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這位公子,我有個戀愛想跟你談一下

這一日,碧空萬裡,陽光晴好,院內的蠟梅仍未凋謝,梨樹便已花開成雪。極目望去,所見顏色都是清新鮮嫩的翠綠柳黃淺碧桃紅,溫暖的春風吹得人心尖都在顫抖,是個謀劃殺人放火打傢劫舍的好日子。

劉義符陪母親散過步,來長生院裡找她,發現她沒在院子裡舞劍鍛煉,而是坐在書房的地上,正把自己埋於收藏的古籍珍本之中,專心致志地翻閱。連放在一旁的書卷早已堆滿裙裾,梳好的頭發不知何時散落下來都沒註意。

劉義符在門口站瞭好一會兒,都沒有引起她的註意,隻好自顧自走進去,輕咳一聲,問道:“找什麼呢?”

長生頭也不抬,回道:“兵法。”

劉義符不解:“找兵法幹嗎?”

“殺人。”

劉義符撲哧一聲笑瞭出來,說著“那我幫你參謀參謀”也坐在瞭地上。

得知她是要對蕭子律實施打擊報復,又苦於找不到好的時機和計策,劉義符指點她,搞點故事回頭說道說道就行瞭,千萬別搞出什麼事故來。他再三提醒,書上寫的那些殺人放火打傢劫舍的套路看看就算瞭,真要弄起來也挺麻煩的。若是能想辦法挖個坑,坑他一下,圖個一時爽快最好。

長生聞言,腦海中靈光一現,突然有瞭主意,兀自一笑,起身將書籍放歸原位,道:“我明白瞭。不知兄長前來所為何事?”

劉義符一邊幫忙整理,一邊告訴她,母親最近吃著藥,食欲不大好,偏偏想念宮裡一個師傅做的糕點。現今自己卻非自由之身,無法進宮取來,又覺得在府上打擾已經挺不好意思的瞭,不想再把這種小事去同王爺講。思前想後,隻好請她來幫這個忙。

“點心好說,隻是……伯母的病情如何瞭?”長生拉他坐到矮凳上,關心地問道。

劉義符眸光蒙上一層陰霾,黯淡幾許,搖瞭搖頭。想來情況不是太好。長生嘆息一聲,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病去抽絲,急不得。你放心,我先不挖坑瞭,明天就進宮去要點心。”

如今自己都淪落到需要小妹妹同情的地步瞭,劉義符隻能苦笑著叫她不要擔心,又掐指算瞭算日子,稍加沉吟,道:“不急,要不你先挖坑,晚幾天再去吧。”

“為何?”長生不解地問。不是說食欲不佳,就好這口嗎,難道還準備再餓幾天減減肥?

劉義符朝敞開的雕花木窗外看去,笑容淡淡,低語道:“恐怕這幾日那位師傅不得空。”

長生對這個理由仍感到費解,但是既然他都這麼說瞭,想必心裡有數,她也就不再堅持己見。她將他送回住處,拜訪瞭一下張氏後,便開始瞭挖坑計劃。

她找來幾個仆役,給瞭他們一些銀兩,對他們耳語一番,並再三叮囑千萬保密。若是有人問起,切莫提及郡主和王府,隻說是自傢老爺讓辦的差事。

交代完畢,數日後,她跟著父親一同進宮去要點心,好巧不巧地,在宮裡遇見瞭要坑的對象。

長生當時剛剛在宮門處下瞭馬車,見蕭子律正從宮門內走出來,穿瞭整齊的朝服,梳起發髻,戴上玉冠,手持竹笏,看上去格外有精神,連手裡的紫檀木馬頭手杖都顯得比平常光亮瞭許多。

二人打瞭個照面,蕭子律停下腳步,給她身邊的長沙王行瞭個禮,順帶著也喚瞭聲:“郡主。”

考慮到坑已經挖得差不多瞭,長生突然有瞭個擇日不如撞日的想法,幹脆讓父親先等會兒,她將蕭子律拉到一旁,對他說自己有事找他,讓他在宮門外稍等片刻。

蕭子律警覺地瞇起眼問她:“郡主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

長生佯裝天真,抬手用胳膊肘推瞭推他,哈哈大笑道:“哪兒能啊,我這點斤兩,哪敢在蕭大人面前班門弄斧。”

蕭子律玩味地盯著她看瞭一會兒,見她態度無比誠懇,方才答應下來。

長生便莞爾一笑,放心地跟著父親進殿瞭。

拜見皇帝後,察覺他的臉色不是太好。因為受人之托,有求於他,怕辦不妥?長生有意湊過去,依偎在他身邊,撒瞭個嬌,甜甜地問:“皇帝伯伯又在操心什麼,眉頭皺得都能擠死人瞭。”

皇帝無可奈何地拉她在自己身邊坐下,擰瞭擰她的鼻子,嘆道:“還不是你們這些年輕人,沒一個讓我省心的。”

長生機智地反應過來:“伯伯是指蕭三郎嗎?”

“可不是。”

長生樂瞭:“沒事,不聽話的話,打他一頓就好瞭。”

皇帝聞言,卻側頭看她,反過來問:“那安陽不聽話怎麼治?”

長生厚著臉皮,眨眼道:“安陽幾時不聽話瞭,安陽這麼乖巧,打著燈籠都找不到的。”

“你呀……一直嚷嚷著要自己找個可心的夫婿,怎麼著,如此乖巧,可找著瞭?怕是全建康的年輕男子都要被嚇跑瞭吧?”皇帝撫著長須笑道。見她迅速委屈地噘起嘴來,又擺擺手,頗為無奈,換瞭個語氣,道:“罷瞭罷瞭,今天不提那些惆悵事。安陽最近都在忙些什麼,可曾讀書?”

“有的。”長生乖乖匯報,“最近剛從蕭大人那兒得瞭一本屈原大夫的《少司命》真跡,改天帶到宮裡來給您瞧瞧。”

在愛好古籍這一點上,二人頗有共同話題,於是深入探討起來。聊著聊著,皇帝突然感慨道:“唉,年初朕有個想法,想把民間尚存的各類古籍都收集起來,整理入庫,由朝廷統一保管。那些遺失瞭的也好好找找。都是前人留下的寶貝,失去瞭怪可惜的。但是一時又找不到個可心的人負責。老二吧,心性浮躁,沒有耐心,幹不瞭這踏實事兒。老三呢,氣量狹隘,容不得人,不適合主持大局……也就隻有老大啊……唉。”

提到被廢的前太子,大殿裡的氣氛瞬間變幻,一片闃靜。長沙王緊張得連嘴裡的花生酥都不敢嚼瞭。

說來愛好收集古籍這種習慣,長生還是從前太子劉義符那兒習得的。而影響劉義符的,自然就是他這個對文化事業特別上心的父親。三人之間有著一脈相承的師徒關系。

長生絞著袖子想瞭想,主動打破僵局,用半是開玩笑半是認真的語氣道:“安陽願為陛下代勞。”

“好好好,回頭就交給你瞭。”皇帝隨口一接,全然沒有考慮到天子一言九鼎,這句話也給將來的自己挖瞭個坑。

既然都提到前太子瞭,在場的也都不是外人,也就沒什麼可避諱的,皇帝問瞭問長沙王關於母子二人的情況。長沙王將前皇後張氏的身子還是不大好的事情交代瞭一下,猶豫半晌,還是將自己嶽父的意思轉告給皇上,說是恐怕治不好瞭。

皇帝聽完,把玩著手上的扳指,視線沒有焦點地盯著硯臺中的一攤墨,發瞭好長時間的呆,才道:“府上有什麼吃的用的,都照看著點罷。反正也沒多少時日瞭,節儉不在乎那麼兩天。缺什麼就跟朕提。”

“是。”長沙王應下瞭。

長生便趁著這個機會,將張氏想吃點心的事兒提瞭出來。

皇帝覺得這還不簡單,當即傳瞭內侍去禦膳房說聲,多做一些,好讓二人帶回去。

長生目的已達成,高興地替母子二人謝過。

長沙王趁機試探性地問:“陛下不去臣弟府上瞧瞧嗎?今日難得不用處理奏章,得空可以出宮。”

大殿再次被沉默占據。皇帝低著頭,把玩著案上的禦筆,在手裡轉瞭一圈又一圈,將狼毫一根根理瞭個遍,終於道瞭句:“不去瞭,朕累瞭,先去歇歇,你們拿瞭點心就回吧。”

