我們這兒也多瞭截男性的大拇指。”

傅衛軍明顯一愣。

馬德勝把沈墨的照片推到傅衛軍面前,一字一頓地問:“你,認不認識她?”

傅衛軍端詳照片半天,將修長的兩隻手合到一起輕輕地搓來搓去。

傅衛軍的右手缺少瞭一截大拇指。馬德勝心頭一沉。

傅衛軍搖瞭搖頭。

…………

等馬德勝再見到王響和龔彪的時候,崔國棟和李群都不在。他們是在樺城公安局的門口見的面。

沒人打傘,三個人都是雨衣裝扮。

馬德勝頂著雨,皺著眉說瞭一句:“回吧。”

王響一下就把雨衣的帽子摘瞭:“啥意思?傅衛軍呢?”

“殺王陽的兇手不是他,也可能根本就沒有兇手。”馬德勝的每句話都像刀子一樣剜在王響的心裡。

“啥?咋不是他?”王響激憤地問,似乎他的語速夠快,馬德勝嘴裡的答案就會改變,“肯定是他逃跑的時候讓我兒子撞上瞭,他要殺人滅口!”

“他為啥要殺人滅口?”馬德勝低沉地問。

“他殺瞭沈墨啊!這不是你親口說的嗎?”王響更急瞭,“傅衛軍要少根手指頭,就是他殺的!他少沒少?”

“他右手大拇指缺失——”隨著馬德勝的話,希望重新回到瞭王響臉上,但下一秒又離開瞭,馬德勝說,“但那是舊傷,時間對不上。”“舊傷咋的瞭?”

王響發出的還是那種委屈的聲音,之前半輩子出現不瞭一回,這下一天出現瞭三四次。

“法醫報告中提到,碎屍案的兇手是習慣用右手持刀的。”馬德勝舉起右手,做瞭一個大拇指壓住刀柄的動作,“大拇指功能不健全,他很難做到這麼精細化的分屍。”一聲悶雷,雨更大瞭,王響的表情絕望而痛苦。

“不!不可能!肯定是他殺的!”王響拽住馬德勝的衣服,就像一個孩子努力讓老師檢查他剛寫完的作業,“萬一人是他殺的,他又找別人碎的屍呢?有沒有可能?有可能吧,馬隊,是不是?”“證據呢?”這三個字幾乎成瞭馬德勝後二十年的口頭禪。

王響一臉茫然,龔彪突然指著大門口道:“出來瞭!”隻見公安局門口停著一輛警車,崔國棟和李群押著傅衛軍從大樓裡往外走。

馬德勝也看到瞭,說:“打架鬥毆和聚眾放映淫穢錄像的事他跑不瞭。現在先送他去拘留所,接著查他,至於後續怎麼處理——”沒有任何征兆,王響沖瞭過去。

別說龔彪和馬德勝瞭,就算是之前還活著的王陽,都沒見他爸跑得這麼快過。

崔國棟和李群猝不及防,而傅衛軍看著王響沖瞭過來卻並未躲閃,王響一拳打在瞭傅衛軍的臉上。

崔國棟一下子隔開瞭兩人,把王響按在地上。

馬德勝也跟過來,厲聲呵斥:“你幹什麼呢?”王響的腦袋被按在地上,嗓子艱難地發出聲音:“我兒子……是不是你殺的?”傅衛軍的嘴唇微微動瞭動。

他那樣子,用王響後來的話說,是“一臉欠收拾的樣”。

地面上已經有很多積水瞭,雨絲落下,加上有人踩水,水滴不停地濺在王響的鼻腔和口腔裡,讓他再次產生瞭溺水感——直到他從噩夢中驚醒。

3

他猛地一抬頭,好像一個溺水的人突然呼吸到瞭空氣,整個人活瞭過來。抱著方向盤,他做瞭一個長而急促的深呼吸。

原來這是2018年,他在自己的出租車裡。

伴著悠長的汽車喇叭聲,樺城新的一天開始瞭。

王響從車上下來,晃瞭晃渾渾噩噩的大腦,來到路邊攤,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豆腐腦坐到馬德勝和龔彪對面,順著碗邊吸溜著。

馬德勝問:“又做夢瞭?”

“你咋也不著傢呢?”王響答非所問。

“給你倆保駕護航不好嗎?”馬德勝嘿嘿一笑,“我就當發揮餘熱瞭。”“都六十歲的人瞭,誰保護誰啊?我倆還得伺候你。彪子,吃完這口送馬隊回傢睡個踏實覺。”王響用開玩笑的方式說出瞭內心真實的想法。馬德勝歲數大瞭,王響怕他跟著自己和龔彪東跑西顛,晝夜顛倒,身體出問題。

“不挖出傅衛軍來我不可能走。”馬德勝都沒看兩個人,專註於喝豆腐腦,“甭瞅我,我就當自個兒是狗皮膏藥,粘上你倆瞭。”龔彪似乎品出瞭馬德勝的擔心之處,便說:“馬隊,不都跟你說瞭嘛,發現瞭傅衛軍我們也不動手,先報警。”馬德勝嗤之以鼻,細心地剝開一個茶葉蛋塞進嘴裡。

王響輕輕一拍桌子,道:“行,多個人多雙眼。不是壞事。”馬德勝又笑瞭:“我不白跟著你們,飯錢算我的。好歹我有退休工資。”王響突然來瞭一句:“但你得跟我說實話。”

馬德勝一愣:“啥?”

“當年,你是不是真的相信傅衛軍是清白的?”馬德勝頓時臉色凝重瞭。

從這一刻開始,直到三個人吃完飯上瞭車,來到大院北街,三個人都沒怎麼說話。

這是條繁華的商業街,兩邊都是鱗次櫛比的店鋪。正值節前,到處張燈結彩。

龔彪開著車壓著車速,王響和馬德勝一人守著一邊的車窗往外瞅著。

馬德勝終於說話瞭,看來這話他深思熟慮瞭很久:“當年抓他沒有問題,放他也沒有問題。”王響馬上接瞭一句:“我就問你相不相信他是清白的。”馬德勝沉默半晌後,說:“我隻相信證據。”

龔彪打圓場:“都翻篇瞭,不提這事瞭。師傅,咱們今天不是要找差點兒讓你翻車的那輛皮卡車嗎?”是的,這是王響想到追查傅衛軍的線頭之一。那天,他跟在小皮卡車後面,眼看著十幾箱啤酒一下從後車鬥上摔落下來,多虧他躲閃及時,技術也過硬。

那天,他註意到皮卡車左邊的尾燈缺瞭一塊。

龔彪問:“你咋知道那車就是這附近店裡的?”王響調整情緒,讓自己平靜下來:“我老覺得那天那車禍沒那麼巧。萬一真是傅衛軍在背後搞鬼,距離越遠越不好控制,他就隻能從附近的店裡訂貨。”馬德勝拿出瞭老警察的敏感度,說:“你說那輛皮卡車有啥特征來著?”

