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辦公室,掩上門。常勝嚇得後退幾步,差點踢到熱水瓶。湯婆子是個不按理出牌的主。“請問——”常勝還是保持紳士風度。
湯婆子從上衣口袋裡掏出一張小照片,遞過去,“何常勝同志,這是你女兒給我兒子的,現在還給你。”
常勝接過來,一看,的確是傢麗小影。
“兩個人孩子再這樣發展下去,會有危險,對彼此的名譽也不好,尤其是你們傢女兒,女孩子傢,不要那麼主動。”
常勝維護女兒,強撐著笑:“謝謝提醒,這件事情我會調查。”
一陣旋風。常勝沖進傢門,老太太正帶著老五、老六在院子曬太陽。美心把尿佈搭上晾衣桿。“老大呢?!”常勝帶著火。老媽老婆都看出他不對勁。“跟老三老四去看電影去瞭。”老太太答。
“哪裡?!”
“紅風劇院。”美心答。
又一陣風,出去瞭。太不正常。老太太道:“美心,你跟著,別出什麼事。”美心擦擦手,出門,常勝已經走出老遠瞭。一步趕一步。到紅風劇院。已經停止檢票。何常勝繞過去,從後墻翻墻頭進。大銀幕上智鬥正酣,楊子榮來到威虎廳,座山雕種種試探。觀眾全神貫註,身體前傾。偌大的影院,一排一排找。
沒有,還是沒有。到第十排,卻見傢麗坐在當中。都是人腿,常勝過不去。他探身子伸手拽傢麗。“爸!”傢藝先看到常勝。傢歡和傢麗也發現瞭。常勝打手勢讓她們出來。傢麗剛踏上臺階,常勝猛的一拽,傢麗摔瞭個大跟頭。膝蓋破瞭。
前排人轉頭看。為民這才發現傢麗也來看戲。他連忙跑過去,喊瞭聲叔叔,又問傢麗有沒有事。劇場工作人員來瞭。請他們出去說話,不要擾亂劇場秩序。
“好,出去,外頭地方大!”常勝本就高,虎虎地,跟楊子榮似的。傢藝、傢歡嚇得攙著姐姐走。為民跟上。秋芳又連忙跟上為民。叫他回來。可為民哪裡肯聽。
劇場前小廣場。
何常勝掏出那張一寸照。遞給傢麗。
“怎麼回事?”他問。
為民眼尖,看到瞭,上前,“叔叔,那是傢麗回城之前,我問他要的。”
“是這麼回事?”常勝還是問女兒。
傢麗點頭。傢藝、傢歡嚇得縮脖子。
“今天是約好來看電影的?”常勝問。
秋芳站出來,“叔叔,不是約好的,是我和為民一起,傢麗和妹妹一起,您來之前,我們彼此不知道對方來。”
“聽到瞭吧。”常勝對傢麗說,“人傢是約好的。”又問為民,“你喜不喜歡我女兒?”為民一時不好應對,看看秋芳,再看看傢麗,支支吾吾。常勝大聲,“你既然喜歡我女兒,為什麼又跟別的女孩子來看電影?一腳踏兩船。”他拉瞭傢麗一把,“看到瞭吧,這樣的男人,一點囊氣都沒有,你喜歡他什麼?哼,他要真是個英雄,是個叱吒風雲的男人!就算他是個土匪頭子,找你去壓寨夫人,也不失為一段佳話!這種朝三暮四腰桿子都挺不直的男人,能要?”
一段話說得赤白。傢麗窘得滿臉通紅。為民也不好頂撞。秋芳怕出亂子,挽住為民的胳膊,拉他走。傢麗看著,不是滋味。
被爸爸一說。似乎是那麼回事。到現在,為民還沒正式告訴他父母。他沒有勇氣沖破傢庭的牢籠。當然她也沒有。從肥西回來之後,他們都隻敢做“地下黨”。爸爸說的對,如果一個男人不敢為你轟轟烈烈。怎麼證明他是真的喜歡你呢。
想到這,傢麗的心情更灰暗瞭。
到傢,傢藝和傢歡都不敢說話。美心和老太太見個個臉色不對。老太太張羅吃飯。常勝嗷一聲,“不吃瞭,開會。”
無人敢反駁。何傢傢庭會議召開瞭。搬小板凳坐一圈,老太太和常勝坐椅子,位置最高。
常勝臉色鐵青。
沒人說話。老太太大致猜到是什麼事。她跟美心對瞭個眼色。美心沒理解。常勝從美心這個薄弱環節開始攻破。他點瞭美心一下,“你先說。”
“說什麼?”
“說你知道的情況。”
“什麼情況?”