“陛下”長沙王還想再勸勸,皇帝卻比瞭個手勢,示意他無須多言,自己決意已定,先行退回殿後休息去瞭。

長生對於二人神態話語中的遮遮掩掩、點到為止不甚明瞭,但隻偏著頭,琢磨瞭一瞬,便將心思都放在宮門外待宰的羔羊身上瞭。

又坐瞭小許,內侍將包好的點心送來,二人道過謝,拿瞭便往宮門去。出瞭宮門,長生將點心托付給長沙王,道:“爹,你先回吧,我跟蕭三郎到蕭府去一趟,回頭讓蕭府的馬車送我回去。”說完又附耳對他低語瞭幾句話,交代他切記一回府就告訴自己的婢女,然後成竹在胸地邁著歡快的步伐朝蕭府的馬車走去。

車夫知道自傢公子在等她,沒有阻攔,長生便自顧自地挑簾上瞭車。

馬車裡熏瞭檀香,掛瞭杜若,有一種令人感到心情淡泊寧靜、很想睡覺的味道。蕭子律正闔著眼簾,撐頭靠在墊子上小憩,手邊還散落著幾本沒看完的書。

他睡著瞭不說話的樣子,其實還挺好看的。顏如美玉,氣質出塵,頗有一種畫裡假人的感覺。長生邁進來,看到他的第一眼,心中便產生瞭這樣的一個想法。難怪建康城有許多不明真相隻看外表的天真小姑娘喜歡他,每天看到他的馬車經過都要丟過來一堆瓜果。如果瞭解瞭此人內裡真面目的話,就該扔白菜幫子瞭。

這樣想著,她便想趁他不註意在他臉上畫點什麼,奈何沒有筆。長生掃視一周,把掛在一旁的杜若摘瞭下來,想去掃他的鼻子。結果剛探身向前,就突然被他扣住手腕,“哎呀”一聲驚呼,嚇瞭一跳。

“你幹嗎呀!”長生憤憤不平地用另一隻手拍著胸口,抱怨道。

蕭子律睜開眼,手上還握著她的皓腕,緩緩將視線移到她手中的“罪證”上,挑眉不語。

“我……我就是想叫醒你嘛。該出發瞭,再不出發天黑可回不來瞭。”長生故作正經地道。

蕭子律瞟瞭她一眼,仿佛在說“還不知道該怪誰”,又問:“郡主說有魏國僧侶的消息,是指什麼?”

長生盯著他修長有力的手指,深呼吸三次避免情緒發作,道:“到地方你就知道瞭,現在能不能先放開……男女有別,蕭三郎,這樣成何體統?”

蕭子律這才意識到自己還抓著她的手,動作好像在把她往自己懷裡拉似的,遂不落痕跡地松開,拎起帕子來擦擦碰過她的手指,淡定道:“不知道是哪個姑娘光天化日之下鉆瞭蕭某的馬車,對蕭某投懷送抱,然後還要同蕭某講男女有別。”

長生也不接話,隻安靜地在一旁坐下來,用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回應他,心想:你就得意吧,看你還能得意到幾時。

馬車一路往城郊去,沿途果然又遇到又傻又天真的姑娘丟瞭些瓜果上來。長生也不客氣,拿瞭隻橘子,剝好後遞給他一半,八卦地打聽他今日進宮所為何事,並自行揣測道:“好像皇帝伯伯不大高興的樣子,若有意將你貶官遠派,當真是大快人心。”說完,還用同情的目光看著他,假情假意地補充瞭一句:“外頭條件艱苦,蕭大人多保重啊!”

蕭子律笑容爽朗,語氣氣人:“不告訴你,反正不會走。”

長生順手又把那半個橘子拿瞭回來。

蕭子律總不至於為瞭半個橘子跟她搶來搶去,撿瞭個紅潤的蘋果,擦幹凈後慢條斯理地嚼瞭起來。雖然動作文雅,但是故意發出清脆多汁的響聲,一直到抵達目的地才算完。

長生在一旁看得直咬牙。

按照她的指示,馬車來到城郊某山腰一處未完工的建築工事前。隻見地上隻挖瞭幾個坑,旁邊零零散散堆瞭許多備用的木料和石頭在旁。

蕭子律不明所以,問她這是什麼地方。

長生告訴他,自己打聽過瞭,此處乃一個大戶人傢自己出資興建的寺廟,而這戶人傢做的就是北方的生意。

“你的意思是說,是專門為魏國僧人修建的?”蕭子律抬眼環視一周,心下琢磨著這工地好生奇怪,大白天的,施工的人都到哪裡去瞭?

“隻是一種猜測,你說他們是不是打算在建康常駐啊?”長生一邊說著,一邊朝前走去。

蕭子律剛想說工地無人很是蹊蹺,要不還是先回去吧,見長生已經肆無忌憚地到處亂竄起來,便沒顧上說,改口招呼她註意腳下安全。

“不礙事。”長生說著,一路往前走,走得越來越深,距離馬車停駐的位置越來越遠。突然,她好像發現瞭什麼,大聲呼喚:“蕭三郎,你快來這裡看!”

蕭子律撐著根手杖,要在凌亂的木頭和石料中穿行可不大便利,花費瞭不少時間。

然而就在他專心看著腳下、沒有註意身後的時候,幾個已早埋伏在周圍的漢子趁車夫不備發動奇襲,合力將他制住,用沾著迷藥的毛巾捂住瞭嘴。車夫掙紮兩下,暈瞭過去。幾個漢子小心地將他放回到馬車上坐好後,又消失在灌木叢中。

對此全然不知情的蕭子律來到瞭長生身邊,看到她身前有一個大坑。這個坑比剛才看到的都要深一些,坑邊還擺瞭一架梯子。

“你覺得這是什麼?”長生蹲下來,疑惑地朝裡打量著。

蕭子律也不是很懂建築,琢磨著覺得像是為地宮修建的入口。

長生搖搖頭,做出一個更為大膽的猜測:“我覺得該不會是個盜洞吧?你有沒有聽說過,當年曹魏政權稱帝之初,搜刮瞭一批寶物,原本打算變賣成軍餉,留作後續爭略吳蜀,開疆拓土之用。奈何不久便被司馬氏篡瞭權。為瞭不讓寶物落入司馬氏手中,曹氏中人便將這批寶物埋在瞭建康城外。後來適逢亂世,負責埋葬寶物的人被司馬政權誅殺瞭,寶物埋葬地點從此也就成瞭謎。你說,他們是不是查到瞭寶物埋葬的線索,打著修寺的幌子,前來偷盜的?那可不得瞭,據說這批寶藏富可敵國呢。”

歷朝歷代都有這種關於神秘的前朝寶藏的不實傳聞,這個故事也在建康城流傳著許許多多個版本,蕭子律卻是半點沒當過真的,見一向這也不信那也不信的劉長生將此事說得一本正經,不免有些想笑。

長生看出他的懷疑,感到很沒面子,撇嘴道:“你不信就算瞭,我自己下去看看。”說著就把梯子搬瞭過來,作勢要下坑。

蕭子律一伸手杖,攔在她面前,勸阻道:“別,郡主再彪悍,怎麼說也是個姑娘傢,摔著可怎麼好。”

長生不依,堅稱:“不行,我要是不看個究竟,心裡不踏實。”

蕭子律勸說無果,眼看她就要急得躺地上打滾瞭,沒辦法,隻好將手杖遞給她,挽起衣袖,道:“那郡主幫臣拿著吧,臣下去瞧瞧。”

長生感激不已,連連點頭,幫他扶著梯子,叮囑道:“小心著點。”

蕭子律慢慢挪步,沿著梯子下到瞭坑底,意料之外,發現坑底果然有一個向側面打的、半人高的洞口,便疑惑地屈身朝裡走去。

“你快看看洞裡有什麼?”長生在上頭興奮地喊,同時趕快抬手招呼人。幾個漢子快步跑過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梯子抽瞭出去。

蕭子律艱難地走瞭幾步,發現很快就到瞭盡頭,什麼也沒有。他轉念一想,覺得有詐,心道不好,怕是上瞭長生的當瞭。

然而洞中無法轉身,待他聽到奇怪的聲響,再退出來時,隻見梯子已經沒有瞭,長生正把玩著他的手杖,站在坑外得意地笑。

“呵。”蕭子律明知出瞭狀況,也不慌亂,隻是靠在坑壁上,瞇眼瞧著她,問:“郡主這是演的哪出啊?”

“專門為你挖的坑,等著你跳呀,你說這算不算甕中捉鱉?哈哈哈哈。”長生笑靨如花,拎著他的手杖轉瞭兩圈,歡快道,“你總是費心琢磨如何讓我不好過,四處破壞我的好事,我若不好好報答,豈不有負恩情?今日蕭三郎就好好在這坑裡享受一晚吧,不要太感激我。”說完長生便把他的手杖丟瞭下去,得意地招呼自己叫來幫忙的仆役們走瞭。

仆役早趕來瞭另外一輛馬車,替她通傳口信的婢女正在車上等她,見她回來,得知事情辦妥,心中卻有些不踏實。馬車往回走瞭好遠,她還在回頭張望,不安地問:“郡主,不會出什麼事吧?”

