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資產階級

繞過船塘子往西是姚傢灣,淮河在這裡拐瞭個小拐。上瞭土坡都是荒地。老太太走在前頭,手背在後頭,提溜著小鏟子。傢麗抱著傢文跟著。

“阿奶,又摘野菜?草都枯瞭,什麼都沒有。”傢麗輕聲問。老太太不做聲,低著頭,用腳扒拉草窠子。尋尋覓覓,一會,在土坡下面找個小洞。老太太招呼傢麗,接過傢文,“你挖。”她下令。傢麗不懂其中意思。“深挖洞廣積糧?”她下意識喃喃。

挖瞭一會,有一尺深瞭。什麼也沒有。傢麗問奶奶怎麼辦,老太太還是一個字,挖。挖瞭約莫半個小時,見著豆子瞭。

“再挖!”老太太眼睛發亮。小傢文也跟著笑鬧,仿佛她也明白似的。鏟子越往下,越是“水落石出”,高粱、紅豆、花生、小米、黑豆、小棗兒……琳瑯滿目,這恐怕是老鼠儲藏瞭半年的過冬口糧。

“真有你的阿奶!”傢麗一邊挖,一邊朝小佈袋裡放。

一會,佈袋就鼓囊瞭。

“撤!”老太太爽利,像遊擊隊。

到傢。老太太和傢麗都沒聲張。糧食用清水泡上。半個小時後,坐在鍋裡,煮粥。臘八粥。美心和常勝下班到傢,問吃什麼。傢麗和老太太都故作神秘,說等會,門關好。粥味太香,飄到隔壁鄰居傢惹麻煩,所以要門窗緊閉。

“媽這是哪一出,反動派又打過來瞭,還是有特務?”常勝問。正說著,老太太端一鍋粥上來。濃香四溢。一傢人陶醉瞭。

一人一碗。連傢文都準備好瞭。

“吃吧。”老太太說。

美心驚異,“媽,你這哪變出來的?”

傢麗搶著說:“老鼠洞挖的!”

沒人介意。常勝笑道:“鬼子進村,老鼠遭殃。”是風趣話。傢麗認真,“老鼠是害蟲。”老太太笑道:“益蟲害蟲,對我們好就行,等會吃完瞭,去給灶王爺磕幾個頭,感謝他老人傢給我們補身子,常勝,黑豆都在你那一碗,多吃。”

黑豆補腎。

美心贊嘆道:“媽厲害,這一頓,比肉也不差。”

老太太補充說:“肉還是要吃的。”

次日,老太太交代常勝,從單位弄一截鐵絲回來。又找張老推借瞭幾個魚鉤子。再去找鐵匠,把四個魚鉤背靠背打在鐵絲上。又帶著鏟子,叫上傢麗出門瞭。這回沒帶傢文。

“還去挖豆子?”傢麗問。老太太笑而不答。

過瞭姚傢灣。又是那片荒地,傢麗覺得,隻要奶奶降臨,荒地也會成寶地。“挖哪?”傢麗隨時準備行動。老太太用腳撥撥草窠子。“老鼠出來,你就打,用鏟子,要快準狠。”老太太說。

東撥撥西撥撥。沒有老鼠。入冬,老鼠也要休息。

“挖這裡。”老太太指瞭指一隻小洞。傢麗鼓足幹勁,猛挖。一會,露出一窩小耗子。還沒睜眼呢,紅肉肉的。“阿奶!”傢麗喊。老太太到跟前看,動瞭惻隱之心,還沒見天日,她不忍心。

“埋上吧。”老太太說。

“活埋?”

