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2章 就是人生

湯為民死於糖尿病並發癥。老三死在麻將桌上後,秋芳更加註意,時刻提醒為民吃藥。頓頓不落。這次去上海,也是百般小心。為民在和平飯店跟英國準女婿多喝瞭幾杯,喝完沿淮河東路去外灘看夜景。剛到外灘就倒下。幾分鐘後,沒瞭呼吸。

血栓脫落,堵住肺血管。

“叫肺栓塞。”劉媽說得斷斷續續,她周圍的美心、傢麗和建國聽得心如刀絞。傢麗第一次聽說肺栓塞這個名詞,沒想到就發生在為民身上。

美心抱著劉媽哭。建國一臉嚴肅。傢麗隻感覺大腦一片空白。她從來沒想過,世界上如果沒有為民這個人會怎樣。他見證瞭她的青春,那些激情燃燒,對生活無所畏懼的日子。為民這一輩子過得太苦,為傢庭,為感情,為孩子,為生活。他又好強。隻是在傢麗看來,這樣一個吃過苦受過罪,終於迎來人生春天的好人,不應該有個這樣殘酷的結局。

又跟誰講理去。這就是人生。

小院外,湯洋洋躲在外頭抽煙。上高中,他學會瞭這種化解憂愁的方式。小玲受不瞭那悲傷的氣氛,從屋裡走出來,一抬頭,剛好看見洋洋。她許久沒見面的大兒子。她幾乎認不出來他。初三暑假猛一竄,洋洋高瞭不少,又瘦,臉也長開瞭,有大人樣子,就是顴骨高高,雙頰凹陷。營養似乎跟不上。小玲心底一陣暖流。

他抽煙的姿勢都像她。站姿類似稍息,不是食指和中指夾著煙,而是用大拇指和食指捏著,貪婪的樣子。

小玲一笑,到底是她生的。

悄無聲息,小玲走瞭過去。洋洋沒發現。

她伸手奪他的煙。

冷不防,煙脫手瞭。小玲抽瞭一口,又遞給他。她在兒子面前必須灑脫,裝也得裝出來。洋洋盯著她,一臉驚愕。小玲面部抽搐一下,勉強算是笑,“幹嗎,不認識我瞭?我是你媽。”

洋洋把煙頭朝地上狠狠砸。轉身就走。

小玲連忙拽住他胳膊。

洋洋怒吼,“撒手!”

小玲隻好放開。“這次我不走瞭!就在淮南……還像以前一樣,你記得麼……就是那個小屋……媽媽帶你一起生活……就在姚傢灣前頭那個小屋……你想要什麼媽媽會買給你。”話說得斷斷續續,潰不成軍。

洋洋往前跑瞭幾步。

小玲追。

洋洋突然站定,轉過頭,咆哮,“是你害瞭奶奶!是你害瞭爸!是你害瞭我們傢!是你害瞭我!都是你!”啼淚橫流。

“媽媽的錯……媽媽的錯……”小玲拍自己心口,“都是媽媽的錯……媽媽可以彌補……可以的……來得及!能補……”

洋洋幾近失控,“我不許你說你是我媽!”

這拗口的句子。像一記怪拳,砸在劉小玲心口,她幾乎站不穩,伸手扶住路邊的墻。面對兒子,她卸下所有偽裝,惟有哀求,“不要離開媽媽……媽媽隻有你瞭呀……兒子……我的兒子……”

“永遠不想見到你!”這是湯洋洋對小玲說的最後一句話。快速跑開,像一隻羚羊躲避豹子的追擊一樣,在那個墻角,一轉,消失不見。劉小玲癱在墻邊,臉上的淚亂七八糟,直到這一刻,她才打心底裡承認,自己的前半生,徹底宣告失敗。

離瞭兩次婚,小女兒在第二任丈夫那,再會無期,第一任丈夫已經去世,大兒子卻不肯認她。想到如今孤單的處境,小玲再度失聲痛哭。

黑鐵門外頭,方濤的車停得遠遠的。成成拿著望遠鏡,時不時朝鐵門口望一望。“爸,怎麼還沒出來?會不會那個尼姑大師預測的不準。”

方濤道:“這不是預測,這是你六姨夫的可靠消息,你媽就是無罪釋放。”

方濤看看時間。還沒動靜。額頭沁出汗來。

又等瞭半小時。鐵門開瞭一條縫。方濤連忙下車,成成跟著他。果真出來三個人。兩男一女。“傢歡!”方濤揮手。

何傢歡也看到瞭他。方濤跑過去。蒼天保佑,終於等到這一刻。“傢歡!”他又喊。她站著不動。他撲上去抱住她,喃喃,“出來瞭出來瞭,結束瞭回傢瞭……”何傢歡卻神情呆滯。

成成叫瞭一句媽,拉住傢歡的手。

何傢歡看看丈夫,又看看兒子,這才哭出聲來。

飯桌旁,傢歡靜靜坐著。廚房裡一陣炒菜的聲音。成成趴在桌子上,看著媽。“媽,你不在傢的時候,我趁機努力學習,打算給你一個驚喜的,”成成手舞足蹈,“我進步瞭,以前是倒數第三,現在,是倒數第十三,不應該說是正數三十七名。”

傢歡依舊神情呆滯,心事重重。

成成繼續說:“媽,爸等著做這頓飯,可是等瞭好久瞭,保證全部都是你愛吃的,你不在傢,我就沒吃過幾頓爸做的好飯。”

