傢麗氣得七竅冒煙,這個老五,比老四還難纏,老四隻是臭硬,老五則說歪理,她那些狗屁不通的邏輯,全都不在正常人的思維范圍之內,什麼嫁過去霍霍他們傢,什麼幫人實現心願,缺心眼!二百五!二性頭!
美心還不放棄,“你知不知道,大老湯傢死瞭好幾個人瞭。”
小玲若無其事,“生老病死,不是正常的麼,爸也去世瞭。”
“跟你爸兩碼事!你爸那是意外!他們兩口子是得絕癥。”
小玲笑呵呵地,“那不正好,嫁過去沒有公公婆婆,進門就當傢,自由自在。”
傢麗不得不補充說明,“老五,媽的意思是他們傢遺傳基因有問題,有遺傳糖尿病,你不為你自己想,也得為下一代想想,這一傢人根本就不適合結婚生孩子,風險太大,當然這話不能到外頭說,但我們不會害你,跟你都說實話,還有那個湯振民,整天不務正業,跳什麼霹靂舞,工作吊兒郎當,根本就不是過日子的人。”
小玲連忙,“霹靂舞是一種藝術!”
美心渾身發抖,火冒三丈,“管你藝術不藝術,不行就是不行!”杯子砸碎瞭。
老太太耳朵不太好,但也聽到瞭,她悠悠地,“悠著點,小心血壓。”
自父親去世後,經過老三,到老四,現在是老五,接連三件事都讓何傢麗感到挫敗。她答應過常勝,要照顧好這個傢,讓這個傢興旺發達,每個人都幸福,各得其所。可現如今,這些妹妹們都仿佛竭力脫離軌道的星球,逐漸超出她的掌控。
盡管何傢麗問心無愧,她是為她們好,為這個傢好,她的所有判斷、決定、建議,都是從每個人的幸福出發。可別人不信。各自的南墻,終究要各自去撞。不撞不信邪。
沒多久,某個夜晚,劉小玲竟偷偷搬出去瞭。外貿在姚傢灣有一排女員工宿舍,小玲要瞭一個,自己單住。
美心得知,大放悲聲,說這個傢出叛逆瞭。
老太太勸她,“都這個年紀瞭,還有什麼看不開的?兒女大瞭不由人,隨她去吧,隻要不違法亂紀就行,吃瞭苦頭,她還是得回傢。”
美心落淚,“怎麼就跟大老湯傢扯不清楚。”
老太太道:“人都死瞭,還說這些幹嗎,我看老三比那個老二還好點,湯傢老二,眼睛裡邪氣。”
屋內一陣響動。美心轉頭,大聲問:“老四,幹什麼呢,地震?”
老四不答。迅速往一隻大紅皮箱裡放衣服。這紅皮箱是大姐傢麗結婚時的陪嫁。
“老四!”美心伸著細溜溜的脖子,又叫一下。
還是沒人答。老太太把憂愁集在眉峰。美心抓住她手,神色惶恐。“不會是……?”她以為老四自殺。
老太太一口茶水嗆著,忙往外吐茶葉,“快!快進去看看!”
美心推開門,傢歡正站在凳子上,去摘系在天花板上的風鈴,繞住瞭,繩子拉得老長。
美心以為她要上吊。嗷一聲,“老四!別想不開!”說著抱住傢歡的腿,傢歡失去平衡,椅子亂晃,“媽你別這樣,你撒開,撒開……”
轟然一下。連人帶椅子還有風鈴,都摔在地上。兩聲慘叫。
“媽!”傢歡不能忍。真是飛來橫禍。
美心還在勸,“老四,沒有男人不是不能過!”
“媽!說夠瞭沒有,鬧夠瞭沒有?!”傢歡尖叫。
安靜瞭。
老太太來到門口。
傢歡又說:“阿奶,你看媽搗什麼亂。”
老太太問:“你幹嘛呢。”
傢歡深吸一口氣,“我要搬出去。”
“去哪?”
“不知道,先出去。”
“這個傢容不下你瞭?一個人一個屋。”
“不是空間的問題。”傢歡忽然流淚,“阿奶你明白嗎?我現在待在這個傢,反正我就感覺……我就感覺……我感覺我喘不過來氣。我就跟別人不一樣,我就是格格不入,我得出去……我得出去透透氣,你明白嗎阿奶,不然我真的……我真的真的沒活路。”
“不許去!”美心還在阻攔。
老太太卻說:“你出去可以,但你得告訴我們你去哪,另外,一定要註意安全,你要記住,這裡隨時歡迎你回來,這裡永遠有你一間屋一張床,我永遠是你奶,”又指指美心,“這個人永遠是你媽,懂不懂?”
傢歡熱淚盈眶,“知道。”然後,迅速收拾好箱子,拎著走瞭。美心深吐一口氣,眼淚還在流。
老太太勸她,“行啦,多大瞭,還擠貓魚子(土語:眼淚)。”又問,“老六怎麼還沒下班。”
美心說:“跟她師傅吃飯,不回來吃。”
老太太笑笑,“那就咱們倆。”
美心無奈地,“這麼大個屋,就剩咱們倆瞭。”
老太太看透瞭,“那有什麼,人,赤條條來,赤條條去,都是光桿一個,這個屋保不齊哪天就你一個人。”
“媽——”美心驚,疾呼。
“行啦,晚上吃什麼。”
“下點面條子。”
“要有伴點八寶醬菜就得味瞭。”
“回頭我做點。”
“不該荒廢瞭,你娘不就傳瞭你點這。”
“雕蟲小技。”美心感嘆,“廠裡都看不上。”
老太太道:“別小看醬菜,我們南方人,很多都是從小處著手,無錫的面筋,鎮江的醋,哪樣是大的,做得好,照樣能傳千到萬。”
“能傳到哪去。”美心氣餒。
老太太說:“你年紀還不大,又是提前退休,那天老三說那話倒對,你不如做點醬菜出去賣賣,看著菜市又方便。不要多,賣也就下午推個小車過去。做起來,將來你也有個事情打發時間,是個寄托。孩子們大瞭,各有各的忙各有各的事,人一閑,就容易想得多。”
“真要做?”