長生優哉遊哉打著哈欠,淡定道:“放心。給車夫下的藥量最多夠他睡到明天早上,醒來自會前去搭救。至於蕭子律嘛,除瞭腿腳不好外,身子骨硬朗著呢,隻是凍一晚上而已,沒什麼大不瞭。而且我打聽過瞭,附近沒有豺狼虎豹出沒,安全得很。”

既然自傢主人都這麼有把握瞭,婢女也不好說太多,隻得祈禱當真這麼順利就好。

這邊廂的長生抱著個小暖手爐,在回去的路上睡得暖暖的。那邊廂留在坑裡的蕭子律嘗試幾次呼喚自傢車夫未果後,隻得認命地坐瞭下來,靠在坑壁上閉目養神。他眼前浮現出長生剛才那副興奮得跟什麼似的、小人得志的嘴臉,以及拎著他的手杖來回轉圈的樣子,不自覺地在她握過的地方用指尖細細摩挲瞭一遍,勾唇笑道:“這次真是便宜瞭她。”

計劃雖如此,其實今天並不冷,相反因為前幾日開始升溫,還挺暖和。長生回到傢的時候已經傍晚瞭,身上仍感覺不到涼意,也感慨這麼好的天氣,真是便宜瞭蕭子律。

然春寒難料,日頭完全落下後,氣溫驟然下降,冷得院內的積水上都泛起瞭點點冰霜。長生披瞭一件大氅,手中捧著書卷在房間裡踱步,感受著炭火越來越力不從心的制熱效果,隱隱感到不安。

她所不知的是,此時此刻,雖然建康城內的人們剛剛感受到寒氣,城外已然飄起瞭雪花。月華之下,細雪仿若碎銀,鋪灑一地,越積越厚。

官道上,正在踏著積雪進城的,是一支剛剛調任回京的隊伍。突如其來的寒潮也打瞭他們個措手不及。帶隊的年輕將軍搓著凍得發紅的手掌,大聲招呼道:“弟兄們一路辛苦,馬上就能進城喝酒吃肉瞭,大傢加快腳步!”

建康城門近在眼前,將士們都想趕緊暖暖身子,紛紛應著,加速小跑。

就在眾人腦海中紛紛浮現出火爐、烤肉、美酒、熱騰騰的湯面等畫面時,一陣朔風呼嘯,山上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一根原木隨之橫空出世,滾落在官道上,發出巨大的轟隆聲。

眾人以為遇到襲擊,立刻警覺。然而擺出迎敵姿態後許久,並不見其他異狀,面面相覷,感到不解。

將軍策馬走來,借著侍衛手上的火把,仔細看瞭看那根木頭,奇道:“分明有人為加工打磨的痕跡,像是建築工事所用,怎會平白出現在這山野之中?”

侍衛也覺費解,抬頭往木頭滾落下來的方向看看,隱約聽到有馬聲嘶鳴,於是提議:“要不屬下去探上一探?”

將軍想瞭想,點頭道:“好,帶上幾個弟兄。”

侍衛拱手領命,抄起佩劍,招呼身邊的兩個弟兄,一同披荊斬棘,循著嘶鳴聲往山上去。

與此同時,建康城裡也終於下起瞭雪。仆役特地給各院送來加燒的炭火。房門一開,一陣凜冽寒風裹挾著碎雪席卷而來,凍得長生打瞭個哆嗦,將大氅裹得更緊瞭些。思前想後,她終究放心不下,命婢女再準備兩件披風,帶上暖爐,備好馬車,立即出城去。

一路上,坐在馬車裡的長生設想瞭很多種後果。比如明天一早,車夫醒瞭,找到坑裡的時候,蕭子律已經凍成瞭冰棍;比如今天晚上,大風將坑邊的原木吹動,滾到坑裡,把蕭子律的另一條腿也砸折瞭;再比如……她搖搖頭,比如不下去瞭,焦急地挑開簾子,囑咐車夫快點,再快點。

車夫不敢怠慢,猛揮鞭子沿著官道疾馳。突然遇到一隊迎面而來的人馬,兩邊速度都很快,差點撞到一起。

車夫趕忙勒馬。車身猛地一晃,長生撞瞭一下頭,也顧不上揉,著急地問:“為何不走瞭?”

車夫仔細瞧瞭瞧,回稟道:“郡主,前面好像遇著瞭一隊官兵。”

“官兵?”長生疑惑地將一直抱在手裡的披風放下,準備親自看看。

對面的人已在高聲詢問:“誰傢的馬車,深夜在城外急行,可是犯瞭事意欲逃亡?”

車夫趕忙作揖,解釋道:“稟告將軍,小的乃長沙王府的仆役,馬車上坐的是府上的安陽郡主。”

話音剛落,將士們便見一隻纖纖素手挑開瞭車簾,一個身披雪白毛領的狐裘大氅的少女探出頭來,問道:“對面又是何人?”

真別說,挺好看的,看起來好像還真是個郡主。但是好好的姑娘傢幹嗎半夜不睡覺,非要出城呢?將軍納悶著,拱手自我介紹道:“臣乃剛剛調任回京的右中郎將趙懷璧。驚擾郡主,還望恕罪。”

“哦。那好,你讓我過去吧。”反正長生也不認識他,並不想多說話。

趙懷璧卻困惑地皺著眉,不打算放過她,開口問道:“……天冷路滑,不知郡主深夜出城,所為何事?”

長生坦白:“我要去坑裡撈一個人,不瞞你說,挺急的。”

“坑裡”“撈一個人”……趙懷璧嘴角抖瞭抖:“郡主說的不會是那位蕭公子吧?”

“將軍怎麼知道?”長生奇道。

“……臣已經幫郡主撈上來瞭。”趙懷璧說著,大手一揮,命隊伍分開兩列,隻見蕭府的馬車就在隊伍中間。車夫藥勁未退,裹瞭張薄毯,還在熟睡。駕車的是趙懷璧帳下的一個官兵。車內闃然無聲,不知蕭子律是死是活。

長生也顧不上問別人,抱著披風噔噔噔下瞭馬車,一路跑過去,掀開錦簾親自確認。

隻見蕭子律一動不動地側身倒在車內,薄唇發紫,臉色蒼白,鬢發散亂,氣息微弱,看上去像是死瞭。

長生鼻翼一酸,邁進車裡,胡亂地把披風蓋在他身上,雙手握緊他的手給他暖著,哽咽道:“蕭子律,你可千萬別死啊!”

蕭子律不說話,也沒喘氣,更像死瞭。

情急之下,長生上前抱住瞭他,悲傷不已:“你要是真出點什麼事,我可怎麼向阿槿交代?”

蕭子律忽然伸出另一隻手,用力把她按在懷裡,睜開雙眸,在極近的距離似笑非笑地與她對視,眸中的柔情與狡黠都映在她的瞳光裡,挑眉道:“原來是怕阿槿怪罪,就不怕我變成厲鬼來向你索命?”

長生以為他詐屍,已經被嚇個半死,反應過來後惱怒地捶瞭他的胸口兩下,嗔道:“討厭,沒事兒裝什麼死,快把你的臟手放開。”

“也不知道是誰弄臟的。”蕭子律松開手,無奈地聳聳肩。

之後長生打聽瞭一下才知道,原來寒風料峭,吹驚瞭馬。馬兒不斷嘶鳴,想要掙開繩索,又踢掉瞭旁邊的一根原木。原木滾到山下,剛好引起瞭將士們的註意。前去查探後,便發現瞭蕭府的馬車和坑裡的他。

當時他正拿著個木棍(手杖),在周圍的坑壁上默寫《道德經》。雖然凍得瑟瑟發抖,神情還是平靜從容的。見到來搭救的官兵,並沒有表現出欣喜若狂的樣子,隻是彬彬有禮地行禮道謝。搞得官兵很忐忑,生怕自己放出來瞭什麼瞭不得的妖怪。

確認蕭子律沒什麼大礙、隻是有些著涼後,長生不得不感慨他還真是命中註定與這位趙將軍有緣。

蕭子律將身上的衣服理好,冷眼一瞇,握緊手杖,用平淡卻極為有力的語氣道:“不然蕭某若真是凍死瞭,郡主豈不麻煩?說來應該好好感謝人傢趙將軍的人是郡主才對,下次這種害人害己的事還是仔細想想再做罷。”

長生被他說得有點沒面子,覺得自己似乎也著涼瞭,臉上燙燙的,自知理虧,也沒還口,支吾兩聲,道:“好啦,我知道瞭,你回去好好休息。”便下瞭馬車,又謝過趙將軍。

趙將軍同蕭子律一個鼻孔出氣,皺著個憂天下之憂的眉頭,顯然也覺得她此番行事有失妥當,看她的表情略帶嫌棄,道:“郡主客氣瞭,隻是若再有下次,臣不知還幫不幫得上忙。”

長生訕笑:“不會瞭,不會瞭。”

一行人一同出發,往建康城去。趙懷璧身邊的一個士兵湊近他,回眸瞥著長生的馬車,八卦道:“將軍,這個郡主長得可真好看。還沒出閣呢,要不您……?”

