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來人潮中,長生一眼就認出瞭蕭子律手裡那根獨特的羊脂白玉手杖,再要擋臉已來不及,蕭子律帶著百濟使臣朝她走瞭過來。
沒辦法,長生隻好深呼吸三次,佯裝友好地與之行禮。
蕭子律介紹瞭一下自己身邊的二人,分別是百濟兩次派來的使臣。二人都穿著與漢人的寬袍博帶和胡人的窄袖緊服所不同的百濟傳統服飾,即有黑貂、鹿皮、狐絨等物作為裝飾的厚繒白袍,看著就覺得熱。
長生隻對其中一個笑起來虎牙尖尖,瞳孔呈現淺淡的黃褐色,身材精健,看上去很像雪豹精的年輕男子有印象,知道他是第二批來的使節,有個漢名叫李敬。
李敬稱自己一直好奇江南地區的佛傢文化,特地讓蕭子律帶自己到香火最旺的瓦官寺來參觀,對於能在此偶遇安陽郡主感到十分榮幸。
長生卻覺著“偶遇”二字用在此處未必準確,極有可能蕭子律是故意挑這一天帶他們來的,為的就是制造碰面的機會,因此一邊笑著附和,一邊瞪人。
蕭子律假裝看不見,與另一名使臣聊著天走遠瞭,隻留李敬和長生在一起。
鑒於李敬滔滔不絕地贊美著瓦官寺內的壁畫如何精致優美,佛像如何妙好莊嚴,長生也不好一直保持沉默,便假裝好奇,問瞭一句:“百濟也盛行佛教嗎?”
“是的,郡主。”李敬剛評論完百濟人畫的佛像的眼睛與大宋的有何不同,聞言愉快地回答,“佛教傳入百濟,便與百濟自古有之的巫祝文化相結合,創作出瞭保有西域特征的同時更加威儀獰厲的菩薩形象。不像你們這兒的佛像,看上去都慈眉善目的,很是親切。不像高高在上的神明,倒像朝中的文武大夫。”說完,他似乎終於找到瞭共同話題,想要繼續深入徹談下去,於是問她:“郡主也常來禮佛嗎?”
“還好,還好。”長生聽完他的介紹,更不想去百濟瞭,幹笑作答。
不知李敬是否看出瞭她的窘迫,故意為之,竟然主動問道:“在下聽說,郡主是陛下心目中最為合適的和親人選。既然已有人選,一直拖到現在還沒有做決定,是為何故?”
長生驚訝地看向他,眼簾上濃密的長睫一眨一眨,仿佛在說“這種話題,一般在我們這兒沒有這麼直截瞭當地問的”。
李敬則攤攤手,回瞭一個“誰讓我不是你們這兒的人,就不要按套路出牌呢”的表情。
長生隻好硬著頭皮回答:“主要是因為陛下有一個心願,欲將民間遺失散落的古籍都整理起來,收歸國庫,令我中華大地的文化典籍得以完好保存,不致失傳。這項工作他想交給自傢人負責,然而皇子中卻沒有十分合適的人選,隻好暫時交由長生來主持。長生個人而言,也覺得這是一件關系文化傳承的大事,不可怠慢。便想著,待找到可以接手的人之後,再考慮嫁人一事。”
“原來如此。”李敬肅然起敬,贊嘆道,“在下早就聽聞郡主素好讀書,更是辨識古文字、修復古籍的好手。不知貴國的貴族女子,都像您這般文化造詣深厚嗎?真是瞭不起。”
被人誇瞭,長生笑得心裡可美,同時來瞭點興致,好奇地問他:“貴使這麼說,長生倒是想知道,貴國的公主們平時都做些什麼,不讀書嗎?”
李敬捋著下巴上的一小撮胡子,動作誇張地思考片刻,有些難為情地笑瞭:“大概也讀一點,不過粗通句讀罷瞭。在百濟,女子不怎麼讀書,基本都不識字。”
“是嗎,那可真是很遺憾。”長生聽完,頗為百濟女子的命運嘆惋,更更不想去瞭。
她又聽他補充道:“但是她們擅長唱歌跳舞,在廚藝方面也頗有研究。”
“哦?比如呢?”
“就拿醬菜來說吧。百濟女子自小學習制作醬菜的工藝,傢傢戶戶都有一手獨門秘方。光是蘿卜,就能用不同部位做出風味不同的十餘種醬菜。例如醬蘿卜幹、酸蘿卜塊、辣蘿卜條等。除此之外,還有酸白菜、醃黃瓜……”李敬提起傢鄉美食,津津樂道。
長生卻越聽越糟心,愁眉苦臉地打斷他:“快別說瞭……”
李敬還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很傻很天真地問:“怎麼?”
長生扯扯嘴角,手按在肚子上,昧著良心道:“再說下去,就該餓瞭。”
李敬聞言爽快地哈哈大笑:“那還不容易,郡主將來嫁到我國,每樣都能嘗個遍,想吃多少吃多少。”
“哇,好棒啊……”這下可好,長生想裝開心都裝不出來瞭,笑得十分抽搐,想要盡快結束話題,為此哪怕讓她再回佛堂重新拜一次她都願意。
奇怪的是,不知道李敬是不是看出瞭她的敷衍,嘴角雖然掛著笑意,獵豹一樣閃耀的瞳仁中,光芒卻黯淡瞭下去,說話的語氣也沒有方才那麼激越瞭,隻是彬彬有禮道:“郡主累瞭吧,在下就先不打擾瞭。”
長生可不想給人留下個刻薄無禮、輕慢異國使臣的印象,忙打起精神說不累,還可以再聊一會兒。
李敬本人卻執意要先走一步。作別之時,這個白袍黑裘、笑容明朗的男子在佛堂旁茂盛的菩提樹蔭下期待地看著她,問道:“若是方便的話,郡主能否允在下參觀參觀您平常修復古籍工作?在下非常感興趣。”
又不是什麼瞭不得的秘密,長生大方地答應瞭,約他改日再見。
他便高興地作瞭個揖,在兩排石雕佛像的註視下走遠,留下絲絲動物皮毛特有的溫暖厚重的香氣。
蕭子律沒有再回來找他,長生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尋到自己的同伴。回去的路上還她在想著,萬一李敬在瓦官寺走丟瞭怎麼辦,被魏國人綁架以挑起兩國糾紛怎麼辦……想到魏國,她突然意識到,自己原本是要去探查魏國僧侶行蹤的,結果碰到李敬之後,完全把這茬兒給拋在腦後瞭,不由得懊惱地拍瞭一下自己的額頭。
同行的長沙王妃不解地問她:“拍頭所為何事啊?”
長生回答:“今天好像沒有見到魏國僧侶。”
王妃不明白她找魏國僧侶幹什麼,不過很自然地抬起玉指,指指外面,道:“路上那些不都是嗎?”