王響說:“左邊車尾燈缺瞭一塊。”

“彪子,慢點兒。”說皮卡車皮卡車到,馬德勝朝窗外一指,“是不是那輛?”一輛皮卡車屁股沖著大街停在一傢食雜店前,車尾燈正和王響那天見到的一樣。

他們很幸運,食雜店老板就是那天的司機。他皺著眉頭,冥思苦想,最後說:“那人用手機下的單,三十箱啤酒,先付的款,但要分開送往三個地方,必須準時準點送到,遲到他就不要瞭。訂單我找找……喏!”他舉起的手機上,顯示著幾天前的一張訂單,備註裡寫著一段文字——下午五點四十五,十箱送去松榆北路,堆在便利店門口;六點整,十箱送去文化路;六點二十,剩下的送到南關街。一定要準時送到,晚瞭就不要瞭。

這三個地點落在樺城地圖上,被黑筆圈瞭起來,三個“老頭子”圍著地圖看。

“這小子有腦子。”馬德勝點瞭點地圖,“這三個點正好把大院北街包起來瞭。卡死瞭時間,又確定瞭這三個點,就等於遙控瞭這輛皮卡車。”“這幾天下大雪,路況也不好,一到傍黑兒晚高峰時期,路上就是一鍋粥。”王響盯著天空看,“我開車的路線和速度也好掌握。到時候,前頭的皮卡車一出事,後頭的車就得跟著遭殃。”龔彪不解:“那他咋知道你的行車路線的?”

王響沒說話,三個人回到出租車裡,王響拉開門,指瞭指主駕駛座旁的車臺。

4

炸雞快餐店,是樺城為數不多二十四小時營業的餐廳。

時候不早瞭,店裡一半的區域已經關瞭燈,椅子大部分被倒扣在桌面上,衛生也打掃完瞭,店裡的客人稀稀拉拉,零散地分佈在各個角落裡。

傅衛軍戴著帽子和圍巾從外面進來,吧臺前不用排隊,他徑直走過來,指瞭指菜單上的一款套餐,安靜地等待。拿到套餐後,他坐到瞭一處可以看到全場的角落裡。

傅衛軍並沒有動面前的套餐,而是壓低帽子,看樣子想瞇一覺。

這時,門被打開瞭,穿著便裝的賀芳和一個與她年歲相當的中年男子進來瞭。

傅衛軍好像並沒有看到她。

男子點餐,賀芳隨意地掃視著全場,往傅衛軍這邊多看瞭兩眼。

傅衛軍突然起身往洗手間去。

“我要一個漢堡就夠瞭。”之後賀芳突然對身邊的男子說:“我去下洗手間。”洗手間的佈局大同小異:標記著不同性別的兩扇門把洗手臺夾在中間。

男洗手間的門並沒有關緊,隱約可見傅衛軍站在小便鬥前。

賀芳開著水龍頭洗手,雖然沒往那邊看,但一直通過面前的鏡子註意著男洗手間的門口。

賀芳能註意到傅衛軍,傅衛軍當然也註意到瞭賀芳。

在他眼中,賀芳過於可疑瞭。他看到門口的賀芳一下一下不厭其煩地搓著手,還不經意地露出外套下警用襯衫的衣角來。

傅衛軍背對門口的一隻手悄悄摸向瞭腰間。

他抖瞭抖身子,在提褲子時,左手已經摸出瞭腰間的匕首。

從男洗手間出來,傅衛軍用缺瞭大拇指的右手擰開水龍頭,慢悠悠地洗手。

賀芳也緩緩倒退瞭一步,用烘幹機吹手,跟傅衛軍保持著相對安全的距離,從鏡子裡觀察傅衛軍帽子下遮掩著的臉。

就在傅衛軍和賀芳即將針尖對麥芒的一刻,一個六七歲的小男孩突然沖瞭進來。

“憋不住瞭!”小男孩火急火燎的,聲音大而天真,“媽媽,你別走,在門口等我。”傅衛軍走出門,身後離他一步遠的就是在格子間裡的小男孩,旁邊是心不在焉地在看手機的年輕媽媽。賀芳沒看出什麼,隻得側側身子讓他經過。

賀芳回到座位上,中年男人把漢堡推到賀芳面前:“怎麼去瞭半天?碰上熟人瞭?”“那張臉我好像見過。”賀芳拿起漢堡,顯得有些心不在焉,“一個案子裡的當事人,但時間太久瞭,我有點兒記不清瞭。”中年男打趣道:“你一個法醫,在案子裡見的都是死人。快吃吧。”賀芳笑瞭笑,沒說什麼,但眉宇間依然有著困惑之色。

傅衛軍離開衛生間,把圍巾重新層層包裹好,目光再次銳利起來。他一頭紮進無邊的風雪中。

他點的東西一口沒動。

不說吃瞭,傅衛軍現在最重要的,是找到一個可以和衣而眠的地方。

他想瞭想,奔向一條老舊的街道。

很快,他就被一個裹著長羽絨服的年輕女子領進瞭一個老舊的小區。一室一廳的屋子,兩個人進瞭臥室,臥室的燈是藍紫色的,墻上貼著花花綠綠的壁紙,透著一股廉價的味道。

年輕女子褪下羽絨服,露出濃妝艷抹的臉和暴露的衣著。

二十分鐘後。

年輕女子被反綁著躺在地板上。

傅衛軍和衣躺在床上,胸前是一部對講機,頻道刻度依然保持在之前他搜到的位置上。

傅衛軍戴著耳機一直聽著裡面嘩嘩的電流聲。

傅衛軍迷迷糊糊地就要睡著時,對講機裡傳來瞭王響的聲音。

“到沒啊?”

