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上海之夜

猜來猜去想不明白,到瞭傢,上瞭桌,傢文才知道老爸何常勝已經轉正,是正式黨員瞭。

“改革開放好!”酒桌上,常勝醉意濃重,“一改革開放,我就入瞭黨。”建國陪瞭一陣,單位有事,先走瞭。衛國陪著常勝,喝大酒。

“衛國,你說說,我這輩子入瞭黨之後,還有什麼運?”

衛國想瞭想說:“財運。”

“哦?”常勝自己都沒想到。

“現在市場放開,你看,東城市場馬上就搭起來瞭,都是做小生意的,以前那叫資本主義尾巴,現在合理合法個體戶多瞭,爸又有手藝,開個皮草鋪子,肯定能成萬元戶。”

美心插嘴,“你爸早都是萬元戶瞭。”

常勝打她一下,“胡說。”

傢藝進門,氣鼓鼓地。老太太道:“老三,怎麼才回來,你爸入黨,讓你們都早點回來。”傢藝躲在屋裡,“吃過瞭!”

老太太嘀咕,“在哪吃的。”

傢藝在生悶氣。白天她和同事去洞山燙頭發,竟然發現洞山前進照相館的櫥窗裡,擺著武繼寧和朱燕子的合照。他們正式結婚瞭。武傢搬到洞山。因為武紹武被判的關系,他們結婚沒開宴席,所以老鄰居也沒收到請柬,一切從簡。她聽人說,武和朱是旅行結婚,到杭州上海走瞭一圈。

老實說,傢藝很羨慕。她也有點想結婚瞭。

傢歡進門,到床底下摸東西,傢藝斜躺在床上。“起來點。”傢歡拍拍傢藝。

不動。心情不好懶得動。

“讓你起來一點。”傢歡不耐煩。

“懂不懂禮貌?”傢藝也毛瞭。

“是你不懂吧。”

傢藝起來瞭,“這是我和二姐屋子。”

傢歡道:“二姐嫁人瞭,憑什麼你獨占,讓老五到你這屋。”

“你出去!”傢藝送客。

“不出怎麼樣,什麼都你占好,反正現在我們那屋三個,你這屋才一個,不公平。”傢歡打算好好理論理論。這事她憋很久。傢藝道:“這床是留給阿奶,你急什麼,也輪不到你分配,出去出去。”

傢歡巋然不動。

“讓你出去聽到沒有。”

傢藝開始推傢歡。傢歡力氣大,並沒有讓步的意思,像兵馬俑一樣立在門邊。“獨眼龍……”話剛說出口,傢藝就意識到問題嚴重,傢歡最忌諱別人拿她那隻眼睛說事兒。隻聽到傢歡一聲怒吼,把傢藝摔到床上。匆忙之間,傢藝隨手抓起床頭櫃上的一塊鎮紙,往空中一丟。

一聲慘叫。

傢歡倒在地上,捂著頭,指縫流出血來。

傢藝也沒瞭主意,恐懼地,“爸!媽!姐!”

傢麗、傢文第一時間沖過來。

傢麗怒道:“怎麼回事?!”老太太和美心在後頭。美心要拿紗佈。老太太道:“送醫院吧!”

因搶救及時,傢歡並無大礙。隻是有點輕微腦震蕩。醫生說,短期內可能會有眩暈嘔吐的癥狀。

傢歡樂觀主義,“我是鐵頭。”

可對老三傢藝,她並不打算原諒。病者為大,傢歡說自己耳鳴,頭疼,不能住多人間,她要求跟傢藝換房間,她住單人間,老三過去和小玲、傢喜擠。

“憑什麼?!”傢藝當然不願意。

美心高聲:“讓你換你就換!你爸的好日子都叫你攪合瞭!”

“媽!是老四……”

“閉嘴!換過來。”

傢藝收拾東西,搬到老五和老六的房間。傢歡是受害者,受害者就可以“為所欲為”得到優待?可事實明明是,她在屋裡坐著,老四來招惹她。然後又是老四先動手,她才反擊。

隻是姊妹之間,這種事情跟誰說清楚?父母隻看誰受傷比較重。傢藝深感有冤沒處申。自傢文出嫁之後,傢藝心情始終沉鬱。現如今,她甚至有種在這個傢待不下去的感覺。

這日,她跟單位請瞭一個禮拜的假。到傢,美心正在打掃雞舍。傢藝對美心,“媽,下個禮拜我出差。”

“出差?去哪?”

“上海。”

“去做什麼?”

“有個展會,廠裡要派人過去。”

“這一般不都業務員跑麼,怎麼讓你去。”美心多問一句。

“要出口,對外國人得介紹制作過程。”

“幾個人去?”

“五個人呢。”

“多註意點,出遠門特別要小心。”美心嘮叨起來,她自視有出遠門的經驗,來來回回從江都老傢到淮南好幾次。“知道瞭。”傢藝答著。抽空,她去長途車站買票。她是要去上海,但不是出差,純粹是去外面透透氣。這個傢,她待夠瞭,住夠瞭,活夠瞭,她迫切想要自己的一方天地,如果暫時不能有,那就去外面的世界看看,比如上海。

票買到瞭。傢藝出站。外頭突然一陣騷動,一個中年男子拿著刀在人群裡跑,傢藝嚇得連忙跑進站門,檢票員關上門。三幾個公安追著那人,一個躍起,按住瞭。驚魂甫定,傢藝湊在人群中聽情況,才聽到有人說:“最近社會治安不好,全國嚴打呢,亂,就是得重拳出擊。”

傢藝忍不住問:“那上海呢,上海治安怎麼樣?”

