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大千世界

喪事辦得簡簡單單。大老湯的兩個弟弟二老湯、三老湯來主持,為民、幼民、振民三個兒子連帶孫女湯小芳一同跪在靈棚口,迎來送往。這些年,湯傢三兄弟之間的往來也少多瞭。各人都有各人一大傢子,忙忙叨叨的。大老湯的病,二老湯、三老湯也都有,隻是占個年輕,沒那麼嚴重。但老大的死多少也令他們警覺。大老湯的死因也是個謎。按照病情發展,怎麼著總能再耗幾年,可這突然暴斃,令人狐疑。

按照美心從劉媽那打聽到的說法,很有可能是自殺。大老湯已經全盲,他的世界一片黑暗,再加上各種並發癥連帶冒出來。他不想活瞭。吃瞭一大瓶紅糖。

傢麗去瞭湯傢。其他幾個妹妹和大老湯的沖突已經不多瞭,隻有傢麗,從小就是幫著父親常勝,和大老湯戰鬥。在她眼裡,大老湯是永遠不死的反派。誰曾想現在也死瞭。

傢麗握著白菊花,站在為民面前。他們也好久沒見面瞭。不可思議,半輩子就這麼過來瞭。老一輩都死瞭。過去的青春往事,好像發生在上一輩子。

見傢麗來吊唁,為民掙紮著起身,跪太久,腿已經麻瞭,本來一隻腳就不方便,起來瞭也搖搖晃晃地。傢麗連忙扶住他。

兩個人對望著,什麼話也不說。

兩傢的傢長都已經去世。如果他們晚生幾十年,或許可以在一起。傢麗尷尬地,“多保重。”

秋芳從裡屋出來,招呼著客人。見傢麗來,連忙上前,“阿麗。”傢麗也不知道說什麼,站一會,走瞭。

幼民和他那個大河北老婆坐在院子口收錢,人到得差不多,幼民老婆蘸著口水點票子,小聲嘀咕,“怎麼才這麼點,爸的人緣真是……”幼民不解,“平時也送出去不少人情,都他媽是肉包子打狗,現在人也壞掉瞭。”

院子以外,湯振民和劉小玲躲在單元樓梯口下面。

振民握著打火機,嘴上叼著煙。

小玲捏著根煙,打著瞭,振民把火送上去。點著瞭。小玲猛吸一口。用勁過大。咳嗽。嗆得眼淚水直冒。

小玲捏著煙屁股,嘀咕,“香煙香煙,香在哪?你就胡八六扯(土語:亂講)。”振民沉穩地,“這可是進口煙,不是供銷社的都弄不到,再來一口。”小玲試探性地,又來一口,振民在旁邊指導,碎碎念說往裡潤往裡潤。小玲輕輕地,煙霧在呼吸道走著。似乎順溜些。再試第三次。好多瞭。

剛進冬天,何傢喜投考印刷廠的成績出來瞭。就是智子代考那次。考瞭個第一。榜上頭名。按理來說鐵定錄取。

其他傢長不幹瞭。誰都知道,何傢老六是個不學無術的女孩,怎麼突然就智商大增,當瞭狀元?太可疑,太不像話。好幾撥人去鬧,結果生生把這事攪黃瞭。何傢人瞠目結舌。

老太太道:“這個智子,就是太聰明瞭。”

傢麗道:“不是她聰明,是考得的這些人都是傻子,矮子裡頭出將軍瞭。”傢文和衛國也覺得略顯尷尬。智子的確盡瞭力,貢獻瞭智慧,隻是偏偏起到瞭反效果。事後,春榮的愛人鮑先生也知道瞭這事。鬧是沒鬧,他隻是一笑,“不愧是我鮑啟發的女兒,聰明,真聰明。”敏子不服,“這種考試,閉著眼也能考滿分。”惠子揶揄,“老三就是逞能,平時考試沒見怎麼樣,這回倒大顯身手。”惠子和智子一樣,都在機床廠工作。智子聽瞭,並不多言,她忽然意識到考試其實是一條出路,她並不打算一輩子待在機床廠。

