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二妹出世

過瞭秋,美心上班不正常,此前流產兩次,她必須小心。地保住,才能有莊稼。傢裡還是緊著她吃——趁傢麗不在的時候。

傢麗已經開始上學,八歲,應該上三年級,但因為基礎差,隻好從二年級開始學起,好在學校教學談不上嚴,就認認字,玩玩。她比班裡的孩子都大。田傢庵區一小離北菜市不遠,一早常勝送她過去,跟年級組長打好招呼,老師領著過去,到二一班。傢麗不怕生,老師領著她上講臺,傢麗居高臨下,目空一切的樣子。

“歡迎新同學。”老師說。

同學們鼓掌。

“新來的同學做個自我介紹。”

傢麗站起來,虎頭虎腦,“我叫何傢麗。”是江都口音。她還沒掌握淮南方言。普通話也不太好。

全班哄堂大笑。傢麗拳頭擂教案,“笑什麼笑!”

一錘定住音,霎那間安靜。沒人笑瞭。這人不好惹。

“新同學註意控制自己的情緒。”老師說。

傢麗點頭微笑。收斂野性子。

在全班的矚目下,何傢麗按照老師的指示走到最後一排,把書包一丟,湊個空位子打算坐下。

兩邊的男孩故意持住勁,隻留給她窄窄的一條小縫。何傢麗見瞭,心裡有數,腳先跨過板凳,再來個千斤墜,壓!屁股下沉,生劈出一條活路來。坐穩瞭,兩邊咕拗,攻城略地,男孩們咬牙切齒憋足氣守住,徒勞,城池盡失。傢麗發育早,比他們都高,力氣也大。何傢麗得意地笑幾聲,坐好,上課瞭。

下課十分鐘。同桌的男孩不樂意,面子上掛不住——其實也不算同桌,桌子是長條木桌,後面擺長條凳,所以等於是五六個孩子一排,都算同桌,隻不過這個男孩剛好在傢麗旁邊。

“哪來的國民黨特務?來我們這撒野!”

“讓開!”傢麗一推,男孩打瞭個趔趄。

“呦呵,怎麼著,想練練?”幾個男孩圍著傢麗。

“我再說一遍,讓開。”傢麗不打算客氣。她在江都老傢跟同村的武進士學過幾手,正愁“深藏不露”。

男孩不讓。

“尊姓大名?”傢麗按照江湖的規矩。

“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湯為民!”

“行瞭,我知道瞭,湯為民,麻煩讓開,別擋著路。”傢麗依舊耐著性子。

“這就想跑?門兒都沒有!反動派就應該被打倒!”為首的男孩充滿“革命”熱情。

周圍男孩們起哄說打倒打倒。

“去廁所,要不要跟著?娘娘腔。”傢麗先禮讓三分。

男孩被激怒瞭,叉著腰,“我不跟娘們動手,你給我道歉!”

傢麗一伸手,麻溜地,把他紅色褲帶解下來,一抽,跟抽瞭龍王三太子的龍筋似的。男孩大驚,連忙護住襠部,提溜著褲子。

“這是哪個老奶奶的裹腳佈,怎麼還當上褲帶瞭。”傢麗藐視,冷笑。女孩們圍過來笑。惡人自有惡人磨。

“還給我!”男孩伸手要奪,傢麗往後一閃,他捉住一點繩頭,“你撒手!”男孩怒目。跟著要伸手扳傢麗的肩。傢麗一個反抓,腳下一踢,男孩沒站穩,再來個背摔,男孩身子在空中劃瞭個弧線,咚的摔在地上。所有人愣住。傢麗得意。兩三秒,男孩摸摸頭,見有血,大叫瞭一聲。教室裡亂成一團,外面天空黑瞭,一會,盆倒般下雨。

父親常勝被老師教到學校之前,傢麗已經到傢瞭,沒帶傘,就頂著塊油佈。老太太道:“劉媽女兒沒跟你一塊回來,怎麼這會就回來瞭?”老太太也跟著孩子們叫劉姐為劉媽。

“沒有,放學早,老師說雨大先回傢吧。”傢麗撒瞭個謊。

院子裡的水沒過腳脖子。

老太太在屋裡收拾,把東西都放到高處,床上,櫃子頂上,桌子腿系根繩,系到窗戶欄桿上,廚房爐子也滅瞭。美心提著盞煤油燈。傢麗問:“阿奶,去哪?”老太太把傘遞給傢麗,道:“扶著你媽,去劉媽傢。”

“去她那幹嗎?”傢麗還問究竟。

“讓你去你就去,眼睛不看,要發大水瞭。”老太太沒好氣,十萬火急,誰有工夫解釋。

發大水。這個在父母和奶奶口中提過無數次的詞,如今到瞭眼前,傢麗覺得不可思議。看樣子,發大水是件壞事,可傢麗卻莫名興奮。

美心站在門口瞭。老太太繼續指揮傢麗,“你媽彎不下腰!褲腿給她卷卷!”

