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又自作主張送人瞭

眾人從殘月壓枝等到天光初曙,終於有宮人來報,說廣德公主已經救回來瞭,後續再吃幾服藥就會好。

一時間屋內“菩薩保佑”“感謝佛祖”的聲音此起彼伏。長生混亂不堪的思緒也隨之塵埃落定,扶著直打瞌睡的老爹,道:“廣德沒事瞭,我們走吧。”

宋安知上前幫忙,問:“不等我傢將軍瞭嗎?”

長生抬頭,勉強擠出一個笑容,反問:“還等什麼?”

宋安知有點著急,替趙懷璧解釋道:“將軍他不是……”

“我知道。”長生見老爹實在乏得很,幹脆叫來一個宮人幫忙,帶父親找個地方歇息歇息,回頭再送他回去。自己則一邊往宮門的方向走,一邊道:“你想說的我都明白,但是我需要一個人靜靜。你留下等他吧,給他弄點吃的。”

“長生——”宋安知不放心她一個人離去,滿腹憂愁地叫她。

長生朝他無所謂地擺擺手,頭也不回地走遠瞭。

宋安知回到廣德公主的寢宮,按照長生的吩咐,向宮人討瞭些吃食給趙懷璧備著。過會兒趙懷璧也出來瞭,一看就知道忙碌瞭一宿,神情疲憊,身上還沾瞭許多疑似嘔吐物的污漬。

看見宋安知,他邁著長腿疾步走來,劈頭蓋臉急問:“你怎麼在這兒,不是讓你去找郡主嗎?”

“屬下去瞭。”宋安知告訴他長生剛走,順便把自己這一夜經歷的事都說瞭一遭,暗示他長生過得也很不好。

趙懷璧聽完嘆瞭口氣,拿起桌上放好的水,一股腦灌下肚,又啪地一聲把茶盞放回去,堅定道:“你給她帶個話,叫她放心,我趙懷璧決定瞭的事情,必不反悔。至於公主殿下這邊,我自會處理妥當。”

隻是一時半刻,胡婕妤還不讓他走。

另一邊,孤零零地離開皇宮的長生邁著迷茫的步伐上瞭馬車,力勁一松,疲憊地靠在墊子上。

車夫問她:“郡主,咱們回傢?”

長生點點頭,想回去找劉義符商量今後要走的路。然而想到劉義符,就想到張氏的病情幾度危重,他整日憂心忡忡,自己的事都操心不過來,未免覺得再給他添麻煩的話,不太仗義。而親哥劉義慶嘛,又是個醉心書本、不通人情世故的癡人,想必也沒有什麼建設性意見。

可是不找人聊聊,她心裡又難受,蹙眉思忖瞭半天,長生發覺馬車遲遲沒有動,才意識到車夫看不見她點頭,隻好倦怠不堪地開口道:“不,去蕭府。”

“是。”馬車應聲向前駛去。

蕭府的仆役見她來瞭,以為是要找蕭槿,說馬上就去通傳。長生卻道別傳錯瞭,自己找的是蕭子律。

仆役詫異,又問瞭一遍,得到確認後還以為自己沒睡醒。抬頭看瞭一眼,太陽沒有打西邊出來、海水也沒有懸在天上後,才一邊念叨著今天真是遇見鬼瞭,一邊去通報。仆役回來後告訴她,三郎行走不便,在書房等她。

長生跟著去瞭,但是蕭子律沒有在書房裡,而是坐在長廊上,拿著一張方帕擦白玉手杖。

長生走過去,在離他不遠的地方坐瞭下來,嘆瞭口氣。

“怎麼,有話想對臣說?”蕭子律瞥瞭她一眼,問。

“我好像把事情鬧大瞭。”長生聳聳肩,將廣德昨晚自盡未遂的事情說瞭個大概,而後道:“你說是不是很奇怪,我心裡有兩個聲音,一個告訴我我沒有錯,另一個卻讓我有一種深深的負罪感,好像自己捅瞭個大婁子似的?”

說著,她轉頭去問他:“你說事到如今,我該如何善後?”

蕭子律放下手杖,拍拍自己身旁的位置,笑瞇瞇地招呼道:“此事還需從長計議,我腿腳不便,你坐過來點。”

長生一看他這個熟悉的表情,立刻警覺地挪遠兩步,道:“別,我心臟不好,你還是離遠點計議吧。”

蕭子律也不勉強,撐著手杖起身,緩步走到她面前,一針見血地問:“郡主當真愛慕趙將軍嗎?”

