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勝還在積極要求入黨。全市整黨建黨,基層黨支部多數恢復瞭組織生活。“吐故納新”,有一批黨員因為“表現不好”被掛起來瞭,另有一大批“積極分子”被吸收入黨。常勝因為“不夠積極”,理所應當沒入上。到傢不免有些失落。
老太太覺察出兒子的情緒,鼓勵說繼續努力。
“努力什麼?”常勝不願人知道他又沒入上黨。
“努力想努力的事情。”老太太模糊處理,“三分命,七分拼,你看美心,也在繼續努力。”指美心的肚子。
對生男孩,常勝幾乎想要放棄努力。
美心從外頭進院子,老太太問,今個兒怎麼回來晚瞭。
美心說:“廠裡開號召會,號召去大傢去挖防空洞和防空壕,在洞山那一片。”常勝緊張,他怕美心還要參加。
老太太急道:“你歇著吧,跟你沒什麼關系。”
美心笑說:“這回不會瞭,我可不想生在山裡。”
“長記性瞭。”老太太笑。
傢文背著挎著書包進院子,後面跟著傢歡。美心問傢文,“老三呢?”
“她自己走,沒跟我們一起。”
“自己走?”老太太不懂老二的意思。
“她不用我帶她一起放學。”傢文解釋一遍。因為學習成績優秀,傢文跳瞭一級,正在讀五年級。傢藝二年級,傢歡是一年級新生。一會,老三到傢瞭。
“何傢藝。”常勝叫女兒過來。
傢藝必須聽從。
“不是讓你跟姐姐妹妹一起放學麼?”常勝問,面無表情,但有威嚴。
“今天我值日。”傢藝撒瞭個謊。她隻是不想跟傢文一起放學。在學校,傢文總是最受歡迎的人。可她不。她是醜小鴨。
但她立志超過姐姐。
夏天,天黑得晚,還沒正式放暑假。吃完晚飯,老太太帶著三個孫女坐在院子裡的那棵泡桐樹下篦頭發。常勝陪美心去壩子上散會步。美心總說飯堵在心口不消化。
進來個人,笑著打招呼,是個中等個子的女人,紮著馬尾,身材健美,穿運動服。她身後跟這位男士,也是運動服。胸口印著中國二字。
“你好,請問是何傢文的傢的嗎?”女的問。
老太太站起來,待客,說瞭聲是。傢文瞭喊瞭聲老師。老太太的態度立刻更加好一些,讓屋裡坐。
女老師自我介紹,說是學校的體育老師,跟著她來的,是市體操隊的教練,他們來是想瞭解瞭解傢文的情況。
“您問,我都知道。”老太太給二位老師倒水,“我是她奶奶。”
“傢文是個運動員的好苗子,適合練體操,我們來就是想瞭解瞭解傢裡的意願,想選送傢文去運動隊。”
老太太瞭解瞭,說這個自己做不瞭主,得等她爸媽回來商量商量。教練員說:“如果進瞭運動隊,文化課會學得少一點,需要訓練,而且需要去外地參加比賽。”傢藝一聽去外地,心裡癢癢。傢文倒沒表態。
又坐瞭一會。常勝和美心還沒回來。老師和教練員便告辭瞭,她說他們過幾天再來一次。待常勝和美心到傢。老太太把剛才二位的意思一說。常勝大概瞭解瞭,他問傢文,“你想不想學?”
“還是正常上學吧。”傢文說。她不願意那麼辛苦,體操,上躥下跳,是個體力活。
“想清楚瞭?”常勝問。
“想清楚瞭。”傢文果斷地放棄瞭這個機會。
“我去學!”傢藝舉手,“我喜歡練體操。”她喜歡一切出風頭的事情,體操包含其中。
“人傢又沒找你。”美心說。又問:“運動隊包吃住麼?”
老太太說是包吃住的,好像還有營養餐,練體育,得吃得好。傢歡一聽,嘴裡還有饃饃就搶著說:“我也參加!”她喜歡吃,吃不夠。
美心對常勝說:“老二不願意,老三老四願意,等他們來,幹脆推薦老三老四不就得瞭。”傢藝和傢歡拍手。老太太不認為這是個好主意。美心道:“選不選是他們的事,提不提就是咱們的事瞭,體育,就是要從娃娃抓起,傢藝傢歡更小,更適合。”
就這麼定瞭。傢藝滿心歡喜,幻想著自己的得冠軍的樣子。
過瞭幾日,那二位回訪。也是個傍晚。一傢人都在。常勝代表傢裡說瞭意見。女老師皺皺眉頭,跟男教練商量瞭一下。
“看看其他兩個孩子的體格。”男教練說。
有希望。
傢藝很興奮。傢歡跟著,不知所以。
“跳兩下,對,網上跳兩下。”男教練打手勢。
傢藝奮力蹦跳,怎奈天生彈跳力不足,隻脫離瞭地球引力一點點。傢歡也跟著跳,一不小心摔瞭一跤。美心小聲恨道:“這個老四,關鍵時刻總掉鏈子。”
男教練說停停,傢藝連忙站好,筆直。“會翻個跟頭麼?”
“會!”
