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火車上什麼人都有,各種新鮮事不斷。這不,兩個小夥子正在操作錄音機,身邊圍瞭一群人,大傢都在看新奇。其中一個小夥子,隨手指著身旁的一個小孩,讓他唱歌,小孩張嘴就來:“我愛北京天安門,天安門上太陽升,偉大領袖毛主席,指引我們向前進。”

小孩唱瞭幾句,小夥子擺手讓他停下,然後小夥子開始播放錄音,隻聽小孩的歌聲從錄音機裡傳瞭出來。這下子可熱鬧瞭,圍觀者驚訝得議論紛紛:“聲音跑機器裡面去瞭!這東西稀奇啊!真好玩!”

“這叫錄音機,能把聲音錄在磁帶上。日本三洋牌的,都沒見過吧?”小夥子解釋說。

“我唱個歌,給我錄錄唄?”有乘客提要求說。

“沒問題。”小夥子話剛說完,心急的乘客就唱瞭起來:“太陽最紅毛主席最親,您的光輝思想永遠照我心;春風最暖毛主席最親,您的革命路線永遠指航程……”

這首歌膾炙人口,圍觀人群、整個車廂的乘客都跟著唱瞭起來。歌聲隨著行駛的列車飄蕩。

坐在車廂連接處的老瞎子聽著歌聲,嘴裡嘟囔說:“新鮮玩意,聽聽動靜得瞭,這輩子是見不著啥模樣瞭。”路過的馬魁聽見這話,蹲下來說:“就是個長方形的硬殼子,裡面能放磁帶,按下按鍵就能錄音瞭,要不你也去錄一段?”老瞎子搖搖頭,他不會唱歌。馬魁說,能說話就行。

嘮瞭一會兒,馬魁轉上正題:“老哥,你這麼一年到頭地在車上找閨女,那不是大海撈針嗎?”老瞎子說:“大海再大它也漫不出天去,針頭再小它也有分量。我這輩子就這一個念想,早晚得把閨女撈出來,人得有點念想才有奔頭,是不?”

“老哥,回頭你把閨女的特征跟我說說,興許我能幫上點忙。”

“沒用,這些年瞭,她早變樣瞭,你這份心我領瞭,你是個好人。”

馬魁和老瞎子正嘮著,隻見侯三金走瞭過來,他一看見馬魁,步子一慌,倒退瞭兩步。

馬魁站起身問:“你怎麼一見著我,就倒著走呢?”

“一日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唄。”侯三金說完,想瞭想又覺得別扭,他撓瞭撓頭,接著說:“哥,我可沒說你是蛇。”

“我是井繩。”

“前面挺熱鬧啊,我看看去。”侯三金說著,就朝著前面圍觀的人群奮力擠去。

不一會兒,侯三金又擠瞭回來,壓低嗓門對著馬魁說:“哥,味兒不對呀。”

老瞎子忙提鼻子聞著,侯三金提醒馬魁,有可能是換湯不換藥。馬魁點點頭,謝過侯三金,他齜牙一笑,都是一傢人嘛。

馬魁走到紮推的人群外,高聲喊道:“大傢要註意,看好自己的貴重物品,別隻顧著看熱鬧!”圍觀群眾還在唱歌,他們的情緒被帶動起來,沒人在意馬魁的喊話,也沒人聽得清他喊話的內容。各種聲音混雜一起,像一鍋熱氣騰騰的粥。

馬魁正想著怎麼讓大傢安靜下來,突然身後一陣哨聲傳來,這哨聲尖銳刺耳,眾人忙回頭觀望,頓時就安靜下來。是汪新在吹哨,他得意地瞟瞭馬魁一眼,高聲喊:“大傢註意瞭!不要光顧著看熱鬧,請看好自己的貴重物品,以防丟失!”

帶錢攜物的乘客聽到提醒,立刻緊張起來,連忙查看自己的財物,摸兜的摸兜,看包的看包。車廂裡頓時亂作一團,不時傳來乘客大驚失色的叫嚷聲:“我的錢包哪去瞭?”

“我新買的料子誰給我拿走瞭?”

“我的帽子呢?”

就連侯三金也不放心地朝自己小腹上摸瞭摸,他大吃一驚,哭喪著臉對馬魁號啕:“壞瞭,我放褲衩裡的五百塊錢沒瞭!”馬魁讓他再仔細找找。侯三金急得忘瞭掩飾,脫瞭褲子給馬魁看,說他的五百塊錢就放在防盜褲衩裡,可不沒瞭嗎?

馬魁看瞭看,告訴侯三金,他的褲衩穿反瞭,那錢在他腚後藏著呢。侯三金一摸,錢果然在暗兜裡,笑逐顏開地說:“可嚇死我瞭!”