“我……”長生張嘴試圖闡述自己混亂的內心。

蕭子律擺擺手,道:“郡主不用說給臣聽,回答給自己便是,而後自然就知道該怎麼做。臣幫不上忙,更何況,臣覺得郡主心裡已經有數瞭。”

“我沒有。”長生撇嘴。

蕭子律也不與她爭辯,隻說自己還要去接待百濟使團,沒時間在這兒陪她,但是她大可以留下,愛想多久想多久。說完他悠悠然走瞭。走就走吧,還不忘揚聲道一句:“放心,臣自會幫郡主打聽打聽,百濟太子長得有沒有趙將軍英武俊朗。”

長生轉身,在背後朝他做瞭個大大的鬼臉,然後又轉回去,煩惱地揪垂在廊上的藤蔓葉子,直到把手邊能夠到的都揪光後,沒有可發泄的瞭才罷休。她拍拍手,起身回傢。

而後在傢飽睡瞭一覺,對鏡精心梳洗打扮一番,換上那件藕色的外衫,又去瞭趙府。

趙懷璧勞累一天,剛剛到傢。他見到換洗幹凈、妝容整潔的長生,也顧不上自己身上衣服還沒換,快步上前拉住她,喚道:“長生,我——”

“將軍快去洗洗吧。”長生笑瞇瞇地抬手在他唇上一點,阻止他接下來的話,道,“洗好再說,我去給你做點吃的。”

“也好。”趙懷璧聞瞭聞自己身上的味道,覺得是挺遭人嫌棄的,趕忙去瞭。

宋安知一頭霧水地在廚房幫她打下手,幾次打聽她有什麼計劃,長生都說保密。

二人鼓搗半天,隻做瞭四道菜,都是趙懷璧愛吃的,其中還包括一碗薺菜餛飩。趙懷璧梳洗完畢,回來後看到這番心思,頗為動容。

長生自己先倒瞭兩杯酒敬他。

趙懷璧感覺到屋裡的氣氛有些不對勁,又說不上來哪裡不對。心愛的姑娘雖然一如既往地笑著,但是總覺得笑容背後的情緒一言難盡。

隻見她動作優雅地把酒喝完瞭,放好酒杯,收斂笑意,鄭重其事道:“我今天來,是有一個決定要告訴將軍。經過慎重考慮,我覺得還是去百濟和親比較好。”

“噗,別鬧瞭,長生,我知道你不高興,那也沒必要開這種玩笑吧。”趙懷璧一臉的不相信。

“我說的是實話。”長生很無語。

可是趙懷璧顯然完全沒有當回事,已經動筷子準備吃菜瞭,還問她薺菜餛飩裡放的是豬油還是芝麻油。

長生沒有辦法,隻好三次深呼吸,平定心神,老實道:“好吧,既然將軍不信,我隻能實話實說瞭。廣德公主可能是真心愛慕將軍的,但我不是,至少遠沒到尋死覓活的那一步。我所作的一切,不過是為瞭引誘將軍刻意設計的伎倆,並非出自真心。”

趙懷璧的筷子停在盤子上,皺著眉頭,一副沒聽懂的表情。

長生進一步解釋道:“我利用將軍身邊的人,打聽瞭許多關於將軍的事情。知道將軍小時候馴過魚鷹,我便特地帶瞭魚鷹,挑中時機去漁獵,隻為同將軍搭上話。知道將軍不喜金銀玉石,崇尚衣著簡約樸素,尤其喜歡淡雅的藕色,我便特地準備藕色衣裳和簡單的白玉簪。將軍喜歡吃清淡飲食,我說我也是。其實我根本就不喜歡,不喜歡吃餛飩,更不喜歡吃薺菜。我隻喜歡吃濃油赤醬燒制的肉類,連豆腐都要吃紅燒的。但是為瞭迎合將軍的口味,樣樣都騙瞭你。一言以蔽之,將軍喜歡的,隻是長生想讓你看到的模樣,並不是真實的我。”

信息量太大瞭,趙懷璧一時覺得難以置信,緩緩放下筷子,兩手交叉疊放在桌上,兩根食指焦躁不安地互相碰撞,揣摩她話中真偽,幹笑道:“我都說瞭,知道你生我的氣瞭,也知道錯瞭,你用不著這麼拼吧?如果當真如此,在船上你怎麼不說?”