傢歡苦笑笑。

方濤端菜出來。是雞孤拐,傢歡和方濤的定情菜。還有紅燒排骨、土豆牛肉、老鴨燒豆、酸辣湯,都是傢歡平日裡愛吃的。一次奉上。方濤解下圍裙,坐到桌子邊。成成提醒他,“爸,酒。”方濤才想起來,還有紅葡萄酒。是傢歡最喜歡的牌子,高腳杯也是新買的。要弄就弄全套。

酒杯舉起來瞭,淺淺的一汪紅。

“成成,讓我們祝媽媽回傢愉快!”祝福的話也說得笨笨拙拙的。傢歡卻似乎提不起勁。方濤和成成舉著杯子輕輕碰傢歡手裡的杯壁,撞出清脆的聲響。何傢歡一仰脖子,把酒倒進喉嚨裡。

一頓飯,傢歡吃得不香。她似乎失去瞭食欲。吃完飯,她洗瞭個澡,早早就上床休息。期待已久的回傢並沒有想象中興奮、熱烈。方濤脫瞭衣服,睡在傢歡旁邊,他在想怎麼給她安慰。用嘴巴尋覓到她脖子根下,傢歡也坦然接受。很久沒有夫妻生活,這一晚,方濤表現得特別勇猛。傢歡隻是簡單應對著,似乎並沒有多大興致。方濤有些著急,“阿歡,不是都出來麼,別想那麼多。”他抱著她。“行長死瞭。”傢歡兩眼空洞。“一瞭百瞭,不去想他。”方濤勸說。“但我沒有罪。”傢歡略微激動,強調。

“是,當然,你無罪。”

“不是因為他自殺我才沒罪,他做的那些事我真的不知道,我是無辜的,我真的不知道……”何傢歡喋喋不休著。一進一出,她受瞭刺激,她怎麼也想不到,自己追隨的行長,平日裡端正、嚴格、自律的行長,竟然會犯如此嚴重的錯誤!是組織裡的蛀蟲!

“我知道,我知道,我都知道……”方濤知道,別人不知道,別人也不會信。整個系統裡,現在流傳著區行長自殺的“傳說”。當然是畏罪自殺。但也是為瞭自保。死瞭他一個,他上面的人安全瞭,下面的人保住瞭,據說他老婆孩子上頭的也會幫他安排好。等於死瞭他一個,保全所有人。死得其所。更有流言,說何傢歡是行長的情婦。還出現瞭一套“愛情故事”。方濤當然也聽到一二,但他不信。他選擇相信傢歡。

“你現在離開我還來得及。”傢歡喪氣地。

“說什麼呢!”方濤激動。

“我什麼都沒有瞭,也什麼都不是瞭。”傢歡說。

“我不在乎。”

“工作也會丟,我不可能再繼續在系統裡做下去,我什麼都不是,以前的努力全部白費,什麼都沒有,沒有!”傢歡失控。

方濤抱住她,“說瞭我不在乎!我也下過崗,三姐和三姐夫也不也從頭再來麼,隻要還有一口氣,都可以再來的,沒關系,隻要我們一傢人在一起,什麼都不是問題……”

奮鬥半生。一無所有。造化弄人。

隻有到這個時候,何傢歡才能真正體會到當初方濤下崗時的痛苦。從前的驕傲,被命運的巨掌擊得粉碎。她當然可以繼續在行裡工作,但流言誰解釋得清?她又如何能背著命運的十字架踽踽獨行?何傢歡一直自命不凡,大學畢業,業務過硬,年紀輕輕便走上領導崗位……可她現在覺得,自己甚至連一個村婦都不如。村婦起碼健康健全,她卻是個輕度殘疾的中年婦女。

好在有方濤。

是他再一次搭救瞭她。心靈上,情感上,這個小傢就像是她的諾亞方舟,讓她在滔天巨浪中活瞭下來。

“你為什麼不離開我?”黑暗中,傢歡呢喃。

方濤不言聲,過瞭一會,才道:“離開你,我也活不下去。”

海誓山盟不過如是。

體育場外,夜色濃重,燈光閃爍。散場瞭,還有人揮舞著熒光棒。楓楓蹦蹦跳跳,嘴裡還在哼唱著張信哲的《多想》。傢藝走在他旁邊,神色疲憊。她是來幫兒子實現夢想。

“可以瞭。”傢藝說。楓楓回頭,唔瞭一聲。

“演唱會也看瞭。”傢藝又說。

“謝謝媽!”楓楓討好地。

傢藝擺弄著熒光棒,問:“知道你媽以前最大的夢想是什麼嗎?”

楓楓說:“知道,當藝人。”

傢藝悵惘地,“當然後來沒有做成。”

楓楓又說:“知道,媽那時候沒有條件。”

“不是沒有條件,”傢藝很認真地,“其實過瞭好久好久,你媽我才真的發現,其實是我自己沒有做藝人的天分,也下不瞭那個苦工。就那麼簡單。”

夜風吹起楓楓的頭發。他為媽媽遺憾。

傢藝繼續說:“兒子,面對現實吧,你不適合唱歌。”

這話讓楓楓震驚。每當高音上不去,低音下不來的時候,他也會對自己產生懷疑。但那種懷疑是模糊的、遊移的、不確定的。

傢藝的話卻讓他醍醐灌頂。

“夢想這個東西,其實有時候不一定要去實現,想一想也挺好,當成一個愛好,你還有你的路要走。”傢藝柔聲說。

《六姊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