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他好像有點喜歡我

那是皇帝第三次召他進宮,與他商議他和廣德公主的婚事。廣德公主長得漂亮又身世顯貴,還沒有命運詛咒,按說婚事並不應當令父母發愁才對。可是其人十分挑剔,先後給她物色瞭七八個男子,她都覺得不滿意。實在沒辦法,皇帝隻好又找到自己最初心儀的對象蕭子律,繼續進行遊說。

“愛卿論才學樣貌,都是建康第一人,廣德總沒什麼可挑剔的。”皇帝當個皇帝也是比月老還不易,每個人的婚事都得苦口婆心地勸。

蕭子律淡淡一笑,推卻道:“陛下盛情,臣受寵若驚。非臣不願,而是臣身有殘疾,公主殿下何其完美,怎會看得上臣?”

“這個理由你都說瞭好幾遍瞭。”皇帝很無奈,“朕不是也說瞭,隻是腿上有點小疾而已,拄個拐杖便看不出來瞭,稱不上殘疾。建康城上下,哪個議論過你蕭子律殘疾?不都是誇贊你走起路來沉穩從容,優雅有鳳儀。”

“臣鬥膽問一句,陛下急著安排公主的婚事,莫非有什麼特殊考量?”蕭子律稍加思索,試探性地問瞭一句。

皇帝一想到此事就頭疼,長長嘆瞭口氣,道:“什麼事都瞞不過愛卿。還不是胡婕妤天天在我枕邊吹風,念叨著想把廣德嫁到百濟去。廣德從小嬌慣,性子又軟弱,不似長生那麼堅強,哪裡受得瞭那個苦。”

蕭子律在心裡冷笑:廣德受不瞭,某人就受得瞭嗎?您老親疏遠近還真是拎得清。他嘴上卻沒說這些,隻是更堅定地告訴皇帝,自己目前不想考慮婚事,更覺得配不上廣德公主。

再說胡婕妤急著嫁女兒的事,不光皇帝頭疼,廣德公主本人也頭疼,這會子正在寢宮中跟母親哭鬧呢。淚眼婆娑,梨花帶雨,漂亮的新步搖和耳墜隨著起伏的肩頭晃出一道道炫目的金光銀線。

胡婕妤一邊皺著眉頭拍她的背,一邊苦口婆心地勸:“蕙姬啊,你想想,你就這麼一個娘、這麼一個哥哥,你要為我們考慮考慮。你哥的德行學問,都比老二要好,為什麼你父皇現在遲遲不肯冊立儲君?不就是因為考慮到老二年紀長,孫修華傢中勢力又大嗎?你我命運不濟,沒有那個出身,隻能靠後天彌補。如今百濟前來求娶,便是一個天賜良機。你主動請纓,你父皇定能封你個長公主,並且念著這個情分上,升升娘的品級,再封賞封賞親族,你哥不就有靠山瞭?”

廣德公主劉蕙姬比長生年長一歲,看起來卻要更小一些,有一張稚氣未脫的娃娃臉。她穿瞭一件華美的金絲織錦外衫,極細的金絲交錯其間,光照在柔滑細膩的錦緞上,反射出綺麗輝光,仿若層層水波流動,煞是好看。蔥段兒似的玉指、羊脂般的皓婉,白瓷般的肌膚,令她看起來特別像盛夏裡綻放的曇花,珍貴嬌弱,經不起一點點風吹雨打,須得人攏在手心,小心呵護。

如今她身子亂抖,真是讓人看著心頭直跳,生怕一不小心就抖落一地花瓣,把自己哭碎瞭。她倒是渾然不覺,哭得賣力,悲痛欲絕道:“娘,我也是你親生的,一樣是身上掉下來的肉,你怎麼就忍心犧牲我,換得你們的幸福。”

“哎呀,你這丫頭,娘都說瞭多少遍瞭,這不叫犧牲。就算你當真去百濟瞭,那百濟王子敢虧待你?再說現在你父皇是忙於北伐,沒有精力,將來北伐成功瞭,還不是要把百濟也收回來的。再再不濟,你忍個兩年,等你哥登基瞭,也自然會接你回來。你是我親女兒,我總不會害你。”胡婕妤為自己辯解道。

“不是害我,莫非還是對我好不成?我聽人說百濟冬日嚴寒濕冷,盛夏酷暑難耐,連驅蚊的香帳都沒有,一年四季還隻吃醃菜。我從小身子骨就弱,去瞭可怎麼活……”廣德公主說著說著,捂著嘴,哽咽得幾乎說不出話來,兩行熱淚如山洪暴發。

到底是親骨肉,見她哭成這樣,胡婕妤也不忍心再說,隻好先安撫著,從長計議。於是伸臂將她摟在懷裡,一邊給她順氣,一邊道:“唉,不是娘逼你。你說人傢安陽嫁不出去,也就罷瞭,情況大傢都懂的。你也拖著,知道的是你挑三揀四,不知道的還以為你也和安陽一樣呢。”

廣德公主嘟著嘴,非常委屈,嬌聲道:“也不是女兒挑,實在是他們一個個的都不行嘛。不是眼睛太小,就是個子太矮,還有說話聲音像驢叫的。女兒可是要跟人傢過一輩子的,不挑個順眼的可怎麼行?”

胡婕妤無可奈何:“那建康城這麼大,你可看哪個順眼瞭?”

廣德嘴嘟得更高瞭,能掛二兩臘肉,道:“唔,我覺得隻有蕭傢三公子不錯,可惜他還是個瘸子。”

“呸,別這麼說人傢。”胡婕妤佯裝生氣,稍微用力地在她背上拍瞭一下,責怪道,“沒教養。”

“本來就是嘛。”廣德小聲嘀咕。

胡婕妤又好奇:“那他若不是瘸子呢?”

“不是的話,女兒肯定樂意呀,早就嫁瞭。”廣德頭枕在胡婕妤腿上,遺憾道,“實在太可惜瞭。”

胡婕妤便將皇帝一直想給二人說親的事兒告訴瞭她,順便也說瞭蕭子律前兩次都沒同意,強調這人也是不識相,皇帝都親自拉下臉面來說第三次瞭,看樣子他好像還是不願意。

雖說廣德確實嫌棄蕭子律腿上有殘疾吧,一聽說是他先開口拒絕的,倒不樂意瞭。聽說蕭子律這會兒正在宮裡,她便找瞭個借口從胡婕妤那兒告退,跑到宮門口去守株待兔。一見到他,便氣沖沖地上前質問他為何不願意娶自己。

蕭子律高挑修長,比身量嬌小的廣德足足高出一頭半,往日看個子比廣德高不少的長生都是俯瞰的,在她面前卻不擺架子,姿態優雅,謙恭地行瞭個禮,從容不迫道:“臣自知配不上公主,不想勞公主煩心。錯都在臣,所有非議,臣一個人來扛就好。”

廣德見他態度誠懇,也就信瞭,心裡得意地想這還差不多,嘴上卻得理不饒人,又教訓瞭他一頓。

蕭子律老老實實地聽著,點頭稱是,並不還口。

廣德說夠瞭,方大度地一擺手,比畫道:“行瞭,你走吧。”

“臣告退。”蕭子律行瞭個禮,剛要走,廣德突然想起什麼,又叫住瞭他,問:“都說你是建康第一聰明人,那本宮問問你,本宮……咳,找誰成親比較合適啊?”

蕭子律看她故意把腰板挺得筆直,昂著頭,努力做出一副居高臨下的姿態,淡淡道:“趙懷璧將軍腿腳很好,為人實在,仗義熱忱,值得托付。”

而被他兩次評價“是個值得托付的好人”的香餑餑趙懷璧,自從三月三回來以後,就一直拉著張臉,仿佛別人欠他的錢,打從那天起就一直沒還,他也不再提長生。隻是經常問宋安知,有沒有人來府上找他,或者給他傳什麼口信。

宋安知說瞭沒有。過一個時辰,他練完武,又要來問一遍。三番五次之後,宋安知終於受不瞭瞭,試探著問他:“將軍是不是在等王府的信兒啊?”

趙懷璧一聽王府兩個字,臉立刻拉得更長,不悅道:“本帥跟王府有何關系,讓你說得好像我欲與王府結黨似的。本帥是那樣的人嗎?”說完好像更氣瞭,幹脆一拂袖,準備離去。

宋安知笑道:“可是……屬下都沒有說是哪個王府啊,將軍何必這麼激動呢?”

“……哪個王府也不行!”這人怎麼回瞭建康以後就特別不會說話啊,趙懷璧簡直氣得想跺腳,回去關起門來不讓人看見,跺瞭一頓後,又出來,一邊在院中打水磨刀,一邊盯著大門看。

宋安知也不拿他打趣瞭,關鍵時刻,充分發揮自己內奸的作用,主動幫他挑瞭桶水,問道:“將軍可是上巳與郡主同遊時,出瞭什麼岔子?”

趙懷璧抄過水桶,一股腦倒下去,哼瞭聲:“本帥怎會同姑娘傢一般見識。”

宋安知一聽這話,便知準沒錯瞭,又在一旁打下手,旁敲側擊地問到底是怎麼回事。因為長生回來以後,也隻說似乎是惹得趙懷璧不高興瞭,至於原因,自己也是一頭霧水。

趙懷璧沉吟片刻,不好意思把因為吃瞭蕭子律的醋這種事開誠佈公地講出來,思前想後,還是擺擺手,一屁股坐下來,嘆道:“罷瞭罷瞭,誰讓咱們是後來的呢。”而後又很氣,“隻是我想不通,為什麼她沒事兒要來招惹我?”說著,認真盯著宋安知看,似乎想從他那兒尋求一個答案。

宋安知趕忙猛搖頭,假裝自己什麼也不知道。入夜後,他又悄悄跑到王府,將趙懷璧的話原封不動地轉述給瞭長生。

長生把劉義符叫來,二人一商議,這才弄明白,趙懷璧是小心眼兒鬧脾氣瞭。

長生萬分無語,覺得他吃蕭子律的醋簡直吃得莫名其妙,自己就是跟誰有前科,也不能跟他蕭子律有啊。說她跟蕭子律有一腿,還不如說她跟義符哥哥有一腿令人信服。

劉義符卻提醒她,不管怎麼說,她跟蕭子律確實走得近,若是不明真相的人看見瞭,懷疑二人感情好也是順理成章的,說完還特地問她一遍:“所以你們感情真的不好嗎?”