常勝清清嗓子,“傢麗處對象的情況。”
傢文抿嘴笑。傢藝捂嘴笑。傢歡咧嘴笑。小玲傻笑。傢喜不明所以地笑。
常勝一拍桌子。桌上茶缸、煙灰缸被震得跳起來。
“我不知道,”美心慌亂,“我隻知道一點影兒。”
“那就是知道。”常勝定性。美心屬於知情不報。美心連忙解釋:“就知道那麼一點,不確定……”常勝轉而問傢文,“老二,你知不知道這事。”傢文不做聲。
“說實話。”
“不太知道。”
“那就是知道。”
“聽老三說瞭一點。”傢文實話實說。傢藝立刻緊張,“爸,我什麼都不知道啊,隻是那天為民哥在屋裡……”老太太喝道:“老三!”傢藝連忙閉嘴。傢歡慌忙道:“我跟三姐一樣。”
常勝深吸一口氣,臉轉向老太太,“媽——你們到底還要隱瞞到什麼時候?全傢都知道瞭,就我不知道,像話嗎?我是這個傢的外人?還是需要防范的階級敵人?我們是一個傢一個整體必須一致對外共同進退,傢庭是最重要的,必須一條心不能吃裡扒外胳膊肘往外拐,為什麼都苦苦隱瞞我為什麼?!”
老太太:“就是怕你太激動,而且……而且事情沒有你想象的那麼嚴重……”傢麗見老太太為難,“爸,是我不讓她們告訴你的。”
“你?”
“對,我。”傢麗大義凜然,“我不認為這是大逆不道,我們都是人,一個人喜歡另外一個人有什麼錯?”
“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狗熊兒混蛋!”常勝咆哮。
“為民這人不錯。”
“他再不錯,隻要他是大老湯的兒子,那就是錯,你就不能跟他!”
“我沒說要跟他怎麼樣!而且我們也沒怎麼樣!”傢麗強勢反駁,“爸,你這是法西斯!是封建專政!”
常勝一聲怪笑,“我們這是人民民主專政,舉手表決!同意何傢麗與湯老大處對象的舉手。”
環顧一周。沒人動彈——沒人敢動彈。
常勝又說:“不同意的舉手。”他率先舉手。美心連忙跟著舉手。夫唱婦隨。傢藝、傢歡同時舉手。老太太不動。傢文去上廁所。
“媽,你什麼意見?”常勝給老太太施壓。老太太慢慢舉起手。傢麗深吐一口氣,連老太太都“投降”瞭。老太太苦口婆心對傢麗,“阿麗,我們兩傢的關系你都清楚,之前,你還沒把大老湯給打瞭,兩個人從樓上摔下來,還有你爸,湯傢三兄弟,多少年,都一直找麻煩,你和湯為民,如果是普通朋友,可以,我們沒意見,但如果是要進一步發展,我們是怕你得不到幸福,湯傢能嫁?大老湯老婆什麼樣你不知道?現在年輕,不管不顧,一激動,刀山火海都敢往上沖,將來日子還不是你過?真不是你想的那樣,什麼浪漫什麼瀟灑,不是的。”
傢麗不出聲。奶奶說的話,她都明白。這也是她遲遲沒有“奮不顧身”的原因。
傢文上廁所回來,重新入座。為保證投票的完全性,常勝問:“老二,你什麼意見?支不支持你姐跟湯老大的關系?”
傢文道:“我棄權。”
眾人皆側目。膽子太大。
“大姐的事情,大姐自己做主,大姐已經是成年人瞭,有工資,能判斷。”一段話說得清楚明白。這就是傢文。
棄權。就是支持。傢麗打心眼裡感謝傢文。幾個妹妹裡,也就老二是明白人。常勝沒再追究,“那好,一票齊全,五票反對,傢庭會議表決結果,何傢麗不得與湯為民發展超出同志之外的關系。”傢麗聽得不耐煩,“結束瞭吧。”
“沒有。”常勝拿出作父親的威嚴,對美心,“去,拿紙筆,白紙黑字,立個字據。”
老太太嘀咕,又不是楊白勞。
立就立。傢麗不相信一個字據能約束她什麼。
紙筆拿來瞭。妹妹們都圍著看。簽字畫押,感覺是舊社會的勾當瞭。常勝說我說你寫。傢麗不耐煩,握著筆。
“今何傢麗立字為證——”常勝說。傢麗寫。一行字。常勝卡住瞭。他文采不華,一時說不出個子醜寅卯來。美心拍丈夫一下,說繼續啊。常勝抖瞭一下肩,說等會,想著呢。女兒們都憋住笑。老太太道看著心顫,還是三幾年的時候,我跟我爹爹去地主傢簽過字畫過押。“向天發誓,不再與湯為民有任何往來,如有違背,則自願被……自願被逐出傢門,剝奪何姓,斷絕父女母女祖孫關系……”常勝由著嘴往下念。老太太心驚,小聲說會不會太狠瞭點……
美心道:“快馬不用鞭催,響鼓不用重錘,懶馬破鼓,就得辣鞭重錘。”
寫好瞭。畫押。常勝讓傢歡把傢裡那塊紅印泥拿過來。傢麗點瞭手印,“放心瞭吧?”她對爸爸。常勝面目嚴肅,點頭不語。
老太太上前擁抱傢麗,險些老淚縱橫,“我的好孩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