傅衛軍一下睜開眼坐瞭起來。

龔彪的聲音也傳瞭出來:“有些地方的雪被壓實結冰瞭,梆硬,路更難走。剛把馬隊送回去。”王響說:“明天早上六點,潤發早點。”

龔彪說:“太早瞭起不來,六點半吧。也讓馬隊多睡會兒啊。”王響說:“那我自己先去吃。在潤發碰頭。”

龔彪說:“好的。”

對講機裡恢復瞭平靜。

傅衛軍掏出手機地圖,查到潤發早點的位置後,陷入瞭沉思。

另一頭,一臺車臺對講機擺在桌子上,馬德勝沒被龔彪送回傢,王響和龔彪也沒分開。現在,王響和馬德勝在王響傢裡,兩人盯著對講機看;而龔彪的車就停在樓下,龔彪在車裡。剛才他和王響的對話是為瞭引出傅衛軍而故意說的。

馬德勝問:“這小子狡猾,能上當嗎?”

“你說他這十來年過得風平浪靜的,為啥要回來找吳文慈拿那張紙?隻有一種可能,那張紙上有秘密,決定著他這下半輩子能不能安生的秘密。”王響斬釘截鐵地說,“現在他知道我在找他,就算他逃出樺城,也安心不瞭。”馬德勝斜眼看瞭看王響:“除非他先把你解決掉。”王響說:“我在潤發等他,看他會不會來找我。”龔彪上瞭樓,抱著個大塑料袋,凍得哆哆嗦嗦。

“這天真冷!我就在車裡說兩句話,鼻涕都下來瞭。”龔彪把袋子一放,道,“師傅,咋樣?你說傅衛軍能收著不?”“能收著一回他就能收著第二回。”王響胸有成竹地道,“抱著啥呢?”龔彪把袋子一抻開,裡面是各式各樣的煙花爆竹。

“整整動靜,祛祛晦氣。”

王響皺眉:“你啥時候見我放過這個?”

龔彪央求道:“就放一掛。咱認識這麼多年,認真說起來沒好好過個年。”王響沉默不語,龔彪和馬德勝拽著他進瞭陽臺,三個人站一塊兒顯得有點兒擠。

龔彪挑起根長竹竿。一掛鞭炮被王響拿嘴上的煙頭點瞭引信甩瞭出去。

噼裡啪啦的聲音轟然響起,鞭炮炸亮瞭夜空,三個人都盯著鞭炮看,神色各異的臉忽明忽暗。

仿佛受到瞭某種感召,此起彼伏的鞭炮聲從樺城的黑夜中傳來。自從各地的煙花管控措施越來越嚴,這種熱鬧的節日氛圍就越來越少見瞭。

不知道為什麼,龔彪的興致特別高,他和著鞭炮聲嗷嗷喊叫,好像是第一次放煙花,又好像是最後一次放。

王響和馬德勝一人舉著兩根大長筒子,砰砰,一團團煙花綻放在天邊。在煙花下,王響臉上露出瞭難得的笑容。

狹小的陽臺上,三個大老爺們兒擠著放煙花,這是少有的溫馨一幕。

可惜,鞭炮總會放完,煙花總會落下。

等一切歸於平靜,馬德勝檢查瞭陽臺和樓下,見沒留下什麼火種,三個人才一起回瞭屋。

馬德勝在沙發上小聲打電話,王響和龔彪在客廳打地鋪。

“炮仗一炸,從頭發絲到腳底板都得勁。”龔彪意猶未盡地道,“師傅,這些天我胸悶得厲害,一炸就舒暢瞭。”王響同情地看著龔彪:“就是錢燒的。”

馬德勝對著電話那頭的人說:“傅衛軍很有可能會來。國棟,一定要安排好,隻要他進瞭圈套,就絕不能讓他溜瞭!而且絕對要保證王響和龔彪的安全。行瞭,就這麼著。”馬德勝掛瞭電話。

“安排完工作瞭?”王響有些擔心,“警察搞這麼大陣仗,萬一把傅衛軍驚著瞭咋辦?”“你放心,要說抓犯罪嫌疑人,我們局裡個頂個的都是好手。”馬德勝拍著胸脯保證,“趕緊瞇會兒,提前半個小時進現場,各就各位!”龔彪冷不防來瞭一句:“潤發是不是有點兒遠?師傅,改宏大運吧?”“改宏大運?”王響不明白,“那周邊不是在修路嗎?”龔彪說:“也照常出攤。”

“別來回改瞭,省得傅衛軍起疑心。”馬德勝拍瞭板,“就潤發吧。”龔彪又來瞭一句奇怪的話:“那還是早上六點?”王響疑惑地盯著龔彪:“對,還是早上六點。”龔彪突然站瞭起來。

王響問:“哎,你幹啥去?”

“上個廁所——”龔彪一直把手插在兜裡,“算瞭,不去瞭,睡吧!”三人有睡沙發的,有打地鋪的。

啪,屋裡的燈關瞭,一片漆黑。

“王師傅,我打呼嚕,你回你屋睡。”

聽這稱呼,這是馬德勝說的話。

“不去。那不是我的地方。”

王響側臥著,直勾勾地盯著主臥室的房門,好像門後面隨時會走出人來。

終於,他閉上眼睛,羅美素的聲音卻一直縈繞在他的腦子裡。

5

1998年10月。

“我不都跟你說瞭嘛,金鎦子就是給你的。”羅美素坐在主臥室的床頭縫衣服,嗔道,“你這著急忙慌的,自己偷著拿出去送人瞭,送就送吧,還跟人要啥要?丟不丟人?”周圍沉寂一片。

羅美素剛要張嘴說什麼,身邊突然傳來瞭王陽的聲音:“有啥丟人的?”王陽就坐在床頭對著的矮櫃上,還是平時那副懶散的樣子,隻是額頭前的頭發濕得一綹一綹的,他不停地用手擦著臉上的水珠。

“那是我奶奶傳給你的,還是得正式點兒給。”王陽用一如既往的語氣說,“等我結婚吧,婚禮上我給她戴上。”羅美素笑道:“行,到時候新娘子不嫌土就行。”王陽突然說:“媽,你身體還好吧?”