趙懷璧忙告饒:“免瞭吧,我可不敢。”

回到建康,蕭子律當然沒把自己被長生坑瞭的事兒說出去。但是長生再見他的時候,免不瞭多瞭幾分內疚,好幾次被他挖苦都緘默不言。

再說那日撞見的趙將軍,不消數日便在建康城出瞭名。有人說他與以楊五郎為代表的那種文文弱弱的美男子不同,身上有一股英武的陽剛之美,更重要的是沒有龍陽之好。有人說他武功蓋世,年紀輕輕便已立下赫赫戰功,未來定是前途無量。有人說他出身寒門,自幼喪母,全靠自己的戰功起傢,在建康獨自建府,嫁過去的話不用操心婆媳關系……總之趙懷璧來到建康半個月,風頭就直逼蕭子律,成瞭建康城內萬千少女夢中情人榜單上的第二名。也有人說他要優於蕭子律,畢竟他四肢發達,不用拄拐,腿腳好得不行。

長生當然也沒少聽說,並且還聽說瞭一個更重要的事。便是趙懷璧今年已經二十有七,眼看快到而立之年,還沒娶親,一定很著急討個老婆。

這種緊迫感不是剛好與她一拍即合嗎!長生一拍大腿,覺得簡直是時來運轉、天賜良緣。就在她覺得自己的婚姻大事已經前途一片黯淡的時候,是上天安排趙懷璧突然出現,她重新看到瞭希望的曙光。於是高高興興地,又催著老爹上門去瞭。

趙懷璧剛剛買好宅子,還在佈置打點,府上也沒幾個仆役,隻有侍衛幫忙,一起擼胳膊挽袖子將各種傢具搬來搬去。長沙王和安陽郡主來瞭,他也隻能隨意燒點開水,用吃飯的碗裝瞭,不好意思地撓撓頭,說一句:“王爺、郡主見諒,下官這兒實在亂得很,本是買好瞭茶碗的,又找不著放哪兒去瞭。”

長沙王擦擦汗,慈眉笑臉地說著無妨無妨,實際上不大高興,心想:這普天之下,就是再貧窮的人傢,哪有用飯碗倒開水招待客人的道理,趙懷璧不是怠慢他們還是什麼?

長生卻覺得這人不錯,挺實在的,忍著笑捧著飯碗。

二人將來意說明,長沙王的意思是,趙懷璧年紀也不小瞭,若是對自傢閨女有意,不如就趁早把這事兒定下來。隻要他一句話,媒人馬上就能安排。

趙懷璧連喝瞭三碗白開水,沒直接說不行,也沒說行,卻道:“急不得,下官還得再考慮考慮。”

長沙王面露慍色,不悅道:“考慮什麼,莫非將軍覺得我傢安陽配不上你?”

趙懷璧繃著個臉,瞪大眼睛道:“王爺莫要冤枉下官,下官可沒有這麼說。”

“原來將軍與那些凡夫俗子一樣,也介意關於安陽的傳言。”長沙王扼腕,“沒想到英勇如將軍,竟也是個膽小怕事之人。”

趙懷璧一聽這話,老大不樂意,倨傲地揚起下巴,語氣高冷:“下官不曾這樣想。”

“那到底是因為什麼?”長沙王不依不饒,非要他給個理由。

趙懷璧挖空心思地解釋:“因為……婚姻之事本來就不著急。現如今,下官心中還有志向未嘗實現。王爺多說無益,請回吧。”說完,將碗啪嗒一聲放在桌上,以示送客之意。

“你……”

彌勒佛氣得差點變護法金剛。長生忙拉住老爹,把自己那碗水也遞給他,讓他消消氣。自己則盯著飯碗上的鴛鴦戲水圖,再看看房間內的擺設,樣樣成雙,感到納悶:這不是明明挺著急的嗎,為何還死鴨子嘴硬呢?

而且她還發現,打從自己進屋,趙懷璧看都沒看她一眼,大有對她毫無興趣之意。這份刻意,又總讓人覺得有幾分欲蓋彌彰的味道。

長生在心裡畫瞭個問號,對趙懷璧禮貌地表示打擾瞭,自己和父親先回去,給他時間,讓他慢慢考慮。而後,她把父親送出趙府,又默默折瞭回來,讓看門的仆役通報一聲,說自己不找趙將軍,而是要找他最親近的侍衛。她倒要問問,趙懷璧的腦袋裡究竟在想些什麼。

看門的士卒道:“咱們軍中,與將軍最親近的就要數宋夫長瞭,但是他替將軍去老傢辦瞭點事,沒跟咱們一塊兒回來。”

“什麼時候回來呢?”長生問。

“這個……小的也說不好。”士卒尷尬地撓瞭撓頭。

“好吧,”長生又問,“你們之中,還有沒有對趙將軍比較熟悉的人?”

士卒搖搖頭,道:“宋夫長同將軍好得跟穿一條褲子似的,旁的弟兄肯定比不上他。”

這可怎麼辦,長生正為難,準備離去再議,突然聽到他喊瞭一聲:“巧瞭,郡主快看,宋夫長回來瞭。”

長生心中一喜,轉頭看去,隻見一位身披鎧甲,在陽光照耀下周身銀光熠熠的小將正朝自己策馬而來。正想著該如何從這位宋夫長的口中套話時,卻見他走近後,直勾勾地盯著她看瞭半晌,用不太確定的語氣喚瞭聲她的乳名:“長生?”

天哪,將軍身邊的人都這麼狂啊,一個百夫長都直呼郡主大名……長生瞿然一驚。

盡管她沒應聲,來人還是確認瞭她的身份,跳下馬,手掌按在佩刀的刀鞘上,大步朝她走來,語氣因為激動而跟著刀鞘一起顫抖,問道:“長……不,郡主不記得在下瞭嗎?”

熟人?長生頗感意外,仔細盯著他的臉,看瞭半天也沒看出個所以然,又上上下下打量一遍,視線落在他手背上的一道傷疤處,若有所思,回憶瞭一會兒,試探性地問:“小哥哥?你是隔壁傢的小哥哥……宋安知?”

她還記得自己,宋安知心滿意足,連連點頭道:“對,是我!”

嬌艷暖陽之下,故人久別重逢,萬千春光都因這一刻的欣喜而愈發明亮。長生忍不住驚呼一聲:“天哪,你都長這麼高瞭!真的認不出來瞭。我記得當初你跟我差不多高,瘦瘦小小,病怏怏,像豆芽菜似的。沒想到……”

沒想到再見滄海桑田,她已經成瞭郡主,他也變成瞭另一個人。長生一邊比劃自己記憶裡的豆芽菜造型,一邊看著面前挺拔高挑,寬肩長腿的男子,實在感慨良多。

“現在比以前看起來有精神多瞭。”最後,她如是總結道。一時也忘瞭要找他幹嗎來著,拖著他一同散著步,聊這些年的經歷。

這個宋安知便是當年落水的隔壁傢的小男孩兒,救上來後染上風寒,拖瞭小半年才治好。而後身體就一直不好,面色蠟黃,總是生病。然而羸弱的少年卻有著建功立業的英雄夢想。

長生搬走後,一日,北府軍中的一個將領經過他傢門前,他便背著父母,偷偷投奔瞭去。一方面為瞭保傢衛國,一方面也是為瞭強身健體。經過這些年的歷練,果然出落成一名英勇神武的男子,跟隨趙懷璧左右,打瞭不少勝仗。

二人說著話,在石級上坐瞭下來。長生忍不住托腮感慨瞭好一會兒,思緒才拉回到正事上,問道:“那麼你跟趙將軍很熟瞭?”

宋安知道:“當然,過命的弟兄。”

“太好瞭!”長生拊掌,高興地問,“那你能不能幫我個忙?”

“跟我還客氣什麼,但說無妨。”宋安知溫柔地朝她笑著。

長生便將今日來找趙懷璧的來龍去脈都同他說瞭一遭,問他:“你可知他今天這是什麼意思?”

