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漂亮姐姐

年初一早上吃餃子。

孩子們端著碗排隊等,老太太站在大鍋旁邊,撈起來,盛在碗裡。輪到傢藝瞭。“吃多少個?”老太太問,今個兒過年,個數可以適當增長。

“兩個。”傢藝說,“我包的那兩個。”

老太太先把那兩隻撈出來,一隻打瞭補丁的。可惜下瞭水,補丁立刻脫落,肉餡外泄,煮出來隻剩一張外皮。另一隻,餡料太少,癟趴趴,像條小死魚。傢藝十分憂傷。姐姐傢文包的,個個漂亮,下瞭水,再出鍋,十分圓潤,秀色可餐。

老太太又給她多盛瞭幾隻。都是傢文的手筆。

輪到傢歡瞭。“多盛點。”傢歡嬉皮笑臉。老太太給她盛瞭六個。隻是早飯。“不夠,餓。”傢歡仍舊舉著碗。

“差不多瞭,別眼大肚皮小,中午還吃呢。”老太太教育傢歡。

傢歡隻好訕訕離開,她認為自己吃十個沒問題。

姊妹仨趴在小桌旁。蘸醋吃。傢藝把自己包的那隻吃瞭便放下筷子。老太太路過,見老三不動,問:“怎麼不吃?吃啊,吃完瞭還得去拜年。”傢藝還是不動,在賭氣。氣自己,為什麼總不如二姐,就連包餃子都不讓她。傢歡見狀,迅速把傢藝的碗摟過去,“阿奶,她不吃我吃,不浪費糧食。”說罷,狼吞虎咽風卷殘雲。

吃完早飯,老太太帶幾個孩子去給街坊四鄰拜年。美心、常勝待在傢。美心有身孕,常勝要對一年的賬簿,做做來年的打算,說不便外出。實際上,兩個人都在為沒生出兒子赧顏。一拎出去,施施然三個丫頭,簡直是集中展覽。不去丟這人。

“走瞭走瞭。”老太太招呼,跨出屋。傢文、傢歡跟上。傢藝嚷嚷著,“阿奶,等我會,我換個衣服。”

“走吧,有什麼可換的。”

傢藝不聽,迅速跑到禮物,把爸爸買給她的紅褂子硬套在襖子外頭。襖子大,褂子小,繃得緊緊的。還有紅卡子。全都整理好,傢藝這才跟老太太出門。

其他人倒也不以為意。傢藝在她們眼中,沒有美醜,隻是一個傢庭成員,一個上小學的小孩子。傢歡直言:“三姐的褂子有點小,給我穿可以。”傢藝白瞭她一眼,“想都別想。”

傢文道:“等你長高瞭,還不是下放給妹妹。”

傢藝說不用不用,還能改褲子。傢歡嗤瞭一聲,跑去拽住老太太的褂襟子。她不稀罕老三的那套紅衣服。

先到劉媽傢。劉媽丈夫老張回來瞭。隻是性格內向,不怎麼愛說話。老太太寒暄瞭幾句,就讓三姊妹給劉媽拜年,磕頭。三姊妹照辦。劉媽忙一人給兩毛壓歲錢。老太太連忙也給秋芳和秋林。劉媽對秋林,“叫人。”秋林拿著錢,還是不說話。劉媽不好意思,對老太太,“也不知是我懷他的時候吃瞭啞巴草還是怎麼的,都幾歲瞭,一直不肯說話。”老太太道:“去保健院看看。”

“看瞭,醫生說沒什麼問題,但可他就是不開口這急死人。”

老太太寬慰劉媽,“也有的男孩就是說話遲,再等等,他不說,你多跟他說,漸漸也就說瞭。”

秋芳接瞭錢,交給媽。又笑對老太太說:“又要奶奶破費。”老太太說這點錢還拿得起,一年也就一次。說著,拉住劉媽的手,“我挺喜歡秋芳這丫頭,知道人情世故,懂禮,現在放眼望去,哪有幾個這樣的孩子,你看我們傢老大,跟頭野驢似的。”

劉媽笑說傢麗是幹大事的。

老太太哼瞭一下道:“能幹什麼大事,別惹事就不錯瞭。”秋芳又問瞭問傢麗的情況,老太太表示不清楚。老太太問秋芳什麼時候回肥東。秋芳出瞭年就走。老太太又誇秋芳出落得幹凈。年裡頭,都是好話。

劉媽投桃報李,道:“你們傢老二才是真漂亮呢,鼻子是鼻子眼是眼,再過幾年,保準是大美人。”

傢文聽瞭,並不引為驕傲,隻是跟秋芳姐小聲說著話。

傢藝聽瞭卻有些不自在。誇瞭老二,忘瞭老三。老四本來相貌一般,不在競爭之列。傢藝故意往前站瞭站。劉媽終於註意到她。傢藝道:“劉媽過年好。”

剛才不是才拜過年,這突突兀兀又叫一聲,劉媽詫然,低頭瞅瞭傢藝一番,大致明白瞭幾分,故道:“老三這衣服今天不錯。”