傢麗看看,不情願,但還是照辦。撐開傘,三個人趟著水,出瞭院門,先上壩子,繞過屋角,再往南走不瞭幾步就是劉媽傢。剛踏上土壩,傢麗看呆瞭。眼前的淮河,在雨幕中像一條翻滾的黃龍,咆哮著在田傢庵打瞭個轉,又奔騰向東。

“走啊,發什麼愣!”老太太催促傢麗,“註意腳下,扶著你媽!”美心現在是重點保護對象。

劉媽住這片少有的二層樓。

雨還在下。天色比鍋底還黑。三盞煤油燈點起來,亮堂堂的。老太太扶著美心坐下,劉媽拿塊毛巾給她擦頭發。傢麗撐開傘要出門趟水。老太太喊:“回來!瘋什麼,老實坐著。”傢麗隻好坐穩瞭。

美心對劉媽嘆,“就是沒女孩樣。”

劉媽笑道:“也好,女孩當男孩養,老大皮實點好。”美心又問劉媽她女兒秋芳回來沒有。正說著,秋芳上來瞭,說瞭聲雨真大,回旁邊自己屋瞭。老太太也笑:“這才像個女兒傢。”

胡瞎子推門進來,“哎呀,真是水龍王發怒瞭,今年又是不得瞭。”美心笑道:“胡神仙,這風大雨大,你是怎麼摸來的?”

“秋芳扶我過來的。”胡瞎子說。眾人又贊瞭秋芳一番。

人在屋簷下,不得不多說點好話。

又一會,鄰居朱德啟的老婆和大老湯的老婆都上來避洪。雨下得急,排澇系統負荷不瞭,一樓淹瞭,無一例外。

幾個人閑著沒事,都說餓瞭,可到底變不出吃的。隻好說閑話頂餓。

大老湯老婆喇稍(土語:好強),她丈夫大老湯是江都人混淮南的頭頭,在外貿局算個半個小科長,妻憑夫貴,她說話一向大聲。“胡神仙,您倒給算算,這雨什麼時候停吶?還等著回傢做飯呢。”

胡瞎子戴著黑圓圈鏡子,跟阿炳似的,掐指算算,“今年是庚子年鼠年,碩鼠竊糧,所以有瞭饑荒,再加上閏六月,一年竟有384天,子鼠是水,逢著秋生金水上加水,這雨,一時半會停不瞭。”

朱德啟老婆瞟瞟窗外,笑道:“明眼人都知道這雨停不瞭。”

因為大老湯之前多看瞭美心兩眼,湯婆子便恨住瞭美心,她存心挑事,跟著說:“胡神仙,你倒給算算,美心妹妹肚子裡是不是個帶把的?”老太太打岔道:“早算過瞭,是帶把的,不用再算瞭。”傢麗天真,問:“什麼是帶把的?”

大人們都笑瞭。湯婆子點瞭一下傢麗的額頭,“你就不帶把。”

傢麗反擊,“那你也不帶。”

湯婆子皺眉。小鬼不好惹。美心輕呵:“別沒大沒小!”

朱婆子道:“胡神仙,你給算算,這丫頭的命如何?”老太太感興趣,也央胡瞎子算。胡瞎子也不推脫,隻叫傢麗過去,摸摸手,又摸摸面骨,“這丫頭是女孩男命,以後是要頂門立戶的,要在戰爭年代,怎麼也是個連長。”又問傢麗八字。美心說瞭。

胡瞎子說她命帶比肩,有點克父母,上輩子跟媽是姐妹……老太太聽著沒好話,攔住不讓他說。免得氣著美心,動瞭胎氣。

有人推門進來。一個葫蘆頭,頭上包著紗佈,蒙住一隻眼。

眾人一下沒反應過來。

“媽!”男孩叫瞭一聲。燈光映著臉,是湯為民。

“兒子!”湯婆子激動,噔楞站起,“頭怎麼啦!”

“沒事。”湯為民見傢麗在,順著墻根走,到媽媽旁邊。

“哪個殺千刀不長眼的幹的!”湯婆子炸開瞭,比雷都響。

何常勝進門,眾人看他。他愣瞭一下,見湯婆子那鐘馗樣子,賠著笑道:“不是,湯嫂,孩子也是不小心,不是故意的……”

湯婆子豎眉,指著常勝問:“你們傢女兒幹的?!”