長生想也沒想便確定道:“那是當然瞭,斷腿之仇不共戴天。”

劉義符心中不以為然,但見長生如此堅信,自知也非寥寥數語能解釋清楚,便隻說瞭句玄之又玄的:“醉翁之意,未必在酒。”

長生沒明白,痛定思痛地想,以後還是離蕭子律遠點好瞭。這傢夥在破壞她婚姻大事的道路上不遺餘力,就算不說話,喘口氣都得掀起一陣風暴。至於趙懷璧那邊,恐怕還得花心思從頭再來。

再說廣德,回去以後,當真特地找人打聽瞭一下趙懷璧將軍是何許人也,並起瞭個大早,偷偷趁他上朝時,躲在一隻石獅子後面瞧瞭一眼。

那天春光明媚,鳥語花香,一隻偶然經過的蝴蝶落在等待覲見的趙懷璧的肩頭,他沒有留意。蝴蝶停駐許久,抖抖翅膀,趙懷璧才發現,一回眸,高興地笑瞭,露出一口好看的白牙。而後他伸手捏著蝴蝶的翅膀將其摘瞭下來,確認沒有受傷後才放走。

廣德全程看在眼裡,偏著頭琢磨瞭一會兒,對這位將軍的印象好像還不錯,但也隻是還不錯而已,並沒有到可以談婚論嫁的那一步。

她思忖一番,覺得想要全面瞭解趙懷璧,在宮裡守著人傢上朝下朝的空當,時間實在太少瞭,而且上趕著似的,萬一被發現瞭,也顯得自己很沒面子。最好還是找個機會,去宮外轉轉,“順便”瞧上一瞧。

於是她回到寢宮,找瞭兩個小宮女,張羅起出宮事宜。兩個宮女得知她要出宮,嚇瞭一跳,嘟囔著胡婕妤有令,不讓她出去亂跑,怕她在宮外遇到危險。

廣德卻不當回事:“有什麼危險的,安陽不是也每天在外面玩得快活嗎,本宮在宮裡都悶死瞭,出去一趟怎麼瞭?”說著便推搡她們抓緊準備,隻道是:“哎呀,你們聽話就是瞭,出瞭什麼事,本公主擔著。”

不知道從哪兒聽的,說是最近外面流行著男裝。她也心血來潮,讓宮女們去三皇子那兒討瞭件素凈的月白大袖衫穿,美其名曰掩飾身份,以免打草驚蛇。

而後擇個吉日,隻帶瞭兩個同樣喬裝成男子的婢女,興致高昂地出瞭宮。寬袍大袖的男式外衫,愈發顯得她身材玲瓏,看上去好像剛剛十二三歲,眉眼初成、白凈細膩、雌雄莫辨的美貌少年。

在深深宮墻裡憋瞭許久的廣德剛一出宮,就有點興奮,一時把去看趙懷璧帶兵操練的原計劃拋在瞭腦後,決定先去街市玩一圈。

建康城的市集,歷經百年王朝動蕩,風雨飄搖,依然熱鬧,一片喧嘩景象。商鋪裡的金銀玉石琳瑯滿目,胭脂水粉異香撲鼻,她且行且觀,隻覺一切都新鮮不已。

就在她挨個兒鋪子逛去之際,長生已經搶先一步,在校場等候瞭。

雖然她一直沒讓人通傳,隻在旁邊默默觀看操練,其實趙懷璧早早就發現她瞭,隻是假裝不知道而已。

他告訴自己盡管照常操練,不要把她當回事,視線卻不聽話地時常往她身上瞄,對她來的目的做瞭一萬種猜測。由於心不在焉,本應挨排士卒檢查過去,他卻將同一排檢查瞭三遍,表情還特別嚴肅。嚇得整排人都以為自己犯瞭什麼錯,大氣不敢出。

直到他第四遍走來,隊首的那名士卒終於忍不住,開口詢問:“將軍,您都看四遍瞭,屬下們這陣法,究竟是哪裡有問題?”

趙懷璧愣瞭一下,這才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意識到隻要她在,自己就無法集中註意力,隻得懊惱地叫宋安知去問問她來幹什麼。

宋安知小步快跑到長生身邊,又小步快跑回去告訴他:“安陽郡主說是來慰問的,給將軍帶瞭禮物,還有話要對您說。”

有話要說?趙懷璧有點好奇,但又不想表現得很在意,淡漠地應瞭聲:“知道瞭。”又拖著,讓長生曬瞭好一會兒太陽才過去。

他故意不與她對視,做出一副百忙之中隻能抽出兩句話的時間給她,不能更多瞭的架勢,拍著鎧甲上的揚塵,問道:“郡主想說什麼,快說吧,禮就不必送瞭。”

長生從袖中抽出一方新繡的帕子,托在手上,遞給他,道:“原不是什麼貴重之物。隻是上次漁獵,將軍說起小時候養的魚鷹,模樣甚是懷念。長生回去後久久不能忘懷,便繡瞭一對在帕上,還望將軍笑納。”

原來當時自己言語間的細枝末節她都沒有錯過,是否說明她心裡有他呢?趙懷璧心頭一跳,有點激動,但還是板著臉,“哦”瞭一聲,沒有接。

長生又從腰間解下一個荷包,也遞瞭過去,道:“這個荷包裡裝的,是將軍上巳時送我的山茶。回去後,長生親手制成瞭幹花,放在荷包裡,味道還不錯。總共就做瞭兩個、將軍一個,長生一個,可好?”

趙懷璧的心臟又撲通撲通跳瞭幾跳,節奏比剛才更快瞭。他低頭看著她左右手托著的兩樣物事,都能看出用瞭心,但都不能解答他的困惑,令他十分糾結。

長生看出來他有所動搖,趁熱打鐵,嘆瞭口氣,道:“先前阿槿繡瞭好幾塊一模一樣的帕子,關系親近的人都送瞭,蕭三郎和我都有。但是長生比較笨拙,也沒有那麼多時間和精力,隻能繡一張,送給一個人,世間再無第二份同樣的心思瞭。”

“僅此一塊、一人、一份心思”這些話語,語氣雖輕緩,卻猶如重錘,重重地打在趙懷璧心上。頃刻間,所有顧慮都煙消雲散瞭,取而代之的是被這重錘擠壓出來的幸福感,迅速將他整個胸腔填滿。

那一瞬間,他看著她說話的時候小心翼翼地窺探他神情的樣子,覺得從未見過如此可愛的人兒,一種將她緊緊抱在懷裡的沖動油然而生。不過他握瞭握拳,還是克制住瞭,換瞭一種表達熱情的方式——將操練事務一股腦丟給宋安知,帶她去吃好吃的。

他將她手上的東西都接過來揣好,紅著臉道:“那個,既然郡主都親自跑這一趟瞭,要不,臣請郡主去吃薺菜餛飩吧。”

“好啊。”目標達成,長生很高興。

“郡主稍等,臣去換身衣裳就來。”趙懷璧說著,大步往回走,將身上的鎧甲卸瞭下來。由於激動,解佩刀時,不小心掉到地上,砸瞭自己的腳趾。為瞭不在長生面前丟臉,強忍著沒叫出聲。

長生在一旁看著,忍俊不禁地掩嘴偷樂,覺得雖然他快三十瞭,長得也高大威猛的,心性卻像小孩子似的,也很可愛,並為自己的計劃成功沾沾自喜。

另一邊,繁華的街市上,小販背著背簍,沿街叫賣:“枇杷,新鮮的枇杷。”

剛好感到口渴的廣德對於已被長生搶占先機渾然不知,聽見叫賣聲,抬腳眺望,隻見那枇杷上還沾著露水,看上去新鮮可口,煞是誘惑,打算買幾個來吃。於是她叫住小販,悠然自得地挑起枇杷來。

此時此刻,在傢害相思病害瞭兩個月的楊五郎也正好出來透氣。

卻說不久前,他第三次寫信向謝傢子抒發情愫,說瞭就算做不瞭戀人也想做朋友、唯願時常相見一類的話,結果收到一封謝二郎父親康樂侯的親筆回信。

原來謝二郎先寫瞭一封,而後自覺寫得不好,又找老爹代筆。康樂侯謝靈運何許人也,自是辭藻清雋、文采斐然。他揮筆作詩,酣暢淋漓寫就一首五言,格式精簡,意思也很明瞭:我兒子不想跟你做朋友,我們全傢都不想跟你做朋友。

據說還朗朗上口,迅速在臨川傳開,變成瞭孩童口中吟唱的歌謠。這下可好,楊五郎追謝傢子未果,還被整個謝氏拉黑瞭的事兒在兩地傢喻戶曉。

楊五郎得知,慪得差點沒吐血,在傢又悶瞭好幾天,差點投繩自縊。傢中長輩看不下去,非逼他出來走走,換換心情,趕緊“改邪歸正”,娶個合適的姑娘。

而今,他正巧來到市集,正巧看到女扮男裝的廣德那粉雕玉琢的側臉。好看不是問題,要命的是,一襲白衣勝雪,身姿單薄,越看越像謝麟。楊五郎隻覺那人生澀地跟小販砍價這等俗事,也能讓自己看癡瞭去,一時恍惚,竟跌跌撞撞地撲將過去,捉住廣德的手便深情呼喚:“謝郎。”

廣德嚇瞭一跳,忙叫他放開,一旁的仆役也上前拉扯。誰料楊五郎已被心中癡念折磨得幾近瘋魔,旁人說什麼都聽不進去,認定眼前人就是他朝思暮想的情郎,不肯放開,甚至激動之下跌坐在地,抱著廣德的腿號啕大哭,控訴“他”沒有良心。

轟動之舉引來眾多圍觀者,很快便將街道堵塞得水泄不通。

廣德氣急敗壞地想去踹他,但是這麼多人看著,好面子的她又不好意思,連自己的公主身份也羞於啟齒,隻好拼命上手掰扯。

她終歸是女子,身邊帶的也是婢女,力氣怎有魔怔的楊五郎大,根本撕扯不過。眼看褲子都快被楊五郎拉下去瞭,廣德也好想坐在地上跟他對著哭。

就在這時,突然聽到一聲“何人在此聚眾鬧事,王府車輿通行,還不速速讓開”的厲喝。廣德忙將求助的目光投向聲音傳來的方向,看清是長沙王府的馬車,欣喜萬分。

因著自己被楊五郎抓著,脫不開身,便命身邊的婢女去看看馬車上是何人,帶個話叫對方過來幫忙。她還不忘小聲叮囑,千萬別暴露自己的身份,丟不起這個人。

婢女領命,匆匆前去,詢問後得知車裡是安陽郡主和郡主的客人。婢女考慮到公主的面子問題,悄聲對車夫說,想叫安陽郡主出來說話。

車內的長生聽說來人是廣德公主身邊的侍婢,好奇地挑簾探出身來,問究竟發生瞭何事。

婢女湊上前,低語道:“啟稟郡主,奴婢與公主喬裝出遊,遇著個怪異公子,拖著殿下不放,非叫她謝二郎,還要她還情債什麼的。”

長生聽罷,隻覺此事實在離奇,縮回馬車裡,忍笑忍到面部表情扭曲的地步,對車裡的客人道:“前面是一個朋友,遇到點誤會,我去幫幫忙,煩請將軍在此稍候。”

這位客人嘛,當然是要帶她去吃餛飩的趙懷璧——廣德公主倒黴的“始作俑者”。

聽說長生要過去,趙懷璧也跟著探頭看瞭一眼,皺著眉頭道:“那拖拽郡主朋友的男子似乎精神不太正常,要不郡主在這兒等著,臣代勞吧。”說著便不顧長生阻攔,自己下車去瞭。

楊五郎還在那兒不依不饒,廣德心中一片悲涼。正在悲涼之際,忽見一英武男子撥開人群,來到她的面前,線條硬朗的俊臉上,一雙冷眼睨著楊五郎,揪住他的衣襟,拎小雞似的就給拎起來瞭,厲聲教育道:“人傢都說你認錯人瞭,不願意跟你走瞭,你還在此糾纏。堂堂七尺男兒,光天化日之下拉拉扯扯、哭哭啼啼、磨磨嘰嘰,比婦人傢還不如。我大宋男兒的臉都讓你丟光瞭,還不快回傢照照鏡子,考慮重投一胎!”