汪新湊近馬魁,低聲說:“馬叔,我看那兩個拿錄音機的小子眼熟,那回唱二人轉的好像就是這幫人,這回不能讓他們跑瞭!”

馬魁低聲說:“那倆人是幌子,在沒找到幌子底下的人之前,不能動手。”

汪新表示明白。馬魁大聲招呼丟失東西的同志去餐車做筆錄。這時,擺弄錄音機的小夥子往馬魁近前湊,笑嘻嘻地說:“警察同志,要不要也來唱一首,我給你錄下來?”

馬魁不動聲色地說:“我們哪會唱歌啊,你們唱,好好唱。”

馬魁看到有個人鬼鬼祟祟地朝另一個車廂連接處走去,遞給汪新一個眼色。汪新會意地點瞭一下頭,悄悄跟瞭過去。小偷在車廂連接處停瞭下來,躲在角落翻著一個錢包,汪新正要動手。不料這傢夥早已察覺,立刻把錢包扔在地上,大呼小叫道:“這誰錢包啊?誰錢包丟瞭?”

汪新認出瞭小偷,他就是上次唱二人轉的那名男子,於是冷冷地說:“別跟這兒演瞭,我都看見瞭。”

“警察同志,你來得正好,撿瞭個錢包。”

“還認得我不?上回唱二人轉,這回鳥槍換炮瞭,看樣子是掙著錢瞭。”

“警察同志,你說啥呢,我聽不明白,啥二人轉呢?”

“你就是化成灰我都認得你,以為把錢包扔地上就抓不瞭你瞭嗎?”

汪新說著,就掏出手銬,嫌犯一看,拔腿想跑。汪新沖上前將他擒住,嫌犯奮力掙紮,一腳踹到汪新的小腹上,轉身又跑。嫌犯腳下被什麼絆瞭一下,臉朝下摔瞭個跟頭,鼻血糊瞭他一臉。

汪新將嫌犯帶到餐車,找瞭點棉花團成棉球,讓他將鼻孔塞上。嫌犯拿著塊破佈捂著下巴,嘴裡含混不清地沖著汪新嚷嚷:“錢包不是我偷的,我撿的,冤枉啊!冤枉啊!我要找你們領導,警察打人啦!”

汪新冷靜地說:“可得把話說清楚,你自己摔的!”

“你不拉扯我,我能摔嗎?警察打人瞭,警察打人瞭!”

“閉嘴!再瞎嚷嚷我真削你信不信?”

“削啊,你削啊!讓大夥兒都瞅瞅警察是咋打人的!”

有幾個正在就餐的乘客看過來,小聲議論著。嫌犯死皮賴臉地把臉湊到汪新眼皮子底下,挑釁著讓削自己。汪新厭惡地一把推開他的腦袋,說:“你給我坐回去!”

“瞅見沒,又動手瞭!”

“我動啥手瞭?”

“要不是這麼多人看著,你指定動手瞭!”

“你這號的我見多瞭!你別血口噴人啊!”

“我流這麼多血,你打的!”

汪新怒目而視,嫌犯添油加醋道:“幹啥幹啥?嫌我這血沒淌透咋地,要不你再來兩巴掌,我再給你接二兩。”小偷唱過二人轉,過於伶牙俐齒,汪新氣得一時說不出話來,

這時,一個身穿中山裝、幹部模樣的乘客走瞭過來,直截瞭當地說:“警察同志,我看半天瞭,你說他偷錢包,其實沒有證據,事情調查清楚之前,這個人是無罪的。”

汪新有點不快,問他是幹啥的。警察辦案,別跟這兒添亂。穿中山裝的乘客告訴汪新,別管他是幹啥的,警察辦案也要接受人民群眾的監督,刑訊逼供可是違法的。

汪新反問:“我怎麼刑訊逼供瞭?”

那幹部質問:“人都打成這樣瞭,還不明顯嗎?”

“你到底是幹嗎的?”

“我是幹什麼的不重要,中央正大力推進咱們國傢的法治建設,你身為執法人員更要遵紀守法、文明執法。”

“同志,好好吃你的飯,不瞭解情況別亂說話。”

“看來你這警察的素質有待提高啊!”說完,他搖瞭搖頭,轉身就走。

馬魁帶著另外兩個疑犯以及兩個拿錄音機的小夥走瞭過來,看到汪新旁邊流著鼻血的嫌犯,問:“咋回事?”

那嫌犯說:“他打的!”

一聽這個嫌犯瞎告狀,汪新氣不打一處來,對馬魁說:“他自己摔的,這小子偷瞭東西不承認,還罵罵咧咧的!”

馬魁皺著眉頭問:“那你就動手?”