“自己判斷。”
美心拿手在臉邊扇風,“這會怎麼熱起來瞭。”
“心靜自然涼。”老太太笑著說。
上班時間,傢麗正在和同事查貨。一低頭,一雙白皮鞋來到眼跟前。“已經下班瞭,請明天再來。”傢麗用標準的服務語言。
白皮鞋不動。
“已經下班瞭。”傢麗抬頭,秋芳站在她面前。
長嫂如母,湯婆子已經去世,她必須擔起傢庭的責任,幾天前,振民也向為民提出瞭跟何傢老五劉小玲結婚的請求。
為民表示不同意。“為民的意思,結婚不是胡鬧,怎麼也要慎重考慮,”秋芳急切地,“說句實話,你們傢老五和我們傢老三,那是一對差心眼,這兩個人要弄到一塊,天都能被捅個窟窿。”
傢麗笑笑說:“為民跟我想到一塊瞭,我們傢也是不同意,開過傢庭會議瞭。”
“小玲什麼意見?”
“搬出去瞭。”傢麗說,“她會想明白的,這是宜緩不宜急,拖一拖,等那個勁兒過去,就好瞭。”
秋芳道:“振民也搬出去瞭。”
傢麗警覺,“搬哪去瞭?”
“姚傢灣。外貿單身宿舍。”
傢麗一跺腳,“小玲也是,兩個人不會搬到一塊去瞭吧。”
秋芳說:“職工宿舍分男女,有管理員,應該不會。”
“危險。”傢麗憂心。又問:“秋芳,你和為民不會是因為不想跟我做親傢才反對的吧?”
秋芳忙說:“傢麗,這麼多年,你是什麼人我能不知道?我是什麼人你又能怎麼能不知道?千萬不要多想,我和為民是打心眼裡覺得這兩個孩子根本就不合適,都是三天新鮮勁,都是跳舞跳壞瞭。”
當日晚間,張秋芳和何傢麗一起,去姚傢灣做振民和小玲的工作。小玲和振民都搬瞭傢,住得不遠。在灣子上,劉小玲遠遠就看到秋芳和傢麗一起朝這邊來。她連忙騎車超瞭個近路。
“湯振民,”小玲敲振民的宿舍窗戶。
振民出來瞭。穿一身霹靂舞裝,搞得好像剛從美國電影裡下來似的。“你想不想跟我結婚?”
“做夢都想,你是凱麗我馬達,到死咱倆是一茬。”
“跟我走,快!”小玲下指示。
小玲宿舍裡亮著黃燈,外面的路燈壞瞭一隻,一閃一閃,不定期發出白光線。這些光交錯刺破夜的黑暗。
振民夾瞭一塊蜂窩煤進屋,燃瞭一半,從下到上,由紅到黑。小玲拿中間有朵大牡丹花的搪瓷臉盆接,“放進來。”
振民猶豫。小玲像個地下黨員,“快!”
蜂窩煤落進臉盆裡。“再弄點炭,沒燒過的,對,蜂窩煤,搞碎。”振民如法炮制。準備好瞭。
小玲把後面窗戶開瞭個小縫。
“到床上躺著。”
“怎麼躺?”振民問。
“就平躺。”小玲說,“躺下就別出聲,現在我們在演戲,假裝自殺,一會你嫂子和我大姐來瞭,你就閉氣,別呼吸,我先醒,聽到我的哭聲你在喘氣,聽到沒有?”
振民懵懵懂懂,說聽到瞭。
一會,門口有自行車腳蹬子立住的聲音。
小玲小聲下令,“閉眼,閉氣。”她一把拉緊窗戶。兩個人像僵屍一樣並排躺在床上。
秋芳和傢麗進門。
“這什麼味?”傢麗嘀咕。
秋芳率先看到火盆,又見床上躺兩個人,大叫一聲不好,趕緊去開窗戶。傢麗撲過去,人已經亂成一團,“怎麼瞭這是,老五,醒醒,老五!”又等瞭半分鐘,劉小玲覺得差不多瞭——她也實在憋不住瞭,才猛然吸氣,“活”瞭過來。
眼前就是傢麗。她親愛的大姐。
小玲哇的哭出聲來。
秋芳積極救治振民。
不對,說好瞭一哭就醒。振民怎麼沒動靜。
“馬達!”小玲喊他藝名。馬達還是不動,靜靜地,真沒瞭聲息。小玲也急瞭,難道弄假成真,馬達真被熏死瞭?“馬達你醒醒,我們還要結婚,我們還要生孩子,馬達馬達!”
振民猛地咳嗽兩聲,也醒過來瞭。
小玲的心這才放下來,不管周圍是姐是嫂,一把抱住振民的頭,嗚嗚咽咽地,“活著做不成夫妻,咱們黃泉路上做夫妻吧!我的老天爺呀!”
秋芳和傢麗愣在一旁,震撼得頭皮發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