“我沒有生氣。”長生很平靜很平靜地與他對視,道,“長生說的字字句句都是真的,不信你可以問問這位宋夫長,一切的一切,是否是我處心積慮的結果。我不光從他那裡打聽你的喜好,還瞭解你的心情和動向,並以此制訂計劃。包括那天在船上佯裝生氣,也是為瞭欲擒故縱。”

“別說瞭。”趙懷璧皺著眉頭,語氣有些粗暴地打斷她,轉過去向宋安知求證,“你說,可有此事?”

宋安知不明白長生在想什麼,但是看她朝自己點頭,示意自己承認,隻好配合地一拱手,道:“郡主所言,全部屬實。屬下知錯,願受責罰。”

屋內的空氣仿佛被驟然抽離瞭大半,壓抑得每個人都隻能聽見心跳聲在顱骨中轟鳴。

終於確定兩個人不是在調侃自己的趙懷璧勃然大怒,猛地一推桌子,站瞭起來,指指他,再指指長生,怒極反笑道:“你……你們,好啊,你們聯合起來玩弄我於鼓掌之間。當我趙懷璧是什麼人?好玩嗎?過癮嗎?”

長生默默站瞭起來,宋安知也垂首不語。

趙懷璧滿心都是被欺騙的羞惱和憤懣。短短兩日之內,劇烈的情緒變化摧殘著他的心臟,在上面雕刻出龜裂的紋路。然後隨著最後這一擊,徹底崩潰。信任與愛意,一切過往認知都隨之分崩離析。

他無法接受長生與宋安知一直以來聯手欺騙自己感情的事實,一激動,揚手便把面前的桌子掀瞭。瓷盤噼裡啪啦摔瞭一地,菜湯也濺到瞭長生身上。隻聽他用顫抖的雙唇怒喝道:“滾出去,你們都給老子滾出去!”邊說邊往外轟人。

長生從他發脾氣開始就一直很冷靜,絲毫沒有表現出慌亂驚嚇的樣子,隻是目光中五味雜陳,給他深深行瞭一禮,表示歉意,而後走出房間。

走瞭很遠,還能聽到身後的趙懷璧在摔東西,氣急敗壞地朝門口大喊:“劉長生,老子與你從此老死不相往來!”

明明決定好瞭要這樣做,不後悔的,長生不知道為什麼,覺得好像被人塞瞭滿滿一胸口黃連,又澀又苦。盡管挺直腰板,強裝鎮定地往外走,卻覺得腳下的每一步都踩在河裡。自己正在艱難地往河水中央去,馬上就要被淹沒,不能呼吸瞭。

她所有的力氣都在與水流的搏鬥中消耗殆盡。上不瞭岸,又淹不死,隻能飽受胸腔被水壓迫的痛苦,肺部拼命想要獲得一點點賴以生存的空氣的煎熬,艱難地爬回馬車上。而後蜷縮在一角,怔怔出神,耳邊不斷回響著那句“老死不相往來”的話語。有時眼前又會浮現出與他共同經歷過的那些畫面:他邀功似地捧著一大捧山茶花的樣子;他得知自己帶她去吃的好東西她很喜歡的時候松瞭口氣的樣子;他為她綰發的時候激動得雙肩顫抖的樣子;他像個孩子一樣為瞭討好她想把自己最好的東西都送給她的樣子;他吻瞭她然後害羞得不敢見人的樣子,幸福地開懷大笑的樣子……

晚風吹起錦簾,她忽然覺得臉上有點涼,抬手摸瞭摸,不知道淚水是什麼時候流出來的。

夜還很長,不會因為多流幾滴眼淚提前天亮,長生努力深呼吸三次,對車夫道:“我累瞭,回傢去吧。”

車轍吱吱呀呀地碾過沉默不語的寬大石板,向王府駛去。這是建康城裡最好的一條路,一點也不顛簸,長生卻覺得晃得想吐。

打從回瞭傢,她的狀態就一直很不好。不是看著看著書就突然發上半個時辰的呆未翻一頁,就是提筆謄抄三行字寫亂瞭兩行。院裡的仆役都嚇得不敢跟她說話。

蕭子律每天給她寫信。告訴她廣德公主已經徹底沒事瞭,就是每天臥床不起大補特補,胖瞭兩斤;經過生死考驗,趙懷璧意識到瞭對公主的真愛,已正式向陛下求娶,陛下也同意瞭。並將二人的婚禮定於下月舉行,好像生怕再出變故似的;公主府的擬址已經敲定,馬上就要開始動工,不知道能不能趕在婚期前修繕完成;小黃鶯與高六郎舉辦瞭婚禮,廣德跟趙懷璧一起去參加……

