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0章 但願長久

美心去開門。劉媽站在門口。

美心驚喜地,雙手抓住劉媽的手,“什麼時候回來的?”

劉媽微笑著,並不說話。

“快進來。”美心連忙。還是老閨蜜老門鄰好。雪中送炭。

劉媽還是一臉恬靜,跟著美心進瞭屋。

美心忙活起來,要給劉媽泡桂花茶,喋喋著,“這是今年剛下來的桂花,山西的,味道特好聞,”說著,又把茶包伸到劉媽鼻子底下。劉媽聞瞭聞,說:“不如江都的桂花。”

美心笑:“跟江都自然沒法比,回頭有空,咱們一塊回去。”

劉媽表情淡淡地,忽然側瞭側身子,禮貌地,“小美呢?”

美心頭皮發脹,“什麼……什麼小美?”

劉媽孩子般地,“請問小美在傢嗎?”

美心緊張,站起來,“老劉,老劉你別嚇我,”她拉住劉媽的手,“我就是小美……我是小美……我……”美心拍拍自己胸口,“我小美,我是小美……劉美心……小美。”

劉媽眼神發愣,一把推開她。美心打瞭個踉蹌,差點摔倒。劉媽嚷嚷開瞭,“你不是小美!你是特務!小美呢!你要迫害小美!小美是不是被你害死瞭,對,對,一定是,你害死瞭小美!”

美心顧不上那麼多,撲上去安慰她,“你看看我,我就是小美呀!怎麼瞭這是!我是小美!”美心才想起來傢裡曾經發現的蓯蓉益智膠囊。

劉媽痛苦掙紮,撒開瞭鬧,茶壺被掃在地上,當啷一聲巨響,熱水四濺。美心連忙跳開。劉媽卻不躲不避,任憑熱水灑在褲子上。

“媽!”秋芳從外面沖進來,見她媽一身水,連忙去衛生間拿毛巾擦。美心愕然,問秋芳,“你媽怎麼瞭?”秋芳擺擺手,示意回頭再說,她攙住媽媽,柔聲說:“媽,我們回傢……回傢。”

劉媽說:“我找小美玩呢。”

秋芳連忙順著,“小美在我們傢呢。”

“赫茲呢?”

“也在傢。”秋芳說。劉媽這才願意離開。

晚飯時間,劉媽已經上床休息。張秋芳和美心坐在沙發上。

“多展(土語:什麼時候)的事?”

“好一陣瞭,媽不讓說。”秋芳平靜地。

美心問:“這病就不能治瞭?你懂醫。”

秋芳沉重地,“不可逆。”

“老天爺。”

“發展得很快,”秋芳說,“在上海鬧得更厲害,基本就待不住瞭,非要回來。隻能我帶她回來。”停下,嘆息,“回來起碼能睡個好覺。”美心還是覺得無法接受,喃喃說怎麼會這樣。

秋芳不想老談悲傷的事,問美心,“今個沒見到傢麗。”她沒留心,隨口一問。正打到美心的心結上。

“上午來瞭,有事,吃瞭飯就走瞭。”

“老六呢?”秋芳才想起來當初的鬧劇。

“出去逛街瞭,一會回來。”美心不想多說,就岔開話題,問秋芳在上海的情況。秋芳也有些尷尬。其實小芳和那個英國人已經離婚。小芳生瞭個女兒,自己帶。離婚的理由秋芳最是不能接受:威廉認為,他們已經沒有愛情。隻是,在美心面前,她隻能說:“都挺好。”

麗俠上來看劉媽。美心見人來,寒暄幾句,走瞭。

秋芳問:“店關瞭,月餅賣得怎麼樣?”

麗俠表示供不應求。

秋芳問:“老二現在怎麼樣?”

“沒去看。”麗俠態度堅決。

秋芳嘆息,“傢裡沒人瞭,過節,還是去看看。”麗俠嗯瞭一聲。她和幼民離婚有一陣瞭。他不來找她。她不去找他。在秋芳的支持下,她已經走上瞭獨立自主的道路。獨立的外交,應該是平等的。但今個在節日氛圍的慫恿和秋芳的勸說下,她打算回湯傢小院看看。

月亮又大又圓。亮黃的。像個超大塊月餅。

湯傢小院門開著,麗俠走過去,見幼民坐在正當中,靠在竹椅子上,對著月亮發呆。人生,不過一夢。爭到最後,都是空。

感覺到旁邊有人。幼民偏頭。麗俠亭亭地站在他面前。幼民情緒激動,一時不知怎麼辦才好。

麗俠問:“吃月餅沒有?”

“吃瞭吃瞭。”幼民連聲說。

何傢前院,美心一個人坐在門廊下,月季花叢盛放,墻角還有一簇梔子。風過,有暗香。月亮在頭頂懸著。美心知道,傢喜他們不定幾點回來,搞不好吃瞭飯還要搓一圈麻將。她懷念傢裡熱熱鬧鬧的時候。屋裡座機響,是老三打來的。美心去接。

傢藝問:“媽,吃瞭沒有?”

