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自己做主

直到媽媽離開,傢麗仍覺得白天的沖撞來的莫名其妙。她為什麼來?又為什麼生氣?臨睡前,傢麗收拾衣服,清理各個口袋,這才看到那隻發卡。琥珀色,裡頭嵌著幾朵小花。她對著臉盆裡的水,戴上。是漂亮。同屋的女知青進屋,看到傢麗對水自照,隨即嘆道:“幸福呀!幸運呀!”

傢麗連忙摘下,“什麼幸福幸運?”她還沒有習慣美麗。

“你媽。”

“我媽?你說什麼呢?扯我媽幹嘛。”

女知青鄭重地,“你有一個好媽,知道心疼女孩的媽,漂亮的有品位的媽。”

“莫名其妙。”

女知青好奇,問:“喂,回頭跟你媽打聽打聽,花卡子在哪買的,怎麼才能弄到,我攢瞭大半年工分瞭,理想就是要個這樣的花卡子。”

“跟我媽有什麼關系?”

女知青著急,“哎呀別裝瞭,這是你媽給你的生日禮物,今天是你的生日。”

“你怎麼知道?”傢麗摘下發卡。

女知青這才說:“你媽來的時候拿出過這個卡子,說是給你的生日禮物。”傢麗驚愕,連忙問:“她是一直在屋裡坐著等我麼?”

“我跟她說瞭你去打水,她說她去找你。”女知青據實相告。

轟的一下。傢麗忽然明白瞭一切。甜水井,美心去過。卡子是在那丟的,而且是在她和為民離開甜水井之前。

她是看到瞭什麼?傢麗仔細回想,她並不覺得自己將才做得有什麼過分的地方。她想追問美心實情,可以人都走瞭,來不及瞭。莫非是看到瞭她和為民喂水?傢麗腦子往這方面動瞭動。

但立刻掐斷瞭。就算有,也是誤會。她和為民並沒有什麼實質越軌。她心裡有數。然而,美心的突然到來與離去,卻反倒讓傢麗審視自己和為民的關系。湯為民對她的心,她瞭解。現在主動權在她。她不能對這段關系視而不見。

新月上來瞭。天上一條細鉤鉤。田野老槐樹下,傢麗和為民站著說話。她打算說實話。

“我媽上次來看到我們瞭。”傢麗說,“就在甜水井旁邊,卡子是她落下的。”

為民緊張,好在夜色做掩護。

“她罵你瞭?”

“沒有。”

“為難你瞭。”

“也沒有。”

“那她就是答應瞭,隻是不好明說。”

傢麗覺得好笑,問:“你覺得她答應什麼瞭?”

“答應我們做朋友。”為民說。

“我們本來就是朋友。”

“我是說那方面的朋友。”為民有些害羞。

“凈說些沒用的。”傢麗說。

“我說真的,我發誓,我湯為民對何傢麗,永遠永遠不會變,如果改變,天打五雷……”

在他說出最後一個字之前,傢麗拽下瞭他的手,捂住瞭他嘴巴。“你真傻。”傢麗說。

“為瞭你我願意。”為民捉住她的手。

“答應我,”傢麗說,“如果我們永遠都在鄉下,那就還是朋友。”

“回城也一樣。”為民立即說。

“你媽反對呢?還有你爸,你二叔,三叔,他們反對呢。”傢麗忽然情緒激動。他們真心愛上彼此。痛苦跟著也來瞭。

為民道:“誰反對也沒用,反正我這輩子就跟你一個人。”

“一輩子很長的。”

“如果我媽反對呢,還有阿奶,阿爸。”

“我會去說服他們。”

“沒用的,不可能的。”

“那就你去說服。”

“我不像你,我不可能背叛我傢。”

“這有什麼,都在變,文成公主還能去和親呢,有多大的仇不能解,如果我們在一起,反倒促進瞭兩國關系。”

天真的男人。文成公主是她父王同意去和親。他們呢,正相反。空氣裡有淡淡花香。奇怪,槐花早敗瞭。傢麗能感受到為民身上散出的熱氣。

“你真香。”為民喘著粗氣,撲到傢麗身上,吻住瞭她的嘴。沉溺瞭一會。他還要往下進行。她把他推開瞭。

一個人向著燈火走去。

“何傢麗!”

她回頭。黑暗中她看不清他的臉,隻有一個影子佇立。

“不管你怎麼樣,反正我不會變,反正我會一直等!我的事情我自己做主!”

傢麗苦笑。她也向來自己替自己做主。隻是,她狠不下心,不想讓傢裡人失望。父親的話始終在耳邊縈繞,要照顧這個傢,傢是最重要的,我們傢要立足。她喜歡為民,似乎是,有一點動心,就像挖煤,挖瞭幾百米,終於找到一點煤影子。點著瞭。燒在心裡。她誰都不能說。幹脆撲滅吧,她想。可一顆心還是燃著。她不願意再多想。她不像為民想得那麼遠。或許她從此就去參軍。或者做別的什麼,像劉媽丈夫一樣長期在外地工作,不能想……不能想……傢麗第一次覺得自己的心有點亂。

