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美心從床底下拉出個大木頭箱子,打開,拿出衣服,箱子底部鋪著一層牛皮紙。揭開,下面放著一層塑料袋。袋子裡頭裝著幾張紙,有些發黃瞭。美心小心翼翼拿出來,仔細閱讀。
老太太在客廳的藤椅上打盹。
劉美心從臥室出來,老太太忽然醒瞭。美心打招呼,“媽,我出去一下。”
“去哪?”
“就菜市。”
龍湖菜市場,劉美心挎著菜籃子,一個攤子一個攤子瞧著。迎面,劉媽走來,笑著打招呼。
“買菜呢。”
美心應承一下。劉媽一瞧美心的籃子,裡頭琳瑯滿目,筍尖、白菜、黃瓜、青椒、生薑、花生、大豆,應有盡有。
“老劉你幹嗎呢?給蔬菜開代表大會?”
美心說:“老太太想吃八寶菜。”
忙瞭一下午,八寶菜醃上瞭,一晝夜,還要轉缸,重新撒鹽,用石頭壓住。全部流程,用料,都遵循美心媽傳下來的古方子。醃瞭八天,加醬,再曝曬十五天,終於出爐。
夾到小瓷碟裡,端到老太太嘴跟前。老太太牙掉瞭不少,吃不瞭硬東西,但見是老傢的八寶菜,還是忍不住藏瞭好幾口。
“不錯,”老太太說,“不過跟你媽做的那個比,差點火候。”
美心疑惑,“都按照那個來的。”
老太太道:“你媽用的是井水,你用的是自來水。”
“有這麼大差別?”
“手藝的差別,在分毫之間。”老太太畢竟老江湖。
美心決定打井。這事得找衛國。禮拜天,傢文跟衛國回來,美心一提,衛國當即答應,隔天就找瞭北頭最會打井的行傢,帶瞭三五個哥們,沒二日,前院就多瞭一口井。手壓式,井水甘甜。生瞭不少自來水錢。美心一鼓作氣,又炮制一缸。再出菜時,老太太點頭瞭。
自傢吃不完就賣。美心用傢喜拿回來那個小推車,推著個缸子到龍湖菜市西頭。西頭人少,不容易碰見熟人。雖然出自小手工業者之傢,可劉美心從小到大沒做過生意。面子有點抹不開。
又是劉媽。拎著籃子走過來瞭。
“美心!”劉媽喊。劉美心別過臉,裝看不見她。“美心!”劉媽又喊一聲。不得不面對瞭。
“怎麼,那天買菜那麼多,就為瞭幹這個?”劉媽並沒有諷刺的意思。美心聽著卻多心,訕訕地,“做多瞭,吃不完……”
劉媽看透瞭她,善意地,“現在個體戶遍地都是,辦執照瞭麼,讓為民幫幫忙,真羨慕你,還有個手藝,我幫你一起。”說著,劉媽便招呼兩聲。美心受到鼓勵,膽子也大起來。
朱德啟老婆打前頭經過,發現她倆。好似發現新大陸。
“呦,二位,怎麼著?缺錢?”
美心不好意思。劉媽理直氣壯,“這叫資源互換,造福社會,要不要來點?”朱德啟老婆道:“送我點差不多。”
美心耐不住,“我做的是生意,不是慈善。”
朱德啟老婆半笑不笑,“行,慢慢做吧,我看也就做三天,八寶菜我做得比你還好吃!”
下班,一到傢,劉小玲把皮包往沙發上一扔。開始舞動肢體,霹靂舞的風潮過去瞭些,現在她和振民跳探戈。
振民也到傢瞭,一屁股坐在沙發上。
小玲跳瞭一會,旁若無人。振民起身把音響關小一點。
“今天你做飯。”
小玲沒理他。
“衣服也該你洗瞭。”振民說。
“不洗。”小玲白他一眼,繼續揣摩舞蹈動作。
“你這人不講理啊。”振民申辯。
小玲停下腳步,擺出一副講理的架勢,“我什麼情況你不知道?”