言罷,他朝人群外走兩步,一松手,“咣當”一聲把他丟在瞭地上。

楊五郎早上服散服多瞭,又沒怎麼好好吃東西,一直精神恍惚著,這會兒揉著摔疼的屁股,抬頭看著居高臨下的趙懷璧,隻覺遇到瞭面目猙獰的無常鬼使,嚇得臉色青白,卻還顫抖地指著他,嘴硬道:“你……你就算抓我進地府,以油烹、以火燒、以百蟻噬心、萬刃凌遲,也無法令楊某人對謝二郎的傾慕之情消磨半分!”

好一份感天動地的真愛,圍觀群眾一片嘩然。長生在馬車上看著,也不忍直視地抽動嘴角,揉瞭揉太陽穴。

終於,收到消息的楊府派仆役趕來,將死命掙紮的楊五郎架走瞭。

被解救的廣德視線自始至終仰望著趙懷璧,一時竟看呆瞭。隻覺天神下凡,他披著一身金光,就是專門來解救自己的。一顆雨後春筍般迅速萌發並茁壯成長的春心越跳越快,激烈的聲響震得她自己耳朵發麻。

於是她在這一刻,認定瞭趙懷璧就是自己要嫁的夫君、今生的命定之人。自己在紅塵中輾轉,一定就是為瞭遇著他,與他共渡情關。處於浪漫幻想中的少女顧不上,也壓根兒沒有心思去考慮,她的真命天子到底為何會在長沙王府的馬車上。

而對眼前“男子”的心意毫不知情的趙懷璧完成任務後,便朝他隨意一拱手,大步離去,回到馬車上,帶長生去吃餛飩瞭。

臨走前,長生還特地叮囑婢女轉告廣德,別在外面亂跑瞭,趕緊回宮去,萬一再遇見楊六郎楊七郎之流可沒人救她。

婢女覺得這種話自傢那位隻憑自己性子行事的主子是不會聽的,但還是盡職盡責,原原本本地轉述瞭。

沒想到廣德竟然握著她的手,激動道:“對,咱們回去!”

眼看她好像突然變瞭一個人,婢女很是費解:“校場不去瞭?”

廣德癡癡回味著剛才趙懷璧的英勇身姿,陶醉其中,道:“不用去瞭。”

那您這一趟到底是來幹嗎的啊……婢女皺著眉頭,不是很懂。

這邊廂,對回宮路上的廣德內心之波瀾動蕩亦渾然不知的長生,正與趙懷璧一同等餛飩。

他熟識的這傢小館子不大,隻容得下三張小方桌,來的大多是熟客。趙懷璧告訴長生,店傢從他的傢鄉來,做的是他傢鄉的味道,因此他才特別流連。

二人坐好,剛聊兩句,店傢便端上來一大碗熱氣騰騰的餛飩。白凈飽滿的胖餛飩,青翠鮮嫩的蔥花,幾片挺括的菜葉,幾隻曬幹的蝦米,湯面上泛著星星點點的油花,看起來很誘人。

但是隻上瞭一碗。店傢說,另一份還要現包。

長生大度地讓給趙懷璧,趙懷璧又讓給她。兩人讓來讓去,趙懷璧突然笑瞭:“好男不跟女鬥,臣就不跟郡主爭瞭。”說著主動拿起勺子,舀起一個餛飩,送到唇邊小心吹涼,剛想自己吃,轉念靈機一動,又遞到瞭長生面前。

長生對這個舉動稍顯錯愕,略為害羞地抿唇一笑,才撩瞭一下鬢角,湊上前去,就著他的手,張嘴把餛飩吃瞭。

其實她並不喜歡吃餛飩這種清湯寡水的食物,更不喜歡薺菜的味道,但還是在他帶著幾分緊張和期待的目光中細嚼慢咽,仔細品味一番,誇贊道:“好吃。”

“好吃就好。”趙懷璧松瞭口氣,滿意地笑瞭。

老板好像故意似的,這時才把另一碗端上來。為有來有往,長生也舀起一個喂給他。二人你喂我一個,我喂你一個,一碗餛飩吃瞭小半個時辰,直到湯全部冷掉才算完。

趙懷璧吃得滿足感爆棚,小小的餛飩鋪,小小的建康城,小小的天地間,仿佛都要裝不下他瞭。

長生身上也熱乎乎的,面色潮紅,額上滲出點點香汗。趙懷璧掏出她送給自己的帕子,幫她擦瞭擦,又小心地疊回去。

吃完餛飩,二人都覺得很飽。趙懷璧提議幹脆不坐馬車瞭,散步回去。

長生覺得可行,便叫車夫先行駕車離去,隻留瞭一個婢女遠遠地跟著,與趙懷璧一塊兒慢慢往回走。

暮色下的建康城古樸而恢弘,白墻黑瓦的房屋座座,寬闊的河道在屋宇間穿行,烏篷船在河面劃過,花草古木錯落,炊煙裊裊升起,夕陽將這一切勾勒上精致的金邊。置身其間,宛如走入一幅畫卷。

趙懷璧走著走著,又從路邊的梨樹上折瞭一根尚未凋謝的花枝遞給她。

長生接過來,忍不住笑,問他:“怎麼又是花?”

趙懷璧撓撓頭,想瞭想,老實道:“不知道,見著郡主,就想送花,想把全天下的花都送給你。”

“再帶我吃遍全天下的餛飩。”長生點點頭,瞭然道。

“對,哈哈哈。”趙懷璧低頭看她,繁花映在他的眸子裡,笑得滿目春光爛漫。

長生卻沒看到,手裡拿著花,低頭把玩,致力於把它修理成一枚發簪的模樣,好戴到頭上。因為過於專註,沒有看清腳下的路,不小心踩著自己的垂髾,絆瞭一下,身子向前猛地一傾,險些跌倒。

幸虧趙懷璧眼疾手快,伸臂去拉,穩穩地將她扶住,並用力向上提起。長生也在摔倒時下意識地向後仰,應著趙懷璧的動作,撞到瞭他懷裡。

“啊,都怪我不小心!”長生剛連聲說著,要從他懷裡出來,就感覺到他的胳膊一勒,更加用力地將自己抱緊瞭。

二人的身體緊緊貼在一起,長生能夠清晰地感受到他熾熱的體溫、結實的肌肉線條,和胸膛鏗鏘有力的起伏。向來自命落落大方的她也不免害羞起來,局促地站好,不敢動彈。

一陣微風吹來,卷起散落一地的花瓣,仿若蝴蝶在二人身邊輕盈起舞。周圍沒有人。就算有,也不會被此時此刻的趙懷璧看在眼裡。

連河中的流水聲仿佛也消失瞭,世界專門為他靜默。時間停駐,空間凝固,都在等他說一句話。趙懷璧用右手,從長生手中把那枝梨花拿過來,再用左手綰著她烏黑柔順,熠熠生光的長發,綰成一個婦人發髻的樣子,並將花枝作為固定用的發簪插瞭進去。寬厚並帶有薄繭的大手掌生怕碰壞它似的,輕輕撫摸著這個臨時發髻,發出沙沙的聲響。

他的嗓音也沙沙的,帶著絲絲顫抖,在她耳邊問:“不知郡主……以後願不願意為瞭臣挽發?”

長生心尖一顫,突然覺得感動得想哭。

過瞭這麼久,花費瞭這麼多心思,她終於等到瞭這句能夠打破命運的詛咒,為自己的前程帶來一片光明的話語,一時激動得不知如何是好,急忙抬眸,以赤誠的目光與他對視,熱切回答道:“願意,非常願意。”

趙懷璧的所有不安也都因這個眼神有瞭著落,看著懷裡的人兒,想低頭去吻此刻說出自己最想聽的這兩個字的嬌嫩紅唇的沖動無比強烈。但想瞭又想,他還是覺得不妥,控制住瞭。

他的臉色在她的註視下急促變紅,手一滑,扶著她的肩膀,“嗖”地一聲將她轉瞭個面,背向自己,咳瞭兩聲,語無倫次道:“那個……本帥……我……下官……臣……哎呀,反正,時候不早瞭,郡主該回去瞭,改日臣再去府上登門拜訪。”

長生蒙蒙地被他轉過去,蒙蒙地被他推開,蒙蒙地走瞭兩步,眨眨眼,又偏著頭,回眸找他確認:“將軍剛才說的話是認真的吧?”

“當然是瞭!”趙懷璧聞言瞪大眼睛,被她嚇瞭一跳,語氣有些急,“莫非郡主不是?”

“是是是……我也是認真的。將軍快點來哦,等你。”長生調皮地一眨眼,生怕自己留下再說錯什麼話,又惹得他反悔,抓緊時間告辭瞭。

堂堂一個郡主,語氣怎麼好像花娘,趙懷璧無奈地皺著眉頭,更覺全身燥熱。她熱得在外頭轉悠瞭好幾圈,待到臉上的紅潮消退得差不多瞭才回府。

回到府上,宋安知告訴他,皇帝剛剛派人來過,讓他明日進宮一趟,說是有要事商議。

趙懷璧以為邊境有異變,警覺地問:“說沒說是哪裡出瞭事?”

