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成搶先去開門,留瞭個心,看看貓眼。感應燈沒亮,外面黑乎乎的。“哪位?”成成問。“我。”是女人聲音。
成成一激動,“媽?!”門拉開。
“阿彌陀佛!”來者念瞭聲佛,半鞠躬,手掌豎著,虎口擎著串佛珠。細看,是個尼姑,一身灰藍大袍。成成沒反應過來。方濤上前。“貧尼有禮瞭。”尼姑說。方濤第一次遇到這種情況,直接趕出去太唐突,大過年的,看那尼姑三四十歲,慈眉善目,便請進來站在玄關處說話。“請問有什麼事情嗎?”
尼姑道:“我本在天柱山修行,因寺廟需要修繕,故在省內雲遊,找有緣人化緣。”方濤明白瞭個大概,對成成說瞭聲把錢包拿來,成成果真到臥室拿瞭錢包。方濤抽瞭張五十的,也沒多問,遞給尼姑,便要告辭。尼姑道:“施主樂善好施,必有好報。”
方濤突然想起來,多問一句,“師太可會推算?”
“算什麼?”
“算事情。”
“略懂一二。”
方濤喜出望外,問:“請問能不能算出,我傢妻子何時歸來?”
尼姑掐指,嘴裡念念有詞,隨即道:“貴愛妻遭遇無妄之災,不過好在命裡有吉星高照,若是有緣,歸期可期。”方濤大喜,又給瞭五十。尼姑方才告辭。成成道:“爸,你說話怎麼像《西遊記》裡的人。”
“有嗎?”
“特有文化。”成成誇贊。
“她說你媽快回來瞭。”
“爸,搞不好你被騙瞭。”成成說,“新聞上撥過,有假尼姑來化緣,其實就是騙錢。”
“你剛才怎麼提醒我。”
成成嘟囔著,“我看你思念我媽心切,就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瞭。”方濤嘆一口氣,“還想吃什麼,年還得過。”
手機響,方濤去接,是律師打來的。接著接著,方濤情緒逐漸激動,最後直接跳起來。掛掉電話,方濤直接把成成抱瞭起來,猛轉圈。成成嗷嗷叫,說爸你冷靜點冷靜點!方濤欣喜若狂地,“律師說瞭,可靠消息,你媽年後能出來!”
成成驚跳,“神瞭!剛才那尼姑不會是觀音菩薩下凡吧!”
爺倆個忙跑到窗臺邊看,樓下並無一人。尼姑不見蹤影。下大雪瞭,鵝毛式。方濤興奮難掩,渾身是勁,問成成,“你不是一直想打雪仗?”成成說:“不看春節晚會瞭?”
“老一套,”方濤說,“走不走?”
老夫聊發少年狂。
“行,陪我老爸幹一仗。”成成打瞭個飽嗝。
雪越落越密,地上堆白瞭。寶藝旅館門口,歐陽和楓楓堆瞭個雪人,楓楓用胡蘿卜頭給雪人安瞭鼻子,煤球做眼睛。楓楓朝旅館裡喊,“媽!圍巾借用用。”傢藝笑笑,隨即取下脖頸上的紅圍巾,遞給楓楓。歐陽批評兒子,“糟蹋你媽的東西。”
楓楓說:“媽願意的。”說著,給雪人圍上,很像樣子。
歐陽累瞭,進門喝茶,前臺電視裡,春節晚會開始。歐陽對傢藝,“就你慣著他。”傢藝氣場柔和,小有所成後,她已經不似過去難般容易激動,容易不平,“還能慣幾年?有些事情你不會理解。”
歐陽充滿柔情地,“誰說的,小藝的事情,我都理解,必須理解。”傢藝笑笑,“謝謝。”
歐陽說:“你真要陪兒子去合肥?初二不回門瞭?”
“為什麼不去?”傢藝詫異地,“娘傢什麼時候回不行?不過說實話,阿奶一走,我有時候都想不起來回去。”
“現在小孩就喜歡亂花錢,什麼演唱會。”
“你懂什麼。”傢藝給予歐陽冷靜的批評。歐陽縮回去,臉對著電視。傢藝繼續說:“你明白夢想破滅的痛苦麼?”
歐陽轉過頭,他忽然有點接收不到傢藝的頻道。但對歐陽寶來說,這也正是何傢藝充滿魅力的地方。
“就像我,我從小就向往藝術,唱戲唱歌演戲畫畫,哪樣都行,我都喜歡,但就是沒有機會,那種痛苦你懂不懂?”傢藝伸手,歐陽遞給她一支煙。開旅館後,傢藝開始抽煙,算新手,多半因為夜太長。
“明白,完全明白。”歐陽附和著。
“明白什麼?”
“就像我的毛子生意砸瞭一樣。”歐陽突然說。
食指和中指夾著煙,傢藝看著歐陽,停一會,才說:“對瞭,就是那種感覺,天崩地裂瞭,世界完蛋瞭,就是那種感覺。”說著,傢藝把嘴湊到煙屁股後頭抽。歐陽看在眼裡,偷笑。
傢藝繼續說:“所以兒子想唱歌又唱不瞭,那種感覺跟我當年一樣,非常痛苦,可以說痛不欲生。”又抽一口,“那麼,我陪他去看一場張信哲演唱會怎麼瞭。”
“沒問題。”歐陽舉雙手贊成。傢藝丟掉煙,“跟你說個事。”歐陽聆聽。“老六打算把房子賣給我。”
“真的?!”歐陽有點激動。
“我們肯定能做成車站附近最大,最有競爭力的酒店。”
“不叫旅館瞭?”
