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報瞭考研政治輔導班,在南京開課,講師叫陳先奎。無錫離南京不遠,隻是去南京,住成瞭問題。後來幾經打探,大姑傢的三女兒智子的老公,在南京的一傢大企業做事。一個人單住一套房,算有地方。
為省錢,光明和表姐智子聯系,智子二話沒說就答應幫他解決住的問題。跟敏子不同,智子的人生全靠自己拼,且人本身也厚道些,跟光明談得來。她跟老公打瞭招呼。光明果真住進去。
第二天,智子就帶著兒子從淮南趕到南京。光明覺得有些奇怪。是不放心他?他一個學生,有什麼可防的?待人來瞭之後才發現,智子是不放心她老公。
當年下崗潮,智子老公沒瞭工作,不得已外出找事,一做做到現在。智子和他長期兩地分居。難免出問題。光明看在眼裡,並不點破。可來智子來後第二天,她就主動跟表弟訴苦。在光明聽來,這不過是一個老套的故事。但發生在身邊人身上,他還是能換位思考,感受她的痛苦。
小飯店裡,就姐弟兩個人。智子喝瞭點酒,“你說怎麼辦?當初不讓他出來幹,在傢兩個人也是戳氣!現在出來,錢是掙到瞭,人出問題。我又不能跟他一起出來。”
光明這方面沒什麼經驗,問:“一起出來也就出來瞭。”
智子道:“我這個工作,丟掉可惜,再一個,都出來孩子怎麼辦?這些年好歹我把孩子挵大瞭。”
光明勸:“商業系統,有些事情難免。”
智子恨道:“你都不知道現在小姑娘多厲害!你不惹她,她都硬往上沖。擋都擋不住!”停一下,又說:“那女的跟你一樣大,不可思議吧。痞得早,十幾歲就在社會上混!是蕪湖的,船民。你想想,船民欸,迎來送往那小時候社會經驗豐富,你姐夫又那麼一表人才,對吧,帥的一個人。那她還不死死咬住……”
“姐夫心裡還是有你。”
智子立即,“那是的,”忽然小聲,“有時候喝過酒,都給我打電話,人傢講喝過酒最先給誰打電話,那這個人就是在他心裡分量最重的……”
可能是真的。也是自我安慰。光明換位思考,忽然感覺淒愴,這就是婚姻。
兩個人又談起傢裡其他人。光明問大姐怎麼樣。智子撇嘴,“她,她要是不是我親姐我都不敢跟她走,真的,太難纏太好強,什麼都要站到人傢前頭,可能麼?什麼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她們廠科室那幾個人,小孩年紀都大差不差,結果人傢傢孩子,個個優秀,一考大學,不是復旦就是交大,她受不瞭。”
“吉吉成績不行?”
智子一拍桌子,“小時候優秀,長大瞭,到二中一比,那差得就多瞭。老大心裡急,一咬牙,把孩子送美國去瞭。也不知道什麼歪牌子大學也不知道在哪,都不說,反正,三年六十萬,你大姐夫現在到處打工掙錢呢,為兒子掙。”
光明大姐夫胡萊,是個老實人。
智子又說:“所以說人不能作,你看大姐,以前房子好,都說買房子。她也要占大頭,那頭幾年地裡花二十九萬買瞭個六要七的,幾百平,廁所都四個。現在胡萊在外頭做事,兒子去美國,她一個人住又害怕,說吸人氣。”
光明苦笑。敏子一貫如此。
又談起惠子。智子道:“老二就天天覺得,爸媽偏我跟老大瞭,尤其偏我。其實呢,偏我什麼,我一個人在傢帶孩子,媽伸把手,不是很正常麼,何況又住那麼近。”
光明安慰,說二姐困難些,可以理解。
再談起小憶。智子分析,“她就是求學什麼都太順瞭,找對象挑來挑去挑來挑去,後來終於看中一個,結果你那個二姑夫看不中,把人傢刁難得一塌糊塗。”
“他就那德行!本事沒有,脾氣倒大。”光明忍不住刺一下。
智子客觀地,“你這兩個姑父,都是那德行!本事沒有,在傢還要做老大,矯情!當初我為什麼這麼早嫁人,就是想趕緊出來,受不瞭,真的。在傢裡待不住,那個嘴叨叨叨叨,比老太婆還煩。”
最後談到黨校的,大伯大媽。智子說:“你大伯現在又聾又瞎,耳朵聽不見,眼睛看不見,說是白內障,還不能手術,說眼角膜有點問題。”光明暗嘆,細想,也是他該得的。
千年王八萬年龜。
智子話鋒一轉,“光彩離婚瞭。”
“怎麼回事?”這是真正的新聞。光明追問。“不說嫁得很好麼?在蕪湖,又婚禮多大多大,男方傢有錢。”