宋安知稍加回憶,道:“沒說。但看他的表情,似乎不是什麼壞事,倒像有好消息。”

聽說是好事,趙懷璧就放心瞭,美滋滋地覺得,說不定還能雙喜臨門。於是第二天一早,他高興地換上朝服進瞭宮。

上殿後,他發現皇帝果然神色如常,不像有噩耗煩擾,隻是有那麼點說不清道不明的傷感,特地招招手叫他:“愛卿啊,過來些說話。”

“是,陛下。”趙懷璧應著,走到瞭皇帝近旁,低著頭,視線落在皇帝椅子後面,與整個宮殿的富麗堂皇格格不入的兩件農具上。

皇帝沒有說正事,而是顧左右而言他,問起瞭他的傢庭。

“臣出身貧賤,傢徒四壁,小時候連衣服都是撿哥哥穿剩下的。不瞞陛下,如今傢中父老都靠臣接濟。臣連年在外征戰,也顧不上照看,打算過兩年北伐歸來後,再將他們接到建康生活。”趙懷璧說這話的時候,心裡已經盤算好瞭。既然要娶郡主,就不帶她到外面去過苦日子瞭,而是要把自己傢搬過來,在建康安傢落戶。

皇帝滿意地評價道:“是個孝順的孩子……”而後低頭把玩著手上的扳指問他,“喜歡建康?”

算是吧,主要是喜歡安陽郡主,趙懷璧這麼想著,點點頭。

皇帝的心思百轉千回。

趙懷璧是個非常優秀的年輕人,他心裡明白。但是自己就出身微寒,過過苦日子,豁出命去拼搏,好不容易才有瞭今日的生活,他又怎麼忍心讓自己心愛的小女兒再去受苦呢?

當初看中蕭子律,便是因為蕭傢即便被削瞭權,依舊是根基深厚的世族,有傢底和名望在那兒擺著。再說以蕭子律的能力來看,將來不靠門庭靠自己,也一樣能有不凡成就。

他對蕭子律的期待有多高?高到都覺得自己身後要告訴兒子嚴加提防的地步。

可是趙懷璧呢?武藝高強,戰功卓著。然而武將不比文臣,功勛都是拿命換的。日日刀頭舔血,說不準哪天就回不來瞭。要真到瞭那會兒,廣德怎麼辦?

這就是他當初沒有考慮趙懷璧的原因。

千算萬算,卻沒算到,廣德竟然自己看中瞭他。昨個兒也不知道是中瞭什麼邪,回來就嚷嚷著非趙懷璧不嫁,求父皇下旨定親。

皇帝懷疑趙懷璧本人在背後做瞭手腳,試探瞭他一下,結果趙懷璧壓根兒就不認識廣德公主這個人。皇帝也是不懂瞭。思前想後,到底還是尊重女兒自己的想法,對趙懷璧說,想把廣德公主許配給他。

趙懷璧一聽,傻瞭眼,半晌沒接話。

皇帝以為他是興奮過頭,笑道:“小夥子,這可是莫大的恩寵。廣德是朕最疼愛的女兒,你做瞭她的駙馬,朕將來定不會虧待你。”不但不會虧待,為瞭讓廣德過好,還得大加賞賜呢,他心裡嘀咕著。

誰知趙懷璧面色凝重,沉默瞭一會兒,竟雙膝跪地,回稟瞭句:“陛下厚愛,臣感激不盡。但是臣不能娶公主,還望陛下恕罪。”

“為何?”皇帝頓時面露慍色,自己都不介懷瞭,他倒還不樂意。

“這……”趙懷璧想來想去,決定實話實說,道,“臣已心有所屬,已經準備上門提親瞭,所以不能耽誤公主殿下。”

誰傢的女兒比公主還有面子,皇帝更不樂意瞭,冷聲問:“哦?不知愛卿看中的,是哪傢的女子啊?”

趙懷璧頂著巨大壓力,硬著頭皮答:“安陽郡主。”

“……”皇帝準備瞭一籮筐話,都被噎瞭回去,臉色更加不好看,那架勢,好像隨時準備提刀沖上前去砍點什麼東西似的。

整件事情從復雜變得更復雜。從情分上來說,他可以從別人傢搶女婿,但不好跟自己弟弟搶。畢竟征戰在外那些年,一直是這個弟弟代為盡孝,並幫他照顧妻兒。一將功成,不知道欠瞭人傢多少人情,所以長生不能明著得罪。從政治上來說,北伐是目前的頭號要務,也是他最大的心病,而趙懷璧是其中必不可少的一環,所以也不能怠慢。從心理傾向上來說,當然也不願意委屈自己女兒。

皇帝一時半刻也無法從中理清個頭緒,隻好告訴趙懷璧先不要急著去長沙王府提親,一切還需從長計議。

趙懷璧強忍著娶長生的沖動,勉為其難同意瞭。告退前,皇帝又叫住他,叮囑他千萬別說這話是自己說的。

天下尚無關在門裡跑出不去的流言,更何況皇宮裡的門每一道都是八卦愛好者的重點關註對象。皇帝還沒親自去跟廣德說結果,廣德便從別人口中得知——趙懷璧在老傢已經有瞭結發妻子,並不想娶她。

皇帝和胡婕妤來的時候,小公主正躲在被窩裡哭,說什麼也不肯見人。

胡婕妤強行扭瞭她的肩膀半天,才看見一雙腫成蜜桃的眼,一時心疼,也跟著哭:“你說你這孩子,現在該看開瞭吧,還不如到百濟去……”

“我不去百濟,我就喜歡趙懷璧!”廣德悲慟不已,一說話,眼淚就將苦澀灌瞭滿喉。

胡婕妤還想勸,一旁的皇帝被兩個女人哭得心煩,不悅道:“都別哭瞭!你也是,就不能少說兩句?自己親生的女兒,一天到晚想著往外送。”

“陛下,臣妾也——”胡婕妤又要聲辯,被皇帝不耐煩地揮手打斷,隻得把話咽回去。

廣德哭得差不多瞭,捏著濕透的帕子,回頭問皇帝,趙懷璧在老傢的發妻是什麼樣的人,委屈道:“我雖並非自小就是公主,但怎麼說也是讀聖賢書長大的,怎麼不比那鄉野村婦強,他為何看不上我?父皇,您再去跟他說說,若他隻是顧念情分,我也不會虧待瞭那婦人,定會多給些銀兩,幫她再找個夫君的。”

什麼發妻,鄉野村婦,哪兒跟哪兒啊。皇帝無奈地嘆瞭口氣:“趙將軍沒有發妻,他隻是有心上人瞭。這心上人你還認識。”

廣德一聽,心中又燃起瞭希望,忙問:“是誰?”

皇帝揉著脹痛的額頭道:“安陽。”

“竟然……是她。”廣德身子一顫,這才想通,為何自己明明看到的是長沙王府的馬車,過來幫忙的人卻是趙懷璧。

他們進展到什麼程度瞭?同進同出瞭?廣德思前想後,覺得不會。趙懷璧過瞭年才調任回京,短短三四個月,他們能有什麼深厚感情?於是心中更覺有戲,她也不哭瞭,揉著紅腫的眼睛,道:“那你們都別管,我自己找安陽說去。”

“你去找她說什麼呀?”胡婕妤擔心女兒鬧事,又引起皇帝的不滿,趕忙勸,“能說過人傢嗎,還是老實在宮裡待著吧。”

“娘!”廣德覺得她簡直無法理喻,一著急高聲喊道,“我又不是去找她打架,你急什麼?你就不能盼著我點兒好嗎!”

“這孩子……”胡婕妤被女兒教訓得臉色微紅,剛要聲辯,又被皇帝打斷瞭。

皇帝不耐煩地打道回宮,丟下一句:“得,你們年輕人自己解決吧,朕管不起,不管瞭還不行嗎?”

有皇帝這句話,廣德就放心瞭。

收拾心情、重整旗鼓的廣德,打算努力追求自己的愛情。反正長生和趙懷璧還沒定親,隻是趙懷璧口頭上說對長生有好感而已,還不知道長生那邊是怎麼回事兒呢。她不去挖挖這個墻角試試,總是不甘心的。於是趁著長沙王府設宴慶祝王妃生辰的時候,跟胡婕妤一起去瞭。

而長生自從那日得瞭趙懷璧的承諾,壓力減輕許多之後,也不著急瞭。最近她與擔任秘書監的二哥劉義慶已正式接手瞭主持收集散落在民間的書本典籍的工作,並計劃借此機會編撰一本民間故事集。她的心思專註於此,自然也就不知道皇帝向趙懷璧提過親,還被趙懷璧拒絕瞭的事。隻是偶爾閑暇,才會想想,趙懷璧怎麼還不來。

生辰宴上女眷雲集,宗室姐妹紛紛到場,聊些傢長裡短的瑣事。長生則與劉義慶湊在一塊兒,商議要不要新買一個院子,召集些門客,好共同編書。

二人聊的內容,將上前搭話的人都擋瞭回去,隻有廣德在附近轉瞭好幾圈,屢次上前,又屢次退後。長生發現,便與劉義慶暫別,前去問她是不是有事找自己。

“其實也沒什麼事……”廣德醞釀一番情緒,幹笑著問,“聽說,你最近一直在為婚事發愁,可有進展?”

原來是為這個,長生笑道:“有一點,約莫快瞭吧。”

雖然趙懷璧還未遣媒人上門,但是她覺得應該沒有大礙。

廣德聽完,眼中泛起一層霧氣,凝視著她,小心翼翼地問:“那,你喜歡他嗎,非常喜歡?”

“嗯。”長生眨眨眼,想當然地隨口答道。

“若是他被別人搶走瞭,你一定很難過吧。”廣德垂下眼簾,抿著唇,又問。

長生想瞭想後果,嘆道:“是啊,恐怕要鬱悶致死。”

廣德一陣沉默。

“怎麼瞭?”長生這時才察覺她有些不對勁,似是要哭,暗道一聲“不好”,想要上前安慰。然而手還沒碰到對方,廣德便捂著臉,哭著跑開瞭。

長生在原地發瞭半天呆,覺得她今日好生奇怪。腦海中浮現出街市上,她與楊五郎糾纏不清的那一幕,不由得嘴角一抽,想到她該不會是……看上楊五郎瞭吧?