“以後都叫酒店。”傢藝強調。
“小藝,糾正你一點。”歐陽突然說,“一個藝術層面的問題。”
“呵呵,你還懂藝術,”傢藝來精神瞭,“說。”
歐陽點瞭一支煙,拿在手裡,在傢藝面前比劃,“看到沒有,抽煙。”傢藝說,怎麼瞭,我會。歐陽把煙遞給她,傢藝夾在手指間,歐陽寶像個老師,“抽煙,是要用手,把煙送到嘴上,不是用嘴,去夠煙,明白瞭吧。”
傢藝被戳破小瑕疵,輕輕打瞭歐陽一下,自己被自己逗樂瞭,”討厭!知道!”
樓上,小曼在彈古箏。還是不成調子。宏宇剛從他媽那回來沒多大會。傢喜盤腿坐在床上看春節晚會,“曼,歇會。”小曼跑過來,跟媽媽坐在一起,傢喜幫她梳頭發。
宏宇說:“剛才去四哥那打一頭,送瞭幾個醬豬蹄子,四姐不在傢,他爺倆也寒蛋(土語:可憐)。”
傢喜不接他話,隻問:“豬蹄子呢?”
宏宇把塑料袋拎過來,憋住笑,故作詫異,“你不是不吃我媽做的東西麼?”傢喜不予回答,把豬蹄拽過來。小曼代她媽答:“爸,媽是對奶奶這個人有意見,對奶奶的豬蹄子沒意見,豬是一樣的豬,都是可以吃的。”
傢喜叫好,“聽聽閆宏宇,你女兒比你明事理多瞭!”
宏宇捏捏小曼的臉,又是疼又是嘆,“跟你媽一樣不講理。”
傢喜道:“都是被你媽逼的。”
“別說臟話!”宏宇不失幽默。下三流的笑話。
傢喜說:“孩子在呢你亂說什麼!一腦門子歪歪屎。”
豬蹄子吃好,宏宇幫著收拾,小曼躺在床上,一會就睡著瞭。宏宇把她抱到自己的房間,才上床進被窩。傢喜說:“我跟老三說好瞭。”宏宇深感意外,“那麼快,價格呢。”
“從優。”
“我們住哪兒?”
“說瞭搬到我媽那去。”傢喜說。
“大姐呢?”
傢喜嘖瞭一聲,“這些你都不用管,搬過去之後,你就是我媽的整個兒子,是上門女婿,你得跟我一起照顧我媽,給她養老送終。”宏宇摸摸傢喜的頭,“幹嗎那麼兇,就是不搬過去,不也照樣孝敬媽。”傢喜說:“那不一樣。”
晚飯後,老范、傢文和光明坐在電視機旁。傢文和老范坐靠南墻的沙發。光明坐在北面沙發上。茶幾上擺著水果、小糖和幹果。他們現在是一傢人,在過一個標準的年。春節晚會乏善可陳。想到高考,光明索性進屋看書。一會,媽媽傢文喊:“光明,小品來瞭!”光明不好薄媽面子,隻好又出來,看小品。卻笑不出聲。在這個傢他始終覺得拘束。說不出的拘束。
看到十點多,老范有些充盹。傢文讓他上床睡,客廳裡隻剩母子倆。傢文一時也不知跟光明說些什麼。這孩子什麼都明白,心思太重。她也知道,光明多少有些瞧不上老范。工人階級,半個粗人,但傢文當初選擇他,也多半因為他的樸實。為人簡單,她能掌控。再一次走進婚姻,無非找個伴,她不希望太復雜。但這些話,她不可能跟光明說。一切心照不宣。但她還是怕光明理解不瞭這麼深。老范進屋睡著,光明似乎輕松些,隨意吃著葡萄幹。傢文裝作不經意地,“以後你就從外地回來過年瞭。”
光明自嘲,“也許是本地,安徽理工大學。”他巴不得去外地。離開傢,尋找自由的天空。“估計不會吧。”傢文說。
“以前是一個禮拜回來一次,以後就是一年回來兩三次。”傢文算次數給光明聽。光明當然明白媽媽的意思。他不可能陪她,他有自己的人生,從這個意義上說,老范的存在很有必要。用傢文的話說就是,“屋子裡有個喘氣的”。人都怕寂寞。
光明忽然有些理解媽媽。這個傢還應該維持下去。成長就是不斷前進,又不斷妥協。光明必須接受,父親衛國已經是歷史上的人物。他現在的傢,就是這裡,一個重新組合的傢庭。
電視裡唱《難忘今宵》,外頭開始放炮,周圍是鄉村,炮仗聲炸得此起彼伏。有人放煙火,清冷的夜幕爆發出紅的綠的黃的光束。光明和傢文站在陽臺上看,恍惚間,依稀多年前光景。在北頭,在飼料公司。光明和傢文是彼此的見證人,見證過去的好光景。
老范被炮仗聲吵醒,穿著拖鞋從屋裡頭走來。“看什麼呢?”他問。傢文說放炮的。
“下點面條子?餓瞭。”老范說。又問光明吃不吃。
“加個荷包蛋,溏心的。”光明對媽媽說。
傢文笑呵呵應著。一會工夫,端出三碗面來,上面臥著雞蛋。果真溏心。“吃吧。”老范說。因為這碗面,光明突然感到些溫暖。他覺得自己應該把老范當成個朋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