沒有一個人提到她的名字,仿佛安陽郡主一夜之間人間蒸發瞭一般。隻有蕭子律自己在信的最末尾順便說瞭一句,百濟使者聽說她會前去和親,提議有空見上一面。

長生把信折好,都送去當草紙瞭。

在傢百無聊賴、做什麼都興致缺失的她,決定每天多花時間陪劉義符一起照顧伯母。

前皇後張氏的病情似乎好瞭一些,但大傢仍不敢掉以輕心,尤其是劉義符,猶記得母親病危時的兇險,隻要一回憶起來,便覺胸口悶塞難開。

長生看在眼裡,覺得他比剛回建康時更加憂鬱瞭。冬天雖然早已遠去,卻在他身上留下瞭冰凍三尺的嚴寒。

她本意是想活躍活躍氣氛,幫劉義符分擔一些護理工作,順便逗母子二人開心,孰料適得其反。

劉義符給張氏盛瞭碗百合蓮子粥來,原準備親自喂之,長生自告奮勇代勞。結果端著湯勺,送到張氏嘴邊就開始發呆。人傢都喝完瞭許久,也不見她把勺子收回去,隻是垂眸看著碗裡的蓮子,一副欲說還休的表情。

張氏以為是自己形容枯槁,長生見之不忍,方才如此。想想兒子還未成傢立業,將來不知前路如何,自己卻已行將就木,不由悲從中來,又流瞭許多眼淚,把好不容易才消退兩天的眼圈又泡腫瞭。

劉義符去花園裡散瞭個心回來,就看這倆人喝個粥,喝到一個懷疑人生、一個悲痛欲絕的境界,隻覺得頭疼不已,這心也是白散瞭。他萬般無奈上前,安撫母親一遭,將長生叫瞭出來,勸道:“聽說義慶已經把院子買好瞭,還召集瞭許多門客一起編書,很是熱鬧,要不你也去他那兒幫幫忙。不必在這兒陪我瞭,我一個人能行。”

“我不去。”長生趕忙搖頭,“他那兒那麼多單身男子,我去瞭,萬一房子塌瞭怎麼辦?我還是在這兒幫你照顧伯母吧,我不嫌臟怕累。”

劉義符眉心顰起,想瞭想,又道:“那要不你去找蕭槿一起郊遊,最近桃子熟瞭,采一些回來吃吧。”

“我不愛吃桃。”

“你愛吃。”

“那我怕蟲。”

“……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昨天。”長生說著,用手比畫,“我昨天晚上做夢,夢見一隻毛毛蟲追我,非讓我嫁給它。有這麼、這麼、這麼大……”

還沒等她把到底多大比劃完,劉義符覺得自己已經快要按捺不住打人的沖動瞭。幸好一個仆役突然出現,通傳說,蕭府派瞭人過來,請郡主去一趟。

劉義符可算是松瞭口氣,親手把她塞到蕭府的馬車裡,千恩萬謝地送走瞭。

長生就這麼一頭霧水地被人從自己傢攆到瞭蕭府,一頭霧水地拿瞭蕭槿的繡框幫她畫起繡樣來。

蕭槿見她似乎瘦瞭一圈,連向來光可鑒人的秀發都黯淡瞭,甚是擔憂,拿起一塊花生酥遞給她,嘆道:“我是不懂你,先前說什麼不能輸給廣德,就是她再會哭,你也不心慈手軟。後來怎麼又跑去自毀長城?”

“那怎麼辦,我總不能逼死她吧。若是真到瞭那地步,你以為我和趙將軍還能過上安生日子?雖說陛下想北伐,趙將軍也想北伐,二人志同道合,君臣相惜,然而對於趙將軍來說,陛下是他唯一的助力。反過來,對陛下而言,趙將軍可不是天底下唯一會領兵打仗的將領。就像當年祖豫州和元帝之間的關系。若因君臣不和,北伐壯志難酬,非我所樂見。”長生接過來,卻沒有吃,隻是認真地低頭幫她畫繡樣,並頭頭是道地分析著。

蕭槿停下手上的活計,感慨道:“所以說,還是廣德對自己狠。”

