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鄰居站在門口,左右手各端著一隻碗,左邊放著雞孤拐,右邊是兩條剝皮魚。傢歡猶豫瞭一下,終於抗拒不瞭美食誘惑,禮貌地請他進門。小桌子拉出來,小板凳坐上,兩個人開始自做鄰居以來,吃的第一頓飯。
主食:白饅頭。傢歡提供。
菜品:紅燒剝皮魚,辣椒炒雞孤拐。男鄰居提供。
傢歡不藏著掖著,有的吃,那就大口吃。
“喝不喝啤酒。”她問他。他猶豫瞭一下,才說:“來點兒。”傢歡從床底下摸出一瓶啤酒,本來是打算招待二姐夫好好感謝他的。現在提前派上用場。
男的回去拿自己的搪瓷缸子。傢歡用玻璃杯。滿上。幹瞭。傢歡接連消滅兩隻饅頭。
“好手藝。”傢歡不吝贊美之詞。
“你不會做飯?”男鄰居問。
“會,怎麼不會,我就是嫌麻煩,還有就是,”傢歡冥思苦想,“就是要減肥。”
“減肥得靠運動,不能不吃東西。”
“那也得少吃。”傢歡言之鑿鑿,根本不在乎自己剛吃瞭兩隻大饅頭、一條魚、十幾個雞孤拐,“畢竟年齡不同瞭。”
男的順著問:“你多大。”
“馬上二十九周。”傢歡忘記防備,脫口而出。說出來才後悔。隻好反問:“你多大?”
男的正準備說,有人推門進來。是二姐傢文,手裡拿著飯盒,是剛做的木須肉。
孤男寡女。同處一室。特別招待。傢歡本不覺得尷尬,可二姐傢文突然到來。她百口莫辯。男鄰居瞟瞭傢文一眼,局促地註視著自己的碗筷。傢文愣瞭一下,迅速處理好情緒,笑著說:“有客人。”
“不是——”傢歡虎瞭吧唧,為沖淡尷尬,又對男鄰居,“這是我姐,何傢文。”
傢文放下飯盒,說:“介紹介紹。”
傢歡為難瞭,隻好應急處理,她都還不知道他名字,隻顧吃瞭。“你自己介紹。”她對男客人說。
男客站起來,像小學生背書一般,“我叫方濤,是糧食局車隊的,住隔壁。”
閆宏宇進門就喊媽。王懷敏從廚房探出頭來,“馬上好,你們去坐一會。”
傢喜跟在宏宇後頭。他人高馬大,她在他身後仿佛一個影子。閆大慶,宏宇的爸,坐在客廳拿著個茶壺,對著嘴喝。
傢喜進門,才發現客廳裡竟那麼多人。宏宇的大哥、二姐和四弟都坐在裡頭。好像專程來迎接她。見傢喜來,二姐連忙拉過去坐,問這個問那個。問瞭半天,才曉得人物關系,一拍大腿,“哦,就是龍湖菜市老何傢的女兒呀,我知道,何傢藝,工藝廠的,是個人物。”傢喜小聲說:“是我三姐。”
又問姊妹幾個。傢喜說六個。
宏宇二姐道:“多好,哪像我,都是兄弟,沒有姊妹,孤孤單單,以後你做我妹妹吧。”
一會,王懷敏端菜上來,果然有雞腿。
王懷敏笑著說:“早都想請傢喜過來,一直沒機會,還是宏宇知道我的想法,歪打正著。”
一傢人吃得熱熱鬧鬧。宏宇一個勁給傢喜夾菜。
傢喜表示感謝。
二姐打趣:“我就沒見過宏宇對誰這麼上心過。”
閆宏宇嗔:“姐!看你說的,那不是以前沒遇著麼。”
意思很明顯瞭。傢喜完全明白,閆宏宇已經開始追她瞭。他喜歡開玩笑。但他的玩笑裡,總藏著認真。他是用玩笑把自己保護起來,免於受傷害。
傢喜有點飄飄然。
她享受著這種追捧。這是她在自己傢享受不到的。在何傢,她永遠隻是老小,成長最慢的人。是角落裡不起眼的小花。
次日上班,整理貨架的時候,王懷敏冷不丁一問:“傢喜,覺得宏宇這人怎麼樣?”
也太迅速。傢喜答:“還不算太瞭解。”
“第一感覺,就說第一個感覺。”
“挺實在,挺熱情。”
“踏實,”王懷敏說,“我這個三兒子,首先就是踏實,在二汽,誰不說閆宏宇是個好苗子,技能好,工作認真,人高馬大,一表人才,多少小姑娘追著,他都瞧不上。”
傢喜故意地,“哎呦,師傅,那可得好好挑挑,別看走眼瞭。”
王懷敏立刻說:“亂七八糟的姑娘,我也不答應。”
“什麼叫亂七八糟的姑娘?”
“不踏實的,沒有正經工作的,談過好多次戀愛的,不能生養的,社會關系太復雜的,傢庭負擔太重的……”王懷敏掰著手指頭數。
“哎呦師傅,那您這可有點難找。”
王懷敏也覺得自己說得過分,多說多措,連忙往回找補,“當然瞭,還是以宏宇的意見為主。”
“那萬一宏宇喜歡的人不喜歡宏宇,怎麼辦?”
