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甜水井邊

天已經快黑。馬上是吃飯時間。再不到傢,傢裡人會擔心。傢文二話不說,身子半彎,紮瞭個馬步。

“上來。”傢文打算背傢藝。

“不用……我能行……”傢藝嘴硬。

“上來,快點。”傢文說,“別耽誤時間。”

傢藝心不甘情不願地趴在姐姐背上。出學校,上壩子,傢文已經有些喘息。傢藝心疼,不好意思,說要下來。

“馬上就到傢瞭。”傢文打算一鼓作氣。

“姐,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傢藝被感動瞭。

“因為我是你姐。”傢文不假思索。

“姐,你為什麼那麼優秀。”傢藝又說。

“你也很優秀,很厲害。”傢文給她鼓勁。

“可是你永遠比我們厲害,你更厲害,有你在,別人永遠看不到我們,我們是小花,很小很小,你是大花,很大很大。”

“能開不就瞭,管它小還是大。”傢文說話已經有幾分哲理。到傢門口,傢藝怕面子上過不去,堅持讓傢文放下她,最後幾步路,她自己走。進屋,老太太最先看到老三腿上的傷,嚷嚷著說怎麼瞭這是。傢藝自己說不下心磕的,沒什麼事。

美心低頭查看:“磕成這樣,哎呦,怎麼腳脖子腫得跟饅頭似的,老四,快把正骨水拿來!怎麼回來的這是。”

“慢慢走回來的。”傢藝搶著說。她永遠不服輸。

美心道:“這老二也是,老三崴著瞭就不知道叫人?她才多重,背回來也不至於腫成這樣。”

二姐被冤枉。傢藝剛想解釋。傢文搶先嗯瞭一聲,沒多說話。傢藝心理不是滋味。

睡覺前洗漱。傢文在拿鹽擦牙。傢藝單腳跳過去,眼神迫切,問:“剛才怎麼不說實話。”

“什麼實話?”傢文吐掉水。

“是你背我回來的。”

“沒必要說。”傢文輕描淡寫。

“可是你被媽罵,為什麼不說。”

“你知道不就好瞭。”傢文笑笑。

傢藝的心又是一顫。在這一瞬間,她覺得自己跟二姐的距離更加遠瞭。二姐似乎活在一個她不懂也到不瞭的世界裡。在二姐的世界,一切水到渠成,逢山開路遇水搭橋。不像她,還需要爭搶。傢文端著小缸子進去。傢藝一個人留在水槽邊。

傢歡瞇縫著眼來擦牙,“讓開點,站這幹嗎呢,有糖等著撿?”

傢藝沒說話。傢歡道:“媽馬上下鄉,那塊馓子媽那份我吃,別跟我搶啊,你是我姐,得讓著我。”傢歡嬉皮笑臉。

傢藝若有所思,喃喃,“對,我是你姐。”

美心去肥西,宣傳瞭好一陣,才終於得空拐到三河鎮木蘭村看女兒。沒空手去,馬上傢麗過生日瞭,十八歲。美心覺得傢麗是大姑娘瞭。便帶瞭一隻花卡子過去。塑料質地,是最時興的。

到三河鎮,下木蘭村,打村口,美心遇到村民便打聽知青的住處。村民淳樸,一五一十說瞭,美心就沿著土路朝知青住舍去。天熱,路上灰塵大,到住舍,美心口感難耐。隻有一個女知青在屋裡頭坐著。她逢月例,今天不能下地。美心說明來意、身份。

女知青道:“何傢麗下地去瞭。”美心問,這裡有沒有水,想喝一口,實在口渴。女知青起身解開水缸蓋,空的。說是已經有人去擔瞭,讓美心等一會。美心坐在矮板凳上,無意中摸摸上衣口袋,花卡子不見瞭。美心緊張,連忙站起來抖抖衣服。卡子掉在地上,太陽光照著,閃閃的,很打眼。

“哎呀,阿姨,這卡子真漂亮。”女知青被點燃瞭。

“費瞭老大勁弄的,工藝廠的新款式。”美心借機炫耀。

“給傢麗的?她真有福氣,有個好媽媽。”女知青發自內心。

美心道:“生日禮物,就那她還不知足呢。”

女知青笑說:“還不知足,我如果有個這麼漂亮的媽媽,還能送我這麼漂亮的生日禮物,我就太幸福瞭。”

隻好耐心等。口渴,隻能像螃蟹一樣用唾沫滋潤口腔,過瞭正午,劉美心又渴又餓,決定不再幹等,她順著田埂去地裡找女兒。一望無際。江淮平原的大地看上去幾乎沒有邊界。田裡沒人,田邊大槐樹下倒是有幾個男知青。

“同志,請問何傢麗在嗎?”美心禮貌地問。

一位男知青道:“你是何傢麗的姐姐吧。”美心竊喜,來不及解釋,那男知青就說傢麗去擔水去瞭,就在村東頭,那裡有口水井。美心問遠不遠。那人說不遠,走幾步就到。

行,不遠就行。美心強忍饑渴,摸索著往村東頭去,走瞭一會,果然見有口水井,井上還搭瞭個簡易草棚。有幾個知青在打水,有男有女,美心尋麼一番,不見傢麗。她要瞭口水喝,歇一會,才問他們知不知道何傢麗的去處。有個女知青嘰嘰喳喳道:“傢麗,她去胡灣村那邊瞭。”