長生“咦”瞭一聲,驚訝地挑簾向外看去。她發現從瓦官寺回去的這條錯落著多座寺廟的山路上,星星散散地開瞭好幾傢供上山的香客們休息乘涼的茶棚。幾乎每一個茶棚裡,都能看到一兩個胡人僧侶。他們有的在休息解暑,有的在與過路的香客聊天,有的在閉目打坐,生活自在安然,除瞭服飾樣貌,與普通僧侶並無差異。
粗略統計,長生覺得這一路下來,少說見著瞭二十餘人——這個數字可比年初在瓦官寺遇見的多多瞭。
說句良心話,她對這些魏國僧侶一直不放心,這種忐忑不安的揪心之感已經困擾她半年瞭。回到傢中,長生終於忍不住去問父親,對這些魏國僧侶的行跡有沒有什麼想法。
長沙王撓撓頭,拿著根玉簽,將自己院中那一排竹籠裡的八哥、夜鶯挨個兒逗弄個遍,也說不出個所以然,隻道是:“會不會是你太草木皆兵瞭?現今我們與魏國尚在休戰,他們忙著統一北方,光死灰復燃的大燕就夠他們喝一壺瞭。哪有空理我們?”
長生並不認為他們忙著窩裡鬥就不會惦記南下,畢竟江南物華天寶之地,怎不令人垂涎。魏國僧侶在建康大搖大擺隨意亂晃的現象愈演愈烈,怎麼想都不是好兆頭。
既然老爹不理解她的憂懷,她又沒有證據,不好出去亂講,沒辦法,隻好又去找劉義符說,盼望他能夠有所共鳴。
劉義符聽完她從年初觀察到現在的情況,也覺蹊蹺,摸著下巴,沉思道:“當真如你所言,確實讓人覺得背後正在醞釀什麼大陰謀。”
“對吧!”長生一拍大腿,覺得終於遇著瞭知音。
可他接下來又說:“但又或許沒有,隻是我們對其心存偏見罷瞭。”
“然而就算僅有萬分之一的可能,後果也許就是我們不能承受的。”長生心中堅定地認為,現有的國界一寸也不能向南挪瞭,邊境最後一道防線的所在地隻能向北,再向北。
今夜月明星稀,浩瀚月華仿若在庭下鋪瞭一地清雪,雪中盛開的夜來香馥鬱芬芳。又如淺淺積水,竹影隨著微風,在水面上蕩起層層漣漪。拖著月白色長裙的少女苦惱地皺著眉頭走來走去,任自己焦躁的步伐擾亂清風明月,為難道:“如果有證據就好瞭,可是到哪兒去找呢?”
她之前倒是“找”著過一個,但那是拿來騙蕭子律的,不能算數。
對此劉義符也表示愛莫能助,畢竟自己連王府大門都出不瞭,要是能出去的話,說不定還能幫上點忙。
而長生聽到這句話,心中頓生一計,蹲下來仰頭問他:“你說如果魏國人當真在搞陰謀,然後被我們發現瞭,防患於未然,算不算立功,陛下會不會褒獎?”
長發飄飄、眉眼憂鬱、分明處在溫暖的夏夜,卻仿佛裹挾著一身淒霜冷雪的男子不像她,縱有萬千煩惱、心性不移,垂眸看她,無奈地苦笑道:“你呀,就知道要獎勵。”
“我才沒有呢,你快回答嘛。”長生扯著他的衣袖撒嬌道。
劉義符隻好回答:“算吧,很有可能是大功一件。”
月光照在長生的眸子裡,亮晶晶的一閃一閃,仿佛有星子誕生其中。她拊掌道:“既然如此,若是你立的功,你說他會不會原諒你們,恢復你和伯母的身份?就算不能復籍,起碼允個自由身也是好的。”
劉義符發現她在打歪門邪道的主意,趕忙制止:“傻丫頭,可別瞎想。到時萬一立功不成,還拖累你們,我隻有以死謝罪瞭。”
“哪能呀!”長生埋怨他對自己沒有信心,撇嘴道,“我隻是想給你創造個機會進出王府,讓你幫我盯著點魏國僧侶而已。這要是真找著證據瞭,將他們的陰謀扼殺在萌芽之中,不也是利國利民的好事嗎?再說,要是沒有人幫我看著,我以後睡覺也會睡不踏實的。就是嫁到百濟去瞭,都得夢遊回來。”
“你呀……”既然長生都把話說到這份兒上瞭,劉義符隻好同意,答應她,在母親身體還可以的情況下,與她的一名仆役互換身份,假扮成仆役進出王府,打探魏國僧侶的動向,以及他們幕後的陰謀。
長生高興地與他擊掌為盟,自己則每天打著去劉義慶新買的小院裡參與修書的旗號,把他放在自己的馬車裡,帶出去再帶回來。
雖然一時半刻沒有什麼進展,但是她覺得自從重獲自由,隔三岔五能出去走走,不再拘束在王府的方寸天地之後,劉義符的精神好多瞭。她仿佛看見他身上那冰凍三尺、寒冷入骨的積雪開始漸漸消融。他不再每天病怏怏的,偶爾還有心情寫寫詩、彈彈琴、打理打理花草。
單這一點,她就覺得自己做得非常正確。
而李敬果然按照約定,月末來到劉義慶的編撰院找她。
彼時,長生正在指揮一群人修復一份破損的古籍。據說是失傳已久的孤本,大傢都格外小心翼翼,生怕出一絲差錯。
這個院子是劉義慶專門買下來用於修書的,四周的房屋都佈置成瞭書房,院內也擺瞭許多桌案、水缸、幹草、晾曬架等物事供人使用。他占用瞭幾間屋子,編纂他的故事集;長生占用瞭另外幾間屋子,修復古籍,暫放藏書。由於二人共用同一批門客,共同設立一個辦事處,實在合適不過。
這還是長生準備做趙夫人那會兒與他商議的,如今趙夫人沒當成,編撰院內卻每天忙碌得紅紅火火。
李敬安靜地站在一旁,認真觀看他們是如何在破損的舊宣紙上蒙上新的,令二者合二為一,將破敗處補好,又重新把缺失的文字添加上去的,覺得很神奇。
長生剛指導完這一處,又有人來,送上瞭幾本新收上來的藏書,說其中還有兩個孤本,讓她鑒別。
長生拿過來隨手翻瞭翻,便將其分門別類放好瞭,並笑著說這兩個所謂的孤本自己手上就有一份,算不上什麼稀罕物,但是先人遺留下來的書籍,當然不是越少越好,而是多多益善。
收好瞭書,又有人來問,在整理諸子百傢流派著作的時候,像《孟子》《墨子》《老子》《韓非子》等等大傢之言自然要收納,可是例如法傢一派,慎到所著的《慎子》、申不害所著的《申子》、劇辛所著的《劇子》等,是否也要與這些著作並列整理在一起。
長生的回答是:“當然瞭。”
前來詢問的那位博士覺得,申不害雖然變法強韓,效果隻是暫時的,不出數年韓國便為秦所滅,更不要提輔佐燕趙之君的劇辛,說明他們的理論都有欠缺。因此以法傢學說為例,有韓非子所著的集大成之作,再加個別出眾的代表人物,如商鞅、李悝等人的專著傳世就夠瞭。後人隻需要瞭解前人最精華的思想,不需要瞭解拙劣的部分。
長生對此不敢茍同,對博士強調道:“我等作為整理先輩著述之人,不應以主觀評判和時代局限作為依據。一個學術中的每一個流派、每一個代表人物、每一部作品,都有其獨到之處。同理,一本書的內容,有些文筆欠佳但寓意深刻,有些辭藻優美但意蘊淺薄,有些雖然寫的都是同類事物但是著眼角度和側重點不同……一字一句共同構成一本書的個性、名作者的個性。我們所做的就是保存每一份獨特,而不是取冠上明珠。隻留寫得最好的,其他就不要瞭怎麼行?就好比康樂侯五言詩寫得好,我也沒把您寫的那些都燒瞭啊。”
博士聽完,火冒三丈地黑著臉走瞭。
李敬在一旁忍著沒笑,等到她周圍沒人瞭,終於能休息一會兒的時候才上前問:“郡主方才得罪瞭那位博士,不怕他報復嗎?”