汪新叫屈:“我沒有!”

那嫌犯扯著嗓子喊:“就是你推的我,好多人都看見瞭。”

汪新被誣陷,氣得青筋直蹦,馬魁示意他離開,等一會兒再過來。汪新走出餐車,站在外面說不出有多憋屈。過瞭好一陣子,馬魁走瞭出來,汪新忙迎上去問:“馬叔,都審完瞭?”

馬魁板著臉,沒有說話。

汪新沒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自顧自地說:“您是沒看見那小子當時有多賴,死不承認!”馬魁沉默片刻後,說道:“你說錢包是他偷的,可根本沒人能證明,他愣說自己撿的;你說是他自己摔一跟頭,也沒有證據,現在這小子嚷嚷著要找領導,還要索賠。”

“怎麼沒證據啊?車上那麼多人都看見瞭。”

“這都多少站瞭,目擊者早就下車瞭,上哪兒給你找證人去?”

“那我就活該被冤枉?”

聽到汪新說“冤枉”,這個詞對馬魁來說既敏感又紮心,沒人比他更能體會被冤枉的滋味,失去自由的那十年,有多少血淚都得往肚子裡咽。汪新此時的心情,馬魁比誰都懂。

一下火車,馬魁就被叫到胡隊長辦公室。胡隊長神色凝重,問汪新打人是否屬實。馬魁說,是那小子自己摔瞭一個跟頭,磕破瞭鼻子和下巴,跟汪新沒關系。胡隊長苦著臉說,可沒人能證明啊。在餐車審問的時候,有個乘客跟汪新辯瞭幾句,他還把人傢擠對一通。馬魁認為警察辦案,旁人七嘴八舌那是在添亂。見馬魁向著徒弟,胡隊長拿出一張報紙,指著上面的一則豆腐塊文章讓他瞅,這事兒都上報紙瞭。

一聽上報瞭,馬魁意識到事情鬧大瞭,後果很嚴重,忙拿過報紙看。胡隊長說:“那個乘客是大學老師,教法律的,把那天的情況寫瞭篇文章,還添油加醋地描述瞭一番,現在小汪渾身是嘴都說不清瞭。”馬魁問:“組織上打算怎麼處理?”“正在研究呢!本來也不是什麼大事兒,可是一上瞭報紙,那情況可就不一樣瞭。局裡頭剛剛來電話問呢,我都不知道咋說。”

馬魁沉默良久,他知道,汪新遇到人生的大坎兒瞭。

走出胡隊長的辦公室,馬魁順道去瞭一趟菜市場,買瞭一兜子菜往傢走。他瞧見汪新站在不遠處,看樣子有話要說,馬魁走到汪新近前,不咸不淡地說:“天太熱瞭,眼睛裡都冒火瞭。”

汪新壓抑著情緒說:“心裡也冒火瞭。”

“那就喝點涼白開,降降火。”

“一句好話都沒給我說,是吧?”

“那又怎樣?”

“馬叔,我是冤枉的。”

“冤沒冤枉,你自己說瞭不算,頭上有警徽,身上穿警服,做事得擎住這個‘警’字!”

“馬叔,告訴您個好消息,我這身警服穿不成瞭,您可以好好喝頓大酒瞭!”

馬魁看著汪新,一時無語。汪新挺直瞭腰板,大步流星地離開。望著汪新遠去的背影,他心裡五味雜陳。

兒子遇到這麼大的事兒,汪永革還不得出面說道說道。他來到乘警隊邀請胡隊長到傢裡嘮嘮嗑兒,喝點酒。不等胡隊長說話,汪永革就像點炮仗一樣噼裡啪啦說起來:“那小崽子,可把我氣死瞭,他怎麼能腦子一熱,就不管不顧地做出違反規定的事兒呢?把我氣得狠狠地給瞭他兩撇子,他也知道自己錯瞭,還大哭瞭一場。老胡,汪新這錯犯得不應該,得狠狠教訓!可這孩子還年輕,火氣盛,工作經驗不足,難免會惹禍,會犯錯誤,要是一棒子打死,那他這輩子就完瞭。”

“老汪,你說的我都明白。”

“老胡,咱們多少年的交情瞭,你得想辦法救救這孩子啊,我求求你瞭!”

胡隊長嘆瞭一口氣:“老汪,你聽我說,這事兒已經捅到上面去瞭,屁大點的事兒上瞭報紙,那就是天大的事兒。領導很生氣,還把我臭罵瞭一頓,說我管理不嚴,影響瞭鐵警形象!咱關門說句屋裡話,我也想把這盆火壓滅瞭呀,可火燒得太猛瞭,壓不住瞭!”