不會不會,怎麼想這心動的方式也都太詭異瞭。於是她又擺擺手,否定瞭這個猜測。

真正得知廣德之所以行為可疑,是因為也看中瞭趙懷璧的消息時,已經是半個月之後的事瞭,告訴她的人還是唯恐天下不亂的那個蕭子律。

那日她到蕭府去,幫蕭槿參謀繡喜袍所用絲線的配色,遇到瞭他。

蕭子律正在傢中小花園裡與幾個友人閑坐清談,見她來瞭,遠遠地打招呼。

長生為沒有以袖擋臉深感懊悔,回瞭個禮,便想趕緊跑開。沒想到蕭子律叫她等等自己,而後走瞭過來,問她今日為何事而來。

長生說是幫蕭槿的忙,順便自己也學習學習,說完得意地問他:“你知不知道,命運的詛咒被打破瞭?”

“哦?”蕭子律語氣挑高瞭好幾度,顯得很是驚訝,“難道郡主還不知道?”

長生不明白:“知道什麼?”

“趙將軍和廣德公主的事啊。”

長生歪頭看看他,愈發不解。

“看來是臣說漏嘴瞭。”蕭子律手中折扇一搖,擋在嘴上,眼神似笑非笑道,“郡主口中打破詛咒之人,莫不是指趙將軍?可是臣怎麼聽到一個說法是,陛下準備把廣德公主許配給他,而將軍本人也同意瞭。”

長生不以為然,嗤笑道:“不可能,趙將軍不是出爾反爾的人。”

蕭子律隻挑眉,不說話,意思很明顯:那可不好說。

兩人目光交鋒,對弈瞭好幾個來回,蕭子律看她表情略微有些動搖,又追問道:“那麼,趙將軍可去府上提親瞭?”

長生還真無言以對,思考片刻,決定也不在這兒自己瞎猜瞭,幹脆親自去找趙懷璧問問。蕭子律大方地表示願意陪她一起去,現場看看新鮮的笑話。

要說趙懷璧也是從事保密工作的一把好手,皇帝不讓他說,他還真就把那日在殿上交談的內容牢牢鎖在心底,回來後隻字未提。為瞭不在長生面前說漏嘴,連她的面都沒敢見。這麼多天過去,也是忍得十分難受。

得知長生找上門來,他一時興奮,一時又很糾結,在房間裡無頭蒼蠅似的團團轉。前腳邁出門檻,想想覺得不妥,後腳又要退一步。如此反復半天,才強行把屁股按在椅子上,硬著頭皮讓宋安知去回,說他有事忙,不能見。

可是宋安知走後,他又按捺不住,偷偷跟上去,躲在影壁後暗中窺探。

宋安知回到門口,將趙懷璧的說法轉述給長生,說軍中事務繁忙,將軍一時挪不開身,不便待客,有什麼事過幾日再說。

話是宋安知說出來的,長生信瞭。但是蕭子律在邊上好死不死地追問,何事這麼忙。

宋安知想瞭想,覺得他好像每天忙得最多的就是在院子裡踱步撓頭,這該怎麼向外人描述?隻好無奈地表示自己也不知道,大概是黃河南北一日未統一,將軍就一日吃不下飯、睡不著覺吧。

“依蕭某看,莫不是反悔瞭,不知道怎麼說,才故意躲著不見我們郡主的吧?”蕭子律眉梢一挑,做出一副看好戲的表情。

沒等宋安知答話,趙懷璧待不下去瞭,生怕長生誤會,理理衣袖,從墻後繞出來,假裝自己是剛剛才到的,哈哈大笑著接道:“蕭兄說的哪裡話,趙某豈是那等言而無信之人。著實是近日太忙,分身乏術啊。”

既然當事人都到瞭,蕭子律也就把自己聽見的傳聞說瞭出來,當面對質,問趙懷璧可有此事。

不能說,趙懷璧暗暗握拳提醒自己,尷尬地笑道:“都是些謠傳,謠傳。”

“這麼說,將軍與廣德公主之間是清白的咯?”蕭子律笑瞇瞇道,“那還真是在下誤會瞭,多有得罪,還望將軍見諒。”

話音剛落,便聽遠處傳來一陣車輪聲,一個內侍高聲通傳:“三殿下到,廣德公主到。”

門口戳著的幾人面面相覷。

三皇子一挑簾,見大傢擠成一團,樂瞭:“你們都在這兒幹嗎呢?”

“隨便聊聊。”長生哂笑,心想:說曹操曹操真就到瞭,天底下的事還真是巧。

蕭子律臉上看熱鬧的表情更明顯瞭。

趙懷璧有那麼一點點想死。

之前廣德公主要來拜訪,他一直稱病,如今人傢都到門口瞭,再做偽裝為時已晚,趙懷璧隻好請大傢一同進去說話。

三皇子卻說:“不必瞭,自打將軍回京,本宮一直想找將軍聊聊,可惜今日才得空。特給將軍備瞭一份薄禮,還望將軍賞光,跟本宮去看看。”

趙懷璧不想去,客氣半天。後來聽三皇子說是上好的戰馬,又有點心動。

蕭子律在一旁搭腔,稱自己也素愛寶馬良駒,想去看看。

明顯沒事找事,長生嫌棄地瞟瞭他的手杖一眼,小聲嘀咕:“你愛什麼馬?”

“呵呵,郡主就不好奇,這二位殿下在打什麼主意?”蕭子律側身靠近她,用隻有二人能聽見的音量輕聲回瞭句。

說實話,有那麼一點,長生沉默瞭。

三皇子大方道:“巧瞭,既然如此,那大傢就一同去吧。”

於是宋安知備瞭馬車,一行人跟在三皇子的車輿後頭,一路來到校場。果然新到一批戰馬,已經有不少將士湊過去圍觀瞭。

趙懷璧不愛錦衣華服、珍饈美饌,對金銀玉石也沒什麼研究,唯獨見到寶馬良駒、快刀利刃眼睛發直。他徑直走過去,撫摸著一匹棗紅色高頭大馬的鬃毛,感慨道:“好馬,好馬。”

“將軍快試試。”三皇子趁機提議。

馬是給兵營的,又不是給他一個人的,趙懷璧便也敬謝不敏,牽著那匹棗紅色大馬,英姿颯爽地跨步上鞍,揚鞭在校場內跑瞭一圈。回來之後又由衷地慨嘆一遍:“真是好馬。”

“將軍喜歡就好。”三皇子很滿意,又說來都來瞭,機會難得,大傢不妨都試一試。說著自己也牽瞭一匹。

蕭子律和長生都會騎馬,聞言各自選瞭一匹,跟著翻身上馬。

隻有廣德還在地面上,表現得很著急,委屈道:“可是我不會騎呀,你們都騎馬去玩,要把蕙姬一個人丟下嗎?”

“好說,讓趙將軍教你就是瞭,將軍可是騎術高手,現成的師父。”三皇子說著,咧嘴一笑,對身旁的蕭子律和長生道,“我們先去跑一圈,比試比試?”

蕭子律瞇眼笑,瞥著長生,仿佛在用眼神對她說:你看,我說這姐弟倆要搞事吧,而後才回道:“蕭某陪殿下比試就好,就不必帶郡主瞭吧。”

“蕭兄有所不知,別看安陽是女子,騎術也不一般,本宮還真未必比得過她呀,慚愧慚愧。”三皇子連連搖頭,大有必須帶她的意思。

長生也就從瞭他的意,看看他在搞什麼陰謀。三人並列一排,說好比賽一圈,看看誰先回來。

而趙懷璧則留下負責教廣德公主騎馬,臉上寫瞭一萬個不樂意。

三人策馬疾馳,騎瞭一圈回來。長生離老遠就看見,趙懷璧還是沒能成功讓廣德騎到馬背上。

廣德有些膽小,從小就怕,大到八哥小到蒼蠅,各種類型可以靠近她的活物,更不要說一匹高頭大馬。馬兒稍微粗重點喘個氣,她都要往回縮兩下,可憐巴巴地看向趙懷璧。

趙懷璧在一旁鼓勵她,告訴她這是一匹訓練有素的戰馬,很安全。

她還是費瞭好大勁,才克服心理恐懼,爬上馬背。馬兒擺瞭下脖子,又把她嚇得尖叫,眼淚都快掉下來瞭。

長生回來的時候,她正好在哭著喊著不玩瞭,非要趕快下馬。趙懷璧忙著安撫她的情緒,對她道:“殿下不要一直踢馬肚子,容易發生危險。”

不提還好,一提“危險”二字,廣德徹底不敢動瞭,眼淚在眼眶裡直打轉。

趙懷璧萬般無奈,想找三皇子幫忙,讓他把這個嚇傻瞭的公主抱下來。三皇子卻對自傢親妹子的悲慘遭遇視若無睹,拉著蕭子律又跑瞭一圈,還招呼長生一起去。

長生應下來,故意跑得很慢,回頭關註著二人的動向。

眼見廣德已經馬上就要喊救命瞭,一刻也不能再等。沒辦法,趙懷璧隻好自己動手,道聲:“得罪瞭,公主。”而後單手環腰,稍一用力,便將她從馬背上抱瞭下來。

驚魂未定的廣德公主嬌呼一聲,腳下一軟,倒在瞭趙懷璧懷裡,捉著他的衣襟,低聲哭瞭起來。

溫香軟玉在懷,趙懷璧臉色通紅,一時推也不是、不推也不是,僵在原地,動也不會動。半晌他才清清嗓,幹啞地勸道:“公主,那個……沒事瞭,要不,您先放開臣……看看受沒受傷?剛才臣動作粗魯,怕公主扭著……”

廣德這才說好,讓他扶自己到一旁坐下,抽泣著揉揉腳踝,道:“好像撞到瞭一下,但是不怎麼疼,應該沒事。”

趙懷璧尷尬地撓撓頭:“那就好。”

廣德嘆瞭口氣,又泫然若泣,沮喪道:“將軍是不是覺得蕙姬特別沒用。”

趙懷璧連忙擺手:“沒有沒有,女孩子傢本來就不用學會騎馬,上馬打仗那都是男人們的事。”

正說著,賽馬的一行人回來瞭。長生也學著蕭子律的樣子,微微挑起眉梢,與他對視一眼。蕭子律表情分外妖嬈,比他畫的畫還好看。

三皇子見廣德滿臉淚痕,仿佛剛剛明白過來發生瞭什麼,急急忙忙下馬來安慰,對其他人抱歉道:“既然舍妹受瞭驚嚇,我等就先行告退瞭,諸位再多玩一會兒。”說著去扶廣德,準備見好就收。

趙懷璧總算是松瞭一口氣,卻聽長生叫三皇子:“義隆哥哥,你留下,你們男人們一起玩吧,正好我也累瞭,我送蕙姬回去。”說完,幹凈利落地翻身下馬,抖抖衣袖朝廣德走去。

三皇子拗不過她,隻好同意。

往皇宮去的路上,長生窩在馬車裡,抬袖打瞭個哈欠,好整以暇地看著廣德,問道:“蕙姬,剛才演的是哪一出啊。”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廣德試圖裝傻,卻被長生拆穿,隻好絞著帕子,囁嚅著承認,“不管你怎麼想。首先我不知道你也會來,其次我也沒想那麼丟臉,以為自己能克服恐懼,學會騎馬,然後跟他一起騎一會兒來著。”

長生基本明白瞭:“所以,你對趙將軍也有想法?”

