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聚在一起吃晚飯的時候,方濤問傢歡,“會不會覺得我過去很復雜,歷史太多。?”
“總比我沒有歷史強。”
“我搬出來,就是因為不想別人覺得我可憐。”
“沒人覺得你可憐。”
方濤笑笑,算是感謝。
傢歡說:“我還擔心你覺得我可憐。”
“你?”
“一個女人,二十九歲還沒對象,身體有輕微殘疾,長得也一般般。”
“你長得沒問題。”
“別說好聽的給我。”
“實話。”
“眼鏡摘下來能嚇死你。”
“水鬼都嚇不死我。”方濤被逗樂瞭。
“我真摘瞭?”傢歡卸去防禦。在方濤面前,她什麼都能說,什麼都敢做,她是她自己。
方濤放下筷子,側過身子,準備好瞭。
傢歡慢慢摘掉眼鏡,厚酒瓶底子後面的眼珠露瞭出來,她的左眼珠有點發灰,近似魚眼睛。
方濤湊近看。傢歡也不躲避。彼此的呼吸都靠近瞭。
“收電費啊。”一個大嬸不敲門就進來瞭。但還沒等傢歡應承,人又不見瞭。
“見鬼瞭?”傢歡問。
“收電費的。”方濤有些不好意思。
他想瞭想,又說:“我們還是分開吃,我做好瞭,你拿回來就行,免得誤會。”
“你怕一個收電費的?”
“你都不怕,我怕什麼。”
“那不就得瞭。”傢歡豪放。重新開始吃飯。傢歡不假思索,直接問:“方濤,我想問你一個問題,你不想回答可以不回答,但我就是想問。”
方濤望著傢歡,訥訥不成言。終於,他說:“你問。”
傢歡直白地,“你還愛她麼?”
方濤明白她問的是什麼,但他仍舊下意識地,“誰?”
“你前妻,你還愛她麼?”再問一遍。
方濤猶豫。
傢歡打斷他思路,“不用說瞭,已經有答案瞭。”
方濤回不過神來。
迅雷不掩耳的傢歡。
婚後小玲難得回娘傢一次。廚房,小玲站在美心旁邊。美心正在弄醬菜,見小玲在旁邊,煩,“你沒事去喂喂雞。”
小玲這才說:“媽,你還有心思喂雞做醬菜,出大事瞭。”
美心緊張,“什麼大事,別由著嘴亂說。”
小玲不說話,撫著肚子。
“孩子的事?”
“不是,”小玲笑說,“我也是無意中看到的,你可別說我告訴你的,但這事的確關系咱們傢,我做姐姐又做妹妹,不得不向上級稟報。”
“說吧,別廢話瞭。”美心忙著做醬菜。
“老四和老六,都開始處對象瞭。”
“真的?”
“親眼所見。”小玲確鑿地。美心仔細回想,傢喜這一陣回來得的確越來越晚。至於傢歡,一個人在外頭住著,保不齊會發生點什麼。不過這消息令美心半憂半喜。傢歡,她巴不得讓她早點嫁出去。心病。傢喜,她又不希望她那麼早出嫁。年紀不大,而且傢喜六個孩子裡唯一一個美心親自帶大的。她偏愛。
而且,如果傢喜一走,就宣告瞭六個女兒全部嫁人。雖然是早都預料到的,但真等那一天到來,美心又覺惘然。
生瞭一輩子孩子,沒一個留得住。
長瞭翅膀,就飛出去瞭。
晚間,老太太靠在躺椅上打盹。美心正在忙著算賬。
傢喜道:“媽,看你忙的,提前退休也是退休,好好休息就是瞭,好像我們都不孝敬你似的。”
美心拖著悠長的調子,“你們孝敬是你們的,我做是我自己的,人吶,千萬不能把希望寄托在別人身上。”
“看您說的,”傢喜撒嬌,“我現在就可以保證,你就寄托在我身上沒問題。”
美心帶點情緒,“話別說那麼早,你才多大,不是你媽我說句大話,做女人能做到我這樣,也算古今中外都走遍瞭。”
“什麼叫古今中外都走遍?”傢喜經常不懂她媽的用詞。
美心分析,“我是不是生在舊社會,長在紅旗下?舊社會是古,紅旗下是今,我是不是東方的婦女,但現在我又跟西方學,出來做事情瞭。我當過女兒,做過妻子,當瞭兒媳,做瞭媽媽,種過地幹過工,內退後又單幹,什麼角色我沒做過?像我這樣,丈夫死瞭還這麼給婆婆養老送終的女人有幾個?”
“媽最賢惠。”傢喜不得不誇,“以後我也給媽養老送終。”
“哎呦這話,別說太早。”美心說,“你不嫁人瞭?不找婆傢瞭。”
“陪媽也是一樣。”傢喜說。
美心識破瞭,“你啊,也就是說幾句好聽的給我聽,不過也舒服,現在這個世道,能說點好聽的,就算孝順兒女瞭。”
傢喜道:“看你說的,我能飛瞭,跑瞭?”
美心喟嘆,“兒子都留不住!何況女兒!”