點到為止。沒瞭。傢藝雖然談不上很滿意,但好歹也被誇獎漂亮,稍微滿足。

接下來去朱德啟傢。他傢一個兒子兩個閨女。朱德啟老婆一人給瞭五分錢壓歲錢。老太太還她一毛。等於她賺瞭一毛五。朱德啟本就是會計世傢,算得清,這來回來賺瞭一毛五。朱德啟老婆嘴上抹瞭蜜似的,“哎呀,你們傢老二真漂亮,老三老四也好。”

後面半句明顯輕描淡寫。

傢歡隻顧收錢,虛頭話不聽。傢藝卻聽在耳朵裡。她故伎重演,走到朱德啟老婆跟前,抬頭說:“嬸嬸過年好。”

可朱德啟老婆並不能領會傢藝的心思,隻是摸摸頭,道:“你也好。”就沒瞭。傢藝訕訕地。

然後到大老湯傢。雖然有“仇”。可老太太覺得禮數還得周全。年拜瞭。大老湯老婆一人給瞭一毛。老太太回給湯幼民五毛。不讓她說閑話。大老湯老婆問:“傢麗呢。”

老太太說:“在廣闊天地大有作為呢。”她又問為民,湯婆子說為民也回來。湯婆子有些警覺,她總擔心何傢老大對為民不利。幼民走過來,要跟著傢文玩。不理傢藝、傢歡。

大人看著笑。湯婆子道:“這麼小的年紀,就喜歡跟漂亮姐姐玩,哎呀,文嬸,你們傢老二,是真漂亮。”

傢藝耳朵尖,聽得頭皮發麻。她隻好再三施計,走到湯婆子眼前,說:“阿姨過年好,祝你越來越漂亮。”

湯婆子回復:“也祝你越來越漂亮。”摸摸頭。轉過臉,她又對老太太小聲說:“老三也漂亮,不過跟老二比,還是差瞭點,老二有點像一個明星的臉盤子。”

傢藝側耳聽瞭,終於控制不住情緒,歇斯底裡,“我也很漂亮!”聲音銳利刺耳。傢藝有個尖嗓子。老太太和大老湯老婆愣住。

傢藝哭瞭。

還沒出年,為民和傢麗的“傳言”就在知青中傳開瞭。傢麗聽在耳朵裡,卻不像過去那麼有底氣。她聽說過男知青和當地姑娘戀愛的故事。但她不覺得這種事情會和自己有關。隻是,當傳言入耳,她再重新回想那天晚上包餛飩的場景,像老牛反芻,反倒嚼出一點不一樣的滋味。當時不走心,所以自自然然。現在走瞭心,傢麗有些不好意思瞭。再見著為民,她自覺地躲著。為民也覺察到傢麗對他的變化。

這日,出工回來,田埂上,傢麗走在前頭,扛著鋤頭。

為民追上去,“你好。”他木愣愣的。氣氛有點尷尬。

“你好。”傢麗保持距離,站住瞭。知青們慢慢先走遠瞭。

“我們還是革命同志。”為民說。

“當然。”

“那些傳言,不能信。”

“什麼傳言?我沒聽到傳言,不要誤會。”傢麗佯作不知。

“我們之間,還是不變……”為民語焉不詳語無倫次。

“你真好笑,什麼不變,又什麼變,變不變又怎麼樣?”傢麗像說繞口令,“在廣闊天地,我們是革命同志,回到老傢,我們就是兩個陣營的,勢不兩立,不是一個派別。”

“不是這樣。”為民為難。

“那是什麼?你到底想說什麼?”傢麗有些發毛。

“沒什麼大不瞭。”

傢麗不理她,看著鋤頭繼續走。

為民又往前追,“如果一切都是真的,你信不信?”

“我不信!什麼真的假的,你是不是大腦發炎瞭。”傢麗批評他。

“我是說,如果傳言是真的,你信不信?”

“什麼傳言?”

“就是說,我跟你……我跟你是革命伴侶……”為民重新組織瞭一下語言,傳言是說他們在處對象。

“傳言不是真的。”傢麗果斷判決。

為民不等判決落地就搶著說:“如果我想說想要是真的呢。”

傢麗愣住,盯著他看瞭幾秒,用手指指他,看玩笑似的,“你真逗,沒時間給你玩,雞都沒喂呢。”

“我喜歡你。”為民忽然說。

平地驚雷。何傢麗被炸得有些懵。田野的風呼嘯而過,仿佛它們也跟著起哄。慶祝這個時刻。“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一直都很喜歡你但我不敢說我不能說我也不知道怎麼說我……”為民一口氣憋著,依舊語無倫次。但意思傳達到瞭。

傢麗仍舊不說話。半晌,才十分嚴肅地,“當你沒說過這話,收回。”說罷,扛著鋤頭漸行漸遠。

為民站立著,看著她的身影越來越小,忽然懊惱地胡亂打自己頭幾下。

一次不甚成功的告白。

一切就這麼突然發生瞭。

回到住處,放下鋤頭。何傢麗還有些懵懵,她像丟瞭三魂七魄,坐在床邊,一言不發。喜歡。深呼吸,撫平心跳節奏,她才開始仔細體味這個詞的涵義。似乎有點甜絲絲的,但也夾雜著一點說不清道不明不曉得算是什麼味的愁緒。

《六姊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