“不會吧!”王懷敏做不可思議狀,“宏宇那麼一表人才。”其實閆宏宇談不上帥氣,胖橄欖型頭,皮膚又黑,有點喜慶。不過他有個優點。臉皮厚。
“那可說不準。”當上營業員之後,何傢喜幾乎是個大人瞭。社會經驗積累瞭不少。
晚上到傢,光明已經睡瞭。衛國在臺燈下翻書,還是他那套《馬克思文集》裡的一本。傢文把飯盒放下,衛國連忙起身去刷。洗好弄好。兩個人才得空說話。
“老四旁邊住進來個鄰居,叫方濤。”
衛國哦一聲,說:“哪個方濤。”
“說是糧食局車隊的。”
“好像有這人。”
“我去老四那,兩個人正在屋裡。”
“在屋裡幹嗎?”衛國興致來瞭。聽上去像個香艷的故事。
“你認為在幹嗎?”傢文瞧不慣衛國的積極態度,故意吊他一下。
衛國頑皮,“這可不好說,問題可大可小,可以高尚也可以惡劣。”
“高尚瞭怎麼說?”
“高尚可以討論學術問題,老四也是大學生,是有專業的,完全可能是方濤跟他切磋。”
“一個司機跟老四切磋學術問題?你真會破案。惡劣呢?惡劣怎麼說。”
“惡劣那就不好說瞭。”
“說說沒關系。”
“就那點事。”
傢文撥亂反正,“他們在吃飯。”
“吃飯?”
“對,吃飯。”
“剛做鄰居就過成一傢子瞭。”衛國還是打趣。
“我估計是,老四不做飯,那人做瞭一點,兩個人湊合吃點。”
“吃飯啊,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
傢文問:“這個方濤的情況,回頭打聽打聽。”
沒幾天,衛國把情況打聽回來。方濤,糧食局車隊職工,大車小車都能開,工作是頂替他爸爸的。比傢歡大八歲。離婚,無孩,老婆帶錢跟人下海去瞭。他是沒地方住,又不願意住在傢裡,才申請的宿舍。傢文聽後沉吟不語。
這個方濤,條件當然不能算好。或者說,比較差。年紀大,離婚。優勢是沒孩子,會開車,有正經工作。但如果跟傢歡配,似乎還是不太妥當。黃花閨女找離過婚的,總覺得有些不甘心。
不過,子非魚焉知魚之樂。
傢文暫不聲張,她寧願是自己的直覺出瞭問題。那隻是一個鄰居,傢歡會有自己的判斷。先觀察觀察再說。
隔瞭一段,傢文才到信托公司找傢歡。
“二姐,你怎麼來瞭。”
“路過。”
傢歡忙著倒茶。自她離傢後,傢文給她的溫暖最多。
“是不是姐夫有什麼業務要找我辦?”
“他能有什麼業務。”
“現在都流行下海。”
“我和你姐夫都不是冒險的人。”
“三姐夫可賺瞭不少。”
“他賺是他的。”傢文並不羨慕,“最近怎麼樣?”
“挺好的。”傢歡攤攤手。
“真打算一直在那住瞭?”
“暫時是這樣,怎麼,糧食局要趕人。”
“還是兩傢搭在一起吃飯?”
“哪兩傢?”
“你和你鄰居啊。”
“怎麼可能,又不是一傢人,怎麼搭?”傢歡想瞭想,又說,“不過二姐,你這個主意不錯,回頭我跟方濤商量商量。”
“方濤這人怎麼樣?”
“老實人,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來。”傢歡說,“不過手腳還挺麻利。”
“做鄰居也有一段時間瞭,你對他瞭解多少?”
“一個鄰居,有什麼好瞭解的,隻要不是壞人,不違法亂紀就行。”
“他離婚瞭。”
“什麼?”傢歡眼神深冥,沉默不語。
回糧食局宿舍,傢歡拎著四條小剝皮魚,經過方濤的廚臺,撂給他,傢歡豪爽地,“我請,加工加工。”
方濤二話沒說,一番操持,菜真端上來瞭。她貢獻瞭剝皮魚,他貢獻炒豆角。
“晚上就吃一個菜?”
“夠瞭。就一個人。”方濤平靜地。
“一個人,做一個菜,兩個人,自然就兩個菜。眾人拾柴火焰高。”傢歡掰活著。方濤靜靜地聽她說。
“我有個主意。”
“說來聽聽。”
“咱們合作。”
“怎麼合作?”
“搭夥。”傢歡一臉機靈樣子,“一周七天,我包四天菜錢,你包三天,不過菜你炒,飯我做,等於合作分工,把做飯這件事的效能充分利用起來。”
“你不怕別人說閑話?”方濤直接地。
“這層樓就我們兩戶,誰說閑話,”傢歡哼一下,“就算說閑話,你我也是身正不怕影子斜,隨他們說去。”
方濤又不說話瞭。
“幹嗎?你怕?”
方濤苦笑,“我就是怕被人說閑話,才搬到這裡來的。”
輪到傢歡不語,她不知道怎麼接。
“我不瞭解你,你也不瞭解我。”
“你指哪方面?”傢歡較真。
“各方面,我的過去,我這個人。”
“吃個飯需要瞭解這麼多?隻要做飯好吃,其他我不管。”
“真的?”
“淑女一言駟馬難追。”
方濤這下笑瞭。在他眼裡,傢歡當然算不上淑女。但絕對不是個壞女人。當天,他們的合夥吃飯計劃便履行起來,居然十分順利。何傢歡當然知道瞭他已經離婚,他慘淡的過去,他不如意的職業生涯,他越長越高的年紀。可她就是想抬舉他!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離過婚又算什麼。何況,傢歡仔細觀察,方濤其實長得不錯,比唐國強還英挺,隻是太多不如意,讓他蒙上瞭一層萎頓的氣質,再加上不擅長打理自己,因此埋沒瞭。傢歡簡直在他身上看到瞭另一個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