傢喜的工作仍舊是大問題。

一個傢坐在一處商量。建國的意思是,過年再找找路子,先安排著,沒有國營的先幹著集體的,沒有正式的先幹著臨時的。傢麗道:“蔬菜公司和醬園廠馬上要新開一個商場,就在淮濱大戲院旁邊,五一商場。等開瞭,肯定要招營業員,過年先找找領導,打打招呼排排隊,就是老六年紀可能不夠。”

傢喜連忙,“我能行。”

美心道:“你能行就不會現在這樣瞭。”

傢麗說:“媽,阿奶,反正我看著,沒大問題。不過估麼著,怎麼也得到明年五一瞭。”美心問怎麼得到五一。傢麗笑說:“五一商場,可不得五一開業。其實可以先去老三廠裡幹著小活。”

老太太問傢麗,“過年老三回不回來?”傢麗說我去說說她。

“跟父母還有隔夜仇?”老太太寬厚。

“隨她!那脾氣,就是個驢!”美心切齒。

老太太口氣悠長,“該吃的苦也吃瞭,該受的罪也受瞭,老三也應該知道點好歹瞭,總不能一直在外面飄飄著,阿麗,你去說,就說我說的,年初二,讓他們一傢三口都回來。”

放寒假,傢歡回來瞭。載譽歸來。讀書第二年,她拿瞭個獎學金。是“赫茲”——張秋林的鼓勵下奮發學習的結果。她感謝秋林,也想早點見到他。結果發現,秋林還沒到傢。劉媽說他打電報回來,說要年三十才能進傢門。

傢歡有些失望,但她願意等。蚊帳一年四季都掛著,小玲坐在蚊帳裡。傢歡進門,鼻子動動,“怎麼一股煙味?”

是小玲身上的。但她不承認,“大驚小怪,蚊香。”

傢歡哦瞭一聲,可一想,不對,“冬天哪來的蚊子?用什麼蚊香。”小玲不願意暴露,指瞭指窗外後院掛在晾衣繩上的熏肉,“是那個估計,今年熏的可狠瞭。”傢歡相信瞭。為轉移話題,小玲從枕頭底下摸出一本存折,翻開,從帳子裡伸出手來遞給傢歡。“四姐,幫我算算,這定期馬上到期瞭,能拿多少利息?”是小玲上班存的私房錢,不多,但是個盼頭。傢歡拿著存折坐到寫字桌邊,找個筆,寫寫畫畫,一會,算出來瞭,“八塊三毛二。”

“才這麼點!”小玲大呼沒勁。

“儲蓄就是積少成多。”傢歡給她上課。

小玲聽不進去,隻問她關心的,“姐,你在大學真沒處對象?”

老生常談。傢歡不耐煩,“你怎麼天天就想著這些事情。”

“不是我想,是年齡到瞭呀,你不考慮考慮,三姐都有孩子,那馬上還不就輪到我們。”

傢歡糾正她,“不是輪到我們,是輪到我,這個我知道。”說完,又忽然意識到不對,“幹嗎,老五,你不會在處對象吧?”

小玲當即否認,“追的人多,可惜我一個都不喜歡。”

傢歡道:“不管你喜歡不喜歡,你也不能跑到我頭裡去。”

小玲看著她,不懂什麼意思。

“就是說,我得在你前頭結婚。”

“為什麼?”小玲不理解。

“我是老四你是老五,我比你大那麼多,當然是我先結婚!”傢歡強調,不然面子上過不去。小玲不予爭論,換話題,道:“姐,你應該化化妝。”

“不化,我清水芙蓉。”

“落伍,你三姐,妝化得就不錯,三姐夫迷他迷得跟什麼似的。”小玲說。

“你怎麼知道?”