宋安知手肘杵在大腿上,撐著頭,考慮瞭一會兒,對她道:“我還真說不清,這樣吧,我回去問問,再給你答復。”

“好啊,一言為定。”長生伸出手來與他拉鉤。

沒過兩天,宋安知果然按照約定,幫她打探瞭消息,暗搓搓地到王府後門的大槐樹下來找她,道:“說實話吧,我們將軍是挺著急婚事的……但是,似乎對郡主印象不太好。”

“為何?”長生不解。

宋安知便將那天把蕭子律撈上來之後,趙懷璧對長生的評價委婉地轉述瞭一下。大意就是說:一來,他覺得長生一個女孩子傢的,大半夜獨自出城,行為有失妥當;二來,長生主動跑到蕭子律的馬車上,二人嘰嘰咕咕的不知道幹瞭些什麼,半天才出來,亦有失妥當;三來,單說長生故意挖坑,大費周章地去為難蕭子律的做法,他也不敢茍同。他認為做人應當光明坦蕩,有什麼矛盾不能直接當面打一架解決的,非要背後設計?總而言之,對她不太滿意。但唯恐自己在別處也討不到老婆,又不願把話說死。

長生聽完,雖說不大認同,但也明白瞭他的想法,於是靠在樹上,甩著手裡的狗尾巴草,又琢磨瞭一會兒,問宋安知:“那你能不能再幫幫我?”

“如何幫法?”

“簡單,告訴我你們傢將軍喜歡什麼就行瞭。喜歡什麼顏色,什麼物件,什麼玩樂,什麼類型的姑娘等等,任何喜好都可以。”

“郡主要知道這些作甚?”宋安知不解。

“投其所好呀。”長生一本正經道,“你看,他急娶,我急嫁,我們本應利益一致,互相幫助。奈何中間有些誤會,讓他心存芥蒂。那我們想辦法,化解矛盾不就行瞭?沒事,我這個人性格很好的,我願意先退一步,多幾步也行。”說完,又將皇帝伯伯打算安排自己去和親,以破壞百濟社稷的事情說瞭一遭。

宋安知瞧著她,覺得經年之後,雖然她已經成瞭郡主,自己隻不過是一個小小的百夫長,身份已是雲泥之別。但是二人相處的時候,她仿佛還是那個與他一同在樹蔭下玩耍,讓他用狗尾巴草和野花給自己編頭飾戴的小女孩。想到她就要出嫁瞭,他頗為不舍,更不樂意幫忙。但是轉念又一想,她嫁給知根知底的趙懷璧,怎麼也比嫁去百濟強,於是答應下來。

二人商議一番,開始瞭攻略趙懷璧的大計。

根據從安知那兒打探來的情況分析,長生覺得趙懷璧喜歡的應該是嬌柔靦腆、惹人憐愛的姑娘。於是在傢演練,對著鏡子做嬌羞狀,感覺全身的胳膊腿都不會動瞭,比畫瞭好幾回才覺得有那麼點意思,但是自己已經笑得快背過氣去瞭。

一旁被她強行拉來做軍師的劉義符都快看不下去瞭,原本就憂鬱的氣質變得更加憂鬱,連連蹙眉,問她:“至不至於這麼拼,連自己都不做瞭?”

長生精心補好被笑出來的眼淚洇花的胭脂,看著鏡中自己狼狽的模樣,無奈道:“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呀,先嫁出去再說吧。等生米煮成熟飯瞭,再慢慢做自己不急。”

劉義符不太認同她的邏輯,認為做人應該遵從本心,率性行事,否則自己過得也不快樂——比如他現在這樣。

“但是要讓我去和親,我就更不快樂瞭。”長生如是比較。斂瞭袖,文靜嫻雅地坐好。她保持瞭一會兒,覺得自己演得還是不像,噘著嘴,不大高興。

劉義符守著面前的果盤,剝好瞭好幾個橘子,將其中一個遞給她,嘆道:“你呀……不過我覺得趙將軍未必是你想的那樣。”

“哦?”雖然從宋安知那裡打聽到的內容總結出來就是如此,但長生還是很想知道他的高見,便認真詢問他有何賜教。

劉義符分析道:“趙將軍出身貧寒,有今日的功績全靠個人奮鬥,一定吃瞭很多苦。如今又要接濟親族父老,壓力想必不小。我想,比起雨打海棠、弱柳扶風的姑娘,他更需要的應該是一個懂他志向、憐他辛勞、能夠幫他分擔傢庭重擔的女子。其實你原原本本做自己就很好,隻是因著蕭三郎一事,大概給人留下的印象過於頑劣瞭些,稍微收斂便是。”

長生一手拿著犀角梳,另一手拿著橘子,仔細琢磨這番話,覺得頗有道理,感慨道:“不愧是義符哥哥,懂得就是多。”

“哪裡?”劉義符謙虛地笑笑,“不過是比你明白男人的心思罷瞭。”

說到男人的心思,劉義符剝完橘子,還是想找點事情做,便接過她手上的梳子幫她梳頭,一邊梳一邊問:“蕭三郎後來有沒有找你報復?”

偶像親自給自己梳頭,長生很是享受,橘子還是沒顧上吃,盯著鏡中映出的身影,癡癡看瞭半晌,才道:“沒有,估計是在醞釀什麼大陰謀吧。也許你更瞭解男人,但是我更瞭解蕭子律。”

劉義符笑而不語。因為他站著,比較高,鏡子照不到臉龐,這個欲說還休的笑容長生並沒有看到。

臨走前,他又再三提醒她謹慎行事,千萬別再鬧得不好收場。長生拍著胸脯保證這回絕不坑人,要坑也隻坑自己。而後派人與宋安知暗中傳信,打聽趙懷璧的近日行程,好做準備。

宋安知回信告訴她,趙懷璧領瞭印綬後,要與友泛舟淮水。長生得知,心生一計。

這一日天氣微涼,霧鎖寒江,趙懷璧正與友人在舟楫之上觥籌交錯、高談闊論、暢抒胸臆,忽聞大霧彌漫的江面上傳來一陣悅耳悠揚的絲竹管弦之聲。

眾人望去,見一艘飾著紗帳的畫船緩緩自霧氣中行來。畫船上載著眾多歌舞伎,正在奏樂舞蹈。

賓客中有人好奇地猜測是哪戶人傢在郊遊。趙懷璧也跟著探頭去看,沒有看清應當錦衣華服、坐於上位的主人,隻看到船邊擺渡的艄公和幾根空空的釣竿,還有船頭三五隻傲然而立、羽翼烏黑光亮的魚鷹。

“想來是哪位公子在漁獵。”有人推論。

在座的也都是武藝高強、身手矯健之人,對於漁獵之事頗有興致,尤其是趙懷璧。陸續有人提議過去瞧瞧,這傢公子技術如何。人群湊到一起就會互相比較,想要一爭高下,熱血男兒尤甚。趙懷璧自不例外,便招呼自傢船夫將船劃瞭過去,隔船相問:“是哪傢的公子在此,何不出來喝上一杯,一起熱鬧熱鬧?”

畫船上沒有人搭話。

眾人覺得有點沒面子。

有人不屑道:“永嘉年間,我父親在淮河漁獵,曾經釣出過一條十八斤重的鯉子。”邊說邊比畫,“一條鯉子長到十八斤,你們說厲害不厲害?也不知現在還有沒有人能釣出此等罕物。”

旁邊有人哄笑:“十八斤的鯉子,釣回去敢吃嗎,怕是吃河裡的死人長大的吧。”

“別說,永嘉那會兒,還有人在河裡釣出過玳瑁呢。真是江河逆流,海水倒灌,天下大亂。”

“聽他吹吧,還玳瑁,怎麼不釣出來個仙女?”

正說到仙女,眾目睽睽之下,隻見長生一身輕紗緩帶、足下生蓮、娉婷多姿地從船舷的另一邊走瞭過來。

原來主人不是位公子,而是一個含睇宜笑、窈窕有致的姑娘,一時眾人都感到錯愕。剛才說到仙女的那位瞠目結舌,脫口而出:“還真釣著瞭……”

沒想到再見面竟是以這樣一種方式,趙懷璧略感驚訝:“郡主也喜好漁獵?”