一個中年婦女答:“也不好說,大城市,更是魚龍混雜,再說就算上海不錯,但去上海這一路呢,說不準,車匪路霸,誰知道有沒有。”一席話,傢藝心裡打鼓。一個人去上海,看來真有點危險。可一時半會,找誰陪她去呢。廠裡的小姐妹?不現實,誰也不會為她請假。傢裡的小姐妹呢,大姐上班帶孩子,二姐帶孩子,老四不用說瞭,結仇瞭,老五老六太小。傢藝一時犯難。一抬眼,她忽然想起一個人來。

淮濱路郵政儲蓄門口,梧桐樹下。

歐陽寶和何傢藝站著說話。

“你敢不敢離傢出走?”傢藝問他。

“為什麼?”歐陽不懂她的心。

“就說你敢不敢?!”傢藝大聲。

“為瞭你就敢!”

“為瞭我?”

“對。”

“為瞭我丟瞭工作也在所不惜?為瞭離傢去流浪也在所不惜?”

歐陽寶看著傢藝的眼睛,“為瞭你我死都不怕。”

“真的?”傢藝眼睛裡帶著笑。

“千真萬確。”歐陽寶說,“我發誓,發毒誓!”

傢藝覺得好笑,“那行,你爬到這棵樹上。”

“什麼?”歐陽沒反應過來。

“上樹。”傢藝指瞭指高大的梧桐。

歐陽一咬牙,挽起袖子,開始爬樹。好在小時候爬高上低慣瞭,這點功夫還有,三兩下,歐陽就爬到樹杈上,離地有近三米高。“上來啦!”歐陽低頭朝樹下喊。

“跳吧!”傢藝下指令。

“啊?”歐陽寶又沒料到。

“你不是願意為瞭我去死嗎?”傢藝手廓在嘴邊,像喇叭,“跳吧!”

“好嘞。”歐陽聲音有點弱。

“怎麼啦,反悔瞭?”傢藝笑著喊。

“沒有!”

有人駐足,樹被圍滿瞭。

歐陽大叫一聲,“我喜歡何傢藝!為瞭她我願意去死!傢藝!萬一我死瞭你告訴我爹一聲!”說著真要跳樹。

“停!”傢藝說。

“啊?”

“下來!”傢藝說,“我又不想讓你死瞭。”

歐陽連忙抱著樹幹,慢慢下來。

“敢不敢去上海?”傢藝問他。

“什麼時候?”

“明天。”

“那有什麼不敢的!”歐陽寶說,“為瞭我可以隨時出發。”

當天歐陽就強行找領導請假,並去車站買瞭長途汽車票。第二天,他便和傢藝一起,登上瞭開往上海的長途客車。歐陽在外貿負責收鴨毛鵝毛,經常在外面跑,算個老江湖。傢藝自出生沒離開過淮南市區,基本沒受過什麼罪,也不太懂外出需要註意些什麼,隻是帶瞭些錢,糧票。憑著一股熱情,就一路向東走瞭。因為是私自外出,兩個人都沒出公差,歐陽帶瞭戶口本。傢藝走得急,連戶口本都沒帶。也沒法帶。她不想讓父母過問太多。坐瞭十幾個小時的車,連帶過夜,終於抵達上海。一路上歐陽雖把傢藝照顧得不錯,但兩個人還是精疲力盡。

歐陽到底熟悉些,三詢五問,便領著傢藝一起進瞭一傢國營招待所。

“介紹信?”服務臺工作人員問。

歐陽訕笑著,“走得急,忘記帶瞭。來這裡是辦急事。”

工作人員是個大姐,在上海灘混瞭這麼多年,見多識廣,不屑笑笑:“是挺急。”瞬間繃臉,“不行,沒有介紹信不能入住。”

傢藝實在太累,著急,“這位大姐,我們真是正經人,來上海辦事的。”

“同志,照章辦事好不啦?正經不正經不是自己說瞭算的,介紹信拿來,看清楚瞭,入住,明明白白的。”

兩個人又央求一陣,見實在不能通融,沒辦法,隻好另尋他途。出瞭門,傢藝就對歐陽發脾氣,“還說什麼都懂!”

“不是,小藝,誰知道這裡跟別的地方不一樣,這個上海人討厭的,十裡洋場,勢利眼……”歐陽追在後頭解釋。

最後還是傢藝在弄堂裡發現一間私人小旅社,叫顧伯伯旅社。不用問,是個姓顧的開的瞭。進去一看,還是那種木質結構的二層房,中間有天井,一圈是客房。洗漱都在外頭。服務臺旁邊寫著提供熱水。服務臺後臺站著個中老年婦女,應當是顧伯母瞭。“住店啊?”顧伯母笑著說。服務態度不錯。

歐陽寶忙上前,把傢藝擋在後頭。

“還有空房麼?”他問。

“巧瞭,將將好還有一個房間。”顧伯母滿面春風。

“那就要一個房間。”歐陽忙說。傢藝偷偷擰他胳膊一下。歐陽沒理解,睜大兩眼看她。

“要兩個房間,謝謝。”傢藝對顧伯母說。

《六姊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