羅美素拿針的手停頓瞭:“你好不好?陽兒,你是不是冷?”王陽身上的水珠越來越多,他輕微地顫抖著,衣服都濕透瞭,地上有一攤水。

王陽嘴唇都白瞭:“沒……沒事。”

羅美素眼圈紅瞭:“咋會沒事呢?疼不疼?”

王陽勉強擠出笑容。

門外傳來聲音。

王響從外面開門進來,沙發上的黃麗茹一下翻身而起。

她一臉驚惶地道:“姐夫,你可算回來瞭!”

“你姐呢?”

“她把自己鎖裡頭瞭,自己跟自己說話。”黃麗茹指瞭指臥室,“哭一會兒笑一會兒、笑一會兒哭一會兒的,一天瞭。”王響湊近臥室的門,往裡面瞅去。

臥室裡隻有羅美素一個人坐著,雙手空空如也。

“陽兒,疼你就跟媽說一聲,媽啥藥都備著,媽陪著你。”王響神色黯然,輕輕搖瞭搖頭。

黃麗茹低聲道:“姐夫,這樣不行啊。我看還是把我姐送去醫院吧。”“送啥醫院?”

黃麗茹用專業的口吻說:“她精神上受到瞭刺激,我怕她這樣待著更不容易恢復……”王響把黃麗茹送到門口:“你也累一天瞭,快回去歇著吧。”“你考慮一下我說的。”黃麗茹一邊穿鞋一邊說,“樺城哪個醫院咱都能找上人——”她穿好鞋邁出去。不等她說完,王響就把門關上瞭。

王響喃喃道:“我老婆沒病,有病我伺候她。”可惜,羅美素沒給王響伺候她的機會。

幾天之後,下午,王響從外面拎著幾顆菜回來,爬樓梯的時候發現有細小的水流從樓上順著臺階一級一級地流下來。

王響起初不以為意,但越往上走水流似乎越大。他抬頭看瞭看,一下著急瞭,三步並作兩步往上跑。

水流果然是從自己傢門下流出來的。王響手忙腳亂地掏出鑰匙開門。

屋裡的地板全泡在水裡。

“美素……”王響看各個屋裡都沒有人,就去拉衛生間的門,門從裡面被反鎖瞭。

“羅美素!”王響敲門,“羅美素,你在裡頭幹啥呢?趕緊把水關瞭出來。媳婦?”王響透過門縫往裡看——

水龍頭開著,水都是從衛生間的洗臉盆裡流淌出來的。

羅美素坐在凳子上,整個腦袋都埋在水盆中,一動不動。

水下,羅美素睜大雙眼,臉上已經毫無生氣,隻是嘴角依然掛著一抹笑容。

王響在外面敲門的聲音越來越小。

而王陽的聲音越來越大。

“媽,我喜歡吃你做的水撈飯。”

“你慢點兒吃!飯稀不稀啊?你就點兒菜。”

“媽,我想一輩子都吃你做的飯。”

“那媽就一輩子都給我陽兒做飯。我們永遠不分開。”對話的兩個人,變成瞭兩張表情定格的黑白照片,被相框框住,並排擺在桌子上,緊緊挨著。

王響拿塊幹凈的佈擦瞭這個擦那個,比擦火車都仔細。

“啥時候想回來看看瞭,提前跟我吱一聲。”把一切都收拾完,他點上一炷香,“我哪兒都不去,這就是咱們的傢。”

6

2018年。

一切回憶和幻景都隨著天邊逐漸露出的微光隱去,王響在地板上睡得翻來覆去,額頭上都是冷汗。

馬德勝在一旁發出鼾聲。

龔彪不在。

樓下,一輛車子輕輕啟動瞭,沒開車燈,悄沒聲地開出瞭小區。

車子拐彎的時候,轉向燈亮瞭一下,車牌號是“吉W357F”。

等車子開出小區幾百米遠後,龔彪把車子停在路邊,把王響的外套扔在後座上——那是他偷偷拿出來的。

他掏出瞭兜裡的手機,打開,手機屏幕上正是錄音界面。

“改宏大運?那周邊不是在修路嗎?”

“哎,你幹啥去?”

“對,還是早上六點。”

龔彪用剪輯軟件操作一通後,再次按下播放鍵。

正如他設計的一樣,傅衛軍懷裡的對講機兢兢業業地發出瞭通話前的吱吱聲,傅衛軍一下被驚醒瞭。

王響的聲音從對講機裡傳出來:“哎,改宏大運,還是早上六點。”

傅衛軍坐在床邊清醒瞭一下,晃瞭晃腦袋,看瞭看地上的年輕女子。她依舊被反綁著手,還發出瞭輕微的鼾聲。

傅衛軍看瞭看手機——凌晨五點瞭。他霍然起身。

傅衛軍輕輕地跨過她,把門窗都關緊,又檢查瞭一圈,確認沒有通風口之後,打開瞭煤氣。

灶頭刺刺往外噴著瓦斯。

等消除瞭自己來過的一切痕跡之後,傅衛軍給年輕女子解開反綁在她手上的帶子,細心地將帶子收到兜裡。其間他一直用一塊濕手帕捂著鼻子。

最後,他把自己包裹得嚴嚴實實,頭也不回地離開瞭,決絕的動作顯示出他的內心毫無愧疚之意。

另一頭,王響傢的客廳裡,王響一下翻身坐瞭起來。

馬德勝早醒瞭一會兒,正在系鞋帶:“離定的鬧鐘還有十分鐘呢。”

王響四處一看,問:“彪子呢?”

兩個人都沒找到龔彪。

王響的第一反應是摸褲兜,他再看,桌上的對講機也沒瞭。

“壞瞭!”

兩個人沒洗臉、沒刷牙,套上衣服就往樓下沖。

馬德勝喊:“你車呢?”