長生笑笑,落筆不停,不予置評。

蕭槿見狀,知趣地不再聊這個話題。盡管心中對於她對趙懷璧究竟抱有一種怎樣的感情萬分好奇,也把疑惑盡數和著茶湯化在瞭心裡。

夏日的閨房中,輕紗曼舞,驅蚊的香草在雕花銀熏爐中燃著,煙霧縈繞,彌漫出一股令人心曠神怡的清香。兩個少女埋頭忙碌,一個畫畫,一個理線,半晌誰也沒有言語。

還是蕭槿率先打破瞭寧靜,揉著酸痛的肩膀,向長生提議出去走走。往日都是長生先坐不住的,這會兒卻說不想動。

蕭槿又生拉硬拽,才強行將她帶到蓮花池邊散步觀花,還要自己站在靠近池塘的一邊,生怕她突然想不開跳進去似的。

長生見她那副言辭慎重、舉止小心的樣子,感到很無奈,不願被當作第二個廣德,便打起精神,提議道:“要不我們去摘桃子吧?”

“好啊好啊。”蕭槿忙點頭,火速吩咐仆役下去準備,不給她反悔的機會。

不到一炷香時間,二人便已收拾好,準備出發瞭。長生說自傢有兩個果園,水土不一樣,一個種出來的桃子硬脆爽口,一個種出來的軟甜多汁,問蕭槿想吃哪一種。

“軟的吧,我喜歡汁水多的蜜桃。”蕭槿道。

“那咱們先去摘軟的,再去摘脆的。我給伯母和義符也帶點,他們喜歡把脆桃醃漬瞭吃。”

隻要她有興致,別說摘桃子瞭,就是她去蟠桃會蕭槿也必定奉陪。二人一邊商議,一邊走出瞭門。剛準備上馬車,突然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高呼瞭一句:“這邊點,再往這邊點。哎呀不對,你聽不見我說的是這邊嗎!”嗓門之嘹亮,十道墻都能穿透,更別說梯子上那工匠的耳朵瞭。

蕭槿仿佛也被這聲線擊中瞭命門,霎時雙瞳放大,臉色也煞白,死死握著袖口,恨不能往車軲轆上一頭撞死,囁嚅道:“……我,我忘瞭告訴你,廣德新建的公主府,就在我傢隔壁。”

長生應聲看去,隻見蕭府隔壁原屬於司馬氏某位王爺的一處宅邸,空置近三載,終於迎來瞭新主人。老宅正在翻修,煥發出勃勃生機。廣德公主便是來掛新匾以宣示主權的。匾上蒙著紅佈,等到整個宅邸修葺完畢才會摘下來,估計那時,周圍又會掛上喜慶的大紅綢瞭。

看她嘰嘰喳喳,上躥下跳地指揮著仆役的樣子,長生面色無波,語氣平淡地感慨瞭一句:“還挺有精神。”

蕭槿不知該做何評價。

這時,廣德也聽見瞭她們的動靜,朝二人所在的地方看過來。與長生目光相撞,隻那麼一瞬,就迅速彈開瞭,仿佛再加停留就會被燒焦似的。

她沒打招呼,長生也沒說話。蕭槿隻想趕快離開這個是非之地,扯著長生的衣角,說好想好想吃桃子,催她上車。

馬車徐徐路過公主府門前的時候,隔著木板,蕭槿都能感到深入骨髓的尷尬。

大門內,因為“剛剛新修瞭府邸特別有經驗”而被叫來幫忙監工的趙懷璧剛好走出來,針對原有的一處水榭到底拆還是不拆詢問廣德的意見,見廣德神色有異,不解地問怎麼回事,是不是工匠們手藝不行,幹的活兒讓她不滿意。

廣德搖搖頭,瞥瞭一眼遠去的馬車,三思之後,還是抿唇道:“剛才遇到安陽瞭。”說完,偷偷瞄著趙懷璧的反應。

隻見他腳步稍稍停頓瞭一下,便大步不停地跨過瞭門檻,“哦”瞭一聲,再無多言。

廣德暗自松瞭口氣,卻沒看到背向自己的那個男子目光中稍縱即逝的落寞。

長生是沒太多感想的,一門心思沉浸在摘桃子的偉大事業中,還拍死瞭好幾條毛毛蟲。知道的是自傢郡主想吃桃子瞭,不知道的還以為果園裡新來瞭一個專門滅害的高人。

蕭槿不敢爬樹,手腳也沒有長生利落,隻負責在下面接應。長生忙碌一天,出瞭許多汗,竟然覺得還挺過癮。於是接連數日,每天都來。

很快,建康城裡凡是與長沙王府交好的人傢都收到瞭安陽郡主親手采摘的鮮桃。連遠在臨川的謝靈運也收到瞭一份,還高興地寫瞭首詩回贈她。與這首詩一起來的,還有給蕭槿的聘禮。