長生揉著酸痛的肩膀,無所謂道:“那貴使可就把我朝學者看低瞭,他最多就是回去也寫首藏頭詩罵罵我,暗爽一下。觀念不同而已,不會上升到械鬥層面。”
“原來如此。要是在我們百濟,怕是必須得打一架瞭。”李敬感慨道。
長生心想:這也是我不願意嫁過去的原因啊!
結束瞭一天的工作,長生把今天新收上來的可以直接放入國庫的書籍和待修繕的書籍分別做好記錄後,收拾東西準備打道回府。李敬也在一旁幫忙,一邊把她的毛筆清洗幹凈收進筆簾裡,一邊道:“在下見方才那位博士用瞭一個時辰,才修復好幾個字。又聽你們探討學問,心中感慨萬千,不禁覺得,郡主所做的當真是一件偉大的工程。不但耗時悠久,而且意義重大。難怪沒有時間考慮和親事宜。”
“不想前人的心血浪費瞭而已。畢竟一本書還有人看,書裡的內容還有人記得,字跡未曾磨滅,那些人和物、情和事,便都存有茫茫宇宙中曾留有痕跡的證據。我捧著書卷的時候時常覺得,那些先人的魂魄還留在書裡似的。書活著,他們就活著,在隔著宣紙、竹簡與我說話。”長生撫摸著案上的一本書,笑言。
“這是不是就是你們漢人說的,文化的傳承?”
“大概吧。”
“真好啊。”李敬又開始感嘆。
長生覺得聽他說得最多的就是這三個字,忍不住笑:“你怎麼什麼都說好?”
李敬坐下來,也笑道:“實不相瞞,我國太子欲與大宋和親,利在兩國結盟,使彼此可以站在抵禦魏國的共同立場上,這隻是目的之一。”
“哦?”長生聞言,放下手上的東西,認真聆聽,等待他的下文。
李敬繼續道:“其二便是,希望能夠通過和親的方式,學習中原的文化和技藝。”
說到這兒,他捧著一本書,萬般愛護地細細摩挲瞭一會兒,才繼續道:“在郡主心目中,百濟是一個又窮苦又偏遠的小國吧。那天提起醬菜,郡主一臉鄙夷,覺得食之無味,生無可戀的樣子。坦白講,我們也不想一直吃醬菜啊!也想餐桌擺上更多美味佳肴。當然,這僅代表在下的個人願望。用太子的話說則是,希望人人都識字,傢傢有藏書,朝野皆鴻儒,市井無白丁。”
長生看著面前這個目光認真、表情堅毅、侃侃而談的男子,一時間頗受觸動。她覺得血液中有什麼長久以來蟄伏著的東西,被這番話激活瞭,正在奮力掙紮,試圖破體而出。每一根毛孔都因此而震悚,激動得不能自已。驀地,她對這個素昧平生的異國太子產生瞭濃厚的興趣,停下手中活計,在桌案上撐著頭問他:“貴國太子,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方才還暢抒胸臆的李敬,聊到這個話題,忽然就沒那麼健談瞭,故作神秘地笑笑,露出兩顆豹子一樣的尖牙,反問她:“郡主覺得呢?”
長生聳聳肩:“我又不認識。”
“沒關系,以後慢慢會瞭解的。”他答非所問道。
長生倔脾氣上來,心想:自己連趙懷璧那麼傲嬌的人都套路瞭,難道還套路不瞭他嗎?於是提議,要帶他去嘗嘗建康的民間小吃,再多聊一會兒。
“好啊好啊,吃什麼?”李敬欣然同意。提起傢鄉醬菜的時候還一副引以為傲的語氣,此時此刻的雀躍卻徹底出賣瞭他的味覺審美。
長生想瞭想,道:“薺菜餛飩吧。”
二人來到當初趙懷璧引薦的餛飩小鋪,長生給李敬要瞭一碗薺菜的,自己要瞭份肉餡兒的。
李敬吃瞭一口餛飩,評價不錯,但是喝瞭一口湯之後,就覺得沒那麼美味瞭,品著湯中滋味,道:“若是百濟人做這道小吃,定會在湯頭上下更多功夫。我們用新鮮的貝類、墨魚、海參、蝦蟹、海菜等熬湯,熬制出來的湯頭帶著一股濃鬱厚重,又不失鮮活的大海的味道,並有一個聽起來就很厲害的名字,叫做瀚海十全羹。”
海味總是要比河鮮高級一些的,要不怎麼有個詞叫“山珍海味”而不是“山珍河鮮”?長生覺得很瞭不起,附和著點頭,轉念一想,又覺得哪裡不對,疑惑地問:“你們不是都吃醬菜嗎,怎麼還有海鮮湯?”
