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到瞭這一步,非她不娶,非你不嫁。否則就黃泉路上見。何湯兩傢人一商量,也隻能松口。劉小玲和湯振民正式訂婚,因為湯婆子去世沒多久,還在孝期,不宜大辦。隻簡單擺瞭幾桌,但彩禮陪嫁都沒少,為民替振民在新開發的龍湖小區買瞭一套兩室一廳,小玲和振民結婚就搬過去,開始單過。內部婚宴,老四傢歡沒參加。她現在住在二姐夫衛國幫忙找的糧食局宿舍裡,筒子樓,一個大開間,燒飯在門口,一層樓一個廁所,隻不過她住最頂層拐彎頭,隻有兩戶人傢。目前其中一戶空置,所以等於她一個人住一層。
傢歡樂得清靜。
小玲結婚,傢麗估摸麼著她不會願意來,就說別通知她。傢文說:“通知還是通知,禮數到,來不來是她的事。”
傢麗說:“那不是刺激她麼?”
傢文笑說:“老四是大人瞭,這點刺激還受不瞭?也許刺激刺激,反倒成瞭。”傢麗沒辦法,隻好讓傢文去通知。傢文和衛國一起去看傢歡,順帶把這個老五的婚訊帶瞭過去。
傢歡氣鼓鼓地,“我不去,去瞭就是自取其辱,老四還沒結婚,老五倒跳到前頭去瞭,我去瞭就是把臉在地上蹭。”
衛國去宿管科打打招呼。傢文一個人陪著傢歡。
傢文神色柔和,“老四,你是讀過大學的人,何必那麼在乎別人的眼光。”
傢歡一怔,兩眉蹙著,神色間隱約有些錯愕。
“你現在最關鍵的問題不是找不著,是你根本不知道自己想找什麼樣的,怎麼樣才適合你,還有就是,歸根到底,你到底是想一個人就這麼過瞭,還是這輩子你的確是打算結婚生孩子的。”
“我要結婚,我要生孩子,別人有的我都要有。”傢歡不假思索。
傢文笑道:“你看,別人有的你都要有,你又被別人帶著走瞭。你的主見呢,好多事情你不能用腦子。”
“那用什麼?”
“用你的心。”傢文說著,捉起傢歡的手,幫她放在心臟部位,“感受感受,你的願望,你的期待。”
衛國回來瞭。傢文又跟傢歡交代幾句,兩口子走瞭。
老五的婚禮如期舉行。簡樸又熱鬧,老五劉小玲似乎也不在乎,在婚宴上還跟振民來瞭一套霹靂舞。她的舞友來得比親戚還多。宴席吃完瞭一群人就要去鬧洞房。喜宴上,閆宏宇也來瞭。老閆傢跟為民有點交情。宏宇見傢喜在,主動走過去,“你好,我是王懷敏的兒子。”傢喜放下雞腿,“你好,我記得你,賣一大堆東西的。”
“凱麗是你四姐?”
“什麼凱麗,她叫劉小玲,是我們傢老五。”
“你喜歡吃雞腿。”
傢喜有些不好意思,“偶爾。”
“我媽做得雞腿最好吃瞭,有空去我們傢。”
傢喜做也營業員的,待人接物不怕生,宏宇這麼提,她便說:“好啊好啊,一直說嘗嘗師傅的手藝,改天約。”
宏宇說:“行,那就明天。”
傢喜有些錯愕,她說的改天,是出於禮貌。改天就是不知道哪一天。她以為他說的有空去他們傢,是永遠都沒有空。這是社交語言,禮貌而已。他卻當真。
“明天要上班。”
“下瞭班嘛。”宏宇熱情。傢喜似乎有點不好推脫瞭,“那再看。”她為自己留點口子。
參加完酒席,傢藝和歐陽寶回到自己傢。廖姐正在洗衣服,傢歡叮囑她晚上不要做飯。
包往沙發上一撂,傢藝對歐陽,“看到瞭吧,這就叫軟的怕硬的,硬的怕橫的,橫的怕不要命的,你說咱們結婚那會,怎麼就沒來個為情自殺共赴黃泉,將他一軍。這老五從小就有股子傻勁橫勁,真是劍走偏鋒。相比之下,我們吃虧大瞭。”
歐陽寶笑著說:“隻要咱們在一起,其他的,計較那麼多幹嗎,現在你過得不好嗎?我看你姊妹妹裡頭,你是最輕松的。”歐陽現在儼然成功人士。梳著背頭,一件白色襯衫配褐色西褲,簡簡單單卻有種風流倜儻的味道。錢是人的膽子,也是人的面子,看現在的歐陽寶,誰也不會想到他是從南菜市最窮的一戶人傢出來的。更想不到他從小得和弟兄們共穿一條褲子,撿煤渣摳樹皮,苦吃盡瞭。
如今苦盡甘來。因為這,傢藝在外頭時常誇耀自己的眼光,廠裡的小姐妹們給她弄個綽號:何紅拂。慧眼識英雄。
可傢藝卻有她的不滿足。“我過得好也不能跟二姐比,二姐下瞭班,回傢就往凳子上一坐,飯都是二姐夫做。”
歐陽忙說:“你不也一樣,廖姐做飯不會比陳衛國差吧。”
“陳衛國天天在傢呢。”
歐陽好生勸,“小藝,怎麼能一樣呢,陳衛國是還在體制裡頭,我已經出來瞭,我在外面跑,也是為瞭這個傢,我們現在吃的用的住的,樣樣都是最好的,我就是要兌現當年的承諾,給你最好的日子。”
傢藝聽得心暖,“算你知趣。”
歐陽忽然神神秘秘地,“有個東西給你看看。”說著,就去旅行包裡拿出個“黑色磚頭”。
傢藝興奮,叫出來,“大哥大!”