智子隱隱約約地,“好像是說嫁過去……人傢發現她不能生。”
有因必有果。天理也昭昭。光彩本無辜,但這就是命。
光明微笑著,“那跟她姑一樣。”
智子想瞭想,“是一樣,都不生,當初我爸媽還想把我給過去,幸虧沒給。”她慶幸。
光明及時把這些近況分享給媽媽傢文。提到光彩不生,傢文也嘖嘖,“那跟她姑姑一樣,這一輩人不生,下一輩還不生,都不生,不細子就細死,做人,厚道點。老天爺還沒瞎瞭眼。”光明又說瞭說自己的學習情況。傢文叮囑他別太累。
光明說:“等課結束,我去趟上海。”
傢文問去做什麼。
“看看學校。”光明打算報上海的學校。
“小年和洋洋都在那。”傢文提醒。
光明說到時候聯系看看。
傢文掛瞭電話,笑瞇瞇地。老范問:“什麼事那麼高興。”傢文跟他說不著這些,岔過去,“廠裡發的油領沒領?還有衛生紙。”
老范這才想起來沒領,換瞭衣服,下樓去。
問大姨傢麗要大表哥小年的電話。傢麗說不知道。問二表哥小冬,也說不清楚。光明不再硬問,這麼多年過去,大姨一傢對小年的去向還是守口如瓶。
連傢裡人也不說。
光明赴滬順帶看看他們,也隻是念在小時候的情誼。話說到。不願意也就不願意。
洋洋倒好找些。這些年斷斷續續,表兄弟在網上一直有聯系,面沒見過。雖然一個在無錫,一個在上海,離得並不遠。到上海,光明去拜會瞭一位師兄,他是頭二年考上來的,有不少經驗。光明問要不要找導師。師兄說能找最好,不找也沒關系,碩士主要還是看初試成績。光明隻留一天在上海逛逛,跟洋洋聯系。洋洋在上班,又不是周末,隻能約著傍晚下瞭班見面。
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瞭。光明來也沒空手,給師兄帶瞭幾盒無錫醬排骨,剩下兩盒,留給洋洋。查地圖,光明才發現洋洋在青浦工作。晚上來市區怕不方便,兩個人就約在青浦,光明早早坐車過去。路燈亮的時候,洋洋來瞭,他現在在一傢外資超市的電器部裡做事。是湯小芳的英國丈夫幫的忙。
小飯店,光明和洋洋面對面坐著。點瞭雞煲。洋洋非要兩瓶啤酒。應酬多,他胖瞭。也老成些。
“你看上去比我都大。”光明開玩笑。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洋洋說話的口氣也成熟許多。
“怎麼樣,適應瞭吧。”
“早適應瞭!我現在,誰來跟誰來,什麼都不怕,”洋洋動動肩膀,“幹嗎,特地來看我的。”
光明沒說自己要考研究生,怕刺激表弟。他隻說來看一個師兄。“什麼時候畢業?”湯洋洋問。
“不到一年瞭。”光明說,又岔開話題,“過年也沒見你回去。”
“回去幹嗎?”洋洋本能地,“你不也沒回去麼。大過年ip還在無錫。”
“有事。”光明概括。不細說。
“那我也有事。”洋洋說,“再說瞭,我親戚現在不都在上海。回去看誰?”姥姥和幾個姨也被她媽“株連”,都不在親戚之列。
光明敬洋洋一杯,“你這步走對瞭。”他本來想提小玲,洋洋的親媽,可話到嘴邊又覺得自己先說不合適。算瞭。如果洋洋提,他就選擇性地說說。不提便罷。
兩個人又聊瞭一會這些年的經歷,過去的事,多半是笑談,他們似乎都熬過瞭殘酷又痛苦的青春,真正站在人生的起跑線,對自己的生活有瞭一點掌控。
啤酒喝瞭光瞭,洋洋嫌不夠,又各來一聽。
末瞭,洋洋才低著頭,裝作不經意問:“她怎麼樣?”
光明腦中一激靈,知道他問的是誰。可有的能說,有的不能說,他小心著。“還不錯。回淮南瞭。”
“這我知道,然後呢。”
“然後就是過得不錯,簡單幸福。”
“簡單幸福……”洋洋抬起頭,出神,“我都不知道這兩個字什麼意思,反正跟我沒關系。”他自己先笑瞭。
“你下次回去,我幫你安排。”光明見火候到瞭,說。洋洋對小玲並非不關心。畢竟是母子。
“安排什麼?不用不用。”洋洋擺手,又恢復職場人的樣子。
光明搖搖罐子裡剩下的啤酒。
洋洋舉罐,碰一下,“敬簡單幸福。”
“敬簡單幸福。”光明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