李敬玩味地挑瞭挑眉,笑瞭,目光似正在狩獵的豹子般精明銳利,道:“郡主,在下隻說傢傢都會做很多種醬菜,可從未說過傢傢都隻吃醬菜啊。”
“……”不知怎的,長生覺得好像自己才是被套路的那個,有點後悔請客,不高興地撇撇嘴。
李敬見瞭,連連賠笑,稱自己錯瞭,應該早點把百濟人還捕魚打獵的事兒說出來,這樣說不定不會給她留下那麼大面積的心理陰影。
長生聳聳肩,不置可否。
分別之時,為表答謝,李敬說要送她一樣百濟的小玩意兒,約她下次再見。
但是對於要不要再見,長生感到很糾結。
一方面,李敬口中那位百濟太子對於和親一事的期許和對未來的謀劃,是有些打動她的。想到自己可以作為一名先驅,為落後的小國帶去華夏悠久燦爛的文化,她不禁心潮澎湃,覺得這是一名讀書人無上的榮耀。但是理想歸理想,精神世界的滿足並不能彌補物質世界的缺憾。從個人生活角度考慮,她還是不想遠離故土,永遠與傢人、朋友和熟悉的草木煙雨的氣息作別,去吃左一道右一道的蘿卜醬菜和光聽名字就腥氣撲鼻的湯頭。
糾結之際,她又去找蕭槿談心,想知道蕭槿對於要嫁去臨川一事怎麼想。
然而臨川離建康那麼近,二者之間實在缺乏可比性,蕭槿也提供不瞭什麼有用的見解。
長生歪著頭,趴在水榭的欄桿上,一臉泄氣的表情,用手中的枝條在水上撥開一圈又一圈的漣漪,紊亂的波紋與她內心的糾葛如出一轍。
“還是不要去瞭。”蕭槿勸她。
長生撇撇嘴:“說得輕松,我也想說不去就不去呀,問題不是聖意難違嗎。我也隻能找點理由安慰安慰自己,說去瞭也挺好,隻是目前還不太奏效。”
蕭槿剛想說什麼,看到剛從外面回來的蕭子律正在往瑞鶴樓的方向走,便命自己的婢女過去,把他叫過來給長生出主意。過會兒蕭子律跟著婢女來瞭,長生還在百無聊賴地把一池無辜的潭水攪亂。
蕭子律坐下來,聽瞭蕭槿說的前因後果,不禁莞爾,取笑長生道:“看不出郡主還有此壯志呢。”
“不瞞你說,我也沒想到。”長生白瞭他一眼,“沒想到我的人生追求還比蕭中散的價值高尚一些。”
蕭子律非但不惱,笑意更深瞭,放下手杖,理理衣袖,道:“就怕郡主真去瞭,出師未捷身先死啊。”
“三哥,你怎麼能這麼咒長生呢?”蕭槿聽不下去,埋怨道。
長生無所謂地表示:“習慣瞭,聽聽又不會胖三斤。”
“並非臣危言聳聽。”蕭子律挑眉,“現今百濟的國運可說不上大好。魏人狼子野心,誓要統一北方。誰知道百濟小國寡民,能在強魏攻勢下堅持多久。到時候郡主的雄圖霸業還未施展,便成瞭階下囚,豈不可惜?”
長生不明白:“既然如此,陛下為何還要與百濟結盟?”
蕭子律抖好瞭長袖,從二人準備的果盤中拿瞭一顆楊梅,放入口中仔細咀嚼,露出一種對果實清新的酸甜很享受的表情,而後慢條斯理地擦擦嘴角,道:“大概隻是不想百濟過早歸於魏人而已,畢竟百濟在海上有些實力。不過這隻是臣的猜測,具體陛下是怎麼想的、百濟國王是怎麼想的、魏帝是怎麼想的、誰知道呢?”
陰謀,到處都是陰謀,國與國之間的交往,唯相互制約與權術較量爾。長生不由得嘆息,世道險惡,不如回傢種桃。
誰知蕭子律說完,還擺出瞭一個笑瞇瞇的、看上去十分欠揍的表情,補充道:“不過郡主要是真想去的話,臣還是很樂意支持的。不但支持,還要申請去送親,親眼看看郡主是怎麼個大展宏圖法。郡主也知道,臣最愛看新鮮的笑話瞭,尤其是打著‘安陽郡主出品’招牌的那種。”他邊說邊用手比畫瞭六下,刻意強調這六個字。
長生本來最近就不爽,沒有心情跟他抬杠,幹脆起身,走到桌前,力道十足地在桌上一拍,瞪著他,慍怒道:“有什麼大不瞭的,我還不信我在百濟就活不瞭瞭,你等著瞧,定不會枉費你看戲的熱情。”說完從鼻腔裡發出一聲冷蔑的輕哼,拂袖大步而去。
“長生——”蕭槿見她當真發脾氣瞭,不由得皺眉跺腳,朝蕭子律埋怨瞭句:“哥,你……我就不明白瞭,你幹嗎每次都要惹她,把她氣個好歹的,你究竟能撈著什麼好處?”說完,也跟著憤憤地一甩手帕,起身追將而去。
亭中隻剩下蕭子律一個人,他手中捏著另一顆楊梅,面上的笑意仍未淡去,把玩著那小小的、誘人的果實,自己也問瞭一遍這個問題:究竟為什麼每次都要惹惱長生呢?
眼前飽滿多汁、香氣襲人的果實,不禁讓他想起她生氣的時候那咬緊的,因為充血而異常紅潤可愛的唇。大概就是喜歡看那個表情而已吧,就像有的人喜歡看女性雪白高挺的酥胸,有人喜歡盈盈一握的腰肢,有人喜歡明眸善睞的眼睛……一種普通男性的審美趣味罷瞭,沒什麼特別的。蕭子律這樣想著,一挑眉,愉快地朝楊梅一口咬瞭下去。
盡管長生嘴上對蕭槿說著自己沒事兒,並再三保證並不會一賭氣就去跟陛下說馬上就要嫁去百濟,實際上去蕭府的時候鬱悶,回來的時候更鬱悶瞭。一進傢門,她就隻想回到房間去,好好洗個澡,睡個午覺、不承想迎面撞上瞭一個神色慌亂的仆役,險些摔倒。
長生疼得直揉頭,不滿地問:“這是趕著做什麼,後院招狼瞭還是失火瞭?”
“稟郡主,沒有狼,也沒有火。小的是急著去宮裡,張氏她……”仆役語速同腿腳一樣飛快,說到這兒卻擦瞭把汗,仔細思考瞭一番措辭,才繼續道,“張氏沒瞭。”
“什麼?”長生乍一聽,沒敢相信,拉住他又問瞭一遍:“你說誰?”