汪永革心裡拔涼拔涼的,呆在那兒說不出話來。胡隊長出主意說:“要不你去找找上面,看還有沒有回旋餘地。”汪永革撕下臉皮,正想開口求胡隊長,人傢立馬堵住瞭他的嘴:“你就別為難我瞭。”

這條路走不通,汪永革隻得厚著臉皮來找馬魁。他走進馬魁傢時,馬魁正在看報紙。馬魁掃瞭汪永革一眼,接著看起報紙來,既不打招呼,也不讓座。

汪永革自顧自地坐下來,沉默瞭好一會兒,說:“老馬,汪新的事,你都知道瞭吧?”

馬魁淡淡地說:“那麼大的事兒,想不聽見都難。”

“老馬,汪新犯瞭錯,應該承擔責任,這沒的說。可這孩子是個什麼秉性,你做師傅的,最清楚。”

“等等,你這是想把我給扯進去唄?”

“你想哪兒去瞭,我是說你瞭解汪新,這孩子心眼兒不壞,就是一時沖動,他做事方式不對,可心還是奔著盡職盡責去的。”

馬魁不咸不淡地說:“唱得再好聽也沒用,人傢就說他打人瞭,還說他刑訊逼供。”

汪永革賠著笑臉說:“我知道,可他還年輕,要是為瞭這事兒栽瞭大跟頭,那就一輩子都站不起來瞭!再說,這事兒,他確實冤。”

“我知道被人冤枉是啥滋味。當年,要是有人能給我作證,我也用不著蹲十年大牢!你兒子這回能不能把這事兒抖摟利索瞭,就看有沒有人願意給他作證吧!”

馬魁舊事重提,汪永革無言以對,那過去的記憶,是抹不去的,馬魁見他沉默不語,冷哼一聲說:“還有事嗎?”

“老馬,汪新這輩子,能活成什麼樣兒,全靠你瞭。”

“靠我?那得看你這個當爹的實誠不實誠!”說起往事,汪永革實在無話可說。

“你是不是以為我全蒙在鼓裡呢?當年,你明明看見我沒推人下去,為啥不能給我作個證?”

汪永革沉默著,打死也不說。

馬魁對此既不能理解,也無法原諒,在那麼一瞬間,他腦海裡閃過兩個字“報應”。汪新這孩子不錯,這不好的詞兒不能套用在他身上,這樣不厚道。

馬魁還抱著一絲希望,再次問道:“不說話是吧?”

汪永革苦澀地說:“你真的看錯人瞭,那不是我。”

馬魁冷笑道:“行,就當我瞎瞭眼。”

汪永革感覺路都走絕瞭,心情沮喪地回瞭傢,看到汪新坐在桌前畫畫,他氣急敗壞地說:“你還有閑心畫畫呢?”

汪新沒吱聲,什麼也不想說。汪永革走到桌前,看著畫問:“這是什麼東西?”

汪新惡狠狠地說:“狼。”

紙上畫的是一隻惡狼,汪新氣呼呼地說:“老馬頭不講情面,沒人味兒,狼心狗肺!”

汪永革責備說:“你怎麼總說人傢的不是!你要沒惹禍在先,人傢能說道上你嗎?”

“就算我沒惹禍,他也是看我一百個不順眼!”

“你再犟嘴!”

“本來就是這麼回事,還不讓說瞭?”

兒子的話惹怒瞭汪永革,他一把扯過畫,刺啦撕瞭。

汪新生氣地說:“撕吧!撕瞭還能畫。”

汪永革眼裡噴火,怒視著兒子。汪新豁出去瞭,叫嚷道:“想打我是吧?他打我,您也想打我,打吧!打死拉倒!”

汪永革痛心疾首地說:“你想把我氣死嗎?”自打妻子去世後,兒子就是汪永革唯一的希望和寄托,他當爹又當媽,寶貝疙瘩一般慣著,哪裡舍得動一根手指頭。

汪新委屈又憤然地嚷道:“爸,我知道我錯瞭,我認錯,也想改正錯誤。可我想不通的是,我們師徒倆在一塊這麼久,我就算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吧?他為什麼見死不救?他為什麼這麼恨我?”

汪永革沉默瞭。汪新含淚自語道:“這個事兒我想不通,這個坎兒就過不去!不過,我盡力瞭,我沒招瞭,我認瞭!”

汪永革的眼圈紅瞭,他靜靜地看著兒子重新拿起畫筆,繼續畫畫。

窗外,暴雨傾盆而至,天空像被打破瞭一個無底洞,大雨如瓢潑一樣。

日子裡盛滿瞭鍋碗瓢盆,磕磕絆絆,叮裡咣當。這過日子啊,哪有一帆風順的。汪傢遇到這麼大的糟心事兒,作為師傅,馬魁難免不被波及。王素芳感嘆說:“老馬,這事兒說到底,小汪也就是打瞭人,打得也不嚴重,對他的處分是不是太重瞭?”

