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一門一姓

“何抗美!”湯為民沒眼力見,出來瞭,嬉皮笑臉。

“來。”傢麗招呼他一下。為民笑嘻嘻地問什麼事。傢麗說有好玩的,問他敢不敢一起。

“什麼好玩的?”湯為民來興致瞭,“發現水猴子瞭?”

那是一種傳說中的水生動物。潛伏在淮河中,隻要一提水猴子,尋常孩子沒有不害怕的。可湯為民不。

“對。”傢麗順著他說。

“在哪呢。”

“跟我來。”傢麗腳步起來瞭,沿著小道上壩子。

“你知道它們老巢?”為民聲音帶著興奮,“有你的,何抗美!”

“走。”傢麗往醬園廠方向走,到廠門口,沿墻堆著巨大的土陶缸。是釀造醬油、醋用的。天慢慢黑瞭。墻邊水道旁蘆葦老高,隨風輕擺,像人影子。兩個孩子站住腳。

“哪呢?”為民問。還是天真單純。

傢麗指瞭指最大最深的那口缸。

“你捉到它瞭?”為民聲音有點顫抖,“死的活的?”

“半死不活。”傢麗很肯定,毫無畏懼。

“它什麼樣子?”

“你去看知道瞭。”傢麗笑呵呵地。

“太高,上不去。”為民說,“你是怎麼把它弄到裡頭的。”

“我會功夫。”傢麗說,“你踩著我肩膀上去。”為民朝她豎大拇指,“有你的何抗美。”說罷踩著上去,先開始,傢麗穩穩地,傢麗站起,為民半個身子過瞭缸,一眼望去,除瞭缸裡一汪雨水,見不著別的。“哪呢?”為民還在尋覓。傢麗把旁邊幾塊磚頭踢到腳下,踩上去,墊腳、抬肩、手上發力,為民整個人瞬間魚躍龍門般躥進缸去。跟著是呼救。傢麗拍拍手,揚長而去。

為民隻好喊救命。半個小時後,東窗事發。這回是大老湯兩口子帶著湯為民上門。美心開門,大老湯看是美心,火小瞭一點。訕訕地。“湯大哥,什麼事情?進來坐。”美心笑著。他老婆擠到前頭,甭廢話瞭,把你女兒交出來。

老太太也出來瞭,問怎麼回事。

幾個人站在院子裡。常勝剛洗完腳出來,端著洗腳水,潑在院子下水道邊。“湯師傅。”他還是很客氣。

大老湯站在棗樹邊,接過常勝遞的煙。

“把你女兒交出來!”湯婆子還是兇神惡煞。為民跟著她,不出聲。老太太笑道:“湯嫂子,大晚上的,哪來這麼大火,交出女兒,哪個女兒?我們傢可不止一個丫頭。”

湯婆子道:“大的那個,任性的那個,刁蠻的那個,一頓飯能吃下一頭牛的那個!”

傢麗大大方方從裡屋走到院子,“找我什麼事?”

湯婆子見到仇人,“你為什麼打我們傢為民兩次?!一而再,再而三!小小年紀心比醬油都黑!還想把我們為民淹死在醬油缸裡。”美心臉色難堪,她相信大老湯傢的說話有幾分真實性。兩個男人都不說話。老太太護孫女,“湯嫂子,你這是說書呢,還淹死在醬油缸裡,又不是醃咸菜,進屋坐,別站在院子裡,下露水。”

湯婆子不動。為民指著傢麗:“就是她推的!”

傢麗問:“哪個醬油缸?”

“醬園廠門口那個,最大的那個。”為民說。

傢麗笑道:“那個缸子比我們倆加起來還高,我怎麼推你進去?”為民一時不知怎麼辯解。傢麗道:“湯叔湯嬸,事情是這樣的,剛才我在壩子上走,路過醬園廠,為民正在那偷偷摸摸的,我問為民在幹嗎,為民說缸子裡跳進去一隻水猴子,他想看,我說水猴子可是要害人的,為民又說是病猴子,沒力氣害人,我勸他不要看自找麻煩,他不聽,壘瞭不少磚頭在缸邊,趴在上面看,不小心掉進去瞭,後來他喊救命,我知道我自己肯定救不瞭,就拉住路邊的大人,讓他們去救為民,後來的事我就不知道瞭。但我的確幫瞭忙。”

湯婆子不滿,“這麼說,我們還該謝你瞭?”

“不用謝。”傢麗說,“都是同學。”

湯婆子激動。為民說傢麗撒謊,可他的嘴巴又說不清楚。的確,他是怎麼進缸子的,他自己都糊裡糊塗。

常勝站出來,道:“湯嫂,孩子沒事吧。”

“沒事倒沒事,就是喝瞭幾口水。”

傢麗忍住笑。為民怒視她。

大老湯說:“禍是兩個孩子闖的,為瞭救孩子,醬園廠的那口大缸被砸壞瞭,兩傢賠吧。”

美心要理論。常勝攔在前頭,賠笑,說兩傢賠沒問題,明天讓美心去處理。處理完散瞭。關好院門。進屋,何常勝去廚房抽出那塊搓衣板,往堂屋香案前一撂。對著祖宗牌位。

“跪下!”他沖傢麗喊。

老太太和美心顯然意外。一個說孩子他爸你發什麼瘋,一個說跟自己傢人較什麼真。可沒用。常勝雷霆萬鈞。裡屋,傢文被嚇哭瞭。老太太忙著去看孩子。美心也怕常勝,她給傢麗使眼色,讓她能屈能伸。傢麗硬得像根玉米棒子。

“最後一遍!搓板上,跪好!”常勝下最後通牒。

傢麗凜然。常勝一腳跺過去,丫頭不跪也跪瞭。

美心嚇得嚷:“幹什麼?!你打死她算瞭,我不給你再生!”