“別想瞭,肯定讓彪子開走瞭。”王響拽瞭馬德勝一把,直奔停在路邊的龔彪的出租車,“彪子的車,我有備用鑰匙。”

王響哆嗦著拿鑰匙去開車門,發現鑰匙捅不進去。馬德勝過來接手,也不行。兩個人仔細一看,發現車鎖裡面有一截斷瞭的鑰匙。

王響倒吸一口涼氣:“彪子這是要下死手。”

馬德勝掏出手機,電話剛被接通他就大聲喊:“國棟,趕緊調一下監控錄像,查查車牌號為‘吉W357F’的出租車在哪兒出現過……龔彪自己去找傅衛軍瞭!快!”

王響努力回想:“昨天晚上他有幾句話很蹊蹺,你讓崔局從宏大運早餐店開始查。”

馬德勝對著電話那頭的崔國棟發號施令:“把宏大運早餐店周邊的監控錄像都調一遍!”

7

車牌號為“吉W357F”的出租車停在宏大運早餐店附近的路邊,蒸騰的熱氣把車都包裹瞭一半。

龔彪戴著皮帽子,穿著大棉襖——那是王響的裝束風格。

他從店裡出來,徑直走向出租車,插鑰匙開門,剛坐定,把鑰匙插進啟動口一轉,後座上就起來一個人。

一把刀從後面伸過來,架在龔彪的脖子上。

“你來瞭。”

龔彪冷冷地對身後的傅衛軍說。

車輛啟動,龔彪輕抬離合,重踩油門,車子像箭一樣射出去,在滿是冰雪的路面上溜瞭好幾下,速度不斷地攀升。

如果這是一場舞臺劇,此刻周圍一定一片漆黑,所有的光束都打在龔彪和傅衛軍身上,氣勢宏大的背景音樂響起前奏,一切似乎即將迎來終結。

龔彪,這個自己人生中的絕對主角,終於等到瞭他最重要的對手戲演員。

從後視鏡裡,他看到傅衛軍在觀察左右的車門。

龔彪笑道:“甭看瞭,門都鎖上瞭。要想下去隻有一條路——被收屍的抬出去。”

傅衛軍放棄瞭嘗試,手裡的刀一直沒有離開龔彪的脖子。

“雖然對我來說答案已經不重要瞭,但現在咱哥兒倆真打上照面瞭,我還是忍不住想問問你。”龔彪的語氣竟然輕快瞭起來,“你為啥要殺小露?就是給你送藥的那個。”

傅衛軍依然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的,隻露著眼睛,沒有要回答他的意思。

龔彪突然一把拉起手剎,汽車急速地在冰面上甩瞭個尾,傅衛軍在後座上因為慣性被甩到瞭一邊,匕首在龔彪的脖子上劃開一道血痕。

主角,就是要掌控全場。

“你看,我想治你的招有很多,你最好認真聽我說話。”龔彪雖然這麼說,但後面全是自言自語,“胡雪露——就是小露,二十年前就是個孩子,跟那些老事都沒瓜葛,一輩子樂呵呵的。你別看她一見我沒好話,掐一把擰一把的,但我知道,她心裡有我。我們都計劃著過完元旦就領證,去南方旅個遊,回來後咱這兒也暖和瞭,再辦桌酒席,請我師傅他們吃個飯,小日子就算過起來瞭。”

傅衛軍不動聲色。

“她沒死,現在還躺在ICU裡,一隻腳在鬼門關這邊,一隻腳在那邊。”龔彪嘆瞭口氣,眼睛就這麼紅瞭。

如果這真是舞臺劇,最前排的觀眾應該要開始鼓掌瞭,他們贊嘆於龔彪演技的精湛——他表情的變化和對情緒的掌控都是一等一的。

“大夫說瞭,就算能搶救回來,她這輩子可能也沒法自己從床上坐起來瞭。二十九,她才二十九歲,她能得到的最好結果,就是這輩子長在輪椅上瞭。”

傅衛軍目光炯炯,後視鏡裡的龔彪卻一直保持著某種安寧的狀態。

“你這二十年在外頭過得咋樣?結婚瞭嗎?有孩子嗎?”龔彪好像真的想和傅衛軍嘮嘮傢常。

傅衛軍毫無表情,龔彪又是一個急速甩尾,傅衛軍狠狠地撞到一側的車門上,疼得齜牙咧嘴。

“我瞅著你也沒有要跟我嘮兩句的意思,但今天我特別想說話。”龔彪甚至吹瞭兩聲口哨,“我是我們村的第一個大學生,從山清水秀的地方來到這白山黑水的地方,一晃小二十年過去瞭。當工人下瞭崗,開出租車掙不著錢,離瞭婚沒孩子,一人吃飽全傢不餓,這也叫活著?直到我遇見小露,我覺得我的日子又有奔頭瞭……我再也不可能碰到小露那麼好的女孩瞭。”

傅衛軍在後排努力維持著平衡,一直將手裡的刀攥得緊緊的。

“我想下半輩子做她的拐棍,陪著她,伺候她,一分鐘也不離開她。”背完瞭人物小傳,“演員”龔彪開始把話頭轉向他即將要做的事,“但我一想到世界上還有你這種畜生在,還會有人被你弄死,或者跟小露似的被你弄得生不如死,就算你被抓住瞭,警察還得關著你,還得給你找律師,還得審判你,到最後的最後,你頂多也就挨一枚槍子——現在有註射死刑瞭,你知道吧?用酒精棉球一擦,一針管子推下去,你可能跟瞇一覺似的就過去瞭,就沒瞭。”

方向盤隱隱一轉,車輛開始在道路上微微傾斜。龔彪手舞足蹈起來,就像一個狂熱的指揮傢即將帶著自己創作的音樂奔入樂器和鳴的高潮。

“這算啥?這叫懲罰嗎?這跟你作的惡、造的孽比起來算懲罰嗎?狗屁!我龔彪就不能讓這種事發生!就這麼放過你,便宜瞭你,我心裡就跟有堵墻似的過不去!我必須用自己的辦法、用自己的手讓你知道什麼叫懲罰,什麼叫痛苦!這事我必須得辦,我一定辦得漂漂亮亮、利利索索的,誰都不連累,這就是咱倆之間的事,是你跟我的死結,聽懂瞭嗎,傅衛軍?”