馬魁冷冷地說:“重不重是組織的事,我管不著。”

“可你是小汪師傅,總能說句話吧。”

“連領導都被他連累瞭,正火上頭呢,我能說啥呀?”

“那總不能看那孩子連飯碗都砸瞭吧?”

“人走人道,狗走狗道,腳上的泡都是自己蹍的,得自己受著。”“就是不管瞭唄?”

“我管不瞭!”

馬燕聽見瞭父母的對話,對父親的冷漠很不滿,她從房間裡走出來,沖著馬魁嚷道:“汪新是你徒弟,他犯瞭錯,師傅也有責任!”

馬魁瞪著閨女問:“你說什麼?”

王素芳擔心父女戧戧上,忙攔住閨女說:“燕子,這事跟你沒關系,別亂說!”

馬燕理直氣壯地說:“怎麼跟我沒關系,汪新是我同學,他遇到困難瞭,我不能不管不問。”

馬魁瞧閨女擺出一副小老虎要發威的模樣,問:“你想怎麼管?”馬燕說:“師傅得給徒弟說好話。”“那我就是包庇壞人!”“他不是壞人!”“我懶得

理你。”

馬魁說著,就要走開,馬燕提高瞭聲調說:“沒教好徒弟,看徒弟出事就躲瞭,有這樣的師傅嗎!”

馬魁猛地站住身,虎目圓睜,剛要發作,王素芳趕緊擋在父女之間,勸道:“鄰居們都豎著耳朵呢!能不能別讓人聽笑話!”

馬魁盡量用緩和的語氣說:“馬燕,我告訴你,這是我的事,你少管,管也管不著!還有一個星期就高考瞭,管好你自己。”

馬燕氣哼哼地說:“我也告訴您,我的事,您以後也少管,順便通知您,我已經決定放棄高考瞭。”

馬魁難以置信地看著閨女,馬燕又重復瞭一遍,馬魁威脅說:“你敢!”

馬燕索性豁出去瞭:“實話跟您說,這一年我壓根就沒好好復習,我那書皮裡頭包的都是小說。”

“燕子,你太讓我失望瞭!”

“我壓根就不是念書的料,上回數學就考瞭九分,還不夠丟人現眼的嗎?反正我說啥都不考瞭,您想考大學,您自己考,別在我身上使勁瞭。”

“燕子,你現在還小,將來你會後悔的。”

“後不後悔那都是我自己的事,用不著您操心。”

這個汪新攪得傢裡不得安寧,現在倒好,女兒幹脆放棄高考瞭。馬魁長嘆一聲,隻能無奈地接受現實。

汪新的事兒牽扯著好幾個人呢,比如姚玉玲就動瞭心思,她和汪新還能不能處,得找老媽給拿個主意。為此,姚玉玲特意回瞭一趟傢。

姚母做瞭好幾個菜,勸姚玉玲多吃,這麼些日子不見,女兒都瘦瞭。見女兒情緒不高,姚母沉默片刻問:“閨女,小汪最近怎麼樣?”

姚玉玲沒精打采地說:“攤上那麼大的事,心情肯定不好瞭。”

“那到底能得個什麼果兒呢?”

“說是幹不成瞭,可他爸和他師傅都是老人兒瞭,多少能跟領導說上話,應該不會開除吧!”

“我看這事不好說,動靜鬧得那麼大,能壓得下來嗎?真要是沒瞭工作,這人可就靠不住瞭。”

姚玉玲看著母親,有點吃驚:“媽,您這話是什麼意思?”

姚母語重心長地說:“閨女,媽可都是為你好,盼著你能找個好人傢,一輩子有吃有穿,不受窮不受苦。可眼下,小汪出瞭這事,就算不被開除,也得記大過,往後,想起來,太難瞭!你和小汪的事,我看還是算瞭。”

“我倆一直處得挺好的,哪能說算瞭就算瞭。再說,還不一定是怎麼回事呢!”

姚母接著說:“閨女,我是過來人,見的事多瞭,你還年輕,很多事你看不懂,也猜不到。一個錯,就能抽瞭他的脊梁,毀瞭終身,這事不少見。閨女,沒出這事前,你跟他好,媽都同意,可現在不一樣瞭,眼下,你還有退路,一定得把握好,一腳低,步步低,一輩子都直不起腰板來。”

姚玉玲沉默不語,她內心還在掙紮。

姚母趁熱打鐵,接著又說狠話:“我把話都說清楚瞭,你長大瞭,我不能把你捆起來,往後是吃肉還是啃菜餅子、喝糊糊粥,你自己琢磨吧!”