大哥大,最早的移動電話,在香港電影裡經常出現,南方城市不少老板已經用上瞭大哥大。在皖淮小城,大哥大還很鮮見,是個硬通貨,是身份的象征。
“怎麼樣?”歐陽表情很得意。他出去談生意,用大哥大,也是個面子。傢藝猛地親瞭歐陽一口,“太能幹瞭。”
自從那年被炮仗炸傷眼睛後,傢歡怕火。她不太願意去廚房,久而久之,小時候習得的一丁點廚藝,也就忘得差不多瞭。以前在傢裡,飯來張口,如今單住,晚上這頓成瞭大問題。
傢歡連爐子都沒生。
晚飯就用電飯鍋燒點稀飯,配醬菜。蘿卜幹、辣菜、黃豆芽、豆腐乳。吃瞭一個月,傢歡口淡,鬱鬱寡歡。偏她又是個最好(hao,第四聲)吃的。
但不行,不能就這麼回龍湖菜市娘傢。怎麼著也得忍住。難受就躺著,電視機沒有,隻有一臺巨大的卡帶播放機,反復地聽著王傑的歌。隻有王傑的歌聲最能貼合傢歡的狀態,一場遊戲一場夢,王傑是“浪子”。她自詡“浪女”。
窗外咚的一聲巨響。傢歡感覺地震瞭一下。她連忙跑出門看,走廊上,一個男人正搬著一隻碩大的櫃子,剛上樓,兩手叉腰,氣喘籲籲。
“你誰呀?”傢歡沒好氣。
男子指瞭指那間空屋子,“我住這。”
有鄰居瞭?還是個男的?傢歡本能地有些抵觸。
“動靜小點!你不休息別人還要休息。”
男子沒說話,再搬傢具,果然輕拿輕放。傢歡關上門,撇開一點點窗簾,偷偷看。這男子衣著樸實,藍佈褲,白襯衫,頭發不長不短,個子挺高。一張臉,也是樸樸實實。挑不出什麼毛病。走廊燈光暗,這也隻是她的第一印象。次日,傢歡下班,這男的已經回來瞭。
疑問很多。他是誰?做什麼的?怎麼會到這裡住?他多大瞭?是淮南人麼?……等等等。也不好問姐夫衛國。他肯定知道。有些問題傢歡靠觀察大致能知道。新鄰居肯定是田傢庵人,口音聽出來的。他沒什麼朋友,因為來住瞭一個禮拜,一個上門的人都有。或許他連傢人也很少。年紀,三十出頭?白天看頭發比晚上長。有點凌亂。多少有些落魄文人的味道。但他肯定不是文人,或者起碼下過放,做體力勞動。因為他的手看上去粗粗笨笨。但幹起活來似乎又很靈巧。他話不多。下瞭班就做點手工活,或者在屋裡聽京劇。跟傢歡的流行歌曲明顯是兩個時代。他們不是一代人。
他不說話她也不說話。都當啞巴。傢歡認為自己不能掉價,萬不可主動。他們的交集,多半是一些尷尬和誤會。
比如,早晨去水池洗漱。這男的正在刷牙,傢歡端著臉盆過來瞭。男人還算有紳士風度。讓開瞭。傢歡慢。男的急瞭,芳草牌牙膏辣嘴巴。傢歡好心讓開。男人連忙漱口,一噴,啪,泡沫四濺。傢歡臉上一顆白沫沫。
又或者是上廁所。男人在裡頭蹲著,傢歡進去瞭,隨即大叫。廁所是公共式,沒有門。男人隻好在廁所門口的墻上釘一顆釘子,掛一個牌子。正面寫:正式使用。反面寫:無人使用。
最讓傢歡受不瞭的是:這個男人會做飯。
自從他宿舍門口的灶臺砌起來之後,這男的每天晚上都會端出一盤香噴噴的菜來。傢歡根據氣味都能聞出他的菜屬於標準的田傢庵菜。她甚至懷疑,這人是不是個廚師。炒豆餅、炸藕合、溜肥腸、燒黃花魚,沒有他不拿手的。最厲害的是燒剝皮魚。何傢歡隔著門板都能聞到香味。
每到鄰居燒剝皮魚的時候,傢歡都會痛苦地頑強抵抗,關上門,打開窗,稀釋味道,多吃饅頭,增加飽腹感,多聽音樂,轉移註意力。可越是抵抗,那味道就越是處心積慮往她鼻孔裡鉆,勾起她的饞蟲。
這日一下班,打鄰居門口經過,傢歡就聞出燒剝皮魚的味道。不對,還有燒雞孤拐。都是她的最愛。她屏住呼吸,進門,扭開電飯鍋,打開窗戶。
一會,香味飄過來瞭。傢歡急得恨不得大叫。
吃,從她記事開始,她大抵就知道,人生最重要的事情,吃起碼能排在前兩位。人是鐵,飯是鋼,一頓吃餓的慌。
不光要吃,還得吃好。
傢歡躺在床上,閉眼,調整呼吸。
敲門聲起。“誰呀?”她沒多想,去開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