傅衛軍剛才一直在努力保持平衡,此刻,他終於找準瞭著力點。他猛地撲上來,再度試圖用刀控制龔彪。

龔彪一個急速甩尾,傅衛軍手裡的刀被甩到瞭車座下,傅衛軍連忙躬身去找。

龔彪說完,長出一口氣:“現在跑到一百二十碼瞭,捅瞭我你照樣得死。你坐直嘍,瞅瞅到哪兒瞭。”

晨曦之下,河邊的橋頭出現在前擋風玻璃外頭。

陽光很好,很適合作為龔彪人生最後一天的佈景。

“樺城過年的時候是啥溫度你也知道,河面凍得跟石頭似的。橋到河面有十五到二十米,有那麼六七層樓高吧?”龔彪伸手比量瞭一下,“待會兒我就把油門踩到底,撞到那橋頭的墩子上。我得遭點兒罪,估計得到醫院裡躺個倆月,沒事,就當給小露陪床瞭;你就不一樣瞭,你會從前擋風玻璃這兒飛出去,速度跟炮彈似的,直接紮在橋底下的河面上,跟扔下一口袋面似的,砸得瓷實,死得幹脆——”

傅衛軍伸手去摸後座上的安全帶,安全帶早被處理過,像根面條一樣軟綿綿地隨著車輛移動,甩來甩去,後座的三根都是這樣。

龔彪樂瞭:“現在才想找安全帶是不是晚瞭點兒?我一的哥跟乘客好說歹說人傢也不聽,結果車打滑瞭,撞在橋墩子上瞭,你說警察是不是得認這個理?光我說瞭,也不知道你對這死法是不是滿意,我是覺得挺熱鬧的,整不好能上個社會新聞。哥哥不算虧待你吧?不樂意?我也沒打算征求你的意見,這事我說瞭算。”

當然瞭,這就得主角說瞭算。

傅衛軍還弓著身子在下面摸索。

汽車離橋頭越來越近瞭。

龔彪把油門踩到底,發動機聲轟鳴不止。

舞臺劇的背景音樂終於到瞭高潮部分,臺下的觀眾都瞪大瞭眼睛。

“傅衛軍,祝你永世不得超生!”

8

橋頭已經聚集瞭不少人。

一輛車遠遠停下,王響和馬德勝急匆匆地從車上下來。

崔國棟迎瞭過來。

馬德勝火急火燎地問:“怎麼樣瞭?抓著沒?”

崔國棟搖搖頭:“跑瞭。”

王響更急瞭——不是因為傅衛軍,而是因為龔彪:“彪子呢?他人呢?”

崔國棟側開身子——這個動作,和二十年前賀芳側開身子的動作一模一樣。王響一下心如死灰。

遠遠地,橋上垂下瞭一根很長的繩索,繩索上吊著一個人。橋下是那輛摔得面目全非的車牌號為“吉W357F”的車。

王響張瞭張嘴,沒有喊出來,眼淚噴湧而出。

他再次和龔彪打照面,是在醫院的太平間裡。

龔彪的身子被屍袋裹著,隻露出腦袋,表情竟然很平靜。

你以為王響會說什麼?

“你這人,咱說好瞭一起搞定傅衛軍,你非要逞能!”

“昨晚上還是好好的大活人,這會兒就這樣瞭?”

都沒有,從橋頭到太平間,王響一句話都沒說。

跟當初隻看瞭王陽一眼不同,王響死死地盯著龔彪的臉,眼淚止不住地流。

馬德勝像吃瞭蒼蠅一樣難受:“行瞭,推回去吧。”

王響一把抓住工作人員,說:“他是南方人,從我認識他那天起我就知道他特別愛幹凈、愛捯飭。師傅,你多費點兒心,讓他體面點兒走。”

王響淚眼模糊地看著龔彪被推走。

王響再次見到“活著”的龔彪,是在樺城公安局的監控室裡。

監控畫面裡,龔彪開著車沖上瞭橋頭,突然開始減速,然後將車停瞭下來。

“換個別的角度看看。”

聽瞭崔國棟的指示,工作人員調換到另一個攝像頭,畫面裡隱隱可以看到傅衛軍湊到瞭龔彪耳邊,嘴唇好像微微翕動著。

“他在跟龔彪說話?”王響暴跳起來,“傅衛軍不是啞巴嗎?他在嘀咕啥呢?”馬德勝聚精會神地說:“把鏡頭再推近點兒。”龔彪突然爆發,回頭咬向瞭傅衛軍,傅衛軍將手裡早就備好的一根針管紮向瞭龔彪的脖子,龔彪渾身癱軟瞭下來。

傅衛軍拉下瞭手剎控制住車,下瞭車,手裡拎著一根很長的繩子。他把繩子的一頭系在龔彪的脖子上,另一頭系在橋欄桿上。

龔彪無意識地扭動瞭下身軀。

王響緊張地說:“他還活著!這會兒彪子還活著!”等兩頭繩子都拴結實瞭後,傅衛軍打開瞭駕駛室一側的車門,往油門上頂瞭塊木板,發動機轟鳴。

傅衛軍似乎知道攝像頭的位置,他戴著厚厚的圍巾直視著攝像頭,緩緩地伸出瞭中指。

“太囂張瞭!這是挑釁!”崔國棟咬牙根的聲音清晰地在監控室響起。

傅衛軍俯身到車裡掛上瞭前進擋,汽車猛地一下躥瞭出去,撞破橋欄桿,栽到瞭江面上。

而龔彪的脖子連著系在橋欄桿上的繩子,他一下從駕駛座上彈瞭出去,在半空中懸掛著搖來晃去……

王響閉上瞭眼睛。

“現在你不是孤軍作戰瞭,”馬德勝拍瞭拍王響的肩膀,“傅衛軍就在攝像頭前殺瞭人,還對警方發出瞭挑戰。太猖狂瞭,他這是自取滅亡。”王響喃喃自語:“彪子死得太慘瞭。”

“龔彪臨死前咬傅衛軍的那一口很重要,”馬德勝在脖子那兒比量瞭一下,“法醫從他的口腔裡提取到瞭傅衛軍的DNA(脫氧核糖核酸),化驗結果很快就會出來瞭。”王響淒然一笑:“馬隊,你說我這回是不是不該揪著傅衛軍不放?”馬德勝一挑眉毛,道:“你啥意思?”