“哎呀,你是在外頭什麼都不知道,也就是這個傢,一無所知,出瞭傢門誰不知道外貿的歐陽寶寵老婆,三姐現在吃的穿的用的,好多都是去上海買。”

“這麼闊。”

“人傢早都是萬元戶瞭。”

“三姐夫在外頭跑單子,那大千世界,提成多。”小玲一臉羨慕,“三姐隨手掃一點,就夠你吃瞭,你看老六糊的那紙盒子,就是三姐介紹的。”是工藝品廠裝出口產品的紙盒子,廠裡做不過來,下放給職工親屬做,糊一個紙盒子三分錢。本來老太太幫著一起,現在快到年瞭,老太太忙燒菜,隻有老六一個人坐在客廳紙盒子堆裡糊。

“所以我說,化妝,太重要瞭,打扮,太重要瞭。”小玲苦口婆心,“姐,眼鏡去掉,女人戴眼鏡那大打折扣,還有發型,我都替你急,你這是打算去上山下鄉呢?大姐去上山下鄉過,也知道燙燙頭發呢。”小玲說到激動處下瞭床,赤腳走到傢歡跟前,抓住她的劉海,“你這劉海不能這麼趴趴著,得吹起來,像我這樣。”傢歡問她,“你這不也趴趴著麼。”小玲著急,“我的好四姐,我這是在傢,見你們,趴趴著,我要是出門那絕對是吹起來,是要抹發膠的,要有態度。”

“什麼態度?”

“態度就是,”小玲一時詞窮,“反正就是顯得你這人特有品味,特有追求,特別與眾不同。”

傢歡似信非信。小玲一翹拇指,朝外一劃,“走,去搞一個。”傢歡屁股不動。小玲苦勸,“行啦,四姐,我請你,我花錢。”傢歡動心瞭。傢喜在外頭聽到個大概,喊:“老五,我也去。”

老五道:“小屁孩懂什麼,糊你的紙盒子!”

老六沒工作,老五有,她這個姐姐做得理直氣壯。

傢歡原本對什麼發型不感興趣,但一想到馬上要見秋林,那就做做吧,給他個驚喜。艷艷理發店。小玲和傢歡頭上包瞭一層一層。小玲從鏡子裡看傢歡,“姐,我跟你說,你本來就是個大美女。”老板娘艷艷忙接話,“對對對,你們傢姊妹幾個,哪個挑出來,都是個頂個的。”

傢歡不做聲。大美女三個字從來沒被安在她身上。上頭幾個姐姐個頂個漂亮,到她,已經是星光黯淡,綠葉配紅花,現在老五老六異軍突起,女大十八變,她也應該變變。

弄完瞭。小玲和艷艷都拍拍手叫好。一個勁兒說:“真漂亮!”可到瞭傢,一進門,卻瞎瞭老太太和美心一跳。天色發暗,老太太笑道:“老眼昏花,還當頭上頂瞭條咸魚。”美心再瞅瞅,手上忙著鹵香腸,“更像咸肉。”作為引路人,小玲不幹瞭,“阿奶!媽!到底懂不懂時髦,這叫‘招手停’,香港那邊最流行的。”

老太太喟嘆地,“大千世界,無奇不有。”

不理論。進屋,老六傢喜識貨,大聲驚呼,圍著傢歡三百六十度看,拍手,“四姐,你太偉大瞭,太時髦瞭。”

傢歡被奉承得飄飄然。放電視劇瞭。傢歡看不清,想掏眼鏡戴上。小玲立刻說:“姐,不行不行,你這個發型,不能戴眼鏡,戴瞭就沒那個味道瞭。”

“一直這樣?”傢歡問。

“起碼得保持一個禮拜,”小玲說,“要不這錢就白花瞭。”又強調,“睡覺也要特別註意。”

“怎麼註意?”傢歡問。

傢喜都懂,“用浴帽罩上呀!”

行吧,傢歡想,反正還有幾天秋林就回來瞭,就聽她們的,堅持幾天。

《六姊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