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惆悵。秋芳不曉得發生瞭什麼,又為什麼發生。傢麗不能說出實情。隻能說,是個意外。為民喝多瞭。
“這可不能說出去。”秋芳說,“不然以後怎麼做人。”
傢麗點點頭。
“沒受傷吧。”傢麗幫秋芳檢查,這摸摸那看看。
秋芳掌不住又哭瞭。傢麗隻好勸秋芳小聲,免得其他知青發現。第二天一早,兩個人去醫院做檢查。病房裡,小宋剛生完,孩子抱進來看看,又送走瞭。傢麗跟小宋打招呼。心頭陰雲密佈。鎮上醫院小。隻有一個全科醫生,剩下的就是產科。全科醫生是個男的。秋芳不願意讓他瞧。最後隻能選產科。
診室門口。秋芳躑躅。傢麗鼓勵她,“去吧,沒事,我陪你。”
淮南,商業局,下班時間。大老湯吊著胳膊,在走廊窗戶口抽煙。常勝拎著小包走過。交代個人經歷的材料已經寫過瞭。大老湯沒找出什麼毛病來。常勝可以正常下班。
“留步。”大老湯忽然說。
常勝停住腳步,扭著頭,看他。眼神銳利。
大老湯笑笑:“聽說,你閨女迷上我兒子瞭。”
常勝一愣,回擊,“不對啊,我聽到的正相反,是你們傢為民纏著我們傢麗。”
大老湯沒打算動手,彈瞭彈煙灰,齒冷,“不是我說,就你那閨女胖頭大臉的,我兒子能看上?”
常勝反駁,“你兒子臉上還有一顆大黑痣呢。”
大老湯急瞭,“反正你別想,我不跟你做親傢,咱們湯傢,和你們何傢,尿不到一個壺裡去。”常勝說行瞭,老湯,我們傢麗對為民沒那意思,可為民老追著,傢麗去肥西,為民也跟著,跟來跟去別出什麼問題。
“就怕出問題。”大老湯也憂慮。
“不行,這個問題得解決。”常勝靠近瞭點。
“我老婆警告我兒子瞭。”
“我還給我女兒開會瞭呢。”
兩個人更靠近瞭。為瞭共同的目標。水火不容的兩個人似乎有結成統一戰線的意思。大老湯甚至還給常勝遞瞭一支煙。
一來二去,真合計出一套辦法。
兩個男人嚴守秘密。一切如常。等傢麗、秋芳和為民回來的前一天再行發難。
知青住所,張秋芳神情落寞。鎮醫院的檢查結果是,處女膜破裂。這令秋芳羞愧難當。湯為民百口莫辯,“我不是故意的,那天……不是……”傢麗使眼色,讓他閉嘴。他那“生米煮成熟飯”的策略太上不瞭臺面。
“誤會,是誤會。”為民隻能這麼說。
秋芳低首,垂淚,無言。
“這個檢查一定有問題,都是赤腳醫生,她們懂什麼膜不膜,都是亂說,那天我根本,根本就沒有進去!”
言語露骨。傢麗喝斷他:“不要再說話!”