廣德又絞瞭一會兒手帕,下定決心,點頭道:“對。事到如今,我也不瞞你瞭,我對趙將軍是真愛。不管你們之前有什麼,我都得為自己的終身幸福爭取爭取。”

長生沉默片刻,驀然一笑:“巧瞭,我也必須爭取。”

“既然如此。”廣德緊咬丹唇,咬得快要流出血來,抬眸看她,泛紅的眼眶中點燃瞭幾許倔強的血光,道,“那我們就一決高下吧。”

“原來今日蕙姬是來向我下戰書的。”長生插著手,挑眉道。

“其實生辰宴上,我就已經決定瞭,哪怕你會恨我。”廣德說著放下手帕,開始摧殘袖口。

長生想瞭想,瞇著眼睛,笑著應戰:“那好,你我今後各憑本事。還望堂姐下次計劃進展順利些。”

此時此刻,她看不到自己的表情,不知道同蕭子律習慣性的動作有多像。

從那以後,二人便正式開始瞭爭奪趙懷璧的明爭暗鬥。

聽說長生給趙懷璧送瞭親手繡制的香囊和手帕,廣德也要繡。

來給她做幕僚的小黃鶯趕忙勸阻,說起前年自傢二姐出嫁的時候,她特別熱情地要給人傢繡嫁衣,結果繡完,人傢哭瞭一個多月,想到要穿著那身針腳慘不忍睹的衣服出嫁就覺得不如出傢好,勸她還不如送一條白佈好。

聽說長生還和趙懷璧一起去漁獵瞭,廣德也嚷嚷著要讓三皇子約趙懷璧一同漁獵,順便也帶上自己。

小黃鶯又勸她三思,本來就暈船,要是真去瞭,到時候是捕魚還是救她就不好說瞭。

廣德很泄氣,發脾氣把宮裡的花瓶又往地上砸瞭一遍,帶著哭腔問:“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說我到底怎麼辦,難道就眼睜睜地把他拱手讓人嗎?”

“非也非也。”小黃鶯笑容嬌媚,拉著她在銅鏡前坐下來,對著鏡中的她道,“殿下有一樣女人最好的武器——眼淚。眼淚是女人魅力的精華,好好運用,定能讓趙將軍憐香惜玉。試問哪個英雄不愛美人,卻會跑去喜歡安陽那種假小子呢?將軍之前呀,一定是沒怎麼接觸過女人,才會被她迷惑。隻要殿下經常出現在他眼前,他眼裡自然就容不下安陽瞭。”

廣德仔細想想,覺得十分有道理。

於是本來就愛哭鼻子的廣德公主變得更加多愁善感。鴻雁傳書給趙懷璧,字裡行間都是深閨愁苦,還抄瞭曹丕的“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漢西流夜未央”之類的話。趙懷璧沒看懂,就回瞭幾個字,叮囑她睡覺把窗子關好,她要哭上一哭;邀請趙懷璧同遊賞春,趙懷璧去是去瞭,還招呼瞭一群同袍,她要哭上一哭;共同赴宴,趙懷璧陪長生說話瞭,沒跟她說話,也要哭上一哭。

一來二去,趙懷璧也很痛苦。

某天,廣德公主又到校場來探班,非要親手給他擦汗,他不願意。

廣德立刻哽咽道:“將軍連這麼點小小的心意都要拒絕,莫不是嫌棄蕙姬……”

別說,小黃鶯的理論在趙懷璧身上見效十分顯著,他見狀立刻放軟語氣,忙解釋並不是這樣。

“那是怎樣?”廣德眼淚汪汪地瞧著他問。

趙懷璧答不上來,隻好咬著牙,蹲下來讓擦瞭。

這事兒傳到長生耳朵裡,次日長生也來探班。不提他昨天跟廣德怎樣怎樣的事,隻說自己帶瞭好吃的,讓他分給將士們一起嘗嘗。然後自己拿瞭一塊綠豆糕,掰成兩半,與他分著吃。

穿著一身藕色衣裙的少女,簡單地用嵌著白玉蘭花的木簪隨意往光華動人的秀發上一插,氣質恬淡清純,宛若出水芙蕖。她坐在校場的木頭架子上,閑閑晃著腿,一邊吃糕點,一邊同身邊倚靠著木架站立的鐵鎧將軍談笑風生。遠遠看著,真是一幅賞心悅目的畫面。

將士們吃著長生帶的點心,對於將軍受此待遇,都覺得十分羨慕嫉妒恨。有人嘆道:“安陽郡主活潑開朗,聰慧可人;廣德公主柔弱多情,惹人憐愛。別說將軍瞭,要是我選,我也選不出來。”

話雖這麼說,實際上不管廣德再怎麼努力,有宋安知這個“內奸”在,長生總能領先一點點。所以廣德總是蠢蠢躁動,長生始終有恃無恐。

長生多跟趙懷璧說瞭兩句話,廣德就對內容十分在意,總要旁敲側擊地打聽打聽,並為趙懷璧看長生的一個眼神醋意橫飛,事後定要來鬧上一通,哭訴自己的鬱結。長生對於趙懷璧和廣德之間的事,好像並不在意似的,很少表現出不滿。

倒是趙懷璧有點在意,主動對她說:“公主昨天來瞭,又要學騎馬,結果好不容易能在馬上老實坐著瞭,卻說什麼也不敢碰韁繩。最後沒有辦法,還是臣上去幫忙牽的,帶著她一起騎瞭一圈算完。”以試探她的反應。

長生聽完,笑得前仰後合,問道:“嚇得哭鼻子瞭嗎?”

“倒是沒有。”

“那可真有點遺憾。”

“嗯……郡主就沒什麼別的想說的?”趙懷璧說著,暗自關註她的表情。

“別的?”長生迷茫地轉頭問,發現他眸光異樣,不解地問,“你今天怎麼瞭?”

“沒什麼。”趙懷璧仰頭,打開水囊,心情復雜地猛灌瞭一口。

長生覺得他的語氣有些落寞,喝水的姿態也有點落寞。二人之間的空氣流速驀然慢下來,致密地向下沉去。

她也說不清為何會有這種感覺。有種思緒在她腦海中飄忽不定,難以捉摸,直到發生瞭這樣一件事,才讓她看得清楚明瞭。

四月廿三,是蕭槿和蕭子律的祖父八十大壽的日子。如此高壽,實乃難得,蕭府舉辦瞭一場盛大的宴席,邀請建康城的公卿貴胄都來參加。長生、廣德和趙懷璧也出席瞭。

管弦絲竹齊奏,舞姬仙袂飄飄,場面好不熱鬧。

長輩們坐在一邊,小輩們坐在一邊。長生和廣德離得很近。趙懷璧與幾個同袍一同去對面祝酒,回來的時候路過二人所在的位置。

胡姬們飛快地旋轉著,足上的金飾發出輕快悅耳的叮當聲。一片輕紗翻飛,火焰燃燒跳躍般令人炫目的紅。

就在這時,剛巧一個身體不適的胡姬轉瞭幾圈後有些眩暈,不小心摔倒瞭。摔倒的時候,又剛好不小心撞到瞭旁邊的同伴。這個同伴剛好撞到趙懷璧。趙懷璧當時正在與身後的人說話,剛好沒有註意。兩個人的重量突然向他砸來,他一個沒站穩,剛好跌倒在長生和廣德面前。手上拿的琉璃樽剛好摔在桌角,碎裂時的一塊殘片紮到瞭他的掌心裡。

趙懷璧吃痛,不由得吸一口涼氣,迅速將殘片拔出來,用力按壓住傷口,可是血還是流瞭一片。

周圍人大呼小叫,一驚一炸。他起身想對大傢說一點小傷而已,沒有大礙,不必擔憂。抬頭卻發現,原來眾人並不是對他的傷勢做出反應,而是因為碎片中的一塊飛濺起來,擦著廣德的面頰劃過,在她耳根處留下瞭一道細細的紅痕。

將軍身上的疤,再大也是小事;公主臉上的傷,再小也是大事。廣德又驚又怕,一邊顫抖地撫摸著自己的臉頰,一邊還不顧身邊人的關心,而是撥開人群沖上前,詢問趙懷璧傷得重不重、疼不疼。她深情註視著他的傷口,眼眶裡又起瞭一層大霧,一場暴雨即將傾盆而下。

傷瞭個公主,趙懷璧心裡有點慌張,也有點內疚。一安慰她沒事,隻是擦破一點皮而已,不會留疤的,一邊說自己要出去清洗一下傷口,盡快包紮,要不也順便幫她處理處理。

廣德低低抽泣著跟去瞭。

本抱著相同的想法,他欲上前關心慰問的長生則留在原地,低頭看瞭看自己的手,心頭滋味一言難盡。

有仆役上前,動作迅速地將東西收拾好。蕭子律又過來重新招呼大傢落座,宴會很快恢復正常,仿佛剛才隻是發生瞭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小插曲。

大傢以為地上的一攤血都是趙懷璧流的,沒有人註意到長生袖口正在慢慢洇開的赤紅。

原來趙懷璧摔倒的時候撞到瞭她的桌子,當時長生正拿著從仆役那兒要來的小刀努力切面前的一條羊腿,失手在自己的虎口上來瞭一刀。但是她沒有叫,也沒有哭,隻是用另一隻手按著,久久沉默不語。她不是不想說話,而是看到趙懷璧一臉擔憂地扶著廣德走出去之後,覺得事情的發展跟自己想得一點也不一樣,一時不知道該如何應對瞭。

正在她發呆之際,突然感到手腕被人用力捏瞭一下,接著整個人被拖瞭起來。蕭子律一邊拽著她往外走,一邊罵她:“傻瞭嗎!流血瞭都沒看見?”

“啊——”長生愣愣地回瞭句,“沒事,不疼。”

蕭子律冷眼瞟她:“郡主以為蕭府的刀都沒磨過?”

