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為父報仇

老二眼睛大,忽閃忽閃地,聽話,不怎麼哭,老睡覺。老太太的意思是,餓得沒力氣哭,美心沒奶,隻能弄點小米湯給她喝。傢麗倒挺喜歡妹妹,跟自己一樣,都是女孩。她有戰友瞭。下瞭學她就逗妹妹玩。

美心不耐煩,“不讀書去?去廚房幫幫奶奶,老擺弄她做什麼。”

“好玩。”傢麗說。

老太太進屋,“以後有你帶的。”

“妹妹叫什麼?”傢麗問。正迎著常勝進門,陰沉著臉。美心問:“幹嗎?誰欠你錢瞭?臉耷拉得比驢臉都長。”生瞭女孩,美心也有點“理虧”,可正因為這樣,她反倒要更加理直氣壯一些。常勝在單位剛受瞭大老湯三兄弟和朱德啟的打趣,說他傢缺少一個“公”的,心情低落。一個單位幹著活,年紀又差不多,比是難免,工作上比,連生孩子也比。因為連著生女兒,常勝在大老湯面前,永遠是“小老弟”。他不希望這樣。

“聽到沒有,”美心道,“你女兒問你,老二的名字叫什麼?”

生出來有日子瞭,一直叫老二,或者二妹。

常勝還是不做聲。

美心不高興,“說話呀,什麼意思,生瞭丫頭就掛拉著臉,怪我?這是生產合作社,也不是我獨傢經營。”

老太太端窩窩頭上來,“沒人怪你,吃飯吧,名字想想,再接再厲。”

美心抱怨,“媽說得輕松,上嘴唇碰下嘴唇,一禿嚕話就出來瞭,我可是在鬼門關走過一遭的,一個一個的,易麼?”

老太太不愛聽這話,“誰容易,我也不是沒經歷過。”

美心道:“再經歷也就兩回,我這都四回瞭。”

老太太道:“這個怎麼比,我第一回就生出常勝來瞭,第二回常勝妹妹是額外的,叫錦上添花。”

美心道:“反正我得歇歇,單位都有意見瞭。”

老太太話趕話說:“能有什麼意見,也是給國傢做貢獻,人多力量大。”又說:“不過歇歇是好事,保住莊稼地,才能長苗子。”

傢麗問:“莊稼地在哪?苗子在哪?”

“吃飯!”常勝不想再聽。他是一傢之主,在外頭受氣,在傢裡,他還是有絕對權威。

一傢四口吃飯。老二擺在屋裡頭。吃著吃著,常勝放下筷子,自言自語道:“文文靜靜,秀秀氣氣,叫傢文,老二叫傢文。”

一傢皆說好。老二便叫何傢文。

常勝又說:“傢文是學名大名,小名叫招弟。”

美心識字不多,老太太更是不識字,都問哪個弟。

常勝解釋:“弟弟的弟,招來一個弟弟。”

傢麗說:“這個名字不好,不像女孩名字。”

老太太笑說:“吃飯吧,當初你就應該叫招弟的。”

“我不叫招弟,我也沒招弟,隻招瞭妹。”

“吃飯!”常勝脾氣又上來瞭。

月子地裡,劉媽來看美心跟孩子,扒拉著小被褥,逗逗她,“這孩子真會長。”美心不懂她的意思,看她。

劉媽笑道:“選優點長的,眼睛像常勝,臉型像你。”

“有什麼用,以後還是人傢人。”

“別這麼說。”劉媽勸她。

“趕明上班,大老湯傢的和朱德啟傢的,還不知道怎麼起哄呢。”美心能預感到。劉媽說:“誰傢的事誰傢管,別人再說,也隻是嘴上說說一陣風就吹過去瞭,這不還有我陪著你呢麼。”

劉媽第一胎生的也是女兒。

美心稍顯寬慰。劉媽又說:“都說瞭,婦女能頂半邊天,你知道郊區那長青社吧,婦女們也出工,跟男社員幹同樣的活,工分男社員記7分,女社員,一樣。城裡就更是平等瞭,醬園廠女職工拿的不比男職工少。”

“道理是這個道理,可生瞭閨女,以後總歸要出嫁,而且我們是外地過來的,沒個男孩,總是難辦。”美心推心置腹。劉媽不好再說什麼。兩個人都有些落寞。同病相憐。

劉媽又問:“還散不散紅雞蛋?”按照風俗,生瞭孩子要給街坊四鄰散紅雞蛋。美心為難:“哪還有雞蛋,人都吃不上瞭,不過大老湯生兒子的時候散瞭,我們不散,常勝又該遭閑話,可實在是沒有。”劉媽道:“我給你弄幾個來,就是小點兒。”美心還沒來得及道謝,劉媽就轉頭出去,一會,真弄來十來個蛋。的確小點。

美心望蛋興嘆:“人吃不上,雞肯定吃不上,人吃不上就生女孩,雞吃不上就生小蛋。”劉媽打趣,“生瞭孩子把眼也生拙瞭,這哪是雞蛋,老傢小河邊樹叢裡常有的。”

“鵪鶉蛋?”

“鵪鶉蛋不帶花紋的?”