常勝轉過臉,對傢麗,“你!還不跟為民哥哥道歉!”

“他是弟弟,我是姐姐。”傢麗掰扯。

“道歉!”常勝雷霆萬鈞。老太太忙攙和在當中打圓場,讓湯婆子息怒,有話好好說。

湯婆子先啐兒子為民,“沒用的東西!帶把還幹不過不帶把的,你搞什麼東西!就你這樣還建設新中國?”

湯為民不服氣,嗷一聲,“她打埋伏,我沒準備好!”

“那就再來一仗!”湯婆子鼓勵。

傢麗也擺出架勢,天不怕地不怕。

美心看不過,說湯嫂,息事寧人吧,為民過來讓阿姨看看,傢麗這孩子是野瞭點,傢麗快道歉。劉媽也說,對對對,街裡街坊的,小孩子手上沒個輕重一不小心難免……

湯婆子憋不住,大聲,“打的不是你女兒,難免,我看就是存心故意!小孩不懂事大人也不懂,我看就是存心故意,就想把我們傢這個獨苗苗給打折瞭,好跟某些人一樣,沒一個帶把的。”

老太太看不過,站在前頭道:“我說湯嫂子,是什麼就是什麼,說話別夾槍帶棒指著桑罵著槐,你有帶把的,我們馬上也有,誰看不慣誰?”常勝聽不下去,拉著傢麗,扶著美心要走。

湯婆子窮追猛打,“馬上要有,在哪呢,空口白牙不好亂說。”

老太太對美心有信心,指指她肚子,“馬上就來呀,胡神仙都說瞭啊,馬上就有,鐵定帶把。”

湯婆子笑道:“睜眼瞎的話也信,老奶奶,你是從舊社會過來的,可惜現在是新社會,咱們現在跟著朱總司令走,就不信那一套,還說什麼閏六月雨不停,要我說,現在雨就給我停!”

遙遙一指,對窗外。

也奇瞭,雨真停瞭。

眾人皆罕。不出聲。煤油燈燒得畢畢剝剝,燈花炸瞭兩下。

湯婆子笑呵呵地,“這個算命的攤子,應該我擺。”

胡瞎子不服氣,顫顫巍巍,一個手指對天,那指甲老長,看得瘆人,“牝雞司晨,必出妖孽!”

湯婆子不耐煩,“行瞭,別跳大神瞭,您那兩下子,隻能糊弄鬼!”胡瞎子道:“湯嫂,給你一句忠言,你們傢五十歲上有一大劫……”湯為名攔阻,“別說瞭,我媽我不想聽。”

胡瞎子被沖得亂瞭氣場,話說不清楚。老太太扶著他。

湯婆子幽幽道:“要我說,常勝媳婦這一胎還應該是生女兒。”

劉媽繼續打圓場,“湯嫂,這個無憑無據可不好說。”

老太太激動,她想孫子,“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不好亂講。”

湯婆子提眉說:“兒子醜媽媽,但凡懷瞭兒子的,媽沒一個不醜的,你看美心,越來越漂亮,那肯定是女兒瞭。”

美心緊張,自我辯解,“哪漂亮,顴骨上都長雀斑。”

“你那是醬園廠醬油吃多瞭。”湯婆子反擊得很有力。

何常勝陰沉著臉,不說話。他盼兒子盼好久。

傢麗跳出來,“妹妹也好,不關你事!”

老太太攔著,“傢麗!不許亂說。”

美心哎呦叫瞭一聲,捂著肚子。又叫一聲。不行瞭。一屋子人這才緊張。美心快生瞭。水大,總不能坐船出去。

老太太大喊,“熱水,剪刀!就位,準備接生!”她在江都當過接生婆的助手。麻利爽快。各就各位。

“喘氣!用力!”老太太下指令。常勝不敢看,帶著傢麗站在瞭樓道口。傢麗問爸爸,“媽媽在生孩子嗎?”

常勝抽煙。平時舍不得抽。關鍵時刻不得不解愁。

“生的弟弟?”傢麗又問。

“是弟弟。”常勝底氣不足。

鏖戰六小時。

一聲清亮的哭聲。

湯婆子率先報喜,“恭喜恭喜,再添一個千金。”

美心哭瞭。老太太累得坐在地上。劉媽幫她擦汗。朱德啟老婆早走瞭。

常勝丟掉最後一隻煙頭,快速下瞭樓。

傢麗站在門檻上朝裡看。為民向她示威:“還是丫頭片子!”傢麗舉起拳頭,為民連忙後退。他怕她。

《六姊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