“他回來就回來唄,我幹啥非得張羅著逮他?”王響雙手抱頭,很痛苦,“我要是不逮他,他該來來,該走走,是不是彪子就不會死?”馬德勝的聲音裡隱隱有些怒意:“這是啥話?你做得沒錯。一個人總是要為自己的所作所為負責,不管十年還是二十年,沒有該不該逮這一說。”“可我老覺得好像是我害瞭他們。”時隔多年,王響的聲音裡又透出瞭那種委屈之意,“馬隊,我害怕瞭。”“怕?”

“我這也過瞭大半輩子瞭。其實我有老多害怕的事,但從來不承認。”王響又閉上瞭眼睛,那六百個數似乎根本沒從他的腦子裡離開過,“現在真說出來——也沒啥。我怕瞭,怕傅衛軍,怕死。”“人都怕死,”馬德勝說,“但在恐懼面前做出的選擇更有力量。”王響自嘲一笑,道:“我還有啥力量?我先回去瞭。”馬德勝趕緊向崔國棟示意:“我叫個車送送你。你去哪兒?”王響有些踉蹌,隻往後擺瞭擺手。

過瞭一會兒,馬德勝從窗口看見王響離開的身影,雪一直在下,覆蓋瞭車轍和腳印,王響新踩出來的腳印顯得如此孤獨。

看著他的背影,馬德勝第一次感覺,他老瞭。

王響沒回傢,而是直接去瞭整個樺城最高檔的酒樓。他訂瞭個包間,直接上菜,就坐在裡面——一個人。

他撥出瞭一通電話,電話那頭的人是王將,他一直指揮著王將進瞭包間。

王響輕輕說:“把門關上。”

王將坐在王響對面:“幹啥啊,爸?你直接告訴我房間號不就完瞭嗎?”王響沒看他:“爸多跟你說兩句話還不好?我點瞭幾個菜,你看看還想吃啥?”王將掃瞭一眼菜單,低聲道:“幹啥來這兒吃啊?中彩票瞭?”王響一擺手,道:“咱傢人沒那運氣。你瞅瞅,合口不?”王將也跟著擺手:“夠瞭夠瞭,沒少點。有啥事啊,爸?今天是啥日子?”王響打開一瓶酒,倒瞭兩杯。他的手有點兒抖,酒灑出去不少,把桌佈洇濕瞭一塊。

“喝酒挑啥日子?快過年瞭,嘴饞!來,陪爸喝一口。”王將連忙舉杯,酒一沾嘴唇,他就被辣得直皺眉。

王響把酒一飲而盡。

“咋的瞭,爸?彪叔呢?”王將四下看,“你咋沒喊他一塊兒喝點兒?”“你彪叔有事,這杯我替他幹瞭。”王響一仰脖子又喝瞭一杯酒。

王將趕緊攔他:“慢點兒,菜還沒吃呢。”

“還記得我之前跟你說的不?”王響咂咂嘴,又倒瞭一杯酒,“去S市上學。”王將悶頭吃菜:“過完年再說唄。”

王響把一張車票往前一推,說:“12月31號晚上的車,臥鋪,去S市。”

王將一驚,被嗆得咳嗽起來:“啥?31號?元旦前一天你讓我去啥S市?”王響悶聲悶氣地說:“祝你一路順風。”

王響把第三杯酒幹瞭。

王將把筷子一扔,說:“你還是不打算告訴我出啥事瞭?”王響指瞭指桌上的菜:“吃,別剩菜。”

電話鈴聲響瞭,王將說:“你的電話。”

王響瞥瞭一眼,來電人是馬德勝,他沒有要接電話的意思。

等酒足飯飽瞭,王響跌跌撞撞地跟王將一起進瞭電梯。

實際上,爺兒倆酒沒足,飯也沒飽,他們心裡都裝著事。

電梯門開瞭,外面竟然是飯店的地下車庫,王將一頭霧水:“爸,你開車來的?”王響警惕地看瞭看,見四下裡沒人後,低聲道:“你先走,順著車庫出口出去,去這裡,房間都開好瞭,你住到走那天。”王響塞給瞭王將一張房卡。

王將把房卡往回推:“啥意思?咋還不讓我回傢瞭?你要去哪兒?”“別問,別多話,認真聽。”王響囑咐著,加上有醉意,他的語氣顯得惡狠狠的,“這幾天你就在酒店窩著,別上班,不接也不往外打電話,我的電話都別接;到31號那天,我找人把行李給你送到車站,你就走。去S市,別回頭。”王將接過房卡,瑟縮瞭一下:“爸,你嚇著我瞭。”王響憐惜地摸瞭摸王將的頭:“好事,人總得有怕的東西。王將,你不是從小就被人笑話白白凈凈,跟個小姑娘似的,跟我一點兒都不像嗎?別急,等你到瞭S市,我給你講一個很長的故事。”王響一把把王將推遠:“快走!跑起來!再快點兒!”王將小跑著向出口的方向而去。

王響笑瞭,眼角噙著淚。

他眼角的這滴淚一直掛到瞭龔彪被火化的那天。

站在殯儀館裡,看著火化室的爐膛,王響想起瞭他和龔彪一起攔著吳院長傢屬不讓吳院長被火化的那時候,頓感恍如隔世。

工作人員面無表情地按下按鈕,爐膛裡的火嗡的一下劇烈地燃燒起來。

爐膛裡燃燒的火倒映到瞭火化室的玻璃上,同時王響凝滯的表情也倒映到瞭火化室的玻璃上。王響擦瞭擦眼角的那滴淚,瞳仁裡隻剩下瞭那一點點火光。

很快,火光消失,他的瞳仁由紅變白,裡面出現一個嶄新墓碑的倒影。

墓碑上,是龔彪年輕時候的照片,那時的他滿臉的膠原蛋白,比現在帥多瞭。

王響用一塊柔軟的白佈小心翼翼地擦拭著照片。

一束潔白的鮮花被擺放到瞭墓碑前,王響扭頭去看,發現那是一個穿貂皮大衣的雍容艷俗的中年女人。

王響一時有些晃神:“麗……麗茹?”