仆役告饒道:“郡主去後院問吧,小的著急進宮通傳,實在趕時間。”
長生見他模樣便知事態必定十分緊急,也顧不上跟他計較或是繼續生悶氣瞭,一路小跑到瞭張氏和劉義符住的院子,隻見院中聚集瞭很多形形色色的人。她還從來沒有在這個院中見過這麼多人,光是背著藥箱的郎中就有三五個,更不要說腳步匆匆的仆役。一看就知道,出大事瞭。
長生深呼吸三次,讓自己冷靜下來,再三告訴自己無論進去之後見到什麼情景,都要保持鎮定,不能給義符哥哥添亂,而後才推門進瞭張氏的臥房。臥房裡也聚集瞭好些人,其中有她的父親母親、劉義符,還有她那被稱為妙手神醫的外公,每個人都面色凝重。
雕花的臥榻前還掛著她轉贈給張氏的護身符,張氏則平靜地躺在臥榻上,永遠閉上瞭眼睛。她熬過瞭歸途的艱辛長路,熬過瞭漫長蕭瑟的深冬,卻沒有熬過這個和煦的盛夏。劉義符在她身邊坐著,緊緊握著她的手,目光無限悲涼,一眨不眨地註視著母親的遺容,仿佛自己的一生都在此定格。
長生的父親母親都在一旁嘆氣抹眼淚,外公則搖著頭,正在把針灸用的金針都收回鹿皮裡。她覺得面前的一切場景都是那麼不真實,令人難以接受。
前幾天還神采奕奕的劉義符,眨眼變得更為沉鬱,好像那浸透骨血的寒冷垂死掙紮地反戈一擊終於將他徹底凍僵。伯母前幾天還能自己下地走路,到她院子裡去看她,誇她摘的桃子好吃,還給她縫瞭繡著牡丹的漂亮鞋墊的伯母,說去就去瞭。
世事就是如此瞬息萬變、難以捉摸。她怔怔地站瞭一會兒,才走到劉義符身邊,抬手抱住瞭他的頭,想要給他一個依靠。
劉義符沒有說話,也沒有抬頭看她,二人保持這個姿勢許久,直到有人通傳,說陛下來瞭。
皇帝還穿著一身朝服,來得匆忙、一進屋,看都沒看其他人一眼,便徑直穿過人群,趕到張氏的床前,顫抖著喚瞭聲:“阿容……是我,我對不起你……”
千言萬語,都融匯在這一聲呼喚裡。她是他的發妻,他們患難與共,卻沒能共享榮華。在她生命的最後時日裡,他甚至連見她一面都不敢。
打從回到建康,並未對這個父親有過一聲怨言的劉義符,此時此刻終於得以相見,卻顯得極為冷漠,道瞭句:“你是對不起她。”說完,轉頭看著他,雙目赤紅如染血,冷聲道:“母親早就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之所以執意要回建康,並非為瞭什麼神醫靈藥,不過是想再見你一面而已。你卻把我們母子丟在這裡,丟給你的弟弟照看,自己連個面都不露。你怎配……”
他哽咽著,咬牙切齒,說不出話來瞭,隻用怨恨的目光註視著身披黃袍的男子。
皇帝也不還口,隻是坐在榻邊,握著張氏的手,沉默著流下一行熱淚。
劉義符說張氏掛念皇帝,嘴上說是想吃宮裡的糕點,其實是想他,希望他能來與她見上一面。長生這才明白為何糕點帶回來瞭,也沒看出她有多開心。同時又不明白,想人就是想人,為何非要說成是想糕點呢?
還有皇帝,明明看上去有很多很多話想對母子二人說,明明此時此刻滿臉縱橫的熱淚能夠充分說明他對結發妻子的深情與牽掛,為何從來不說出口,也從來不來照看,隻三番五次地讓自己的父親代勞呢?
正巧長沙王招呼外人都出去,留他們一傢獨處片刻。長生一邊跟著父親往外走,一邊訴說自己的不解。
長沙王一副過來人的語氣,摟著她的肩道:“女兒啊,這世界上有許多人是不善於表達自己的。越是重要的人面前,越是不善言語,甚至口是心非,都是尋常。”
長生皺著眉頭,完全不能領會,如何就尋常瞭?難道尋常不應該是喜歡一個人就對他好,不喜歡一個人就找他的碴兒嗎……
後來的幾天裡,王府都在忙著操辦張氏的後事。因為張氏已被貶為庶民,無法安葬在皇傢陵園。但是皇帝的意思,又不想草率瞭事,還希望百年之後能同她住得近些,待到不被凡俗瑣事所擾後可以互相做個伴、聊聊天。所以如何選址和葬禮按照什麼規格籌備,著實讓長沙王和王妃費瞭些腦筋。
長生則每日陪著劉義符,看他時常一邊整理母親為數不多的遺物一邊發呆,一日又一日地消沉下去,於心不忍,便對他道:“等伯母入土為安後,我們一起出去散心吧。現在天氣這麼好,你想觀花,我們就去觀花;想漁獵,我們就去漁獵。”
劉義符卻連勉強笑一下也不願為難自己瞭,隻說:“我沒事,不用為我操心。”
原本他是因為要陪伴張氏,才被準許留在建康。按說張氏去世後,應該啟程返回流放之地才是,不知道是出於愧疚還是骨肉親情,皇帝遲遲沒有提及此事。長沙王也就當不知道,讓他繼續留瞭下來。
過瞭幾日,劉義符又來找長生,表情已經沒有那麼悲痛瞭,對她說道:“母親去世前,我發現那些魏人確有可疑之處,但一時還拿不準他們打的是什麼主意。如今母親的後事處理差不多瞭,我也不能一直沉浸在悲痛之中。不如你再送我出府,繼續查下去吧。有點事做,心情也會好點。”
他能這麼想,長生當然高興,不假思索地同意瞭,絲毫沒有感受到他平靜的表象下,愈發風雪交加的內心世界。大概因為,她最近的閑暇時間,心思都花在瞭與李敬結交一事上。
是日,長生赴李敬之約,來到他和百濟使團暫住的驛館,取送給自己的“小玩意兒”。看到李敬手上提著一個藤編的箱子出現在自己面前的時候,她心裡對於“小玩意兒”這個詞使用的準確性是感到懷疑的。
然後李敬咧嘴一笑,把箱子放在地上,打開蓋子,伸手從裡面掏出一隻毛茸茸的小動物,再炫耀似的拎到她面前……周圍的空氣都明顯驚得屏住呼吸,停滯瞭一瞬。
長生眨巴眨巴眼睛,李敬手裡拎著的那隻長條形的毛發灰白、眼睛周圍長著一對黑眼圈的大尾巴老鼠也眨巴眨巴眼睛。雙方面面相覷,目光中都寫著不解,仿佛都在問:“你誰啊?”
長生疑惑地抬頭看看李敬,再看看長條大尾巴老鼠,不明所以。
李敬扣好箱子,介紹道:“這隻雪貂,是我國太子殿下親自飼養的寵物,命在下帶來,作為贈禮送給將要過門的太子妃。聽蕭大人說,郡主也喜歡小動物,在下便覺得,緣分所至,太子殿下這份禮準備得太熨帖瞭。”說完,他的手又往前伸瞭伸,示意長生把它接過去。
長生內心十分抗拒,但是看對方盛情難卻,又不想拂瞭這個重口味太子的一番心意,隻好硬著頭皮伸手去接。
沒想到剛抓住小雪貂熱乎乎的身子,她還沒受驚,小雪貂倒嚇得不行,拼命扒著李敬的袖子,企圖往他安全的懷抱裡爬去,慌亂得小腿直蹬,並發出吱吱的叫聲。
它想回去,李敬非給推出來。長生拽著,還不敢用力,怕把它掐死。就這樣,經過一番艱苦搏鬥,小雪貂才肯乖乖地躺在她懷裡——與其說是終於溝通好感情,倒不如說是徹底絕望地認瞭命。
看它剛才撲騰的樣子,意外地可愛,長生也沒那麼嫌棄瞭,把它放在腿上,與李敬一同在驛館裡巨大的香樟樹蔭下坐著乘涼。她一邊捋著它柔軟的長毛,一邊問:“你們太子為何要養隻老鼠,就沒別的可養瞭嗎?”