姚玉玲想瞭一會兒,拿定瞭主意,說道:“越吃越餓,趕緊吃吧!”

姚玉玲回到工人大院,剛走進院子,就聽見老吳媳婦說:“要說小汪,那孩子是真不錯,怎麼就攤上這鬧心事瞭。”

老蔡媳婦附和道:“誰說不是呢!對瞭,我聽說留不住瞭。我傢老蔡說,得開除,摘大蓋帽。”

躲在一旁偷聽的姚玉玲,這回心徹底涼瞭。她想瞭一會兒,故意發出聲音,再次走進院子。老吳媳婦忙跟姚玉玲打招呼,她點瞭點頭,朝汪新傢走去。

姚玉玲敲瞭敲汪傢的門,汪新走過來開門,一時間兩人竟找不到話說。沉默瞭一會兒,姚玉玲問:“你那事,處理得怎麼樣瞭?”

汪新說:“還能怎麼樣,頂多不讓幹瞭唄!”

“領導跟你說瞭?”

“不讓幹就不讓幹,我有手有腳,怎麼都能吃口飯。”

“那是,好瞭,我先回傢瞭。”

姚玉玲說完,就往宿舍走去。她的感情來得突然,去得也快,似乎都沒有留戀。姚玉玲的態度似乎有點冷淡,汪新頗為失望,默默關上瞭房門。

姚玉玲回到宿舍,她緩緩地坐在床上,若有所思。母親的話回蕩在耳邊,她相信母親的判斷和經驗,讓她為瞭愛情吃糠咽菜,她能做出這樣的犧牲嗎?姚玉玲起身走到鏡子前,望著鏡子裡自己姣美的容貌,她堅定瞭主意。

黃昏,晚霞映照,渲染著周邊一草一木的幻影。姚玉玲約瞭汪新,來到郊外的後山談事情。汪新故作輕松,邊走邊說:“這兒的風景不錯呀!你是怕我心情不好,想讓我透透氣吧?”

姚玉玲沒說話,她不知如何張嘴。汪新自顧自地說:“玉玲,我都跟你說瞭,我挺得住!還是那句話,我有手有腳,在哪兒都能吃上飯。”

姚玉玲點點頭說:“聽你這麼說,我就放心瞭。”

“除瞭我爸,也就你關心我瞭。”汪新此話一出,姚玉玲欲言又止,汪新看她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說:“有話就說唄!”

“這段時間,我想瞭很多,其實我沒打算結婚。結婚瞭,就有傢瞭,就得生孩子,照顧孩子,我還沒有準備好。”

“也沒說馬上就結婚。”

“我覺得,我們互相還不夠瞭解,我們的事,先放放再說吧!”“放放是什麼意思?”

“不結婚,就沒必要處,還是各忙各的吧!”

汪新這下徹底明白瞭,人要是倒黴,喝涼水都塞牙。他的愛情之樹剛剛發芽,就夭折瞭。沉默片刻後,汪新說:“不結婚確實沒必要處,再說還耽誤時間。”

姚玉玲笑瞭笑,說:“那……我們回去吧。”

“這裡風景多好啊,我還沒待夠呢,你先回去吧。”

姚玉玲猶豫片刻,說:“那我先走瞭。”

汪新望著遠方說:“祝你幸福!”

姚玉玲輕聲說:“你也是。”

姚玉玲走瞭,走得那樣決絕,或許她不敢回頭。夕陽西下,晚風吹拂,汪新久久地望著姚玉玲遠去的背影……

汪新和姚玉玲分手的消息傳到牛大力耳朵裡,他那叫一個開心啊。他喝著酒,手舞足蹈地唱著樣板戲《紅燈記》:“爹爹給我無價寶,光輝照兒永向前;爹爹的品德傳給我,兒腳跟站穩如磐石堅;爹爹的智慧傳給我,兒心明眼亮永不受欺瞞;爹爹的膽量傳給我,兒敢與豺狼虎豹來周旋。傢傳的紅燈有一盞……”

翌日,牛大力拎著空酒瓶來到國營商店找馬燕打瞭半斤高粱燒,又破天荒地買瞭兩塊五香豆腐幹和一個熏雞架。馬燕好奇地問他,這是有啥喜事啊。牛大力樂呵呵地說,喜事,大喜事!

兩個曾經受過感情傷害的人,卻有著截然不同的心情。

馬燕去找汪新的時候,他還沉浸在素描畫中。幾次敲門聲傳來,他才把畫紙扣上喊:“門沒鎖。”

馬燕進屋打量瞭一下汪新,說道:“看樣子,心情不錯呀。”

汪新裝出一副輕松的神情:“該吃吃該喝喝,長瞭三斤二兩上好的五花肉。”

“就得這樣,事都出瞭,上火也沒用,樂樂呵呵的,總會有辦法的。”

“你這是安慰我來瞭?”