“吃瞭。”

“老六呢?”

“刷碗呢。”美心蓋一蓋,也怕醜。

“吃月餅瞭沒,就說給你送去兩塊,一直沒得空。”

“有,老實一點紅,加冰糖的,有青紅絲。”美心的謊撒得有模有樣。眼眶卻已經紅瞭。

黨校克思傢。克思坐在床上,嚷嚷著,“陶!扶我出去!光彩!”光彩在外頭沒回來。陶先生坐在客廳,吃瓜子。不動。

“陶!”克思瞎摸著,自己起來,“我要賞月!”

陶先生這才站起,“來瞭!”

克思已經起來。原本以為是白內障,去醫院看,一番檢查,得出結論:陣發性失明。原因可能是視網膜中心動脈出問題。課是不能教瞭。克思耳朵本來也不好,現在眼睛又出瞭大毛病,他實在接受不瞭,情緒時常失控。光彩受不瞭爸爸歇斯底裡,跟同學出去玩瞭。陶先生一個人在傢伺候著。她回答他也聽不見。後來索性不答。不答他更著急。八月十五的月亮,克思連續多少年都觀賞,附庸風雅。今年也不例外。

陶先生進屋,半截櫃已經給克思一點教訓,櫃角磕到額角。他也不叫疼,繼續摸著走。陶先生上前扶著他,大聲:“你又看不見,賞什麼月!”這句他倒聽到,當即暴跳,“我能賞!誰說我不能賞?!”陶先生不耐煩,連連說能,扶著他到院子裡。

“看吧。”陶先生幾乎在喊。把他安置在椅子上坐好。

克思坐穩瞭,抬頭,什麼也看不見。

“月亮呢。”克思焦躁。

陶先生知道以他看不見,隻好把小院裡的燈泡打開,拉到他頭上方一點點。“你抬頭!”她說。

克思感受到一點光亮,“有瞭,很圓。”他稍微平復點。

陶先生不說話。

“陶,還記得我們剛認識的時候,我給你念的那首明月幾時有嗎?”

“蘇軾的。”陶先生有點文化。

“我念給你聽,今天應景。”克思說著,“明月幾時有,把酒問天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念著念著,克思從椅子上站起來,慢吞吞摸到葡萄架下,“但願人長久,千裡共嬋娟。”話音剛落,客廳座機響。陶先生忙著去接電話。克思一個人在院子裡。“我出去一趟。”陶先生跑出來,聲音發抖。克思急迫地,“你去哪,都說瞭但願長久,千裡嬋娟,你不能走,你現在去哪?”

陶先生咆哮:“你就在傢!”

克思聽得到,不讓她走。

陶先生聲淚俱下,“光彩被撞瞭!我得立刻過去,你就在傢!”說罷,陶先生拉開院門,又反扣上,她的心思都在女兒身上。克思也幫不上忙。“光彩出車禍瞭?”克思喃喃,他渾身顫抖,摸黑朝前方走去,“假月亮”撞到他臉上。他顧不上疼,繼續往前摸,好容易摸到鐵門,全靠經驗打開,出門,關上,把鎖掛上。他帶瞭鑰匙。

“光彩……光彩……”克思跌跌撞撞往前走。女兒,他唯一的女兒,他的心頭肉,此時此刻,讓他一個人在傢等待,太殘酷瞭,他告訴自己,至少要走到黨校門口。對,在門口等著。他憑幾十年的經驗前行,黨校的大大小小路況他太瞭解瞭。靠著邊兒走沒問題。“光彩……光彩……”他兩手伸在前面。以免被不明物體撞傷。“光彩……”他還在喊。

前方有個井蓋掀開。四周圍瞭防護帶。豎個牌子,註意安全,敬請繞行。白天有工人在此修下水道。

克思摸到跟前。有帶子擋著,他自言自語,“繞過去,繞過去。”他拉高帶子,走瞭進去,再往前踏一腳,整個人瞬間成自由落體,撲通一聲,陷在臭水裡。克思不會遊泳,還沒叫喊幾聲,水便沒過瞭頭。

克思的人生定格在這個夜晚,沒瞭下文。光明直到考研前夕,才從智子那得到這個消息。他們還沒叫他去送葬。可能怕他拒絕。其實如果他們叫他,光明覺得,自己應該會去送他一程。

他把這個消息告訴媽媽傢文。傢文哦瞭一聲,沒多說。斯人已逝,各得其所。往事多風雨,不必再提。倒是故事的下文,光明和傢文都很感興趣。

據說光彩那天隻是被摩托車擦破瞭皮,並無大礙,隻是克思一死。陶先生的弟弟卻從肥西冒出來,要讓光彩認祖歸宗。光彩的親媽身體不好,需要錢治病。陶先生為挽留光彩,不得不掏錢。光彩當然認她這個養母,但親生父母不能丟棄。所以時常往返於淮南與肥西。不能常伴陶先生左右。

陶先生連著做噩夢,時常午夜驚醒,但環顧四周,空無一人。隻有院子裡的那隻燈泡亮著。她永遠不肯關。

《六姊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