淮濱大戲院放電影《地道戰》,老太太看過幾遍瞭,本不打算去,可傢藝想去。她的理由令人發笑。“媽差點就把我生在那瞭,我去那等於回娘傢。”三年級的孩子說這話。正巧常勝單位發票,老太太就讓他要瞭三張。她帶著傢文、傢藝、傢歡一起去。小玲年紀太小,看不懂,留在傢由常勝照顧。四個人,三張票,足夠。老太太認為傢歡個子小,不用走票。

是日,三個孫女扶著老太太一起,到淮濱大戲院門口等。還沒入場。傢藝心急,所以來早瞭點。戲院門口有端著藤條簸箕叫賣瓜子小糖的。其中一個姓歐陽的老頭最有名,無他,做得時間久。以前在北菜市、紅風劇院都做過,後來打擊私營經濟,他消停瞭一陣,現在他被劇院營業部收編,算大集體,依舊在門口兜售。遠遠地,老太太看到劉媽帶著秋林走過來。她伸手打招呼。劉媽湊過來,笑道:“秋林非要來看,喜歡看打槍,男孩子。”

這話有點刺激到傢藝。傢文不動聲色。傢歡嚷嚷著要吃瓜子。

傢藝插話道:“《地道戰》,是全民的地道戰,男女都愛看。”

劉媽覺得好笑,這也要爭,便笑著說:“你更加要看瞭,你差點就生在劇院裡頭。”這話打中瞭傢藝的心事,她笑瞇瞇地。

老太太詳細解釋:“要不怎麼叫傢藝呢。我老太婆不識字,但也知道是藝術的藝。傢藝就是為藝術而生的。”

一席話,傢藝頓覺光彩。人生忽然有瞭目標。

老頭歐陽過來兜售瓜子小糖。傢歡一副饞嘴樣。劉媽給秋林買瞭一毛錢的。為瞭不在鄰居面前跌面子,老太太來瞭兩毛錢的瓜子,姊妹三個分著吃。

等老頭走遠瞭。劉媽才說:“看他可憐,才買瞭一點。”

“他誰啊?”老太太不怎麼出來走動,又是外地來的,自然不知道老故事。

“南菜市新淮村的歐陽傢,老婆死瞭,一個人帶著五個兒子,我老天……想想都可怕,五個兒子,娶媳婦都娶不上。所以有時候我也跟美心說,生瞭五個丫頭,也不一定就是壞事,嫁出去,有彩禮的,總比五個葫蘆頭窩在傢裡娶不到老婆強,歐陽傢……嘖嘖……那真是窮得尿騷……”

五個兒子。老太太本來不覺得什麼,但聽劉媽這麼一形容,頓感悚然。有五個孫女似乎也不那麼犯難瞭。

人群中,劉媽先看到大老湯老婆帶著老二幼民、老三振民也來看電影。努努嘴。老太太看到瞭。她們不想跟湯婆子打招呼,便裝沒看見,帶著孩子往裡走。快檢票瞭。“文嬸!劉媽!”湯婆子不肯放過炫耀兒子的機會,率先出擊。六隻眼碰面瞭。孩子們都在旁邊玩。傢文最大,看著小的們。

大老湯傢的笑道:“哦呦,瀝瀝拉拉的,文嬸,你這出一趟門還有好幾個宮女陪著,真跟慈禧太後出宮差不多。”

老太太笑道:“你不也配著兩個公公麼。”說完立刻打嘴,“配著兩個禦前侍衛。”劉媽見火藥味足,便插科打諢道:“真是,都該去說書去,這可是社會主義新中國,怎麼還說前清的事,行啦,馬上演《地道戰》瞭,咱們也悄悄的進村,打槍的不要。”是地道戰的臺詞。劉媽說起來特別滑稽。

老太太也來一句,“高,實在是高!”

湯婆子見兩人一唱一和,十足討厭,鼻子一哼,叫來倆兒子排隊檢票去瞭。老太太也叫來姊妹仨。劉媽拉著秋林,也去檢票。劉媽先檢。兩張。進去瞭。接下來是老太太,遞上三張票。檢票員攔住,“不行,你這孩子這麼大瞭,得四張,少一張,隻能進三個人。”老太太解釋:“不是,同志,我這孩子還那麼矮怎麼能要票呢,上次來都不要票……要不這樣,我抱著,我抱著丫頭……同志……同志!”

檢票員鐵民無私,堅決不允許。

娘四個隻好站在旁邊商量。

輪到湯婆子檢。遞上三張,振民不要票。省出來一張。誰知票拿在幼民手裡。他在入口處喊瞭一聲:“黃毛丫頭!”傢藝、傢歡看他。在她們眼皮底下,幼民慢慢地撕掉那種多餘的票。

裸的示威。意思是,票有多餘的,但不會給你們。

傢藝文靜些,氣得直要哭。傢歡跺腳,“這小王八蛋!”

老太太糾偏,“老四!人傢有是人傢的,不能這樣!”

傢文冷冷地,“這不故意氣人麼。”

老太太道:“傢文,你帶妹妹進去,我不看瞭,不是沒看過,在外頭等一會就行。”三姊妹異口同聲,“阿奶!”

都心疼奶奶。

老太太笑說:“瓜子給我,電影院裡不能吃瓜子,我老太婆在外頭吃吃。”

《六姊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