“恢復原貌。”

冬天河裡的東西都少。找餌有些困難,在壩子上遇到劉媽。老太太跟她聊天。劉媽說傢裡剛好有一截豬大腸。隻有手指那麼長,上次剩下來的,便給瞭老太。回傢,老太太又把豬大腸煸瞭煸油,再和上點麩皮,搓成幾個小團子,掛在自傢打造的鉤子上。跟傢麗一起去姚傢灣下鉤子。傢麗問鉤什麼。老太太不言聲,隻是勘察地形。“放這。”老太太指一處泥窩窩。

“什麼也沒有。”傢麗好奇。

“伸進去。”老太太言辭果斷。傢麗照辦。操作完畢,老太太便說回傢。傢麗嚷嚷著,什麼也沒有呢。老太太說明天再來。兩個人沿著塘邊走,一抬眼,見湯為民和幾個男孩子玩槍戰遊戲。傢麗已經不跟他同一排坐瞭。大老湯傢的去協調,湯為民調到前排去。傢麗仍舊坐最後一排。

“幹什麼呢?”湯為民等幾個人孩子過來,“繳槍不殺。”

“一邊去。”

老太太跟上來。幾個男孩子見有大人。都四散瞭。可湯為民不走。老太太問他:“敢不敢下水?”

“太涼瞭。”湯為民答。

“手伸進去就行。”老太太說。

“那有什麼不敢的。”男孩子答得爽快,“上陣殺敵我都敢,還能怕水。”

再問傢麗,也是義不容辭的樣子。

於是,老太太領著兩個孩子轉回船塘子。“讓你們掏哪就掏哪,不能亂掏。”老太太很嚴肅。兩個孩子點點頭。泥洞洞口不規則,有點水。老太太說掏吧。湯為民先上,裡頭一摸,老太太說拿出來。他真就拿瞭出來。是隻螃蟹。傢麗踴躍,也要上,老太太又下指令。傢麗伸手,也掏出一隻。如此,一會竟掏出十來隻螃蟹。

“差不多瞭。”老太太見好就收。戰利品都放在書包裡。傢麗著急,“還有個鉤子呢。”老太太說不用管它。

當晚,湯為民留在何傢吃飯。

主菜,螃蟹。孩子們覺得好奇。連美心和常勝也不太會吃這個。擺上醬油醋。切瞭點生薑末末。老太太手把手教孩子吃。當然不是文雅型的,傢麗和為民都殺雞用牛刀,下狠手。

美心道:“媽你還挺資產階級。”

老太太道:“這是無產階級,隻不過那一天我們剛結婚,我跟著你爸上上海,在外國人的餐館裡,人傢都吃這個。”

常勝抱怨:“沒什麼肉,吃來吃去一點點,資產階級的食物,不實惠。”老太太笑道,明天看不能給你來點實惠。

一頓飯,傢麗和為民似乎和解瞭。吃完出門,傢麗送為民到門口。為民舉舉拳頭,“何抗美,我不討厭你瞭。”

傢麗不屑,“我還討厭你!”

“一起革命。”為民嘿嘿笑。小孩偏說大話。

“革命。”傢麗回應。

第二天起鉤子。釣上來一隻老鱉。巴掌大小。老太太切瞭幹蔥幹薑,放在鍋裡清燉。美心下班進門就問:“媽你做什麼,這麼香?不會真有肉吧。”

老太太端鍋到桌子上,笑呵呵地,“大補,四條腿的。”她還記得張老推的叮囑。吃四條腿的,才能生兒子。

“呦,媽,還分幾條腿,腿越多越好是怎麼著。”美心笑著說。

“人有幾條腿?”老太太問。

“兩條。”美心答。

“那不叫兩條,胳膊也是腿,隻是人站起來瞭。”

“那昨天的螃蟹最補,有八條腿。”美心打趣。

“去拿碗。”老太太不想跟兒媳婦掰扯。等常勝一進門就開飯。“清燉馬蹄鱉。”蓋子打開,常勝說。他識貨。

“大補。”老太太還是這兩個字。

一傢人圍著。都不動筷子。最後老太太說:“這樣,傢文和我喝湯,傢麗吃腿,美心吃身子,身子以上歸常勝。”

常勝不滿,“憑什麼我吃頭。”

老太太道:“吃頭才能生兒子,以形補形!”