長生站在船舷邊,視線從釣竿上掃過,淡笑道:“並不。”

“那這是?”宋安知帶頭發問。

“這些都是專門為諸位將軍準備的。”長生身邊的婢女施施然抬手,指瞭指釣竿,說道:“郡主深感將軍們勞苦功高,得知諸位今日在此,特地備下瞭歌舞表演和漁獵項目,請諸位將軍賞玩。”

“竟是專為我等準備?那郡主的一番心意,定是恭敬不如從命瞭。”

早有人摩拳擦掌、按捺不住,聞言自是興致勃勃要登船試上一試。宋安知一起這個頭,其他人便也不拘束,紛紛謝過長生,大步跨瞭過來。

趙懷璧自覺與長生之間還因為之前的事存在嫌隙,本不太想來,奈何別人都過去瞭,也不好自己跟這兒鬧別扭,隻好跟過來。

長生與宋安知交換一下眼色,確認第一步計劃成功。

眾人或是垂釣,或是撒網之時正是聊天的好時機。長生湊到趙懷璧身邊,探頭盯著他臂上的魚鷹。

“……郡主有事?”一個香氣撲鼻的美女離自己這麼近,趙懷璧非常不適應,輕咳一聲,問道。

魚鷹也轉過頭,用一雙精明銳利的小眼睛滴溜溜地盯著她。

“沒事,我就是隨便看看。將軍會馴鳥啊?好厲害。”她故意假裝不知道眼前猛禽為何物,感嘆道。

“……這是魚鷹,臣小時候傢裡也養瞭一隻。”

“原來如此,那還真是有緣,我也養過鳥。”

“郡主養什麼?”

“八哥。”

“……”

長生哂笑:“雖然叫得不錯,但是跟將軍這品位比就差遠瞭。”

被誇瞭,趙懷璧略為受用,吹瞭個哨子命魚鷹去捕獵。魚鷹張開翅膀,矯健的身姿騰空而去,周圍歇息的幾隻也旋即跟著躍入水中。

長生望著烏羽翻飛,水花迸濺的場面,不由得感慨道:“常聽人說,雌雄魚鷹從營巢孵卵到哺育幼雛,都要共同進行。夫妻間和睦相處,相互體貼,歷來如同雎鳩和鴛鴦,令人艷羨。”

趙懷璧也負手而立,極目眺望如畫山水,想的卻非這些兒女情長,隻道:“臣還是那句話,要從長計議。”

長生莞爾:“我知道,將軍心裡裝的是更大的天地。”

“哦?”趙懷璧一臉不相信,“那郡主說說,是怎樣的天地?”

“是原野萋萋的衰草連天、黃河滾滾的波濤怒號、北方以北的冷雪風霜,將軍心裡裝的,乃是祖豫州未竟的大業。去征討幾個西南小國,根本發揮不出將軍的才幹。”長生溫聲細語,侃侃而談。

趙懷璧心頭撲通一跳,嘴上卻哈哈大笑兩聲,道:“桓溫都沒做成的事情,我哪敢奢望?”

長生粲然一笑:“桓丞相哪能跟將軍比,他不過是借北伐討個名聲罷瞭,並非如將軍一般,有著誓要收復失地的壯志雄心。”

這句話算是說到瞭趙懷璧心坎裡,對她的印象也因此扭轉瞭些。長生說想學馴魚鷹的哨子,他一高興,便樂意教瞭。

趙懷璧吹一聲,長生跟著學一下,但是沒吹出聲。趙懷璧又強調瞭一遍舌頭應該怎麼擺、氣息應該從哪兒出,並重新示范。

長生勤學苦練瞭半天,可算弄出點動靜,趕忙興奮地拉著他的袖子,道:“快,你仔細聽聽,這樣對不對?”

趙懷璧湊近聽瞭一聲,比較滿意,評價道:“不錯,就是聲音太小瞭。要氣沉丹田,哨聲嘹亮,像這樣……”說著又吹瞭一遍。

結果這一遍過於嘹亮,正在水裡捕魚的魚鷹聽見瞭,紛紛撲騰著翅膀飛瞭上來。

長生站在船頭,猝不及防,盡管急急忙忙抬袖去擋,還是被甩瞭一身水,隻勉強擋住瞭臉。就在她驚魂未定,連連拍著胸口念著“哎呀媽呀,嚇死我瞭”的時候,訓練有素的魚鷹又整齊劃一地,嘩啦啦將滿嘴的魚都吐瞭出來。

活蹦亂跳的魚兒不但把舢板上的積水又濺起來,個別身強體壯、彈跳有力的還撲騰到她身上。長生真沒見過這陣仗,一時幹眨眼盯著魚,呆立在原地,不知所措。

趙懷璧抹瞭一把臉上的水,看到她呆若木雞的表情,差點笑得岔瞭氣。他一邊捧著肚子,一邊彎腰去撿魚,還對她吆喝道:“愣著幹嗎,還不快幫忙?”

反正衣服都臟瞭,形象基本也沒有瞭,長生今日也就幹脆豁出去,擼胳膊挽袖子蹲下身參與到撿魚活動中。奈何魚身滑膩,自己技術又欠佳,抓一下,滑走一下,再抓,再滑……長生瞪著“跑”得歡騰的大鯉魚,嘴上氣急敗壞地喊著:“別跑瞭!”腳上又忙不迭地去追。雖然摔瞭兩跤,但是覺得玩得很開心,也像趙懷璧一樣心地笑瞭起來。

不遠處的宋安知本想上前幫忙,見二人樂在其中,也就隻好暗暗握拳,按捺下過去的沖動。

長生追著魚,撲騰得腰部以下的裙裾都濕瞭,鬢發也散亂瞭,終於捉住一條,寶貝似的牢牢抱在懷裡,興奮地展示給趙懷璧看:“快看快看,我抓住瞭!”

鯉魚還在鉚足勁兒掙紮。趙懷璧爽朗地一抱拳,由衷贊嘆:“郡主真厲害!”

圍觀已久的垂釣群眾也爆發出一陣喝彩聲。

長生得意地捯著小碎步,將親手擒獲的戰利品丟進魚簍裡,指著它對趙懷璧道:“這條你一定要帶回去,雖然沒有十八斤,十斤八斤至少要得。”

“好!”趙懷璧說著,還特地走過來確認瞭一眼。

長生這才放心,一回頭,撩起被汗水打濕的鬢發,朝宋安知眨眨眼,比畫瞭個勝利的手勢。

宋安知看著她那狼狽的樣子,真不知道是該哭還是該笑。

眼見船上還有好些魚,長生又去抓瞭一尾。

計劃進行得非常順利,最後二人拎著各自的魚友好道別,相約來日再敘。長生回到府上,高興地請劉義符吃加餐的紅燒鯉魚,並且再三強調是自己親手抓的。

劉義符聽她描述的魚鳧江影,不由得回想起少年時自己泛舟之景。想當年他何曾不是心懷凌雲抱負,說著不光復兩都不敢白頭。怎會料到今日隻能寄人籬下,過著足不出戶、謹小慎微的生活,每天在書卷中尋找幾分虛幻的慰藉。母親病重難愈,父親更是連見面的機會都不給……片刻失神,未察覺到長生在喚他。

長生見他目光中所露悲切愍懷,亦有所感,收斂笑意,夾瞭一塊魚,精心剔去魚刺,放到他碗中,溫聲道:“有機會我們再一起去,捕更多的魚回來。”

見她明澈的雙眸閃亮著,充滿認真的期待,雖然不知能不能等到那天,劉義符還是愛憐地抬手摸瞭摸她的頭,道瞭聲:“好。”

與此同時,趙府也在吃魚。趙懷璧與幾個同袍圍坐一桌,夾住蘸滿瞭噴香醬汁的魚尾,邊吃邊笑。

宋安知疑道:“將軍笑什麼?”