“其他懷孕的婦女,也沒像你這麼嬌氣。”
“其他懷孕的婦女有人伺候著,像我三姐,傢裡請瞭老媽子,你湯振民請得起嗎?現在還跟我算一頓飯兩頓飯。”
“那出去吃。”振民說。他也不想做。
“你掏錢。”小玲算得清楚。
“我掏我掏。”振民不耐煩。
結婚前,劉小玲和湯振民為爭取結婚演瞭一出共赴黃泉的戲,結婚後,生活歸於平淡,兩個人反倒不適應瞭。日常生活的細細碎碎,跟藝術,跟舞蹈,是格格不入的。比如洗衣服做飯打掃衛生,一切,他們都按照過傢傢的形式來。你幹一天,我幹一天。可小玲懷瞭孕,負擔就全在湯振民身上瞭。這是他不樂意的。
回民飯店,角落裡,兩個人喝著牛肉湯。
小玲抱怨,“早知道不跟你結婚。”
振民道:“現在才想明白,晚瞭。”
小玲道:“你大哥也是,”她說的是為民,“你爸媽不在瞭,他成老大瞭。”
“他本來就是老大。”
“自己生不出兒子,就盯著我的肚子。”
振民不幹瞭,反駁,“這話你可不能亂說,什麼叫我大哥盯著你的肚子。”小玲不耐煩,“就那意思!我這肚子就是一塊田,你們傢巴不得我趕緊生出一隻瓜,最好是帶把的,好繼承你們老湯傢的億萬傢產。”
振民嬉皮笑臉,“那不是因為我二嫂不行麼,就看你的瞭。”
小玲斥道:“什麼叫你二嫂不行,明明是你二哥不行!醫院都說瞭,是男方問題,精子活性不夠。”
“你怎麼知道的?”振民警覺。
“二嫂說的。”
“她怎麼這個都說。”振民竭力維護二哥幼民的面子。但沒轍,已經掃地。
“有什麼不能說,”小玲挑瞭一根千張絲,細嚼慢咽,“這種黑鍋,你二嫂難道背一輩子?你以為你二嫂不委屈,結婚那麼久瞭,她不想要孩子?生不出養不出,回大河北(bo,第二聲)不知道被多少人戳脊梁骨。”
當門口進來一對男女。座位全滿,隻有門口有空座。兩個人就是坐下。斜側臉,小玲認出來是老六傢喜。
她不禁輕喊:“我的天媽呀!老六談朋友瞭。”
振民轉頭看,確實是老六。小玲說:“你坐過來點。”振民把屁股挪瞭挪,擋住小玲。
振民不解,“談朋友就談朋友,也不至於叫天媽。”
小玲反唇,“你懂什麼,這叫牽一發而動全身。”
“一發在哪,全身是誰?”
“我們結婚的時候,四姐一通大鬧,就因為我是老五,她是老四,我不能跑到她前頭,她面子擱不住,現在倒好,老六都戀愛瞭,保不齊過一陣就要結婚,讓四姐怎麼辦?”
振民道:“不結婚就不結婚,我覺得你四姐挺好,是大學生,有能耐,又聰明。”
小玲恨道:“她好你怎麼不跟她結婚。”
振民自覺失言,忙找補,“她不是沒你漂亮麼,你是凱麗。”
閆宏宇端湯,傢喜等油酥燒餅。宏宇接她下班,開著小貨車。就這兩步路,開車也拉風。
餐食就位,開吃。
“我都不敢去你傢。”宏宇忽然說。
傢喜笑道:“膽子這麼小?我都去你傢瞭。”
“是,我害怕。”
“怕什麼?”
“怕你爸媽不喜歡我。”
傢喜嗤瞭一聲,“你糊塗瞭吧,我爸去世瞭。”閆宏宇連忙說對不起。傢喜原諒瞭他。
“還有你大姐,我也怕。”
“她有什麼可怕的,又不是三頭六臂。”
“她是傢長,掌握生殺大權。”
“沒那麼誇張。”傢喜說,“就算他們不喜歡你,對你有什麼危害?人活在這個世上本來就不讓所有人都喜歡。”
“我不是怕影響你和我的關系麼。”
“不會影響。”
“傢喜。”宏宇口氣忽然柔和。
“嗯。”
“要不,咱倆在一起,試一試。”
傢喜一口湯差點沒嗆著,“試什麼?”
“你做我女朋友,我做你男朋友,如果你不願意,可以不公開。”
“不好。”
“怎麼樣才好?”
“你試做我男朋友,我不試做你女朋友。”傢喜說。
宏宇不懂什麼意思。“我試用你,你不能試用我。”傢喜說,“而且,這事是我們的秘密,誰也不許說。”
“堅決保密!”宏宇表態。
兩個人吃飯都快,一會,吃完瞭,便起身離開。小玲和振民還在那坐著。小玲吃完咸的想吃甜的。振民又弄瞭點糖果子、江米條來。兩個人剛準備走,當門口又出現一個熟悉的身影。
“等會!”小玲拉住振民,“今天這戲還不斷瞭呢。”
振民抬眼一瞧。四姐何傢歡和一個陌生男子站在入口處。服務員安排他們坐剛才老六坐的地方。
小玲覺得有意思,嘀咕,“都什麼情況啊,老樹都開花瞭。”
振民說:“剛才你的擔憂不存在瞭。”
“看不出來,四姐還有這兩把刷子。”小玲感嘆。
方濤一側臉。小玲再評,“滄桑,那男的長得有點像高倉健啊。”
“哦呦,年紀可不小瞭。”振民不去看,隨口說。
小玲命令他,“讓開點。”
振民說:“你這一會讓開一會擋上。”
湯端上來瞭。傢歡和方濤一人兩個油酥燒餅。天天做飯,偶爾出來吃,“合作社”要也多種經營。
傢歡原本能吃四個燒餅,可方濤才吃兩個,她不好意思,隻能湊合也吃兩個。
“跟我做的比怎麼樣?”
“你做的好。”傢歡說實話。
“我知道,你不想打擊我。”
“我這人一向實話實話。”
旁邊來個中年婦女。站在桌子旁。方濤一抬頭,忙站起來,叫瞭聲大姐。小玲遠遠看著,對振民嘀咕,“怎麼著,要打起來?遇到仇傢瞭。”
那位大姐說:“麗娜說她還個存折壓在你們傢床板底下她忘瞭拿,改天我去拿一下。”
方濤表示沒問題,態度訕訕地。
又開始吃。傢歡為他抱不平,“這什麼大姐,這麼橫。”
“是我前大姨子。”方濤終於點破。
傢歡想瞭半天,才弄清人物關系。剛才那位大姐,應該是方濤前妻的姐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