常勝不知怎麼應答,隻好服從。風卷殘雲。老鱉被車裂,一頓飯吃得香。老鱉蓋老太太也不丟,放在米桶裡,說可以防止生蟲。隻不過米桶裡也正經沒多少白米罷瞭。

這日,大老湯傢的帶著民兵闖進何傢。常勝、美心都在上班。放寒假,傢麗、傢文和老太太圍著炭盆子烤火。

是個女民兵,年紀不大。

“何文氏,根據群眾舉報,說你們有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的生活作風,挖社會主義墻腳,捕河裡的公糧。”

老太太心裡一驚。莫不是吃螃蟹老鱉吃出問題瞭?不應該。這怎麼就資產階級?肯定是大老湯傢的或者朱德啟傢的作妖。

“這位同志,我們傢是一窮二白的無產階級,沒有資產階級,也不是知識分子,我不識字,孩子他媽也不識幾個字,孩子他爸識幾個字,也是工作需要。兩個孩子都是革命的小兵。沒有資產階級。”

女民兵道:“你丈夫曾經給德國法西斯打工,你兒子也為日本人打過工,不排除是特務。”

事情嚴重瞭。老太太給傢麗使瞭個眼色,讓她趕緊去找人,找美心和常勝回來。傢麗剛出門,街坊鄰居來瞭,大老湯傢的混在人群裡,臉上飄過一絲怪笑。老太太明白瞭幾分。

“同志,這裡頭肯定有誤會。”老太太好聲好氣。

女民兵道:“有群眾舉報,你們吃社會主義的螃蟹,還挖社會主義的鼠洞,釣社會主義的老鱉。”

老太太忙道:“這怎麼話的,真的沒有,同志,真是不白之冤,得有證據吧,根本就沒有的事情。”

“有證據!肯定有證據!”大老湯傢的站瞭出來,“搜一搜就有證據。”女民兵跟著幾個人動手,傢裡翻瞭一遍,終於在米桶裡翻出那隻老鱉蓋。“還有什麼話說?”女民兵帶領群眾問。

老太太還想解釋。

美心進門瞭,說:“那是在藥房抓的藥,治療我的肚子的,我這肚子老生女孩,專門抓的藥。”

誰都知道美心老生女孩。理由合理。張老推向著老太太,在人群裡頭說:“是有這味藥。”

“那螃蟹怎麼說?”女民兵問。

“真沒有。”老太太說。

“有人證。”大老湯老婆把兒子湯為民推出來,“兒子,說說,他們是不是逼你在他們傢裡吃過螃蟹?”

傢麗進來瞭,“湯為民!”

常勝去洞山辦事,傢麗沒找到他。

為民看瞭她一眼,滿是愧疚,“吃是吃過……”聲音越來越小,“但好像不是資產階級的螃蟹,是革命的螃蟹……”

“那就是吃瞭。”女民兵下結論。

美心急中生智,“那是為瞭廠裡的醬油和醋的科學研究,不是吃,是研究。”女民兵說還有這回事。劉媽也來瞭,說我可以作證,是研究,醋遇到螃蟹,會產生不一樣的味道,可以提純醋味。

一本正經的胡說八道。

輿論向美心這邊傾斜,女民兵相信瞭。大老湯老婆跟在後頭嚷嚷,“同志,不能被蒙蔽呀同志。”

人紛紛出瞭院子。隻有湯為民站在原地。

傢麗上前給瞭他一耳光。湯為民沒說話,也沒躲。老太太上前對為民,“行瞭,回去吧,真是好人不能做,回去吧,別在這杵著。”為民轉身走瞭。

美心嘆道:“你說這大老湯傢跟咱們傢,怎麼就死活過不去呢。”老太太深吸一口氣:“怎麼過去,他們湯傢始終認為他老父親,是因為你爸死的。”美心道:“炮彈也不長眼,要怪怪日本人。”

老太太嘆道:“作孽。”

《六姊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