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風暴中心

醫院,方濤頭上包著紗佈。傢歡一邊給他喂飯一邊叨咕:“知道瞭吧,嘗到厲害瞭吧,你就是不見棺材不落淚!不撞南墻不回頭!”一勺接一勺,頻率很快,方濤嘴很忙。但又必須吃。

“你表個態。”傢歡手裡的勺子停下瞭。

“表什麼?”

“不去鬧事,服從組織安排。”

“知道。”

“下一步打算怎麼辦?”

“不知道。”方濤說。幹瞭半輩子,突然一下下來,他有些不知所措。更多的是不理解。不理解局裡,不理解區裡,不理解市裡。

“什麼叫不知道?”傢歡眉頭緊蹙。在她的世界,沒有不知道不可能幾個字。她又有些看不慣方濤瞭。她覺得他缺乏頂天立地扭轉乾坤的男子氣概。她覺得跟他越來越難以溝通。

方濤一言不發,眼裡盡是傢歡看不懂的悲傷。嘴裡的湯泡飯一點一點嚼爛,吞下去。有苦也要吞。

傢歡忽然問:“味道怎麼樣?”她很少做飯。這次方濤受傷,她才勉強下廚。她討厭下廚,又要買又要洗又要做,吃完瞭還要刷碗,浪費時間。她現在是信托公司的骨幹。

方濤還是不說話。傢歡挖瞭一勺,自己嘗一口。連她自己也笑瞭。沒放鹽,基本等同於白水泡飯。夫妻倆對視一眼,心照不宣,都忍不住笑出聲。

“怪我。”傢歡主動承認錯誤。又從病床抽屜裡拽出一袋榨菜,撕開,倒進碗裡。這下有味道瞭。“看到瞭吧,”傢歡教育方濤,“這就叫有困難解決困難,對不對?不能說遇到一點困難你就止步不前瞭,就停在那不走瞭,你不走,時代走,那不就被甩在後頭瞭嗎?”何傢歡很會上課。

“能不能讓我緩一緩?”方濤說。

傢歡愣瞭一下,放下碗和勺子,“你慢慢緩吧。”她還有班要上,有工作要做。她可不是傢庭婦女。

每天都在跟信貸打交道,傢歡知道田傢庵區的企業,幾傢歡喜幾傢愁,雖然目前哀鴻遍野,但也不是沒有發展好的。那種大型國有企業就不用說瞭。電廠、化肥廠,發展得都不錯。像一些小的集體企業,像石棉瓦廠,第三玻璃廠,效益都不錯,淮南亨得利鐘表眼鏡公司甚至躋身全國集體商業一百強。田傢庵在走向開放,今年分別在綏芬河、廈門、海口、北京等地設立辦事處,作為對外開放窗口。都是機遇。就看你想不想,抓不抓。傢歡當然知道,國企改革有它的問題,矛盾尖銳,可作為個人,掙紮有用嗎?時代的龍卷風襲來,抵抗是無效的。最好是在風暴中心起舞。

建國進門就聽到呼隆隆的聲響。

是傢麗和幾個下崗的老姊妹在打麻將。建國招呼瞭一聲,去做飯。表現良好。事實上,麻將在建國眼裡,那是四舊,如今在淮南,不知道怎麼又興起來瞭。傢麗下崗心情不佳,一時又沒有去處,打幾盤,建國可以理解。但他不喜歡。

小年回來瞭,進門把鞋子一踢,笑呵呵地湊過去,“媽,打起來啦,輸瞭贏瞭。”這小子凡事求個輸贏。傢麗說:“一邊去。”坐在傢麗對過的大姐笑問:“小年什麼時候走?”

傢麗道:“也就這幾天,沒幾天神下(土語:逍遙自在)瞭。”

傢麗上傢問:“分到哪去瞭?”

小年自己答:“馬鞍山。”

“什麼兵種?”

“消防兵。”

“哎呦,那舒服,有個當爹的罩著,真不錯。我們隔壁那傢的小子分到西寧青海,簡直流放。”打牌的嚷嚷著。

建國聽不慣這話,戴著圍裙從廚房走出來,笑著糾正,“我們可沒走後門,這地區分配,是聽天由命的。”

傢麗打出一張東風,補充,“這個我可以證明,我們老張最深惡痛絕的,就是走後門,小年這次的去處兵種,都是自然產生的。”

對過大姐打瞭一張發財,笑,“呦,你們這也太清正廉潔瞭,這沒什麼大不瞭,不過退一步說,就算建國不張羅,那人傢負責分配的能不知道小年是你們的兒子?呵呵,既然知道瞭,分的時候自然就手下留情,根本不用你們說。算命裡頭說,父母就是印,是庇護,自帶的,小年命好。”這話建國無從反駁,訕訕地笑,又轉回廚房。小冬也回來瞭。他小升初,考重點中學失敗。最後上龍湖中學,議價的。需要交贊助費。是一大筆錢。