“你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長生也回翻他白眼。

設宴的瑞鶴樓離蕭子律的住處很近,他幹脆把她帶到自己的書房裡,幫她清洗上藥。

蕭子律的書房與書架層層疊疊,以安放眾多藏書的長生的書房不同,看上去十分簡潔有序。最先吸引人視線的是一張寬大的雕花紫檀木桌,上面整整齊齊地擺放著兩沓厚厚的生熟宣紙,兩個黃楊根雕制成的蒼勁枝條造型的筆掛上,掛有由粗到細規格不一的數十支毛筆,又有一白玉石床放置按照長短順序排列好的各色墨錠五根,供平常書寫作畫之用。向書桌對面看去,便會發現他的書房裡沒有書架,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格子比書架更高的置物架,上面陳列著他的各式手杖。青竹的、紫檀的、黃花梨的、白玉的等等,每一根都擦拭得一塵不染、熠熠生光。

長生看著那一排手杖,頭昏腦漲,隱隱作痛,覺得它們好像都在眼前轉圈……大概是真的有點喝多瞭吧,她這麼想著,便靠在椅子上,疲倦地揉瞭揉太陽穴。目光註視著自己手上那道一指長的傷口,有種不真實的感覺。

蕭子律半跪在地上,用一種綠色的藥膏在上頭塗來塗去,冰涼冰涼,引出絲絲刺痛,紮進她的心裡。

“疼嗎?”看她蹙眉,蕭子律握著她的手腕問。

長生搖搖頭,又點點頭:“有點。”

“累瞭就在這兒歇會兒,等會兒臣派人來叫郡主。”大概是因為她受瞭傷,他才難得溫柔地對她說話。

長生卻不領情,見他塗完藥,便起身道:“我還是去阿槿那兒吧,免得回頭又有人說我們倆的閑話。”

她可不想再對趙懷璧解釋一遍瞭。

蕭子律聳聳肩,站起身來,隨意晃瞭晃手杖,表示都聽她的,然後叫瞭個仆役來,送她去蕭槿的住處,順便囑咐幫她找身不帶血的衣服換上。

待到確認長生老老實實跟著仆役走瞭以後,蕭子律才折返回瑞鶴樓,趙懷璧和廣德已經回去瞭。

趙懷璧見長生不在,四處尋找未果,一打聽,聽說她是跟蕭子律一起出去的,眸光暗瞭暗,有點不高興。蕭子律一回來,他便第一時間上前,詢問長生的下落。

蕭子律沒有直接回答,而是用一種很好奇的眼神上下打量瞭他一番。

趙懷璧不明所以地摸摸自己的臉,詫異地問:“趙某臉上有東西?”

“沒有。”蕭子律微微一笑,搖瞭搖頭,道,“蕭某也不知道郡主去哪兒瞭。不過,蕭某有一句話想跟將軍說。”

“請賜教。”趙懷璧客氣地一拱手,手上的繃帶綁得歪歪扭扭,一看就是廣德的手筆。

“郡主她這兒有點問題。”蕭子律一邊註視著那根佈條,一邊點瞭點自己的額頭,道,“但是她隻是不會哭,不代表不會痛。”

趙懷璧面色一沉,詰問道:“蕭中散這是何意?”

蕭子律卻不說瞭,笑道:“蕭某還要招呼客人,將軍自行體會吧。”而後轉身便走。

留下本就心裡不痛快的趙懷璧抓心撓肝的,更加不爽,自己和長生的事情,什麼時候輪到他蕭子律來置喙瞭?

然而不滿歸不滿,又坐瞭一會兒,見長生還沒回來,他終究放心不下,起身欲尋。剛好長生自己回來瞭。傷口上好瞭藥,擋在袖中看不出來,又借瞭一身蕭槿的衣服穿,幹幹凈凈沒有污漬,一切看上去都那麼自然。

她若無其事地從門口晃進來,路過他的時候,還笑著朝他揮揮手,然後坐下繼續吃羊腿。

旁人問起衣裳的事兒,她隻說是因為剛才灑上瞭酒,對受傷隻字不提。

趙懷璧定定地註視著她,目光錯綜復雜,有疑惑,有不滿,亦有所期待。

長生吃著吃著,感覺到這道視線,轉頭與他對視,又笑瞭一下,用刀插著羊腿肉,做口型說:“味道很好。”

笑容甜美大方,趙懷璧看在眼裡,卻覺心煩意亂,自己的那份羊腿也沒吃好。不知道那隻羊哪裡得罪瞭他,看著就生氣。

過瞭會兒,廣德嘟囔著身體不舒服,又是頭疼又是臉疼的,一個勁兒地往趙懷璧身邊靠,眼巴巴地求他:“將軍能不能送蕙姬回去?”

“這……不太好吧。”趙懷璧看她喝得有點多,覺得孤男寡女夜半同行,有失體面,叫她去找旁人。

廣德不依,扯著他的衣角撒嬌,不要旁人,偏要他。

趙懷璧被她磨得稍稍有些心軟,猶豫著,朝長生的方向看去,心中似乎期待她來阻止自己。然而她並沒有,隻是淡淡瞥瞭一眼,又低頭去吃羊腿。

趙懷璧愈看羊腿愈氣,後半輩子都不想吃羊瞭,幹脆扶住廣德,道:“好,那臣就送殿下一程。”

“嗯嗯!”廣德高興地連連點頭,一路進瞭馬車,繼續黏在他身上。

夤夜悠長,寒露微涼,但他的身邊格外溫暖,仿佛足以護她一世無憂的,遮風避雨蔽的高墻。廣德抬眸凝視趙懷璧的側臉,難以克制洶湧澎湃的欲望,湊上前,在他的唇邊蜻蜓點水地印下一吻。

趙懷璧嚇瞭一跳,閃身推拒:“殿下……”

沒想到這個反應反惹惱瞭她。廣德委屈地嘟起嘴,嬌聲嬌氣道:“將軍就那麼討厭蕙姬嗎?”

趙懷璧拼命擺手:“不敢不敢。”

“那為何不願,蕙姬究竟比長生差在哪裡?”廣德不服氣,幹脆心一橫,閉著眼睛,再次上前,不偏不倚,吻住瞭他的唇瓣。

美人熱情似火,趙懷璧承認自己還沒修煉到坐懷不亂的境界,也許對她也確有那麼點憐香惜玉,因此反手一推,竟然沒推動。

廣德更加得寸進尺,整個人都撲到他身上,把他壓在角落,進一步索取。

柔軟濕潤的觸感令他片刻神志迷離。就這樣吧,或許這樣也好,有一個嬌滴滴的,有些任性的姑娘,依賴他,霸占他,眼裡隻有他,令他充分感受到自己是被註視,被需要,被愛慕的。而不用耗費心神,在反復推敲對方對自己的愛究竟有幾分的過程中飽受煎熬——有那麼一瞬間,他腦海中閃過這樣一個念頭。於是放任瞭自己的身體,一動不動,任她吻瞭許久。

直到她曖昧地喘息著,在他身上亂蹭,蹭開他的衣襟,絲絲涼風才吹得他驟然清醒,一把將身上的女子推開,拱手道:“殿下請自重。”

“你——”廣德羞憤難當,“哇”的一聲開始號啕大哭,歇斯底裡地朝他喊道:“趙懷璧,我喜歡你、喜歡你啊!我知道你心裡有長生,我比不過她,可是我也勸說過自己幾百次要放棄瞭,就是放不下啊,你讓我怎麼辦?你就不能好好看看我,給我一次機會嗎?”

趙懷璧有口難言,好在馬車已經駛到宮門口。這個危險的夜晚,有魑魅魍魎在陰暗的角落裡蟄伏,誘惑獵物走向深淵。他害怕自己再犯糊塗,行差踏錯一步,便將造成無法挽回的後果。因此不顧她的哭喊,執意將她送下馬車,交給宮人接管後,迅速離開。

馬車裡隻剩他一個人,卻殘留著胭脂的香氣與濃情的熱度。趙懷璧埋頭嘆瞭口氣,啞聲對外面駕車的人道:“今天的事,就當沒發生過。”

臨時被長生抓來充當車夫的宋安知壓瞭壓鬥笠的帽簷,苦笑著應瞭聲:“是。”

宴會結束後,趙懷璧受傷一事便在建康城不脛而走。輿論風向一邊倒地支持廣德,議論著安陽郡主有多可怕。趙將軍在外面打瞭十年仗,手上從來沒受過傷,隻是因為跟安陽郡主稍微走得近瞭些,吃個飯便傷著瞭。若是再這麼下去,哪天萬一喝口水嗆死,未免也太令人痛惜瞭。

就連長生最好的朋友蕭槿也不支持她,嘆著氣問:“你說你到底為什麼要跟廣德較勁,為瞭一個趙懷璧,值得嗎?”

長生一臉震驚:“怎麼不值得,要不我就得去百濟瞭。你覺得百濟嚇人還是廣德嚇人?”

“可你又不是隻有趙將軍一人可選。”蕭槿糾結半天,終於下定決心,明明白白告訴她,“我覺得你真的可以考慮一下我三哥。”

長生樂不可支,仿佛聽她說瞭一個天大的笑話,笑得眼淚都出來瞭,才道:“絕不可能,我對他沒有任何好感。一個大男人,因為小時候那點破事小肚雞腸,一點也不大度。你看宋安知和義符哥哥,還有趙將軍,他們都不信那些,也不會成天惦記打擊報復。”

“這……”蕭槿不知道該怎麼解釋,半晌後憋出來一句,“三哥他不是你想的那樣。”

可長生問她那是哪樣,她又說不清楚瞭,最後隻得不瞭瞭之。長生告訴蕭槿,自己是不會放棄的,即使外面有這些風言風語,即使有廣德橫插一腳,她也會堅持跟趙懷璧走到一起。

這是一場她和廣德之間的戰爭,她不會認輸。

然而話是這麼說,留給她們一較高下的時間卻不多瞭。遲遲等不到答復的百濟又派瞭個使團來訪,大有催促之意。

皇帝對使團表達瞭自己的態度,招待他們在京師吃喝玩樂可以,但是婚事還得從長計議。另一邊則把壓力全丟給瞭趙懷璧,讓趙懷璧做決定,自己則和長沙王約好誰也不插手,做起瞭甩手掌櫃。

趙懷璧萬分糾結。來自皇帝的壓力、輿論的壓力、廣德和長生的壓力和心裡的猶豫,讓他幾乎透不過氣來,幹脆每天沉迷操練,誰也不見。

然而長生聽說百濟又派瞭人來,卻有點按捺不住,三番五次遞名帖到趙府。最後,還是宋安知在一旁勸說,反正早晚都要解決,不如快刀斬亂麻為好。趙懷璧才同意與她在漁獵的那艘畫船上會面。

二人在船艙內的竹席上,隔著琴案相對而坐。自打蕭府壽宴之後,多日不見,再見面氣氛有點尷尬。

長生率先試圖緩解,抬手給他倒瞭杯茶,開門見山地問道:“將軍自從那日說起上門提親一事,已經過去快兩個月瞭,不知想好日子瞭沒?”