眼看婚期將近,蕭槿最擔心的卻不是以後嫁去臨川,與父母分離,能不能習慣在婆傢的生活,而是自己走瞭之後,長生和蕭子律的感情大事誰來操心。

這麼多年來,她的夙願就是讓長生嫁給蕭子律,做自己的嫂嫂。她覺得二人十分登對,猶如毛筆配筆架、生宣配鎮紙、硯臺配墨錠,蕭子律的手杖配他的衣著服飾。她就不明白瞭,為什麼二人遲遲意識不到這一點呢?非要在一些不相幹的人和事上浪費青春,讓她在旁邊著急上火。

好在蕭子律最近表現還不錯,幹瞭件像樣的事兒。

按照建康習俗,青年男女大婚當日,雙方的兄弟姐妹都要到場,新郎還需一名德才兼備的同儕做為儐相,可是趙懷璧身邊沒有合適的人選。

廣德想來想去,提議找蕭子律,覺得他再適合不過。首先,蕭子律在同儕之中最有名望,這一點是大傢公認的。其次,趙懷璧救過他,他還算是二人的月老,與二人都頗有緣分。而且,他和長生之間的關系不合眾所周知,肯定不怕立場尷尬。

盡管趙懷璧對最後一點表示懷疑,奈何一時確實找不到更為中意的,還是拉下臉面登門去請瞭。

果然遭到拒絕。

蕭子律非但不去,態度還很微妙。

趙懷璧不明白自己是哪裡招惹瞭他。

蕭子律似乎看出他心存疑惑,眉梢一挑,笑瞇瞇地問:“趙兄真不知是自己負瞭郡主在先?如今大婚還辦得這麼張燈結彩,恐怕不好吧?不是小弟不願給兄臺面子,實在是因為舍妹和郡主的關系,不便前往。”

趙懷璧聞言黑著個臉,憤懣道:“蕭中散這就有所不知瞭,並非趙某有負郡主,實在是郡主她……她……”

“她”瞭半天,也沒把她故意試探自己這種話說出口,隻道是:“她主動提出的。”

蕭子律剛下朝回來,衣服還沒換,抖抖袖子,露出藏在袖下的紫檀木馬頭手杖。每當他這麼做的時候,都會令人感到一股盛氣凌人、威嚴聳立的壓迫之感。

他的臉上仍是掛著笑意的,道:“蕭某早就同將軍說過,郡主心特別大,腦子也有問題。但是她不會哭,並不代表不會痛。將軍以為,她真的對你無情,隻是有心為之嗎?”

“此話怎講?”趙懷璧在他的氣勢壓迫下感到不安,不由自主皺起瞭劍眉。

蕭子律便有條不紊地說:“趙將軍恐怕也聽說過關於郡主命硬克夫嫁不出去的傳聞,也知道因為這一傳言,大傢唯恐避之不及。恐怕不知道的是,並非所有人都不願迎娶。上元之時,郡主曾問楊五郎有無此意。楊五郎原是有的,隻是郡主自己沒相中人傢。包括後來將軍回來,其實郡主可以選擇的始終不止將軍一人。倘若當真隻想找個人嫁瞭,大不瞭找個沒有功名的,比如將軍身邊那位宋夫長之流,我想她也不介意。但是她沒有,她把所有良苦用心都用在瞭將軍身上。說她毫無感情,隻是為瞭成親而成親而已,將軍自己信嗎?”

言已至此,他愀然作色,換瞭副口吻,繼續道:“我與長生相識十五載,知道她是不會虛與委蛇、惺惺作態之人。若是不喜歡的對象,莫要說日夜相伴、同桌而食,就是多說幾句話,她都是不願勉強自己的。”

“是麼……”趙懷璧嘴上硬說著不信,可是手上的茶盞中,一圈接著一圈的漣漪已經出賣瞭他內心的動蕩。

蕭子律趁機補瞭最後一刀:“舍妹還對蕭某講過一件事。說郡主前些日子與她一起畫繡樣的時候,已經在聊姐妹二人將來想生兒子還是女兒的話題瞭。郡主說,若是將軍北伐功成之後得子,便取名叫趙平;若是北伐之前所得,則叫趙望北。取名技術堪憂,令人著實為她的後嗣捏把冷汗。可將軍覺得,其中的心意,也是假的嗎?”