他不好意思面對這麼多熟人。一進屋就鉆進小房間。躲著。

飯做好。建國虛留瞭麻將搭子們一下,大傢都有眼力見兒,收瞭牌局,各回各傢。傢麗一傢子圍坐著吃飯。雞蛋炒銀魚,豆芽湯,一個燒排骨。小年要走瞭,這幾日天天開大餐。

“媽,明天要去學校交錢。”小冬說。

傢麗看看建國。建國說:“明天我去交。”

說完,建國又開始交代去部隊的註意事項,比如服從上級命令,不能當逃兵等等。小年這邊耳朵聽,那邊耳朵出,隻顧著吃排骨。吃飯後,傢麗刷碗。建國做菜可以,但討厭刷碗。小年和小冬出去玩。他站在傢麗身後,不言不語,就那麼看著。

傢麗心裡清楚,知道他可能對她打麻將不滿,頭也不回地,“知道,就玩這幾天,小年走瞭就收攤。”

建國心裡一暖。他的想法,不用說,她都知道。

“幾個姐們兒都下來瞭,悶。”傢麗解釋。

“你們打你們的。”建國反倒不好意思。

“錢取出來瞭吧。”傢麗問。

“什麼錢?”

“小冬的贊助費。”

“有個定期得現解。”建國說。

“傢裡還有多少錢?”傢麗對錢不敏感。建國也糊裡糊塗的,反正知道,不多。兩個人洗瞭碗,關上門,打開床頭櫃,拿出小鐵盒子,取出活期存折、定期存單,還有國庫券。

“現在解有點虧瞭。”傢麗說。

“總不能去借。”

“借一下,利息就能還能保住。”傢麗想瞭想,“我明天先去想想辦法。”

軍分區小池塘,小年和小冬並排站著。

“以後老實點。”小年對小冬說。

小冬點頭。從今往後沒人罩著他瞭。

“我就讀我的書。”小冬強調。

“終於去部隊瞭。”小年說。

“部隊就那麼好?”

“當然。”

“部隊又不能談戀愛。”小冬說。

“偷偷談。”小年說。

“哥。”小冬叫瞭他一聲。

“嗯?”小年偏過頭看他。

“你是不是喜歡湯小芳?”小冬對哥哥知無不言。兄弟倆沒有秘密。“胡說!”小年下意識否定。

“那天你們在菜地……”他們傢在樓下有一小塊菜地。種瞭草莓。小冬不好意思往下說,兩手交疊,開合瞭兩下,空氣受到擠壓,呼哧呼哧響。

小年和湯小芳彼此奪瞭對方的初吻。

“不許往外說。”

“絕對保密。”小冬說。

“我和她不可能。”小年很認真地。

“有什麼不可能的。”

小年突然失卻自信,“我那麼爛,她那麼好。”

“你不爛。”小冬肯定哥哥。

“真的?”小年問。

“你要超級賽亞東,要當英雄的。”

“那倒是。”小年的自信恢復瞭一些。

借錢是個為難事。傢麗想瞭一晚上。找媽媽美心和老太太借?她有些開不瞭口。老二兩口子一直不算寬裕。老四剛上班,應該沒什麼存款。老五老六就更不用說瞭,有兩個花三個的人。考慮來考慮去,隻有老三。她那可能有現金周轉。

硬著頭皮去吧。何傢藝和歐陽寶的新宅院子裡有棵無花果樹,到時節,結瞭不少。傢藝吃膩瞭,任由果子往下掉。廖姐心疼,摘瞭去市場上賣,也能掙點小錢。這日,午後,傢麗到院子門口,廖姐正在拾果子。她把開瞭,對傢麗嘀咕,“這不吃也可惜瞭。”

“老三呢?”

“都在,睡午覺呢。”

傢麗進去,放下手裡的雞蛋。等瞭好一會,何傢藝才穿著真絲睡衣出來。歐陽寶在床上,聽說大姐來瞭,也連忙收拾好。到客廳陪客。泡瞭好茶。

“碧螺春。”歐陽笑呵呵地,“剛下來的,大姐嘗嘗。”

傢麗有心事,也不是來喝茶,隻要做做樣子,抿兩口,贊氣味清香。傢藝一邊紮頭發一邊問:“姐,這展子(土語:這時候)怎麼來瞭?”

傢麗也不藏著掖著,一口氣說:“我想借點錢,小冬升初中要交贊助費,趕巧瞭,錢都存瞭定期,下個月才到期,現在解,有點不劃算。現在借,下個月就能還上。”

歐陽立即,“沒問題。”又問要多少。傢麗報瞭個數。歐陽轉頭就往屋裡走。傢藝又隨口問問小年參軍的事。

很快,歐陽出來瞭,拿這個白信封,遞給傢麗,“大姐,點點。”

“不用,你這當老板當慣瞭的。錢上面比我們明白,錯不瞭。”傢麗堆著笑。臉有點僵。

傢藝忽然從大桌子上拽出一個小本子並圓珠筆一支,朝傢麗面前推瞭推,又看看歐陽,“寫個借條。”

《六姊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