傢麗仍然沒哭。灰地上跪著。老太太趕出來,求情。

常勝道:“媽,讓開點,別碰著您。”

老太太顫巍巍:“多大事,不值得這樣,起來起來,起來說。”

傢麗不動。常勝把搓板踢到她跟前,“跪好瞭。”傢麗照辦。

“對著祖宗牌位,”常勝訓女,“這叫面!壁!思!過!”

“我沒錯。”傢麗鏗鏘。常勝還要打。美心攔腰抱住他。老太太道:“胳膊肘不能往外拐,一傢人還是一傢人。”

常勝道:“你問問她,大老湯傢的兒子是不是她弄進醬油缸的?”

不待人問,傢麗就搶先回答:“是我,但我沒錯!”

常勝怒不可遏。老太太讓傢麗別在說話。就這麼跪著。到睡覺瞭。誰勸都不行。何常勝鐵瞭心是使用傢法。美心說什麼傢法不傢法,小門小戶,哪那麼多規矩。何常勝一吼,你懂什麼!婦道人傢!美心立刻閉嘴不言。老太太不得不尊重兒子,可又心疼孫女。捱瞭一會,等常勝、美心都睡著瞭,才起來叫傢麗進屋睡。

傢麗不動,就那麼跪著。執拗地。對著祖宗牌位。

“跪一夜路都不能走瞭!”老太太著急。

傢麗還是不動。老太太隻好拿一塊自縫的厚墊子。好勸歹勸,硬塞到磕基頭(土語:膝蓋)底下,小聲嘀咕,“比驢都倔!”

一夜,困瞭就歪在地上睡,天明,繼續跪好。

美心最早起來,給傢文把屎把尿洗尿佈,見傢麗還跪著,她怨她死心眼,“怎麼還在這呀,跪殘瞭你自己受苦!”

傢麗鐵瞭心把牢底坐穿。

常勝起來瞭。見她還在,也有些意外。

“跪給誰看!”他怒。

“跪是跪瞭,我向列祖列宗保證,我沒錯。”傢麗依舊一根筋。

“這死丫頭!”常勝莫不過面子。老太太連忙沖和,“去,跟你爸去北菜市看看,日子難過也還要過。”說著去拉傢麗,這下起來瞭,常勝已經準備好出門,跪久瞭,傢麗站不穩,美心和老太太又幫她揉瞭一會腿,父女倆這才走出院子。

傢麗走得很慢,挎著藤條菜籃子。常勝下瞭壩子,到淮河邊上,對面是淮北,這邊叫“大河北(音:bo,第二聲)”,還是鄉村。

父女倆不聲不響站著,對著滔滔河水。

“以後把你嫁到大河北去吧。”

“不去。”傢麗斬釘截鐵,“我哪都不去,就在傢。”

“在傢幹嗎,不聽話總惹事,撒謊犯錯誤。”

“沒有錯。”傢麗還死咬著。

“你撒瞭謊,打瞭人,把人傢泡在缸裡頭差點淹死,還不叫錯?”常勝不是不講理。傢麗立即大聲,一口氣道:“是湯婆子欺負我媽大老湯欺負你我才打湯為民的!我不能讓我們傢人受欺負!”

一瞬間,何常勝像被閃電擊中瞭般,大腦空白,耳朵裡轟轟作響,不受欺負,從江蘇來到安徽,他這個何傢的拓荒者最在意的就是何氏一門不被人欺負。那是他努力的目標。堂堂正正還不夠,還要風風光光硬氣活著。傢麗不是頑皮淘氣,歸根到底是維護這個傢!心窩子熱乎。

何常勝嘿嘿笑瞭,他一把將女兒傢麗摟在懷裡,道:“那也不能欺負人,不能動手。”聲調慈祥瞭許多。

“湯為民不是好人!”

“那也不能動手,君子動口不動手,你是女孩子,更不能動瞭。”

“我不服!”

“你不服你就應該比他更優秀,為新中國做更多貢獻,這樣就是為我們老何傢爭光。”常勝循循善誘。爸爸的擁抱,讓傢麗胸口那股氣也疏散瞭。到底是一傢人。父女倆沿著河岸往北菜市去。那是全市最繁華的菜場。旁邊也有國營的雜貨店。為補償女兒,常勝要給傢麗扯二尺紅頭繩,白毛女都有,風靡全國。可傢麗不要。她寧願要一頂綠軍帽,帶紅星那種。她有一顆革命的心。

回傢路上,傢麗問:“爸,你們為什麼一定要男孩?”

“男孩是會留在傢裡的。”常勝說。

“女孩也可以。”

“女孩是要嫁人的。”常勝柔和許多。

“可以不嫁人。”

常勝沒再答。傢麗說的,都是孩子的天真話。

“有男孩子,傢裡才能不被人欺負。”常勝用更通俗的話。

“有我在,也沒人欺負。”傢麗信誓旦旦。

常勝微笑著。他知道跟傢麗說不通,他要的,是這一門一姓傳下去。

《六姊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