問去那幹嗎。女知青說也是擔水。那裡有口甜水井。就是遠瞭點。哦,甜水井。經人一說,美心也想嘗嘗甜水井的水。

“胡灣村遠麼,怎麼走?”美心問。幾個知青又是一番指點,大致是條直路,不要轉幾個彎,美心覺得自己能摸到。說不定在路上就能迎著女兒。知青給瞭她一片荷葉,劉美心頂在頭上,一路朝胡灣村進發。終於快到地方瞭。真偏僻。進瞭村,還要路過一片小樹林,那井在一個小土坡後頭,由一圈核桃樹圍著。美心拐過土坡,見井邊坐著兩個人。看側臉,是傢麗。她想喊:何傢麗。可眼前的場景卻把她震住瞭。那個男知青正在用半瓢的葫蘆水舀子喂傢麗喝水。一會,反過頭來,傢麗也喂他。男知青躺在井邊地上,傢麗把水舀子拉得老高,水線慢慢流下來,沖進男知青的嘴裡。喝瞭水,兩人嬉笑打鬧,傢麗抱住男知青的腿,兩個人滾作一團。

看清楚臉瞭。是湯為民!

傷風敗俗!奇恥大辱!不孝女兒!

美心一顆心跳得厲害。她恨不得沖上去給傢麗兩耳光。下鄉下鄉,就是這麼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但理智又讓她停住腳步。那是湯為民,湯傢的大兒子。何湯兩傢,歷來不和,這是撞破瞭,鬧出來,為民保不齊跟他媽學話。反倒沒有回轉的餘地。可是,就任憑他們這樣?光天化日,孤男寡女,打打鬧鬧,摟摟抱抱?資產階級作風!修正主義加資產階級!還喝甜井水,她都沒有喝到一口。氣撞鹵門,美心往前走瞭幾步,刮到身邊小灌木,樹叢沙沙作響。為民聽到,警覺,“好像有人。”

傢麗道:“管他呢,有鬼都不怕,怎麼瞭,木蘭村的就不能胡灣村的井水?沒這個道理。”

為民沒再多說。兩個人鬧夠瞭,起身繼續打水。

美心趴在樹叢不動不出聲。花卡子從口袋掉下,落在草窠裡。趁兩人不註意,美心迅速撤退。一路上想對策。一直到住舍,也沒想出來,美心打算見機行事。

為民和傢麗一人擔著兩桶水往回走。經過草窠,為民腳踢到花卡子。骨碌碌滾到太陽地裡,煞是耀眼。為民叫:“你看,那是什麼?”傢麗放下水桶撿瞭來。“是我發現的。”為民笑道。

“那給你。”傢麗並不稀罕。

“見者有份。”為民接過卡子,伸手別在傢麗頭發上,“你一半,我一半,不過我那半你先幫我保存。”

“今天我生日。”傢麗直言。

“那……”為民有些不好意思,為剛才那些胡話,“那這就算老天爺給你的生日禮物,沒有我那半,整個都是你的。”

說完,兩個人歡天喜地擔著甜水井的水一路走回住舍。快到地方,傢麗又覺得別著個發卡見到女知青又要多問,不好意思。便在跟為民分手後取瞭下來,放在口袋裡。

聽到傢麗的聲音,美心反倒有些緊張。

倒水入缸。傢麗一抬頭才看到美心,“媽,你怎麼來瞭?”

美心下意識脫口而出,“我再不來你還不鬧翻那天。”說完才意識到話過瞭,又補充道:“我跟著宣傳隊下鄉宣傳,拐過來看看你。”女知青見母女倆說話,知趣地離開,給她們留空間。

“去擔水瞭?”美心問。

“是,那邊水更好。”是實話。

“一個人去的?遠不遠。”

“哦,”傢麗愣瞭一下,“不算近,是一個人去的。”她不得不編點謊話。

“好久沒回去瞭,適應瞭沒有?”

“挺適應的。”

“交瞭幾個知心朋友沒有?”美心定定地看著女兒。

“都是革命同志。”

“你年紀也不小瞭。十八瞭。”說著,美心從口袋裡掏發卡,卻發現東西不見瞭。美心四處找瞭找。傢麗問找上門。美心不願跌面子,隻說沒什麼。傢麗問美心有沒有吃東西。美心說沒有。

“我那還有兩塊饃饃片。”傢麗去拿瞭來。

美心分給她一片。兩個人都坐小板凳,面對面。

“阿麗,”美心語重心長,“你是女孩子。”

什麼意思。誰不知道她是女孩。都當瞭十幾年女孩瞭。雖然傢裡想要男孩,但她隻能是女孩。傢麗等媽媽的下文,仔細聆聽,不說話。

“不,你已經成人瞭,是女人瞭。”

傢麗還是不知道她媽到底什麼意思。

“一個女人最重要的是什麼?知道麼?”美心加重語氣,“是名聲,一定要註意名聲,要檢點。”

“媽,我沒有不檢點,你來就說這個。”

“你那就是!”

“就是什麼?我怎麼瞭?媽,你如果是來跟我吵架的,我不奉陪。”

“這丫頭!”美心一時不知怎麼組織語言,“你!……我!……你……”她不想戳破女兒和為民的事。可憋著不說又難受,隻好換一種方式,“這種地方,天高皇帝遠,最容易做錯事,反正你如果一失足,那就是千古恨,以後嫁不出去,人傢要說爸媽不教,沒有傢教。”

傢麗不耐煩,“媽,你到底要說什麼呀,雲裡霧裡的,行瞭,我得下地瞭,再不去就得扣工分。”

《六姊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