李敬好脾氣地再次解釋:“不是老鼠,是雪貂,名為海盜。這種有黑眼圈的品種,即便在百濟也是很珍貴的。”
“我是說,一般人都養點花鳥魚蟲,或犬隻鬥雞什麼的吧。”長生頓瞭頓,道。
“嗯……大概因為我們太子不是一般人,否則怎會有幸娶到郡主呢?”李敬的語氣就好像長生和他傢太子的婚事已經板上釘釘瞭似的。
長生剛想說,凡事不要說得那麼絕對,指不定就從哪一環上橫生瞭什麼枝節呢——雖然她對再出現一個趙懷璧是不抱什麼希望瞭。突然聽到驛館中傳來一瓷器墜地破碎的響聲,接下來便有兩個人高聲爭執,語氣像是對罵,其中有一個人說的還是百濟話。
長生和李敬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起身趕去。到瞭事發現場得知,驛館中的一個侍官與一名百濟使臣發生瞭沖突。
原來那名百濟使臣去鄉已久,特別想念傢鄉的味道,格外想吃上一口傢鄉美食瀚海十全羹。但是建康不靠海,夏季海貨又不好保鮮,十分難得,即使是公卿貴族,也很少買得著。更不要說當今皇帝崇尚節儉,自己帶頭不吃山珍海味,下頭的人自然也得跟著降低食材檔次。沒有市場,也就沒有商販願意冒著變質的風險販賣瞭。因此如今的建康,想找齊李敬所說的那些用於熬制海鮮湯頭的原材料,難如登天。
侍官將情況如實對使臣說瞭,對方卻覺得是他故意輕視自己,連要口吃的都不行,非給他扣上一個怠慢來使的罪名。
侍官一聽,覺得這人簡直無理取鬧,脾氣也上來瞭,斥責他得寸進尺不知輕重。於是兩個人就吵瞭起來,百濟使臣激動之際還把驛館裡的花瓶碰掉瞭。
一碗海鮮湯雖小,牽扯到一國形象,便茲事體大瞭。長生皺著眉頭,站在侍官這邊,幫他說話,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地對百濟使臣解釋道:“我泱泱大國,怎麼可能不舍得一口吃食?實在是夏日酷暑,運輸不便,難以籌備。萬一中途變質,就是運來瞭,也不好吃瞭呀,您說是不是?”
百濟使臣情緒上頭,壓根兒不聽她解釋,揚言要把這件事兒宣揚出去,讓各國都看看,自稱華夏正統的大宋是如何仗勢欺人的。
“誰欺負你瞭,分明是你自己欺人太甚。”侍官憤憤道。
“我告訴你,你現在說的每一句話,我都會記下來,留作證據。”百濟使臣嚷嚷。
二人愈吵愈烈,誰也不肯退讓,大有從就事論事演變成問候對方全傢的趨勢。長生恨自己嗓門不夠大,連句話都插不上,也是沒瞭主意,想找李敬求助。李敬卻抱著不知道什麼時候跳回他懷裡的海盜,撓著它的肚子,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樣子——看來是指望不上瞭。
他肯定既不會攻擊自己人,也不想得罪她,長生這麼想著,心中竟然冒出瞭一個“要是蕭子律在就好瞭”的念頭。
正在她作此期盼之時,周圍的吵鬧聲中夾雜瞭幾聲木屐踏在地面上的嗒嗒聲。長生抖抖耳朵,分辨出三聲為一段,兩聲大一聲小,於是興奮地一拊掌,回眸看去,果然是蕭子律撐著他那根莊重威嚴的紫檀木馬頭手杖,踏著木屐來瞭。
她覺得自己從來沒有這麼想見到他過,畢竟不講理這種事,蕭子律比她擅長多瞭。
隻見蕭子律從容不迫地走進戰場,站穩腳步,整理儀容之後,方才詢問侍官發生瞭何事。侍官將來龍去脈與他道來。蕭子律聽完,大方地笑瞭,道:“貴使想念傢鄉的味道還不容易,建康到處都能買到蘿卜,做點醬菜不成問題。”
“我想這位蕭大人沒有聽明白,我要的是瀚海十全羹。”使臣叉著手,倨傲道。
“那就請恕蕭某難以理解瞭。貴使既然隻是想念一口傢鄉滋味,為何偏偏要挑一個最稀罕的,而不是最平常的?據蕭某所知,貴使口中的瀚海十全羹,需取上百種珍稀漁獲,其中單是深海貝類便有十餘種,分別通過不同形式加工,再以高山泉水共同燉煮七七四十九個時辰,最後取得一碗精華,所以名為瀚海十全。大量名貴食材和復雜的做法,決定瞭它非尋常人傢能夠享用。即便是在宮廷之中,也隻有逢年過節,祭祀宴請時才會烹制。貴使以此湯為傢鄉滋味的代表,莫不是自小在宮裡長大的皇室中人?”蕭子律說到這兒搖瞭搖頭,遺憾道,“貴國使臣出使居然謊報身份,置出使信用於何地啊?”
使臣一聽,急瞭,忙聲辯:“蕭大人莫要危言聳聽,吾等才沒有做這等欺瞞之事。”
蕭子律等的就是這句話,鳳眼一瞇,用手杖重重在地上一點,聲調驟然低沉,喝道:“既然沒有,那貴使就是故意出難題,刁難我朝侍官瞭?”
