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好工作服,拎起皮包,何傢歡準備出門瞭。
關於下崗的問題,頭天晚上她跟方濤討論到半夜。他們的意見沒能達成一致。方濤的意思是,去維權。他們車隊的這些老哥兒們,為糧食局幹瞭半輩子,不能說解散就解散,說清退就清退。總要有個說法,或者分流安置。
“沒說法你能怎麼樣?你跟國傢對著幹,跟政策對著幹?”傢歡第一次發現方濤如此不識時務。
“得有個說法。”
傢歡著急,“要都有說法遲早都會有說法!你們這麼鬧有用嗎?造紙廠那些人把田東的路都堵瞭,也沒用,那是幾萬人的大廠,你們呢,一個車隊,能翻天?”
“跟你說不通,你不懂。”
“你就在傢。”她命令方濤,“四點半成成放學,去接。”
接自己兒子總沒怨言。
方濤點一根煙。
“少抽點。”這是傢歡上班前說的最後一句話。
下班到傢。開門,傢裡空蕩蕩的。何傢歡頭頂上的火一下就冒起來瞭。放下包,她必須先去幼兒園接成成。她預感到瞭。方濤沒接他。無法溝通!跟這個男人根本就無法溝通!為什麼死死抓住糧食局車隊不放。那歐陽寶,有鐵飯碗的還縱身一躍下海經商呢。為什麼不能忘掉過去重新開始。傢歡甚至覺得,方濤身上有一種老年人式的固執。認死理,迷到哪是哪!出不來!
去幼兒園。老師表示,方志成小朋友已經被接走。傢歡有些緊張瞭。她後悔沒給方濤配bp機。隻能去糧食局看看。
糧食局二樓,小會議室。方濤站著,高談闊論,他憋瞭太久,有太多話想說。他的言論引發同僚們的掌聲。這些都是被下崗的司機。成成看傢歡站到會議室門口,叫著媽媽,跑瞭過去。
方濤也看到瞭傢歡,有些分神。
保衛科的人圍上來。“停止!”那人拿著橡皮棍。方濤反倒說得更大聲。保衛科人圍上來更多,拉拉扯扯間,有人動手瞭。“他媽的操傢夥!”一個老司機舉起一把椅子。司機們紛紛起義。呼聲震天。傢歡怕傷到成成,連忙抱起孩子往下跑。
卻聽到身後哐當一聲,有人尖叫,“殺人啦!”
傢歡轉身,卻見方濤倒在地上,身上都是血。
征兵體檢,傢麗陪小年排在隊伍末尾。小年說:“媽,先回去吧,我自己能行,都多大瞭,不用媽媽陪。”
傢麗看看周圍,也缺失沒幾個傢長陪著來體檢的。傢麗沒處去,隻好轉回傢裡。老太太坐在藤椅上打盹。電視開著。美心還在忙著做醬菜。最近生意越來越好。
“媽。”傢麗打瞭個招呼。
美心頭也不回,“沒上班。”
傢麗沒說話,進屋,老太太醒瞭。見傢麗神色不對,問:“這展子(土語:這時候)怎麼來瞭?”
“送小年體檢。”
“生病啦?”
“征兵體檢。”
“入伍好,讓部隊管管他。那孩子,屬龍的,隻有政府能鎮得住。”
傢麗不說話,捏著桌子上的瓜子磕著。
“遇到難事瞭?”老太太睡眼朦朧,依然明察秋毫。
“下崗瞭。”傢麗跟奶奶不憋著。
老太太笑笑,“我也聽後院有人鬧事呢,是單位不讓你幹瞭?”