“啊,我笑瞭嗎?”趙懷璧自己都沒意識到,一臉的茫然。

旁邊人附和道:“笑瞭,笑得跟懷春少女似的。”

接著所有人都開始哄堂大笑。

趙懷璧在桌下飛起一腳,羞惱道:“去你的,渾小子,拿老子開涮。”

結果大傢不但笑得更歡瞭,還對將軍竟然也會臉紅一事紛紛表示驚訝。

趙懷璧還不信,強行指著自己的臉挨個兒問:“紅瞭嗎,紅瞭嗎,哪裡紅?”直到大傢告饒著說“沒紅沒紅”才罷休。

“吃你們的魚吧。”趙懷璧哼瞭一聲。

一個侍衛偷笑著,對宋安知附耳低語道:“咱們將軍恐怕是有意中人瞭吧。”

宋安知賠著笑,心情復雜。

要說長生與他裡應外合聯合策劃的這次漁獵之行,到底有多成功呢?其一表現在,安陽郡主捕魚的故事便在建康城傳得沸沸揚揚。有人說安陽郡主那天宛若洛水之神,也有人說更像落湯小雞。更有甚者大為震驚地感慨郡主的“神力”影響之大,泛個舟連河裡的魚都沒放過。蕭槿還為她給趙懷璧送瞭魚,卻沒有給自己送而頗為傷感。其二則表現在,間隔數日,趙懷璧竟然主動約她瞭。

雖然約得不是很坦誠,隻遞瞭一張信箋,含糊其詞地說,聽聞江南地區上巳節要進行祓禊活動,自己一個北方糙漢,不懂規矩,在建康又沒有什麼熟悉的朋友,怕到時出糗,問她能不能與自己同去,指點一二。

長生欣然同意。

草長鶯飛,杏花飄雨,萬物更新,一片生機勃勃之象的三月三,正是祓禊的日子。人們要在這一天到河邊洗滌沐浴,去除污垢與不祥。按照慣例,王公望族子弟還要在這一天臨水觀花,行曲水流觴之樂。同樣,也是個年輕男女約會的好日子。

應趙懷璧之邀,長生會在這天與他一同出遊。蕭槿上元節就沒約成,這次說什麼都要一起去。而謝麟已經返回臨川,陪她來的任務自然又落在瞭蕭子律身上。

長生體質好,抗凍,這回隻穿瞭一身單薄的藕色外衫和黃白間色羅裙。蕭槿還同大部分姑娘一樣,外面又套瞭件披風。趙懷璧與蕭子律多日不見,湊到一起敘舊,兩個姑娘又走在前面。

長生屢次想找機會同趙懷璧說話,發現明明是他約自己來的,這會兒卻好像羞於與她同行似的,一目光交錯就立刻閃躲,同蕭子律倒是說個不停。

沒辦法,她隻好待在蕭槿身邊,默默嫌棄蕭子律的到來。

蕭槿悄悄問她:“聽說,你最近總跟這個趙將軍來往。”

“算是吧。”長生隨手折瞭朵路邊開得熱鬧的白色小野花,拿在手裡把玩著,警惕地聽著蕭子律的青竹手杖落在石板上發出的嗒嗒聲響,生怕他把自己苦心經營的進展打回原形。

蕭槿皺著細細的秀眉,忐忑不安地問:“你不會是對他?”

“沒有。”長生沒等她說完,就攤手道:“還差得遠呢。”

這麼一說蕭槿就放心瞭,然而剛放下,又聽她道:“趙將軍人不錯,我倒是挺想嫁給他的,可惜人傢不願意娶我。”

“是麼,那可真是遺憾。”蕭槿在袖中按按握瞭握拳,告訴自己一定要努力,再不抓緊時間,恐怕就來不及瞭。

一路草木葳蕤,繁花錦盛,接天遍地,四人不知不覺就著怡人春光中走瞭許久。長生感到有些乏累,提議在前面被花海簇擁的群芳亭中休息片刻,順便找個機會,大傢一起來坐下說說話。

蕭槿先進瞭亭子,招呼婢女過來,擺上備好的瓜果點心。

蕭子律和趙懷璧緊隨其後,也坐瞭進去,反倒是長生本人不見蹤影。

蕭槿剛才還同她說著話,轉瞬就找不見人瞭,迷茫地四下張望,尋覓無果。當著趙懷璧的面又難以啟齒,隻好一個勁兒地扯蕭子律的袖子,想讓他去找找,別把人丟瞭。

蕭子律沒有反應,隻管擦自己的手杖。倒是趙懷璧與她一道掃視一圈,也是一副想問又無從開口的表情。

少頃,長生再次出現在他們的視線中,鬢角插瞭一朵山茶,懷中捧著一束花草,衣袂翩躚,步伐款款,淺笑盈盈,踏莎而行。

蕭槿剎那失神,恍惚間覺得眼前來者與屈大夫筆下追尋山鬼的倩麗美人隻差一隻赤豹、一隻文貍爾。她身旁的兩名男子也毫無疑問被吸引住瞭。

長生在眾人的註目下擺弄著手上的花草走入亭中,壓根沒註意他們眼神有異。

蕭子律盯瞭她半晌,默默轉頭,若無其事地繼續擦拭手杖。

而趙懷璧眸中熱忱猶在,突然迎上長生朝自己看來的視線,一時躲閃不及,慌亂中隨手拿起面前的一顆蘋果,低頭就啃,差點噎著,忍著咳嗽的沖動,十分難受。

長生覺得他的樣子很有趣,莞爾一笑,從花束中抽瞭幾朵出來,做成一束小型的,送給他,道:“將軍系在腰間,一定好看。”

趙懷璧嘴上抗議著:“男子漢身上佩些花花草草,成何體統。”手卻伸過去,老實收下瞭。

長生又把另外幾朵大的分給瞭蕭槿和兩個婢女,大傢一起插在頭上玩兒。最後將剩下的兩根狗尾巴草送給瞭蕭子律,還美其名曰:“跟你這身綠衣裳挺般配。”

蕭子律挑眉看瞭看放在自己面前的草葉,並沒有拿,隻回眸對婢女道:“想必都有些口渴,去打些水來吧。”

婢女領命,剛要離去,趙懷璧為擺脫方才的窘境,起身道:“放著,我來吧。”說著不容拒絕地從婢女手上接過水囊走遠瞭。

蕭槿趁機從懷中掏出個帕子來,遞給長生,道,“剛好你送瞭花,我便將此帕作為回禮吧。”

長生接過一看,帕子上繡著的圖案,好像就是之前在她房間裡見過的那隻鴛鴦。於是用詫異的眼神看看她,問:“這個鴛鴦,竟然不是給你的麟哥哥的?”

“啊……”蕭槿赧然,絞著袖口解釋道:“其實,我為瞭練手,繡瞭挺多的。”

長生撲哧一聲笑瞭,不疑有他,大方地把帕子系在身上,道:“那就謝啦,給情郎送禮還不忘瞭我。”

蕭槿確認她沒有起疑,才擺擺手,哂笑道:“哪裡的話。”

蕭子律全程瞇著眼睛,似笑非笑地看著二人的互動。蕭槿心裡有鬼,一直沒敢朝他看,也悶頭吃起瞭水果。

過會兒趙懷璧回來瞭,不但帶回滿滿的水囊,還給長生帶瞭一捧大紅的山茶,紅著臉遞給她,也說是回禮,不要太在意。

長生謝過,交給自己的婢女收好,念叨著回去放到沐浴的香湯裡。眾人分水喝的時候,她發現那束小小的花束已經被趙懷璧系在腰帶上,於是滿意地笑瞭。

休整過後,眾人繼續往河邊去,一路上長生覺得有些奇怪。以往隻要一同蕭子律碰面,這個宿敵定要說幾句話找她的不痛快。今天分外安靜,倒讓她不適應瞭。相反,從前印象中話不多的趙懷璧,今日心情愉悅,十分健談。他先是與蕭子律談物候、談兵法、談南方見聞,又來跟她探討傢常烹飪河鮮的各種做法。

到瞭河邊,婢女將準備好的蘭枝遞上來,供他們蘸水淋在身上之用。

長生接過一根,剛蘸瞭兩下,忽然聽到不遠處隱約傳來一陣哭聲。

“好像有個小娃娃在哭?”長生回頭望去,念叨著,“我去看看。”

“別,還是臣去吧。”趙懷璧事先也做過功課,知道祓禊之事,最重要的就是這個往身上撣水的過程,中途打斷可是大忌,為阻止她,提出自己代勞。

長生又攔住他,有理有據地道:“別,我本就命途多舛,也不差這一次黴頭。你們都是國之棟梁,還需多多保重。”說著便走瞭過去。

趙懷璧握著蘭枝,一時跟也不是、不跟也不是,糾結不已。直到看到蕭子律跟去,才下定決心。

長生繞到樹叢後一看,隻見一個四五歲大的小童子,正一個人跌坐在地上,哭得鼻涕眼淚的,淒慘無比。

“小娃娃,你在哭什麼呀?”她上前兩步,在他身邊蹲下來,語氣溫柔地問。

“哇……嗚嗚……我……哇……我找不到……阿娘……哇。”小童子一說起話來,哭得更加撕心裂肺。

原來是走丟瞭。長生四下環顧,確是未見有疑似小童子母親的婦人,便提議讓他別哭瞭,自己帶他去找阿娘。

不料小童子還挺倔強,吐字清晰地大喊一聲:“不要,阿娘不讓我跟陌生人走,會被賣去做奴隸。”

“……別怕,你看姐姐長得像壞人嗎?”長生笑得無比親切,誘哄道。

小童子揉揉被淚水糊住的眼睛,看瞭她一眼,認真點點頭。

一旁的蕭子律撲哧一聲樂瞭出來:“這孩子可真有眼力。”