“這……”使臣沒話說,一個勁兒地給李敬使眼色,尋求支援。
氣氛驟然從剛才的急赤白臉吵吵嚷嚷,變得莊嚴肅穆起來。被蕭子律從一頓飯到底吃什麼的爭議,正式上升到政治高度。不管百濟使臣說什麼,蕭子律都能給他扣個帽子。
真是作繭自縛,長生在旁邊看得樂呵,忍著笑,心想:想說過蕭子律,你恐怕還得修煉個五百年。
“這什麼?貴使但說無妨,蕭某洗耳恭聽。”蕭子律還斂袖坐瞭下來,大有打持久戰的架勢。
一旁的侍官見狀,也跟著坐下瞭,裝出一副同樣氣定神閑的樣子,還給蕭子律和自己各倒瞭一杯茶,互相敬著,慢悠悠地喝瞭。
使臣偷雞不成蝕把米,惱羞成怒地又要發作,吵嚷著要見陛下。
然而大局已定,雖然他強行營造出一種“我厲害得不行,爾等都要卑躬屈膝”的氣勢,實際上不過是窮途末路的跳梁小醜罷瞭,跳得還一點也不好看。
場面十分尷尬,長生都以袖擋臉,不忍直視瞭,生怕自己笑出聲來。
李敬大約也終於看不下去,出面圓場,笑道:“各位見笑,我等代太子求娶,臨行前,太子殿下便招待著吃瞭一碗這瀚海十全羹,以示重視,命我等盡心竭力。在下以為,多羅兄也不過是懷念那口極具代表性的鮮味罷瞭,其實並不一定非得是這口。給他隨便燒兩條海魚做個湯喝,想必也可解饞。”
使臣沿著他鋪好的臺階下,直嘟囔:“就是就是。”
侍官大約是看李敬好說話些,得寸進尺道:“我們這兒沒有海魚,隻有河魚。”
沒想到李敬雖然不似同伴那麼囂張,說話客客氣氣的,但是在原則上也不願讓步,笑容可掬道:“貴國京師物華天寶之地,弄兩條海魚,想來還不是什麼難事吧。否則,若傳出去,說堂堂大宋皇室,連兩條海魚都拿不出來,豈不貽笑大方,恐怕還以為是在下誆人呢。”
他的表情得體,趴在他肩頭的海盜卻不滿地朝侍官齜牙,擺出一副戰鬥姿態。長生看在眼裡,越想越覺得耐人尋味。
侍官還想說什麼,被蕭子律抬手打斷瞭,也禮貌地施瞭一禮,回道:“貴使說的是,蕭某這就命人準備,晚膳必定合諸君口味。”
雙方各讓瞭一步,至此一場“外交危機”算是圓滿解決。蕭子律還友好地約李敬一同切磋棋藝。二人盡釋前嫌,有說有笑地在院內的香樟樹下擺瞭棋盤對弈,長生則抱著被李敬無情地塞回她懷裡的雪貂觀戰。侍官在一旁端茶倒水,對蕭子律表現得十分狗腿。
由於你贏一盤我贏一盤,下得不溫不火,實在無趣,長生看瞭一會兒覺得犯困,便找瞭個借口,抱著海盜先行告辭瞭。回到傢中,她命仆役給小雪貂做瞭個藤編的籠子,放在臥房裡的一張小八角桌上,拿瞭根竹葉逗弄它玩。
小雪貂顯然對植物不是很感興趣。
長生鍥而不舍地晃著手,心不在焉地想,雪貂雖然不似發簪、荷包、環佩等物,但畢竟是百濟太子本人所養,應該也算是定情信物瞭吧。自己既然收瞭,是不是就等於正式認同瞭和親之事呢?
調戲得差不多瞭,她才按照李敬的叮囑,命婢女從廚房取瞭點生肉來喂海盜。小雪貂心滿意足地抱著肉條啃起來。長生看著它吃完,挑眉想著:好吧,這個陌生的百濟王子的確勾起瞭她的興趣。雖然她不甘心被命運操縱,但是往好的一方面想想,說不定能同這位王子相處得來,成就一段佳話呢?
如她所料,收下海盜後,不知李敬同皇帝說瞭什麼,皇帝再次召見長沙王的時候,已經開始協商婚禮的具體事宜瞭。所有人都默認,長生很快就要作為和親公主嫁往百濟。
不出數日,宮裡便一連發瞭好幾道諭旨。先是將她從安陽郡主擢升為平陽公主,又賞賜瞭許多金銀玉器、珊瑚珠寶作為嫁妝。就連出嫁儀式上要穿的喜袍都禦賜瞭下來,長裙逶迤,紗帶飄逸,濃墨華彩,莊重威儀,盡顯大國風范。
除此之外,長生本人還要趕制一套嫁衣,於是將出發的日子又往後延瞭一個月。百濟使臣不知是不是上次被蕭子律嚇住瞭,這會兒又不想傢瞭,好脾氣地沒有催促。
一個月裡,長生要處理的事情實在太多。
她先是到劉義慶的編撰院,將自己離開後的事宜都佈置下去,並且告訴他,自己走後,府上的藏書也全部送給國庫。而後又在劉義慶的陪同下,挑選一批書籍,準備帶去百濟。書籍的內容大多以農田水利和生產技術等實際應用為主。
而後又跟著父親陸續拜訪瞭一些親朋好友,當作告別。
皇帝也在宮中設宴,邀請宗室全員參加,在宴會上表達瞭對長生作出此番個人犧牲的感謝,並祝福她在百濟平安順遂。
公主、郡主、縣主們紛紛前來向長生道喜,廣袖雲鬟,往來如流。其中不乏有些未出閣的,帶著終於松瞭口氣的僥幸心理。個別討人厭的還要關心上兩句,問她準備好瞭沒有,好像她多樂意去似的。長生逐一敷衍著,感覺明明是好菜好飯,卻吃得一點也沒有意思。
廣德公主和駙馬趙懷璧也來瞭。自從服毒事件之後,三人還是第一次正式會面。
長著一張娃娃臉的廣德梳瞭婦人發髻,仍顯稚氣未脫,行為舉止卻比從前少瞭幾分任性、多瞭幾分穩重,似乎成傢真的能讓人一夕間長大。
她是最後一個來同長生說話的,低著頭,臉色泛紅,帶瞭幾分愧疚不安的心情,小聲道:“百濟那邊的情況,你都瞭解瞭嗎?聽說冬天特別冷,你要多帶些厚衣物。過去之後,要是缺什麼東西,或者想吃什麼,就寫信回來,我托人給你寄。”
“謝謝。”那麼多姐妹裡,還是她說的話中聽些,大概是因為二人曾經站在同一條船上,互相能夠理解吧,長生由衷地謝道。
廣德卻目光閃躲,容色尷尬,道:“不用謝……原本我也是虧欠你些。”
長生大方地擺擺手,道:“沒什麼虧欠不虧欠的,感情的事,誰又能說得清呢?不說這些瞭,來,喝酒。”說著敬瞭她一杯。
廣德得此一言,壓在心裡的巨石終於滾落,也回敬她一杯,笑道:“你不介意就好,否則我心裡一直堵得很,覺得你之所以會去百濟,都是我害的似的。”
“嗨,怎麼能怨你呢,堂姐你想太多瞭。”長生望天,心裡想,明明要怪你爹,面上卻笑道:“要怪隻怪時運不濟吧。我一開始心裡是有點別扭,現在已經想開瞭。”
二人打開話匣子,又聊瞭一會兒。廣德興奮地告訴長生,自己可能已經有喜瞭,隻是還沒確定,叫她先不要往外說,還再三強調她是第一個知道的。
原本趙懷璧也想上前同長生說幾句話,見姐妹二人聊得火熱,隻好坐瞭回去,後來也遲遲沒能找到機會。
直到入夜,眾人各自回府後,宋安知來到長沙王府拜訪,與她在院中說話。
靜謐夏夜,月華初上,庭中一地清輝。晚風徐來,燈籠搖曳,竹影斑駁,遠處傳來池塘裡蓮花的清香。長生喝瞭許多酒,醉意恍惚地在案上,努力撐起頭看他,問道:“趙將軍讓你來的?”