“那隻能是瘦雞蛋,鄉下雞蛋,個頭比城裡的小。”

“是斑鳩蛋。”劉媽揭曉謎底。美心說你自己留著吧,回頭你們傢那口子知道,怪你擅作主張。劉媽嘆,說我還不想擅作主張呢,行麼?他一年到頭出差,說是在外貿,是個好單位,可他不像老何,自己有個手藝,是做活的,他就是個在外面跑的,傢裡隻能靠我一個人。話題太沉重。劉媽不給自己添堵,點到為止,又問美心有沒有灰錳氧。染蛋用的。

“傢裡好像有一點。”

“我給你拿點來。”劉媽熱心。美心說你怎麼什麼都有。劉媽說是東風化肥廠的朋友給的。“在傢靠父母,出門靠朋友,可不就是這樣。”劉媽教育美心。

沒幾日。美心上班瞭。還是老崗位,拿著個大棒子和(huo第四聲)醬油缸子。斑鳩蛋統共就十來個。大領導是要散的,小組長也得給,再給好朋友。下瞭班,兜裡隻剩兩顆。到壩子上遇到劉媽,她也剛下班。劉媽在橡膠二廠做工。“給你一個。”美心追上劉媽,放進她兜裡一個。“跟我還客氣。”劉媽笑說。

“不怕我們傢的黴氣就收著。”美心說,“我留瞭一個,自己吃,光顧著散給別人瞭,雞屎味都沒雯到。”

“我跟你一樣生女兒,誰看不起誰。”劉媽勸解。美心道:“還是不一樣,你們傢老張有哥哥有弟弟,大伯哥不是生瞭兒子麼,你壓力沒那麼大,常勝幾代單傳,非帶把的不可,我問他,一天到晚單傳,你要傳什麼,一窮二白有什麼可傳?他說他一手做皮草的手藝沒得傳。就他那手藝,哼。”

大老湯傢的冷不丁從後頭上來,遠遠地,她就瞅準瞭美心的小動作,她的廠子在美心的旁邊,做味精的。美心小范圍散雞蛋的事,已經傳到她耳朵裡。她上前一步,從美心口袋裡掏蛋。

探囊取物。一探一個準。美心和劉媽唬瞭一跳。

“搞什麼!”美心不高興。

“就等著你這紅雞蛋呢。”湯婆子嬉皮笑臉。

“給我,”美心說,“傢裡還有,回頭拿給你。”

“小氣,喜事還瞞著?”湯婆子故意挑釁。

劉媽摟瞭一下美心,“我這個給你,”又對湯婆子,“他湯嫂,本來我這隻是美心要給你的,剛好遇到我,我又說有點餓瞭,所以先給我瞭,真不好意思。”

湯婆子拿出紅蛋對著天看瞭看,“哎呀,生出來的娃子小瞭點,還少個東西,這蛋怎麼比正常的也小呢,什麼人什麼蛋。”

“你……!”美心耐不住脾氣。劉媽說算瞭算瞭,湯嫂,快下雨瞭,趕緊回去吧。湯婆子不理論,大踏步走,“一對不做窩的母雞。”美心氣得牙根癢。劉媽安慰幾句,到岔路口,遇到傢麗挎著書包回來。軍綠書包。奶奶去北菜市找人弄到的。傢麗引為至寶,恨不得天天挎在身上。在學校裡,傢麗常說的一句話是:我要是早生幾年,我也去抗美援朝。她還私自改名,我不要叫什麼傢麗,要叫抗美,於是端端正正在小本子上寫:何抗美。

湯為民路過,喊瞭她一嗓子,“何抗美!”

傢麗瞪他,她怕爸媽知道。“去!”趕鴨子似的趕。

劉媽感興趣,問傢麗,說湯為民叫你什麼。

傢麗故意鼓嘴,“煩人,瞎給別人起外號!”靠在劉媽身邊,口袋裡一個小突起,一摸,摸出來個紅雞蛋。美心是背著傢麗染的,她不知道有這個東西。“劉媽,我想吃。”傢麗說。

美心呵斥,“不許胡鬧!”

劉媽慈眉善目,“吃吧。”又對美心,“本來就是你傢東西,孩子餓就給她吃,長身體呢。”傢麗一聽記住瞭。記仇。又是她媽媽搞鬼。有的吃不給自己女兒,給外人。

朝地上一磕,三下五除二,也不顧灰不灰的。囫圇個吞下。卡在嗓子裡。傢麗喘不上氣,溺水般呼救。兩個大人嚇得連忙幫她拍背。斑鳩蛋,嘟,跳出來,在壩子的灰土地上滾瞭好幾滾,到路正中,一輛駕車駛來,剛好碾在蛋身上。粉身碎骨瞭。

傢麗心疼得掉眼淚。

“你就沒那命!”美心恨鐵不成鋼。

落寞到傢。常勝坐在院子裡,抽煙。過濾嘴的沒瞭。就抽煙袋。老太太打瞭個手勢,讓別說話。美心母女倆悄悄進門。老太太小聲:“大老湯他們鬧的,常勝不高興。”

傢麗頓時怒火中燒,沖出院子。她心裡隻有一個念頭:替爸爸報仇。

旋風般到大老湯傢院子門口。兩手一叉腰,傢麗喊:“湯為民,你給我出來!”

湯為民探探頭,看到瞭傢麗。

《六姊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