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9章 人情冷暖

光明回瞭一趟傢。

傢文高興得提前兩天就是開始準備菜,盡管光明隻打算逗留三天。買瞭螃蟹,母子倆面對面坐著吃。光明又把智子學給他的話復述一遍。傢文還說:“一報還一報。”

好人遭殃,壞人得意。如今事情反轉,確實值得高興。

雖然有點“幸災樂禍”,但多少的恩怨在裡頭,黨校是他們共同的敵人。傢文又倒瞭點黃酒,兩個人對飲。老范從外頭回來,見兩個人在吃螃蟹。高高興興地,問有什麼喜事。傢文這些事跟老范說不通,也沒必要提,隻說光明準備考研,慶祝一下。

“考上瞭?”老范外行。

“還沒考呢。”光明說。

老范沒明白高興和沒考的關系,想瞭想。傢文又說:“回頭去九華山拜拜。”老范表示同意。螃蟹吃好,傢文和光明坐在陽臺上說話。陽光照進來。光明衣服上的扣子掉瞭,傢文讓他脫下來,用傢裡的扣子補縫一顆。

邊縫邊說起陳年老事。談起北頭,談起過去的生活。傢文用嘆息的口氣,“你奶那時候剛嫁到陳傢去,你們傢在壽縣城裡販煙土,洋錢多的都用席子圈。後來跑日本鬼子反,一傢分瞭個丫鬟,就這麼跑散瞭,傢敗瞭……”光明聽著另一個時空的事,心中感覺有些奇妙,過去的輝煌他來不及參與,說的都是傢破人亡的事,然後隔著這麼多年聽,還是親切。那是他的來處。傢文說,他便追問。傢文盡己所能地幫他解惑。她知道的,無非是婆婆口中的轉述。

談到人情冷暖,傢文歪歪頭,思忖,想瞭想,說:“你奶在世的時候,他們不敢,那時候都和(第四聲,土語:巴結),知道你奶對你看得重。”

光明眼底忽然有些發熱。就為“看得重”三個字。原本,在這個世界上,又有幾個人真正把你看得很重。對於奶奶的記憶,光明是模糊又模糊。隻能從照片中看到身形相貌,聲音已經記不清瞭。不光是奶奶。多少年過去,他甚至已經記不清父親衛國的聲音。一會,兩個人又翻出老影集。說說這個,看看那個,從黑白到彩照,時不時笑笑,偶爾又低落。過去的幾十年,都濃縮在裡頭。如今多半笑談。

“過年回來吧。”傢文冷不丁說這麼一句。

光明愣瞭一下,答:“回來。”

關著門,坐在帳子裡,傢喜和宏宇面對面。

傢喜把幾個存折,還有存單往宏宇跟前一丟,“就這些瞭,傢裡的全部老底,事先聲明,我是一分錢私房錢沒有,都貢獻給我們這個小傢瞭。”

宏宇憨憨地,“說的好像我有私房錢似的。”

“有你就拿出來!”

“沒有!”

“算來算去,加上我的公積金都不夠,還差一點。”

“要不再等等?”宏宇試探性地。

“還等什麼?等到什麼時候,七老八十?女兒出嫁?現在房子就是在更新換代,你不上車不跟上,你永遠隻能住這個老破小。閆宏宇我今天不是跟你商量的,是下死命令,你得給我立軍令狀,必須借到錢。”

“你早要這樣,幹嗎借錢給小年。”

“廢什麼話!”傢喜搶白,“借給小年是我自己的錢,而且那時候誰知道媽的醬菜方子就是個坑。”

宏宇嘟囔,“剛才還說沒有私房錢呢,現在又自己的錢。反正你是一張嘴兩張皮,想怎麼翻怎麼翻。”

傢喜撲上去擰宏宇耳朵,“你借不借?”

“借……借……我沒說不借……”宏宇求饒。

答應瞭老婆,就得實施,但找父母借錢買房子,在宏宇看來,幾乎是天方夜譚。王懷敏有話說:“丈母娘傢房子住的好好的,過戶也過瞭,買什麼房子?要買簡單啊,把那房子賣瞭,不就能買瞭麼。”宏宇隻能答:“那房子不能賣,等著拆遷呢,也是一大筆。”王懷敏肯定說:“那就等吧。”宏宇落敗。這場對話當然隻在閆宏宇腦海中預演。絕對不能這麼說。

思來想去,宏宇隻好走一步險棋,說傢喜病瞭。

“病瞭?什麼時候的事?”王懷敏問。

“好幾年瞭。”宏宇繼續撒謊,“那時候以為不嚴重,沒跟傢裡說,我們為什麼搬回去,是我丈母娘強烈要求的,她就想多照顧照顧女兒。”盡量撒得圓一些。

“現在什麼程度瞭?”王懷敏年紀大瞭,聽到生病也心驚。

“晚期。”宏宇泫然。又說:“傢喜不能走,孩子小,我一個人帶著怎麼辦,媽,實在沒辦法瞭才來找你。”

王懷敏膝下也有個小兒子,此時此刻,她倒能換位思考,又加上兒子苦苦哀求,她不禁動瞭惻隱之心。

“要多少?”