趙懷璧從來不知長生還想過這種事情,不由得虎軀一震,眼眶也跟著泛紅。為瞭不讓蕭子律看到自己差一點溢出來的眼淚,他趕忙放下茶盞,借口不想再討論與長生有關的事而告辭。起身的時候,他還煞有其事地說:“總之都是過去的事情瞭,不提也罷。”

沒想到蕭子律也在他身後說:“的確。她能因為廣德服個毒就不要你瞭,說明沒那麼喜歡你。你能因為她對你使過心機就放棄她,說明也沒那麼喜歡她。彼此都沒到生死不離的地步,回憶過去又何必演出深情?”語氣淡漠,言辭犀利,毫不留情。

趙懷璧脾氣也上來瞭,冷聲道瞭句:“蕭中散既知如此,還提它作甚?”便拂袖大步而去。

得知趙懷璧來找自己兄長的蕭槿早在門口偷聽半天瞭,待他走後,她激動地跑進來,用崇拜的語氣對蕭子律道:“三哥,你說得真好。”

蕭子律卻重整神態,好像剛才自己沒在這屋裡似的,一臉迷茫地反問她:“好什麼?”

“就是剛才那番斥責趙將軍的話呀,聽著真解氣。”

“哦,我就是陪百濟使團陪得無聊,幾天沒跟人抬杠瞭,沒管住嘴而已。事不關己,胡說八道得可痛快瞭,你千萬別當真。”蕭子律說著,起身抻抻胳膊腿,抬手在她的肩膀上拍拍,打著哈欠說要回去睡個午覺。

某個環節蕭槿沒有弄明白,拉住他,疑惑地問:“等一下,你不是因為要拆散長生和趙將軍,才故意把趙將軍引薦給廣德的嗎?”

這回換蕭子律驚訝瞭,無奈地邊搖頭邊揉瞭揉她的頭頂,笑道:“怎麼可能,我與長生有那麼深仇大恨?”

不知道為什麼,看著他那雙笑瞇瞇的眼睛,蕭槿覺得他沒說實話。

趙懷璧後來尋瞭半天,找瞭沈瑸做儐相。這個結果自然是長生喜聞樂見的,她還跟蕭槿打賭,自己要是突然出現的話,沈瑸會不會大庭廣眾之下尿褲子。

當然,真到瞭那天,她稱病在傢,並沒有去。

公主大婚,盡管皇帝厲行節儉,不支持大操大辦、鋪張浪費,建康城上上下下還是熱鬧瞭一天。喜慶的鑼鼓聲從皇宮一直傳到城門口,傢傢戶戶笑逐顏開,走上街頭湊熱鬧,找個由頭吃點好的,順便稱贊將軍和公主多麼郎才女貌。

鮮有人知的是,前一天晚上,趙懷璧披著禮袍,坐在門前的臺階上,徹夜難眠。

等他後知後覺地想清楚自己是喜歡長生的,喜歡她陽光下比三月春風還要明媚的笑容。喜歡她捉魚的時候奮不顧身的模樣。喜歡她不高興時不自覺撇嘴的小動作。喜歡她標志性的三次深呼吸之後就要搞事情……無論長生如何設計,這些細節都做不瞭假,而恰恰正是這部分的她最令他著迷的時候,如蕭子律所說,已經晚瞭。

明天,他就要成為別人的夫君。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這個心裡還能裝著她的最後一個晚上,極盡溫柔地將有關她的每一份回憶抽出,小心觸摸,最後感受一遍心跳的溫度,然後全部遺忘。

有那麼一個瞬間,他產生瞭一種就這樣沖出大門、去帶她走的沖動。但是站起來之後,聽宋安知叫瞭一聲“將軍”,又不得不退回去坐下瞭。他隻得目光定定地看著長生曾經送給自己的手帕和香囊,緊握到早上,出門去接親前,交到宋安知手裡,啞聲道瞭句:“丟瞭吧。”