“來看看老同學。”

汪新話裡有話地問:“是來搞偵察的吧?”

馬燕問:“偵察誰?”

“這屋裡還有別人嗎?”

“你這人怎麼好賴不分呢?”

“自打上瞭班,沒學別的,就學會看人瞭,好人、壞人,紅心、黑心,我都看透瞭看爛瞭!”

“你犯瞭錯,得從自己身上找原因,不能埋怨別人。”

“我沒埋怨別人,我是恨我自己,瞎瞭眼睛,看錯瞭人!”

“你說誰呢?”

“想說誰說誰,誰心黑說誰。”

“汪新,我本以為你是個聰明人,其實你就是個糊塗蟲,你活該被開除!”

這是馬燕第一次在汪新面前露出“獠牙”,以往都是沖著她爹齜牙。既然人傢不歡迎,馬燕也沒必要再逗留。

馬燕轉身要走,汪新叫住她,托她捎給馬魁一張畫紙,並再三叮囑,這是私人信件,不準偷看。馬燕氣哼哼地說,她不會看,怕看瞭長針眼!

馬魁收到閨女轉交的畫,他坐在桌前,展開畫紙,隻見畫紙上畫著一隻狼身人面獸。一旁的媳婦看著,不解地問馬魁:“這畫的是什麼東西,狗?”

“狗能長人臉嗎?”

經丈夫這麼一提示,王素芳明白瞭,說道:“這畫不好看,我拿去燒瞭。”

“我倒是覺得挺好的,沒看出來,那小子挺有內秀啊!”馬魁把畫疊起來,揣進兜裡。

“小汪那孩子也太過分瞭,哪有這麼罵人的。”

“人傢鼓著一肚子氣,總得找個口放出來吧!要不該憋壞瞭。”“懶得管你們的事。”

王素芳不快地走開,馬魁掏出那張畫,展開看瞭又看,竟然笑起來。

馬魁不會輕易放過汪新,這小子還沒出師呢。這天,馬魁拿著一摞材料來找胡隊長,讓他仔細看看。

馬魁說:“都查清楚瞭,汪新確實是冤枉的,我找到兩個目擊證人,就在院裡呢。這是目擊證人的車票、座位號,可以證明事發的時候,他們確實在那節車廂裡。”

胡隊長翻看資料裡夾著的火車票,很驚訝地問:“你這是從哪找出來的?”

“隻要想找,就能找到!目擊證人也帶來瞭,就在院裡呢。”

胡隊長朝窗外看瞭一眼,外面果真站著兩個人,胡隊長笑著說:“到底是你徒弟呀,我說你這兩天滿車站地跟人打聽,原來是幫你徒弟找證人去瞭。”

“我也被人冤枉過,我不能再讓我徒弟跟我一樣。”

聽到馬魁這麼說,胡隊長點瞭點頭,拍瞭拍他的肩膀,既欣慰,又感動。馬魁叮囑胡隊長,這事先別告訴汪新,他不想讓汪傢知道。

胡隊長讓人叫來汪新,把一份文件遞給他:“簡單點說,雖然你沒打人,但處理案子確實存在問題,造成瞭不好的社會影響。組織上經過慎重考慮,決定把你派到紅陽火車站鍛煉,有意見嗎?”

汪新說:“沒有,堅決服從!”

“回去吧,抓緊收拾收拾,準備出發。”

汪新拿著文件興奮地跑回傢,進瞭廚房見到老爸劈頭就問:“爸,您給我找人瞭?”說著遞上文件,汪永革看著文件沒說話。“您不早跟我說,弄得我這心慌慌的,覺都睡不踏實。”

“我看你能吃能喝,睡得呼哈的呀!”

“那都是裝的,不是怕您上火。”

“算你小子還長點心。”

汪新感嘆地說:“紅陽火車站離咱們這小二百裡地,往後咱爺倆可就不能說見就見著嘍。”

汪永革說:“見不著好,省得看你心煩。”

“那我就放心瞭。對瞭,紅陽是個小站,去瞭得多憋屈呀。”

“還挑肥揀瘦的,小子,能讓你幹就不錯瞭!”

“那我得去給我媽媽燒個香,讓她也得個信兒,不要擔心。”

“去瞭好好幹!”“保準給老汪傢長臉!”

汪永革沉默片刻,繼續切起菜來。他知道,這事兒馬魁出瞭力,幫瞭忙,得登門拜謝。

這天得空,汪永革提著一小袋子花生,來到馬魁傢。王素芳忙招呼:“汪段長來瞭。”

汪永革笑著說:“從鄉下弄瞭點花生,留著吃吧!”