趙懷璧低頭看著面前的茶湯,沉默一會兒,反問她:“郡主想跟臣成親,是因為什麼?”

長生被問得一愣,旋即失笑,答道:“當然是因為心悅將軍。”

趙懷璧卻用懷疑的目光看向她,聲線略沉,道:“難道不是因為不想去和親,打算隨便在建康找個人嫁瞭?”

長生也低頭去看茶湯,仿佛能看出什麼來似的,心虛道:“當然不是。”

“是嗎,可是臣以為,郡主並不喜歡臣呢。”既然來瞭,趙懷璧也打算一次把話說清楚。

“為何?”長生放下茶盞,偏頭看著他,不明白他想說什麼。

趙懷璧嘆瞭口氣,不太情願地說:“郡主還記得,上巳那日臣為何突然離去嗎?是因為臣那時候就有點喜歡郡主,見郡主同蕭中散關系親近,心裡不太舒服。”

“我懂。”長生點點頭。

“可是郡主呢?”說到這裡趙懷璧英俊的劍眉不由自主地皺成瞭一團,“郡主對於別的女子接近臣一事,好像從來沒有過什麼反應。臣抱廣德公主下馬的時候沒有;臣扶著廣德公主去療傷的時候沒有;廣德公主抱著臣哭,臣沒有辦法隻好幫她擦眼淚的時候也沒有。”

他說著,苦笑瞭一聲:“郡主總是那麼平靜,臉上帶著笑,張弛有度。從來不會因為這些小事著急上火、情緒失控,是不是?”

長生不說話瞭,低頭啜瞭一口茶,陷入沉思。

“可是真正喜歡一個人,不是應該像公主那樣的嗎?會在意對方對別人的態度,想要將他的身心完全占據。臣能從公主殿下那兒感受到這種強烈的欲望,但是從郡主這裡……”趙懷璧一口氣把茶喝完,覺得今日的茶特別苦澀,又問瞭一遍,“所以,郡主是當真心悅臣嗎?”

長生動作慢條斯理,緩緩斂袖端坐,看向他,正色道:“所以,將軍不懷疑廣德的目的,倒是懷疑我瞭。說得好像自始至終,與百濟和親都隻是與我一人有關的事情似的。”

“臣不是那個意思,郡主能不能抓一下重點。”趙懷璧很無奈。

“長生不明白。還是說,將軍的重點在於,廣德比我表現得熱情,能哭能鬧,更符合將軍理想的模樣?”長生語氣有些急促,深呼吸三次,隨手撥瞭撥琴弦,又恢復平靜道,“我不會那些,但我喜歡將軍的心意,也是真的。”

趙懷璧註視著她的手指,目光中有深情,也有苦楚和感傷。他隻覺自己的心也像這根弦,她一個小小的舉動便能輕易撥動,震顫經久不停,沉痛道:“那為什麼臣感受不到?”

“要如何感受?”長生偏著頭問他。

趙懷璧嘆著氣,搖瞭搖頭。

“像這樣?”長生說著,站起身來,坐到他身旁,攬住瞭他的胳膊。

趙懷璧愣瞭愣。

“還是這樣?”她又繼續靠近,仰起頭,唇瓣慢慢向他的臉頰靠近。

趙懷璧還沒等反應過來,就被自己的心跳聲淹沒瞭。

然而長生的動作戛然而止,發出一聲諷刺的嘲笑聲,道:“原來將軍是好這口,長生確實有負期待瞭。”

趙懷璧漲紅瞭臉,辯駁道:“並不是。”

他分明已經說好瞭要娶她,卻遲遲不付諸行動,令旁人有機可乘,如今還在這兒為自己的動搖強詞奪理,枉費她一番信任。長生也有點克制不住自己的脾氣,熗聲道:“是不是哪個姑娘親瞭將軍,將軍就能感受到愛慕之情,不親就感受不到?”

“我……”趙懷璧對她得出這個結論的能力簡直驚為天人,瞪大眼睛,氣得臉色、一陣紅一陣白。

“如此輕易就能對別的姑娘動情的話,將軍對長生的心意又有幾分呢?”長生笑意薄涼,突然就覺得,他與自己最初想的不一樣瞭,一股失望之感油然而生。沖動之下,產生瞭放棄的念頭,脫口而出道:“將軍大可現在反悔,但是不要把責任都推到長生身上,非大丈夫所為。”

說完,她又猛然反應過來,這不是在自毀前程麼?

覆水難收,長生恨不能把舌頭咬掉,覺得胸中鬱結難紓,急需出去透透氣,順便踹自己兩腳。於是起身俯視著他,倔強道:“言盡於此,將軍自己坐吧,長生不陪瞭。”

“你等等!”罵完人還不聽人解釋,趙懷璧肺都要氣炸瞭,騰地站起來,拉住她的胳膊。

長生用力掙脫,嗔道:“將軍放手。”

倆人都來勁瞭。

“聽我說完我就放。”

“我不聽。”

“聽話!”

“不聽。”

長生抽不出手去捂耳朵,隻好用力閉眼睛,仿佛這樣就聽不見瞭似的。

趙懷璧簡直哭笑不得,用力扣住她的手腕,將她按在船艙內壁上,禁錮於自己懷中,無可奈何地認輸道:“臣愛慕郡主,不管郡主心裡有沒有臣,臣隻喜歡郡主一人。”

長生搖頭:“聽不見。”

“絕非虛言。”趙懷璧騰出一隻手來去撥開她眼簾,讓她看著自己,道:“不是我不想早點娶你,我……我當時恨不能立刻跑到王府去。隻是發生瞭一些意料之外的事情,總之一言難盡。你信我,正是因為太在乎你瞭,我才會想入非非,自尋煩惱。”

長生執拗地撇撇嘴,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問他:“那將軍又如何證明?”

趙懷璧一介粗人,不善言辭,也背不出風花雪月的情話,沉默稍許,慢慢俯身朝她吻去,動作生澀,卻十分輕柔。

長生瞪大眼睛,掙紮瞭幾下。

趙懷璧感受到她的不安,在距離極近的地方停瞭下來。近到臉上細小的絨毛都連在瞭一起,隨著彼此的呼吸交會,能夠感受到一陣輕微的癢。他緊張地舔瞭舔發幹的嘴唇,道:“那個……郡主不想就算瞭。”

長生立刻點頭表示同意。

他卻半晌未動,想瞭半天,又道:“要不還是試試?”

長生忙想說不用瞭,自己已經信瞭。然而下意識地一抬頭,柔唇便擦著他的唇瓣滑瞭過去。

這個動作仿若在平靜的油湖裡投下一星火焰,頃刻蔓延成火海,一發不可收拾。隻聽一聲壓抑的粗喘,接下來她便被他壓在墻上,撬開唇齒,激烈索吻,直到二人都氣喘籲籲,因為缺氧而滿面潮紅才罷休。

趙懷璧一把將她抱緊,讓她的鼻尖貼在自己的脖頸上呼吸,撫摸著她的長發,產生瞭一個希望這片刻時光能變成永恒的想法,在她耳邊溫柔而低啞地念著:“長生,我們不吵瞭。嫁給我吧,好不好,我想明天就娶你進門。”

還好沒搞砸,長生舒瞭一口氣,心中不悅來得快去得也快,欣慰地頷首道:“好。”而後尷尬地笑笑,推瞭推他,囁嚅道:“那個……將軍能不能先放開,我快喘不過氣來瞭。”

“哦……啊!”趙懷璧好像這才意識到發生瞭什麼似的,松開手,撓著頭退後幾步,回到剛才坐的地方,舉杯喝著不存在的茶,臉一直紅到瞭胸口。

燥熱難耐的他,覺得全身上下有一團火在燒,燒得還很旺。頭頂如撐沸鼎,咕嘟個不停。

一場熱吻,讓他確認自己雖然惴惴不安,但更不想失去她。於是他決心不再拖延,激動得一宿沒睡,差點把被子都抱壞瞭之後,翌日一早便進宮告訴皇帝,自己一定要娶安陽郡主,誰攔也不好使。

愛情的力量讓人不顧一切。皇帝既然當初把決定權交給瞭他,如今也沒法子再說什麼,隻好同意。

長生又在傢裡美滋滋地等著趙懷璧來提親瞭。按照這回二人拉鉤的約定,他晚上就會派媒人來。

不知是不是她和趙懷璧註定命途多舛。長生一直等到深夜,來的不是媒人,卻是宋安知。隻見他面色極差,從大門口一路撥開仆役跑過來,告訴她大事不好,廣德公主在宮裡自盡瞭。

“什麼?”長生以為自己耳背,聽岔瞭。

宋安知大汗淋漓顧不上擦,重復道:“廣德公主在寢宮裡服毒自盡瞭,幸好發現得早,也許還有救。陛下把將軍叫進宮去瞭,我特地來告訴你……”

“好瞭好瞭,別說瞭,我們也進宮去看看。”長生幹脆打斷宋安知,叫自傢仆役也備好車,帶上他和老爹一起進宮去。

一路上,她的心隨著車軲轆在石板路上的起伏七上八下,始終亂糟糟的,坐也坐不踏實,隻希望馬車快些到,千萬不要出什麼事才好。

到瞭宮門口,一行人火速下車,火速入內,一路快步來到廣德公主的寢宮。宮人告訴他們,公主暫時還活著,可是什麼時候能脫離危險還不一定,如今正高燒嘔吐,神志不清,隻知道反復念趙將軍的名字。

長生想進去看看,宮人不同意,說裡面好多太醫忙忙碌碌,怕人太多添亂,連公主的親兄弟姐妹們都不讓進。

長生又問:“都有誰在裡面?”

宮人答道:“隻有陛下、胡婕妤和趙將軍在內室陪著公主,其他人都在偏殿等候。”

長生沒法子,隻好與父親和宋安知一同也去瞭偏殿。偏殿內早已聚集瞭一群人,好多皇子公主連衣服都沒來得及換,隻在寢衣外隨意披瞭個長衫就來瞭。更有甚者,如三皇子這種,隻穿瞭一件背心,還露著一雙胳膊在外面。穿戴整齊的長生和長沙王在人群中顯得格格不入。

她又從這些人的口中聽到瞭那句熟悉的——都怪你。

《剩鬥士郡主(拂玉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