而後他搖身一變,盡職盡責地在這一天中扮演好新郎官的角色。他的表情很開心,廣德很開心,皇帝也很高興,婚禮順利地結束瞭。

長生則在府上安慰不開心的劉義符。

昨天夜裡,張氏又發起瞭高燒,嚷著胃痛。絕不是什麼好兆頭,劉義符這樣想著,剛踏實半個多月的心又懸瞭起來,也是整宿沒睡著覺,服侍母親入睡後,就在院子裡發呆。

長生早上來看他,給他帶瞭點吃的,他也沒胃口。

見他徹夜散著發,發梢都沾上瞭晨露,長生也學著他當初給自己梳頭的樣子,幫他梳理頭發,覺得他的身子已經清瘦得風一吹就要飄走瞭,情不自禁抬手抱瞭抱他,嘆道:“我能幫你做些什麼就好瞭。”

然而兩個人心裡都明白,有些事情,人力所不能及,再想努力也無濟於事。

劉義符勉強扯出一絲笑意,拍拍她的手背,道:“事到如今,隻能盡人事聽天命瞭。你下月去祈福的時候,若能幫我在佛前禱告兩聲,也是好的。”

長生默默記下,到瞭月初又陪母親去瓦官寺祈福的時候,當真破例上香,正兒八經地許願希望張氏好轉。

在大雄寶殿裡當值點燈的還是上次的僧侶,見到她笑容和善地打招呼:“小施主,又見面瞭。施主此番心境,可與年初大不相同。”

長生詫異地問他:“有何不同?”

僧侶一邊給長明燈添燈油,一邊道:“在佛前見人見多瞭,誰有心事,有什麼心事,貧僧一眼就能看出來。小施主年初時還寬心得很,大半年來,恐怕遇到不少煩擾之事吧。”

長生在蒲團上沉思著,覺得“遇到不少”這四個字不大妥當,確切地說,應該是諸事不順。

僧侶見她撇著嘴不說話,取瞭一個開瞭光的護身符給她,道:“你我有緣,貧僧便將這護身符送給施主,願它保佑施主平安。”

長生不忍浪費他的一片善心,尷尬地承認自己並不信這些,這次來上香隻是受人之托。

僧侶聽完,絲毫沒有感到驚訝,隻笑著問她為何不信。

長生道:“小時候,我跟人打賭,說世界上沒有鬼神。他說有,還嗔我不敬,說我會遭報應。於是我就說,那我就是不信瞭,如果神仙菩薩真的存在,如要懲罰我,當天晚上就懲罰好瞭。結果一覺睡到大天亮,什麼事也沒有。於是我就覺得,自己是對的。”

僧侶會心一笑,道:“也許報應在後也說不定。”

長生搖搖頭,道:“後來我也一直健康活潑地長大瞭。而且我覺得當神仙是件挺嚴肅的事情,他們應該不會有那個心思如此捉弄我才對。”

“哈哈哈哈,那施主可聽過一個詞,叫做造化弄人。”僧侶覺得同她聊天很有趣,在她對面坐瞭下來。

長生想瞭想,道:“我相信凡事都有因果,但這因果並非什麼早就安排好瞭的事情。就像別人都說我的命註定如何如何,我雖然確實有點倒黴,卻至今仍是不信的。”

“像施主這麼樂觀積極地面對人生的態度,也是難得。”僧侶點頭,並不強行灌輸自己的想法,而是對她說,“但是施主的不信並不能令心靈獲得安寧,這護身符裡的熏香卻能,施主還是收下吧。”

他都這麼說瞭,再拒絕未免顯得失禮,長生便謝過,揣在瞭身上。

原以為她會一如既往直接去禪房等豆腐吃的小姐妹,見她也去上瞭香,還最後一個回來,紛紛表示驚訝。不乏有人猜測她是對終身大事真的上火瞭。畢竟,百濟使團千裡迢迢而來,等著要人呢。

卻說自打正月之後,才過瞭半年,小姐妹中有三個已經梳起瞭婦人發髻,聽說其中一個甚至有孕在身。現在的話題已然從對未來婚姻生活的猜測轉變為瞭育兒準備,長生覺得與她們之間的差距更明顯瞭。

蕭槿沒有來,其他人聊天她也插不上話,隨便吃瞭兩口齋飯之後,便早早與眾人辭別,到寺中轉悠,去看看那些魏國僧侶還在不在。

誰知沒遇著魏國僧侶,倒是遇到瞭百濟使團。

《剩鬥士郡主(拂玉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