長生白他一眼,又去哄那小童子,可是怎麼也哄不好,小童子鉚足全身力氣哭鬧著要阿娘。

趙懷璧提議要不自己抱著他去。

但是他都不肯跟長生走,見到這個高大威武的男子自然更加害怕,說什麼也不願意,一碰就哭得更厲害瞭。

長生帶不走他,又擔心丟在這兒不管,到時真被壞人欺負,隻好留下來,陪著他一起等人來尋。

蕭子律見狀,俯下身來,故作神秘地在她耳邊講瞭個故事:“郡主有沒有聽說過淮河邊舊時流傳的,一個關於噩童的故事。據說啊,祓禊這一天,人們在河邊洗滌不祥與噩運。可是這些邪祟不願意離開人們,沒有人心陰暗的滋養,它們就活不下去。於是執念不散的噩運就會聚集起來,變成噩童,專門出現在河邊,等人出現。一旦纏上瞭誰,那個人一整年都要倒大黴。”

長生打瞭個激靈,看看小童子,再看看他,嗔怪地用胳膊肘懟他:“別瞎說話。”

“臣可沒有瞎說。”蕭子律做無辜狀,“隻是好心提醒。郡主可不要好心當成驢肝肺。”

“我才不信。”長生冷哼一聲,看小童子哭得實在可憐,臉都被鼻涕眼淚弄成大花貓瞭,便順手將腰間的帕子掏瞭出來,給他擦拭。

小童子被帕子上的鴛鴦吸引瞭註意,抽泣著,奶聲奶氣地誇贊:“小鳥真好看。”

長生發現他盯著帕子就不哭瞭,大方地把帕子塞到他的手中,道:“喜歡的話就送給你瞭。”

小童子拿到帕子後,當真沒那麼難過瞭,揪著帕子把玩起來。後面跟過來的蕭槿在一旁看得心絞痛。

小童子的傢人久久未至,趙懷璧抬頭看瞭看日頭,覺得後續的行程怕是要耽擱瞭,有點擔心。蕭子律則閑閑地坐在一旁的草地上等,全無急躁的樣子。

等瞭會兒,還是沒有人來,蕭子律才開口對長生說:“郡主要不要沿河去尋一下,看看有沒有渡船的船工是已婚的婦人。”

長生不解:“為何?”

蕭子律道:“簡單。這孩子一身河腥味兒,身上的衣服卻都是幹的,未曾被河水打濕。想必是在河邊長大,衣物常年熏陶,早已帶有獨特的氣味印記,更有可能是在船上。再說他走丟瞭這麼長時間,按理說傢裡人早就該發現瞭。孩子這麼小,又走不遠,為何遲遲沒有人尋來?怕是因為今日祓禊,太過忙碌,根本就沒註意到。即便父親在外,有活計忙碌,看守傢宅的母親怎麼會沒有註意呢?許是傢中根本沒有父親,全靠母親在外奔波,獨自支撐,分身乏術,所以如此。”

“真的假的?”長生聽完他的一番推論,感到難以置信,覺得他定然是同剛才說噩童的故事一樣,在胡說八道罷瞭。

又過瞭半個時辰,蕭子律已經小憩瞭,大傢也都坐瞭下來。長生拿瞭根樹枝在地上寫字,教男童識字玩。先寫瞭一個蕭子律的“蕭”,又寫瞭一個宿敵的“敵”,給他講解意思時,終於有一粗佈麻衣、頭戴鬥笠、神色焦急的女子朝他們的方向跑過來,一邊跑一邊用沙啞的嗓音大喊:“二狗子,二狗子,你在哪裡?”

小童子一聽,立刻站起來,撒著歡,搖搖晃晃地跑瞭過去,跟著喊:“阿娘,阿娘,狗子在這兒!”

長生擔心孩子跌倒,也跟瞭過去,確認母子團聚,這才放下心來。

婦人得知是她一直在幫忙照看自傢孩子,弓著身子連連道謝,感恩戴德道:“多謝貴人……”

“不必多禮。”長生示意她隻是舉手之勞而已,沒什麼大不瞭的。

“都怪民婦太忙,從早上開始就惦記著趁今天祓禊多掙點錢,忘瞭給他留口吃的就出門撐船瞭。結果剛才想起來,回去一看,孩子不見瞭。民婦還以為是掉到河裡,或者是給人抓去瞭……這孩子他爹死的早,他要是也沒瞭,我可怎麼活哦……”婦人說著,又後怕地抹瞭一通眼淚。

長生聽完來龍去脈,驚訝不已——竟然同蕭子律推測的一模一樣。

這智商,長生有點服氣瞭,回去後還主動向蕭子律拱瞭拱手,誠懇道:“佩服,佩服。”

蕭子律卻沒當回事:“原本就很簡單,我隻是想看看你到底什麼時候能想出來。”說完還挑眉,做瞭個“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的表情。

長生幹笑兩聲,覺得自己有時候還挺佩服他的聰明才智,但著實受不瞭他的嘚瑟。

蕭子律休息好瞭,理理衣衫站起來,見她的袖口都被小童子的口水弄臟瞭,撿樹枝的時候手上也蹭上瞭一些污垢,沒等婢女走過來,便隨手掏出自己的帕子遞給她,嫌棄道:“快擦擦你那泥爪吧。”

長生也沒跟他客氣,順手就接過來用瞭。

趙懷璧看在眼裡,卻覺得二人之間的親密互動分外刺眼。更重要的是,蕭子律掏出來的帕子上繡的圖案,同剛才長生送給小童子的那塊帕子一模一樣。

莫非是二人的定情信物?趙懷璧腦海裡飄過這樣一個念頭。再想想那天長生雪夜快馬、擔心蕭子律安危的樣子,二人在馬車裡可能發生的卿卿我我……越想越別扭,越想越生氣。一生氣,幹脆冷著張臉,好像別人剛才搶瞭他孩子似的。

幾人再往與同伴們約好進行曲水流觴的曲水亭去的時候,長生看出瞭他的異樣,湊過去,不解地問:“將軍何事擾懷,剛才不是還挺高興的嗎,這會兒怎麼不會笑瞭?”

“沒什麼。”趙懷璧看都沒看她一眼,冷冷道。

長生更覺得不對勁瞭:“明明就有。”

“我說沒什麼就沒什麼,難道還有意騙你不成?”趙懷璧突然原地爆炸,惱怒地瞪瞭她一眼,拂袖氣道。

長生怔瞭怔,鬧不清他為何朝自己發這無名之火。

趙懷璧也呆住瞭,沒想到自己一時沒控制住情緒,竟然會對一個姑娘傢大喊大叫。不但以下犯上,還有失風范,覺得特別沒面子,他面色燥得通紅,幹脆丟下句:“曲水賦詩這種文雅事,臣一介武夫做不來。郡主還是同蕭中散去吧,臣還有事,先行告退。”說完一拱手,不顧眾人挽留,執意走瞭。

不用他說,長生也知道,自己惹他不高興瞭。可是想來想去也沒想明白,到底是哪裡觸怒瞭他敏感的神經。遊戲之時,還在琢磨這事,心不在焉,杯子停在自己面前都沒註意。

還是蕭子律用拐杖戳瞭戳她,提醒瞭,她才回過神,拿起杯子來,不走心地把酒喝瞭,又不過腦子地做瞭兩句歪詩。

蕭子律忍不住發笑,靠近她問:“情郎走瞭,就這麼神思惝恍?”

“才不是。”長生白他一眼,申辯道。

“呵呵,”蕭子律顯然不信,“郡主那一副思春恨嫁的模樣,騙得瞭誰?”

長生心裡想的全是為什麼趙懷璧會生氣、自己會不會前功盡棄、要是這次再不成功嫁出去可怎麼辦等一系列重大命題,無心跟他貧嘴,往離他遠的地方挪瞭點,不悅道:“就你眼神好,鮮卑皇帝袍子上落瞭隻蒼蠅你都能看見。去去去,幫他轟走去,不願意跟你說話。”

蕭子律沉思片刻,頗為正經地對她說:“依臣看來,郡主不必擔心,趙將軍好像還真不信建康城裡說的那一套。”

“此話怎講?”長生聽到這句,倒是來瞭興趣。

“就是說他挺好的,頭腦簡單,四肢發達,為人實在,值得托付,你可得好好把握。”蕭子律啜著酒,勾唇道。

言辭懇切,嗓音清潤,印在瞭長生心上。彼時她難得地覺得,蕭子律這個人,偶爾也是能說兩句人話的。

然而萬萬想不到的是,沒過幾天,他便將一模一樣的話又同另一個姑娘說瞭一遍。

《剩鬥士郡主(拂玉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