秋芳的傷痛,傢麗也不知道怎麼辦。這完完全全是個意外,是個事故。這件事需要有人“負責”。這個人,隻能是為民。然而傢麗還是覺得自己“連累”瞭秋芳。
無精打采。一路什麼話也沒有說,三個人分三個小組,輾轉回到淮南。時間沒有延宕。傢麗剛進傢門就聽到屋子裡一片嘈雜。她連忙放下包,進裡屋探看,卻見幾個妹妹圍在床畔。傢文、傢藝、小玲垂淚,傢歡嚷嚷著要報仇,老太太抱著傢喜。美心手拿老虎油在幫常勝點藥水。常勝發出痛叫,仿佛剛從火線上下來。
“怎麼瞭爸?”傢麗不理解,才出去幾天。她爸怎麼鼻青臉腫的。常勝憋著氣,不說話。美心恨道:“還能怎麼著?被大老湯打的!”又是他!傢麗氣頂腦門,也沒有思考。大老湯一個胳膊剛折將好的人,哪有能力把常勝打成這樣。老太太阻攔,“別去!”可傢麗哪裡聽得進去。幾個妹妹見瞭大姐要去“復仇”,也都跟著,除瞭老五老六太小不能去,二三四都隨傢麗直逼湯傢門戶。
狠勁敲門。為民帶著幼民出來瞭。傢麗隱約聽到裡屋有哭聲。是大老湯?她從未聽過大老湯的哭聲。這個專橫跋扈的胖子從來不會哭。“出去說話。”為民還是很冷靜。幼民故意拿出兇狠眼神,傢歡回敬他。“就在這說!”傢麗正在氣頭上。
兩軍對壘。大戰一觸即發。
傢麗指著為民,“你爸到底怎麼回事?!老揪住我爸不放!人都被打成什麼樣瞭?!不行,我必須找你爸說個明白。”
說話間,傢麗就要裡沖。幼民躲在哥哥身後,尖叫著:“你爸才是壞蛋!我爸被你爸打瞭,鼻子都流血瞭!”
傢藝、傢歡一下就炸開瞭。傢文拉瞭姐姐一下。
傢麗袒護爸爸,“你爸被打?哼,打人的人被打,作孽的人被虐,很公平嘛。”輕佻的口吻,是對湯傢的挑釁。
為民竭力壓制激動情緒,“現在不適合談這個問題,我會再去瞭解情況。”
“不用,有什麼現在說。”傢歡道。七嘴八舌,都說現在說。
為民有點惱火,“說什麼?傢麗,人不能不講道理,我爸現在鼻青臉腫渾身是傷,上次從樓上摔下來,我不認為責任全在你,可這一次,你爸就是有一百一千個理由,也不能把我爸打成那樣。”
他爸被打成那樣?那我爸呢?!傢麗氣不打一處來。“湯為民!你別賊喊捉賊!今天必須要有個說法。”說著,傢麗上前撕扯為民,為民讓著她。可越是這樣,傢麗的撕扯就越大力。為民道:“要打架可以,咱們出去打。”傢麗也不怵。一行人拉拉扯扯到瞭院門外。擺好架勢,傢麗打算給為民來個背摔。就像當初那樣。可畢竟不是從前瞭。為民已是二十出頭的大小夥子。傢麗使出技法,為民卻巋然不動,轉身,一壓,傢麗的胳膊反倒被壓住。
傢麗憤然,“我老何傢跟你們老湯傢,一輩子都好不瞭!”
不久之前還海誓山盟。一轉眼,又成瞭不共戴天。湯為民和何傢麗同時感覺到,兩個人的距離太遠瞭。走在一起,除非天地毀滅,兩傢都毀瞭。為民把傢麗壓在身下,小聲說:“現在你不應該火上澆油!要先弄清楚情況。”傢麗眼神充滿殺氣,“情況就是,我爸被打瞭,很可能殘廢!”為民急得顫抖,“問題是我爸也被打瞭,打人的是你爸!”
“那我們就各為其主!”手用不上,那就上嘴!傢麗咬瞭為民一口。沒辦法,為民隻好加大力氣。傢麗被壓痛瞭。傢文和傢藝連忙上前幫姐姐,傢文拽他胳膊,傢藝手指插他鼻孔。那邊廂,傢歡和幼民一人手裡拿著跟樹枝,鬥得正酣。自從上回淮濱大戲院男廁所戰敗後,湯幼民一直憋著股氣。他不服。他不相信自己鬥不過傢歡。這段時間以來他苦練棒法。隻為今天。
可是,平時練的都是虛招。所有的棒法,在傢歡的一通亂舞面前似乎都不起作用。任憑他一個棒子舞得如暴雨狂風,傢歡卻總是直刺過去,一箭穿心,一招制敵。見姐姐被打。傢歡嗷的一聲,手勁加大,一棒劈至鹵門。棒尖劃過臉頰。幼民哎呦一聲,捂住眼睛。跟著,血流下來。
為民見弟弟受傷,一把推開傢麗,暴喝一聲,“夠瞭!”