“八萬。”

“算借的吧。”

“打借條。”

“行啦!”王懷敏說,“你那老婆要真死瞭,錢我就不要瞭,要是沒死,一分錢都不能少還。”

“媽,你真是活菩薩,我們就是給你做牛做馬……”

“行啦!”王懷敏擺擺手,不想聽下去。

成成走體育這條路,傢歡幫忙打通瞭。她有個大學同學在吉林體育系統做領導,打瞭保票,隻要能過線,就能上省內最好的體育學院,科目也選好瞭,讀籃球。方濤擔心,“讀籃球行麼,我看nba上球員那個子,咱們兒子會不會個頭有點……”方濤欲言又止。傢歡搶白,“打後衛。而且這隻是個學歷,不是真讓你去打職業籃球,將來出來瞭,找個學校當體育老師,安安穩穩的。你這個兒子你還看不出來,是哪種開拓性的人麼?讓他出去行麼?還是看在身邊,能帶帶他。”

方濤嘀咕,“我看是你舍不得,不肯放手……”

傢歡嗷一聲,“這麼多年,我不放手都這樣,再放手,不知道成什麼樣瞭!”方濤不跟她頂。她說什麼就是什麼。人傢現在是“總會計師”。

寶藝酒店,小圓桌,傢藝率先舉杯,敬楓楓,“恭喜兒子參加工作。”楓楓糾正,“媽,現在隻是實習。”

傢藝道:“實習也是指日可待,你爸都給跑好瞭。你好好表現,礦務局,旱澇保收。”她又抬頭看看自己店子,“你也看到瞭,你爸媽現在,也是一天不如一天,時代變瞭,好好幹。”

歐陽寶說:“以後多孝順你媽。”

楓楓道:“說的好像不用孝順你似的。”

歐陽寶笑笑,“孝順你媽就是孝順我。”

楓楓對傢藝,“媽,我真的適合在礦上工作麼。”

傢藝說:“有什麼不合適的。我兒子高高大大的,礦上公積金高,我聽說有的一個月都上萬。”

楓楓不再多說,喝瞭杯中酒,去礦務局系統工作,是眼下他最好的選擇。

不到八月十五,傢喜就買瞭房子。園南小區,十八層,兩房一廳。這是她眼中更新換代的住宅,高級住宅。跟老五的百大十七層遙遙相對。

傢喜得意地對宏宇說:“老五十七,我就偏要十八,壓她一層,更上一層樓!”

宏宇嘖嘖,提醒她,“收著點,你現在是病人。”

傢喜嗔:“你也真是,咒我生病!我這還要裝修呢!你媽還不知道吧。”

宏宇道:“不知道房子,但知道你生病,八月十五我們不去,她就要來看我們。”

傢喜想瞭想,“還是我們過去。”

到中秋,傢喜果然跟宏宇去王懷敏那過。臨走,傢喜對美心,“媽,晚上我們回來,賞月。”口吻似客人。美心心裡酸酸的,可傢喜這麼說,她也不好硬留。傢喜的脾氣,硬留也留不住。

“去吧,去吧!”美心招招手。這是她第一次一個人過中秋。

宏宇覺得不妥,臨出門問:“要不帶媽一起過去。”

傢喜道:“你不覺得難受,我還覺得呢,天天帶媽去你媽那,算怎麼回事,過年那出你還沒鬧夠。”

小曼在旁邊,“我不去奶奶那。”

傢喜拉住小曼,“你奶想你,去跟奶奶說幾句好話,你奶給你錢。”

小曼諷刺,“媽,你眼裡隻有錢。”

“閆小曼!”傢喜假意發火。

“姥姥沒人陪。”

“說瞭晚上回來一起賞月,走!”傢喜硬拽女兒。小曼不能不去,她是王懷敏的孫女。王懷敏主要想看孫女。

院門當啷一聲響,關閉瞭。劉美心身體一抖。她在沙發上坐瞭一會,又站起來,走到對面的藤條椅子上坐。那是老太太曾經的專屬座位。沒有人,傢裡陰沉沉地。美心覺得有點冷,又披瞭件衣服,沖個熱水袋抱著。抬頭看看自己屋裡半截櫃上何常勝的遺像,美心忍不住抹眼淚。怪誰。能怪誰?她不忍心怪自己,怪隻怪,當初怎麼沒生個兒子。兒子不會走。兒子起碼逢年過節能陪著自己一起過。女兒嫁瞭人,就不屬於這個傢瞭。她想常勝,想老太太,想過去那些不用操心問事的日子。想著想著,美心忍不住大放悲聲。

哭人生一場空。

有人敲院門,咚咚咚。

哭聲戛然而止,美心側耳聽著,確定是敲門。

她喊瞭一聲誰啊。

敲門聲更頻促。

《六姊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