“哪個兒子留不住瞭,湯傢三個,不都留的好好的。”
美心這才說:“劉媽的兒子,還有媳婦……”
“秋林哥怎麼瞭。”
“馬上兩口子都去美國瞭!飛瞭飛瞭,飛過太平洋,一溜煙不見瞭。”
傢喜驚,說:“呦,有本事,人才。”
美心不同意,“還人才,哼哼,所以說你不當媽你不知道,生孩子,怎麼都難,生瞭女想要男的,生瞭男的又想要女的,生出個人才吧,你留不住,生出個蠢才,留在身邊看著也煩。”
“那幹脆別生瞭。”傢喜說。
美心忽然小聲,“跟媽說實話,處朋友瞭沒有?”
傢喜愕然愣瞭一下,“沒有!”
“別著急否認,想想再回答。”
“真沒有。”
“都有人在街上看到瞭。”
“就是普通朋友。”
“哪傢的普通朋友?”
“我師傅王懷敏的……”傢喜忽然意識到中瞭套,“媽——”
“王懷敏傢的,老三還是老四?”王懷敏算傢麗的半個同事。美心頗為瞭解。
“一個普通朋友問那麼多幹嗎,今天有明天無的。”傢喜申辯。
美心拉著女兒的手道:“王懷敏傢,不管是老三還是老四,都不成。”傢喜反駁,“媽你這也太主觀瞭,人有這麼壞麼。”
美心娓娓道:“不是這孩子不行,是媽不行,王懷敏不行,你看看誰敢把女兒往王懷敏那嫁,王懷敏是什麼人,服務行業有名的猴子精,一分錢都能掰成八瓣算,一般人能玩過她?”
傢喜好笑,“又不是跟她過。”
美心說:“不跟她跟誰過?三個兒子,一套房子,早給瞭他們傢老大瞭。老大到現在沒生。再娶媳婦,隻能是在車站村那個墻拐子邊上住。”
“這都是以後的事。”傢喜說。
“什麼叫以後的事?”美心問,“你跟他,定啦?”
“沒有——”傢喜托著調子,“說瞭是普通朋友。”
老太太慢慢醒來,“怎麼啦?醬菜做好啦?”
傢喜道:“阿奶,你看我媽,捕風捉影的。”說著,起身回屋。美心對著女兒背影,“不知好歹!”
接連幾天,何傢歡都不理方濤。迎面見著,也當空氣走過。合夥吃飯當然也取消。傢歡在外頭吃。
終於,方濤忍不住瞭。
晚上刷牙,何傢歡剛拿著搪瓷缸子站在水池邊,他也跟來瞭。傢歡背對著他,刷自己的。旁若無人。
用力漱口。吐水到水池子裡。牙刷迅速地在搪瓷缸子裡涮,敲得缸壁當當響。
“小何。”方濤笨拙地。
傢歡聽著好笑,氣消瞭些,但表面還得繼續生氣,“我不叫什麼小何!”
“何傢歡。”方濤端正地,手足無措,“我們之間是不是有什麼誤會?”
“沒誤會。”
“是我說錯話瞭?”方濤試探地。
當然,隻是傢歡不能指出他的錯誤。不能說自己吃醋瞭。吃他前妻的醋。
“你沒錯。”
“這麼說就代表我錯瞭。”方濤說。
“有病。”
“因為我發現你說話有時候是相反的。”
“我表裡如一!”
方濤舉例子,“你說你不喜歡吃雞孤拐,可每次你吃得最多,你還說你最喜歡吃小白菜,但好像一筷子也沒夾。”
實話。但從他嘴裡說出來尤其幽默。一本正經的逗樂。他說的沒錯。她就是這樣一個人。傢歡笑瞭。
“你為什麼生氣?”方濤靠近瞭。畢竟三十好幾,不是毛頭小夥子瞭。其實說白瞭,他的膽子也是她縱容出來的。
“我不知道。”傢歡還是背對著他。水池以外是廣大天空,暗夜,星星鑲在天幕上,一閃一閃。它監視著人間,卻永遠緘口不言。
方濤放下搪瓷缸子,雙臂從後面圈住傢歡。
她掙紮瞭一下,又心甘情願被囚禁。他比她高半個頭,嘴巴剛好在她耳朵後面,每說一句話都癢癢的。
“其實我不愛她。”方濤終於給出答案。
“為什麼?”
“因為她早已不愛我。”方濤深情又落寞,“我得給自己一條出路,我得活,我還能夠愛別人,我也值得被愛。”
方濤突然變得像詩人。他也的確喜歡讀詩,比如汪國真的。
傢歡突然轉過身,手一撒,搪瓷缸子跌進水池裡,當啷兩下。傢歡勇敢捧起方濤的臉,狠狠親瞭下去。
劉媽傢,張秋林和孟麗莎拖著箱子。他們剛回來收拾東西。秋林有些老物件,非要帶到美國去。秋芳也在傢,幫助拾掇。晚上八點多,都收好弄好,秋林和麗莎告別。
秋林說:“媽,姐,別送瞭,我和莎莎明天去合肥跟老師道別,再去上海,然後就直接飛美國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