趕忙抱起弟弟往醫院跑。
湯婆子出來瞭,手舞足蹈說怎麼瞭怎麼瞭,誰幹的,誰幹的?!誰幹的我饒不瞭他!沒工夫吵架,救人要緊。
沒瞭敵人。戰場死一般寂靜。何傢四姊妹立在湯傢門前的空地上,忽然覺得十分落寞。傢麗強烈認識到,她和為民,不可能回到從前瞭。
生活突然變得一團亂。每個人都是。因為“鬥毆”,常勝得瞭單位的處分,加上有傷,暫時在傢中休息。幼民的視網膜受傷,包著一隻眼,醫生表示不會瞎,擔可能會對視力有所影響。
傢麗沒再和為民碰面。即便是上下班,她也選擇走小路。小路騎不瞭自行車。不會遇上騎自行車的為民。
最震撼的消息來自劉媽。秋芳從肥西返傢之後三天。劉媽從巢湖回來瞭。帶著秋芳爸的骨灰。秋芳爸是跳樓死的。可能在巢湖已經哭夠瞭。劉媽回到傢竟一滴眼淚也沒有掉。美心深以為罕。認為劉媽心太狠。後來消息曲裡拐彎傳回來。死因是受不瞭被批鬥。劉媽沒哭是因為老張在那邊還有個相好。相好還有個孩子。平靜的生命一下湧入那麼新內容。劉媽像被雷劈瞭一樣。一時失去喜怒哀樂。直到老張的骨灰埋好瞭。劉媽才失聲痛哭。不為老張,他活該。她為她自己這麼多年的辛苦哭泣。
從巢湖回來,劉媽一下淪為整個區域最可憐的人。丈夫有外遇,還跳樓死瞭,一個寡婦,拉扯兩個孩子。好在秋芳已經上班瞭。傢麗去找過秋芳幾次。每次都想要安慰。可繞瞭一大圈子,正題說不出口。從肥西回來之後,何湯兩傢那驚天動地的一大鬧,更加深瞭仇怨。可秋芳似乎不打算站在傢麗一邊。
“你不應該這麼魯莽。”
“可是我爸他被……”
傢麗沒說完,秋芳就說,“冤冤相報何時瞭。”
“你怎麼打算?”傢麗換個話題。
“我媽現在變瞭個人,每天在傢裡摔摔打打,秋林都快被她罵出病瞭。也是我爸,不是人。”秋芳說。
“你怎麼打算?”傢麗問。
秋芳苦笑一聲,“怎麼打算?不知道,我隻想在什麼年紀就做什麼,該承擔的承擔,她是我媽,我不能丟下她不管,但傢裡現在這個環境,我真是待不下去。”
“待不下去又怎麼樣?傢終究是傢。”
“一個牢籠。”
“也是一個船塘子,一個港灣。”傢麗樂觀。
“到結婚年齡就結婚,結瞭婚,有瞭自己的小傢就好瞭。”秋芳暢想。傢麗意識到,在這方面,秋芳似乎總是比她超前,比她成熟,結婚?即便是為民跟她海誓山盟,說未來要一起走的時候,傢麗也沒想過結婚這檔子事。她認為那是遙遠的事情。
現在更是如此。
從土壩子路口,傢麗和秋芳路分兩條。傢麗故意避開經過湯傢那條路。秋芳看著好朋友背影遠去。才調轉方向,沿著那條大路走。到湯傢門口,她停住腳,為民媽湯婆子剛好從裡屋出來。看見秋芳,她有些奇怪,但連忙笑著打招呼,讓她進來。
秋芳進瞭小院,雙手垂著,依舊文文靜靜。
“有事嗎?”湯婆子問。
秋芳道:“阿姨,我來就是想跟你說個事情。”還沒開始說,秋芳便哭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