“這不過年不過節的,多破費。”

“吃到肚子裡,長到肉上,就不叫破費。”

王素芳何嘗不明白汪永革的心意,她接過袋子,朝廚房走去。正在廚房煮面的馬魁一眼就看到妻子手裡的袋子,臉色頓時陰沉下來。王素芳低聲說:“汪段長來瞭,你沒聽見嗎?”

“煮面呢,抽不出身來。”

“我來弄,汪段長還給咱傢拿來一袋子花生。”

馬魁陰著臉從媳婦手裡拿過袋子,來到外屋,把袋子放到桌上,坐下身來,冷若冰霜。汪永革臉上帶著笑意說:“老馬,這點小意思,不成敬意。”

“這話從哪來呀?”

“我知道,是你幫瞭汪新。”

“你想多瞭,那是領導的決定,跟我沒關系。”

“那這裡面也一定有你的面子。”

“我哪有面兒呀?曾經的戴罪之人,臉都貼地皮兒上蹭花瞭!”

“老馬,不管怎麼說,這人情,我記下瞭,往後有個為難招災的事,招呼一聲。”

“把東西拿走,我怕硌著牙!”

馬魁說著,就一把抓著袋子,扔給汪永革。馬魁是使瞭點勁兒的,說是砸也不為過。汪永革接過佈袋子,無奈地起身離開。

汪永革走後,王素芳過來埋怨說:“哪有這樣往外卷人的呀?多失禮。”

馬魁大聲說:“我痛快!”說完朝廚房走去。

連綿陰天,弄得人也心情灰暗。天空上像是掛滿瞭太多悲傷的雲朵,它們一會兒凝聚,一會兒消散。

馬魁真的痛快瞭嗎?其實未必。

寧陽火車站的站臺上,馬魁帶著乘警小胡站在車廂外,望著紛紛上車的乘客,如果看到需要幫忙的,便上前搭把手。

汪新穿著便衣,背著被褥卷,提著一個大包來到馬魁面前。馬魁冷冷地掃瞭汪新一眼,汪新問道:“馬叔,這是我師弟嗎?”

馬魁像沒聽見一樣,倒是小胡機靈:“師兄,你好。”

“師弟,馬叔能耐可大瞭,你要跟他好好學。”

“我知道。”“對瞭,你的手腕子結實嗎?”

聽到汪新這樣問,小胡很是不解,汪新拍瞭拍他的肩膀,語重心長地說:“幹咱們這行,手腕子很重要,得保護好瞭。”

小胡點點頭說:“謝謝師兄提醒。”

這時,馬魁招呼小胡,讓他上車去,轉而朝向汪新問:“你怎麼不上車呀,舍不得走嗎?”

汪新說:“馬叔,我贏瞭。”

“終於從我手裡逃出去瞭。”

“一點就透,怪不得是我師傅。”

“看來我得祝賀你呀。”

“等我弄瓶好酒。”

師徒倆鬥瞭半天機鋒,汪新不想再繞彎子,問馬魁為什麼總是針對他,為什麼對他這麼狠,是得罪他瞭嗎?馬魁冷淡地告訴汪新,沒啥,就覺得逗他好玩兒。

汪新凝視著馬魁,伸出瞭手,馬魁沒理他,讓他少來這套。

汪新挑釁著問:“怕瞭是嗎?”

馬魁點點頭:“是這個意思啊。”馬魁明白這小子是給自己下戰書。

馬魁伸出手掌,一把握住瞭汪新的手。這是一雙歷經歲月磨礪的手掌,厚實而粗糙,似乎凝聚著千斤之力;汪新的手白凈秀氣,像是未經風雨的修竹。兩相較力,互不相讓,汪新覺得手要被捏碎瞭,額頭滲出汗珠,連忙叫停。

馬魁盯著他說:“慢慢練,隻要我不死,你還有找回臉面的機會。”

汪新點點頭:“妥瞭,保重吧!”“

輕點嘚瑟,別讓人笑話著!”

“落魄的鳳凰也比雞大,就怕巴掌小地兒晃不開膀子。”

汪新說著,朝車廂門走去,他嘴硬,心裡還是佩服:“這老馬頭,心硬拳頭更硬!”

火車啟動,行駛在路上。這一次,汪新是以普通乘客的身份,坐上瞭這趟列車,看著從他身邊而過的乘警,望著車窗外那飛馳而過的田野,他的眼睛漸漸地濕潤瞭。

到瞭紅陽站的時候,汪新抬頭看瞭看天,心想:“一切重新開始瞭。”

《南來北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