趕鴨子上架。傢藝決心拿下,不會也得會。
開始翻。一打轉,手觸地,隻翻瞭半個跟頭,傢藝便歪倒在地。她隻看過翻跟頭,沒真正翻過跟頭。還好教練及時保護,傢藝沒受傷。教練又摸摸傢藝的腿骨。
一會,常勝和美心被教到一邊,女老師代表教練說話:“我們還是想要傢文,她的條件比較符合一些。”
常勝為難。
美心道:“老二不想學,不愛好,老三老四好(第四聲)這個,帶去學可以的。”
傢藝在旁邊聽著,已經有些激動,“老師,我可以學!”傢歡已經放棄,跑到樹旁邊看螞蟻去瞭。她本來就是起哄。不像老三那麼執著。女老師抱歉似的笑笑,“那要不再想想,不著急。”
等於是拒絕瞭。
傢文跟美心去鍋屋做飯去瞭。老三傢藝憋著淚。對,不能在二位老師沒離開之前掉出來。傢歡往廚房一鉆,嚷嚷:“媽,這都多久沒見著肉影子瞭,真該去運動隊,還有肉吃。”
“誰跟你說運動隊有肉的?”老太太點瞭一下傢歡的額頭,“運動隊隻吃芋頭。”當然是騙小孩子的話。
傢歡當真,“哦呦,那幸虧沒選我去,不去不去。”
二位老師走瞭。傢藝的眼淚蓄滿瞭,終於決堤,她哭著跑出去,一直跑到河邊,站著看那滔滔河水,不動。她不知道為什麼老天爺那麼不公平,二姐什麼都有,無論是長相、成績、人緣,甚至連選個運動隊,都永遠是二姐占先。她總是毫不費力就能夠得到她夢寐以求的一切。越想越難以接受,傢藝幹脆號啕。
淚水如洪水,肆無忌憚流。
許久,身後傳來一個聲音,“回去吃飯。”
是老太太。傢藝回頭看瞭一眼,還是不懂。她有她的固執。
“走啊。”老太太走出幾步,又叫她。
傢藝鐵瞭心傷春悲秋一把。自己演給自己看。
“人各有命!”老太太喝道,“有那個命就做,沒那個命就不要做!”
如一道閃電劈下來。傢藝覺得自己半邊身子麻瞭。她沒這個命……是麼……“我不信!”傢藝哭著朝壩子那邊跑。
“不撞南墻不回頭。”老太太也有些惱火,“不吃就別吃!”
那晚傢藝沒過多久就自己跑回去瞭。夜太黑,她不敢沿著壩子走太遠。她害怕。
沒人慣著她。除瞭老太太,再沒人出去找過她。大傢該幹什麼幹什麼,似乎早料準瞭她會乖乖回來。
老三膽子小。美心永遠這麼說。知女莫若母,她沒說錯。
傢歡趁火打劫,把傢藝那份晚飯吃瞭。留個空碗。比什麼都幹凈。傢藝回來隻能餓肚子。老太太還算不錯,從鐵罐子裡給瞭她兩塊餅幹。
天亮瞭照樣上學。該出發瞭。還是傢文帶著兩個孩子。路上,又有美心廠裡的阿姨誇傢文。還是那句話,這孩子真漂亮。傢藝聽到就跑開瞭。她總覺得活在這個傢裡,壓力太大。
同樣有壓力的還有美心。
這一胎,她格外小心。學習暫停,工作減輕。沒能進味精廠,美心的工作積極性受打擊,又是醬油組的老師傅,自然可以擺點老資格。等到臨產,胎動頻繁,美心幹脆住進保健院。生瞭那麼多胎,她覺得自己至少應該被好好照顧一次。是第一次,可能也是最後一次。
一切都在掌控中。
劉媽到保健院看美心,還是說那些話,這一胎差不多。
美心笑道:“我都麻木瞭。”
“皇天不負苦心人。”劉媽說。
翻來覆去說一個話題也煩。美心改換跑道,問:“聽說知青都有回城的瞭。”劉媽說我也聽說瞭,抽上來工作,我讓她爸打聽著呢,早點回來,早點掙錢,早點獨立,我們也松快點。
美心說:“你才兩個,我們傢馬上五個,我還沒叫苦呢。”
劉媽道:“你五個,是三個大人看著,我等於就一個人,前幾年更難,現在好些,秋林也上學瞭,一點一點往前挪吧。”
美心道:“我看秋林現在說話挺不錯。”從前他被人取外號小啞巴,老被大老湯傢的幼民欺負。
“話還是不多。”劉媽對兒子的成長不滿意。又說:“大老湯傢的又生瞭個兒子。”
美心驚訝,“哦呦,又是兒子!嚇死人。”
劉媽道:“兒子命,以後讓三個兒媳婦纏她吧。”
美心嘖嘖兩聲,“為民,幼民,振民,我老天,不敢想,以後誰當她傢兒媳婦,也是夠吃一壺的。”
劉媽笑說:“不是一傢人不進一傢門,她湯婆子厲害,又比她更厲害的,看著吧。”
美心吐舌頭。
正說著,美心忽然覺得下肚子難受,反應來得迅速。劉媽連忙去叫醫生、護士。美心恐怕要生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