“一個月給二百八。”
“比我強,我什麼都沒有。”老太太向來樂觀,“你媽知道瞭沒有?她辦退休瞭。”
“還沒跟她說。”傢麗神色落寞。美心推著小車,出去瞭。
“先歇歇,再想想怎麼辦。”老太太勸,“建國會有辦法吧。”
傢麗苦笑,“現在廠礦企業普遍不行,建國在公務員系統,有口飯吃,但把我運作進去,幾乎不可能。”
“做點小生意,跟你媽做。”老太太建議。沒飯吃還要找媽。傢麗分析道:“媽這攤生意,雖然小,但是她一個人張羅起來的,我如果湊合過去,其他幾個小的估計要有意見。”
“能有什麼意見。”
“再說。”傢麗覺得不妥當。關鍵她也不認為美心的醬菜攤子能支撐兩個、甚至更多人的生計。
“跟老三男人幹呢?”老太太提議。
“老三那脾氣,歐陽那譜兒,我寧願餓著,也不去受那個,姐妹就是姐妹,不要搞那麼復雜,弄來弄去,金錢往來,把多年的一點感情都折騰沒瞭,不值得。”傢麗看得真真的。
“那就先休息一段。”老太太捏瞭個花生米,咬不動,又吐出來,自嘲道,“老嘍,不中用,花生米都搞不定。”
傢麗才想起來,從包裡拿出綠豆糕,本來打算讓小年體檢後吃的。“這個軟。”遞過去,老太太放進嘴裡,果然輕松化瞭。
“回頭多買點。”
老太太阻止,“都下崗瞭,還費這錢。”
“沒到那地步。”傢麗還是帶著笑。
小健也下崗。衛國被孫黎明叫去出主意。到北頭老宅。克思沒來。自陳老太太去世後,孫黎明一傢就跟克思、陶先生斷瞭來往。春榮也沒來。她在小學裡公職,事業編制,外頭的事,她不知道,也幫不上忙。敏子來瞭,代表媽媽。她和丈夫胡萊,一個在洛河發電廠,一個在田傢庵發電廠,正值電力發展最迅猛的時代,敏子的一個月的收入,比她爸媽加起來還多。本來是來給小健出主意的。敏子卻一番高談闊論。她有錢,在有錢人眼裡沒有困難。
當然,她的錢也隻是剛好踩在時代的鼓點上,陰差陽錯的命好。敏子笑呵呵地,對她小姨春華說:“讓小憶別考大學瞭,有什麼用,還不如直接考電廠。”
春華訕訕地,機床廠效益也開始走低,“電廠現在可不是想進就進的。”
敏子回顧輝煌歷史,“那年我倒是一下就考上瞭。”春華不大想理她。敏子繼續,說自己想說的,“記得我那個同學張淑媛吧?考上大學那個,最近下崗瞭,在傢坐著呢。”十年河東十年河西,張淑媛當年考上大學對她是個巨大刺激。等瞭十年她也要扳回一城。怎麼不是?!她鮑敏子永遠得是主角。憋太久。
衛國聽不下去,“敏子,說小健哥的事呢。”
小健是二性頭(土語:執拗,脾氣大),“不行我就去碼頭扛大包。”
衛國說:“哪還有大包能扛,碼頭的工都包出去瞭,運輸也不景氣。”小健老婆小雲道:“小舅,你說說他,他就這樣,一點不務實,一點跟不上形勢,愣充脾氣暴。”
衛國說:“我想想辦法,二姐也想想,小健幹的是機床行業,、看看有沒有私人廠幹幹也行。”孫黎明心臟不好,躺在裡屋,隻打瞭個招呼,具體問題,讓年輕人去商討。衛國問春華有沒有困難。
春華道:“我還好,現在管圖紙,廠子不倒就還有飯吃。你姐夫那個大廠下面的小廠,估計要趕人。”
衛國理解,皮之不存,毛將焉附,飼料公司下面的小廠倒瞭一大片,傢文是“逃生”出來的。
“那姐夫怎麼辦?”
“走一步看一步。”
“惠子和智子呢?”
“惠子還幹車工,智子自考大專拿下來瞭,準備考公務員。”
衛國贊,“智子腦子不算聰明,但肯下苦功夫。”又問小憶的情況。春華說還是支持她考大學。
商量好。各走各路。臨瞭,衛國偷偷給小健留瞭二百塊錢。雖然隔著輩分,到底還是兄弟。“該花還是花,你掏。”留瞭半句沒說,給孫小健面子。他不想讓自己人被老婆看不起。
出北頭,東城市場門口有賣炸臭幹子的。衛國向來愛這口。但考慮到經濟問題,他停留瞭一下,又要走。
賣臭幹子的招攬,“來來來,現炸的臭幹,土豆片,餛飩,都有。”
衛國抵禦不瞭美食誘惑,推車倒回去,“來兩個。”
賣臭幹子的好笑,“兩個臭幹?一塊錢一份。”
“來半份。”
“真行,半份!”是生意幹嗎不做。
衛國現在原則是,能省就省。對自己,他從來都是苛刻的。
到傢,傢文問衛國小健的事怎麼樣。衛國如實說瞭,又提到敏子。傢文說:“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當初考大學沒考上,算個執念,誰能想到現在峰回路轉,成瞭好事。”
衛國無心評論,“還有一件事。”
“關於誰的?”
“我,和你。”
傢文停下手裡的活,仔細聽他說話。衛國這才說:“公司改成集團後,自負盈虧,科室就留下幾個人,其餘的轉崗或者退休。”轉崗退休的事傢文知道。自負盈虧是大趨勢,能猜得到。
“收入呢?公司不管瞭?”
“集團的意思是,能賺就能發。”
傢文明白,“要自己出去打食瞭。”
衛國說:“我和老呂打算去一趟四川,跑跑業務,那邊有大的飼料企業,看能不能建立合作,產品是相似的,廠房設備都有,哪怕我們做代工,也能掙碗飯吃。”自結婚過後,衛國和傢文沒分離過。但這次是為瞭生計。
“走多久?”傢文問。
“也就一個月。”衛國說,“到瞭我打電報回來。”陳傢沒有bp機。“傢裡我照顧,放心吧。”傢文說。
時代迅速變化,每個人都得調整姿態。陣痛是必須。
“周末你就帶光明回娘傢。”衛國說。他知道,他不在,傢文不會帶孩子去兩個姑姐傢,更不會去黨校。
“別操心這個瞭。”傢文笑說。
“未來會好的。”衛國牽牽她的手。
“當然,一定。”傢文篤定。有衛國在,她什麼都不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