“姐夫——”

9

1998年10月。

樺鋼廠醫院門口,黃麗茹換好瞭便裝,站到瞭醫院門廊下面。她四下看瞭看,終於在角落裡看到瞭打著傘的龔彪。

黃麗茹冒著雨跑過去,鉆到瞭龔彪的傘下面,咯咯笑著。

龔彪連忙從身上掏出一條幹凈的手帕:“趕緊擦擦頭發,秋天雨涼,要感冒的。”黃麗茹嗔怪道:“那你還不過去接我?躲在這兒怕碰見誰呢?”龔彪有些扭捏:“這兒都是廠裡的職工,我怕對你影響不好。”“咱倆正常談戀愛又不礙著誰,有啥影響不好的?”黃麗茹一把挽上龔彪的胳膊,正面穿過瞭人群,龔彪又是羞澀又是高興。

“我還偏要讓他們看看,咱倆在處對象呢!”

龔彪:“我還沒正式請你吃過飯呢。我現在對東北菜也很有研究,可以到宿舍炒給你吃,像什麼鍋包肉啊,酸菜汆白肉啊,血腸啊——”黃麗茹突然捂著嘴站到墻角一陣幹嘔。

龔彪關切地問:“這是怎麼瞭?”

黃麗茹羞澀地輕聲道:“有瞭吧?”

龔彪蒙瞭:“有什麼瞭?”

黃麗茹打瞭龔彪的胸口一拳:“討厭!你要當爸爸瞭。”龔彪更蒙瞭:“什麼?你……你懷上瞭?”

黃麗茹把臉一板,說:“不想認賬是吧?”

“不是……”龔彪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兒放瞭,“有點兒突然,不就那麼一次嗎?”“龔彪,你不想認也沒關系,我不纏著你。”黃麗茹轉身要走。

龔彪連忙攔住她:“我……我不是那個意思。”

黃麗茹問:“孩子要不要?”

龔彪連連點頭:“要!當然要!”

黃麗茹又問:“行,那就有第二個問題。你娶不娶我?”“結婚?上次咱倆聊過,這個問題沒那麼簡單。”龔彪一本正經地說,“主要看廠裡對青工結婚的分房政策是什麼樣的,倒不是說宿舍裡不能住,但作為傢庭概念來說——”黃麗茹轉過身,一下鉤住瞭龔彪的脖子:“龔彪,你不跟我結婚,我就去死——帶著他!”龔彪又羞澀又慌亂地點瞭點頭。

10

2018年。

王響將黃麗茹送到停車場,整個停車場裡就一輛車,一個同樣穿貂皮大衣、一臉橫肉的中年男人站在車外,時不時警惕地朝王響看。

黃麗茹用眼神示意:“那是我男人,在N市養牛。他這回趁著年前有空陪我回來一趟,走走親戚。等這兩天雪停瞭,我們就要回去瞭。”王響點上一根煙:“挺好,好好過日子吧。”

黃麗茹突然問:“姐夫,你跟我姐一樣,心裡挺瞧不上我的吧?”“各有各的活法,沒啥瞧得上瞧不上的。”王響朝墓地的方向一指,“隻是你當年不該騙他。彪子是個老實人。”“我知道我對不起他。”黃麗茹剛說完這句話就哽咽瞭,“當時宋玉坤有傢庭,又想當官,不可能離瞭婚跟我過,可我偏偏又懷上瞭……那可是二十年前,我得有個名分啊——”“但騙就是騙。你今天能來,說明你還有份人心。”王響始終沒正眼看黃麗茹。

黃麗茹絮絮叨叨的樣子有點兒像羅美素:“宋玉坤因為倒賣國有資產被抓瞭。龔彪跟我離瞭婚,這些年也過得不容易——”王響不客氣地打斷她的話:“我還有事,你也趕緊回吧。”黃麗茹叫住他:“姐夫!我還有句話得告訴你。龔彪跟我說過,他一直覺得對不起你。”王響指瞭指自己:“對不起我?”

“就是你去貨運站逮傅衛軍的那個晚上,那天我把他留下瞭……”王響使勁睜大雙眼不讓淚水流下來。

“他一直跟我說:要是那天晚上他跟你一起去守著,傅衛軍就跑不瞭;傅衛軍跑不瞭,那王陽也就……”王響用力眨瞭眨眼睛:“沒事!這不怪他,這是命。”說完,他轉身就走。

黃麗茹喃喃道:“那天晚上要是我沒留下他,興許我們也不會結婚、離婚,他不用開出租車,也不會死得那麼慘……命……命是誰寫的啊……”黃麗茹的淚水流瞭下來。

王響沒再回頭。

天擦黑瞭,王響回到傢。他沒關門,還把所有房間的門和燈都打開瞭。

他進瞭主臥室,從床底下拽出一個大袋子來。袋子裡面是當年王陽送給他的那件紅毛衣,毛衣一直被他包在塑料袋裡。

王響站在鏡子前,對著鏡子比量瞭兩下,仔細地把毛衣套在自己身上。

幹完這件頗有儀式感的事,王響搬瞭把凳子正對著門口坐下,手邊放著一把刀和一個白酒口杯。

手機又振動瞭,屏幕上顯示的來電人依然是馬德勝,他鍥而不舍地給王響打好多通電話瞭。

王響這次接瞭電話:“喂——”

馬德勝的聲音傳瞭出來:“幹啥呢,一天不接電話?你在哪兒呢?”“沒事,在傢呢。”

“龔彪口腔裡那塊皮膚組織的鑒定結果出來瞭。傅衛軍不是傅衛軍!”王響抿瞭一口酒:“老馬,你是不是也喝酒瞭?啥‘傅衛軍不是傅衛軍’?早點兒睡吧。”“殺害龔彪的肯定不是傅衛軍,是個女的!”

王響一愣,手裡的杯子應聲落地,他道:“啥?”11

一輛公交車停靠在公交車站旁,傅衛軍隨著眾人上瞭車。

他從反光的車窗玻璃上看到瞭自己的脖子,伸手一摸,之前的咬痕早已凝結,但表皮被咬破瞭。

傅衛軍面露懊惱之色。

作為一個男人,他的手和脖子都有些過於纖細和潔白瞭。

《凜冬之刃(漫長的季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