宋安知點點頭,又搖搖頭,嘆道:“都怪我沒幫上忙。”
長生笑瞭,抬手想要去拍他的肩,卻沒夠到,隻是胡亂地晃瞭晃,嗔道:“怎麼一個個都要把責任往自己身上攬,難道這天是靠你們托著才沒掉下來的?這事誰也不能怪,要怪就怪我自己不夠堅定……算瞭,我們不說這個。”
“好,不說。”見她面上笑意淡去,宋安知溫聲道,“說以後的事。”
“嗯,說以後。”
“將軍托我給你帶個話,說是……君子一諾千金,他既承諾過要保護你,必不食言。若你在百濟受欺負,就是陛下不許,他也會打過去,把你搶回來。”宋安知道。
長生沉默片刻,忽然失笑,說瞭聲:“你等一下。”便晃進書房,拿瞭張紙,大筆一揮,寫下“千金”兩個大字,又晃出來,遞到宋安知手上,道:“喏,那你把這千金還給他,讓他別記著瞭。如今他是駙馬,是廣德的夫君,陛下的女婿,哪能以我為中心。”說著,她打瞭個酒嗝,“你也幫我給他帶個話,讓他好好照顧妻兒,保傢衛國,就當實現對我的承諾瞭。大宋好,我就好,這趟和親才沒白去。”
宋安知拿著那張被她捏得皺皺巴巴的紙,一時不知該說什麼,情不自禁地一把拉住她的手。
溫暖的手掌讓她想起遺失在歲月中的童年,那時她還不是公主、不是郡主,不知道傢國是什麼概念。每天隻知道跟在他屁股後頭數星星、編狗尾巴草、捉泥鰍,玩累瞭就並肩躺在草地上睡上一覺。多麼快樂,多麼自在。如今擁有瞭榮華富貴的同時,又有多少身不由己。想著想著,她突然鼻翼一酸,一行清淚流瞭下來。
宋安知心疼不已,再無比當下更加厭惡自己口齒笨拙的時刻,唯一能做的就是反復輕拍她的肩頭,以示安撫。
長生哭夠瞭,揉著紅紅的眼睛,對他做瞭個鬼臉。
宋安知哭笑不得,戳著她的額頭道:“你呀……”
“多少年沒在人面前哭過瞭,多給你面子。”長生撇嘴道。
他最為珍視的,正是時隔多年後二人之間依然保有的這份兩小無猜,一時激動,開口對她說道:“長生,若是我……”
然而話還沒說完,便聽周圍的竹林中突然傳來一陣窸窣的聲響。宋安知習慣使然,右手迅速按在刀鞘上,左手將她拉到身後,厲聲喝道:“誰在那裡,還不速速現身!”
長生被他的反應嚇瞭一跳,也朝幽暗的竹影間看去。隻見草葉搖晃,片刻後,從中鉆出一個圓滾滾的小腦袋,見到她,一溜煙跑過來,用爪子撥她的裙子。
原來是小雪貂不知何時從籠子裡溜瞭出來,長生彎腰將它抱起,撓著它的肚子,笑道:“海盜,怎麼能這麼嚇唬人呢?快給哥哥道歉。”說著把小雪貂舉到瞭宋安知面前。
小雪貂無辜地撲騰瞭一會兒腿,長生又把它抱回懷裡,問宋安知剛才想說什麼來著。
宋安知低著頭,淡笑道:“沒什麼,我先回去瞭。”
“好吧。”長生迷茫地看看他的背影,再看看海盜,心想海盜如何惹到瞭他……這人真是跟趙懷璧在一起時間長瞭,都染上瞭喜怒無常的壞脾氣。
忙完其他事務,長生專註地在傢繡起瞭嫁衣。蕭槿的嫁衣也完工在即,每天來王府陪她一起繡。結果長生還沒怎麼著呢,她倒哭腫瞭眼睛。
長生也很無奈,命婢女拿來冰塊給她敷眼睛,嘆道:“我都沒哭,你哭什麼?好像你要嫁去百濟瞭似的。”
“我哭我那三哥不爭氣,你說,若是你們二人的婚事早點定下來,陛下不就不成天惦記著要把你送去百濟瞭?”蕭槿真是又氣又急,眼淚又如斷線的珠子般滾落,繡架上的木頭都要被她泡發黴瞭。
“結果呢?他不但不配合,還要做什麼送親的使臣。”蕭槿越說越氣。
長生忙安慰道:“哪兒跟哪兒啊……別想瞭,要指望我也不能指望他啊。再說瞭,就我這種被命運詛咒的女子,也沒辦法。”
蕭槿不敢相信地看著她,問道:“你什麼時候也信命瞭?”
她不信。當初喊著“迷信不能定命運,誰也不能阻止我談戀愛”口號的那份堅定,時至今日仍未改變。所以她才會花那麼多時間去與李敬接觸,千方百計瞭解百濟太子是個什麼樣的人。瞭解之後,又經過慎重考慮,她才自己做出瞭決定。
但是隻言片語也解釋不清,長生便拍著她的手,寬慰道:“你放心,我就是那麼一說,哪能真信什麼詛咒?倒是我已經這麼美瞭,上蒼總要給我制造點煩惱,對別人才公平。”
蕭槿破涕為笑,嗔她:“你呀,就知道貧嘴,真是跟我那個三哥一模一樣。他也常說,自己的腿要是好的話,能文能武,還英俊得不像話,別的男子還怎麼活。”
大夏天的,蕭子律在假山上的涼亭中畫個畫,平白無故打瞭好幾個噴嚏,感慨設計園子的工匠心思真是巧妙,納涼之處的通風效果不能更好瞭。
這幅畫是長生委托他畫的,確切來說,是一幅地圖,她的先祖打下的,漢代江山的版圖。雲橫秦嶺,風嘯戈壁,冰封長城,雨潤江南,故都長安和洛陽,還有現在的京師建康被周圍的城池眾星拱月,點綴其中。她想把它帶到百濟去,做個念想。
旁人恐怕一個月之內畫不出來這麼長的畫卷,她隻好找自詡為丹青聖手的蕭子律。沒想到蕭子律還真答應瞭,條件就是讓她親自對皇帝說,選他加入送親的隊伍。
這天長生前來查看進度,雖然不願意承認,但不得不老實道:“畫得真好。”
蕭子律正在揉著手腕休息,聞言毫不謙虛地頷首表示那當然。
長生隨手拿瞭支筆,攪著硯中的墨汁,道:“送親的事,皇帝伯伯已經答應瞭。”
“嗯。”蕭子律應瞭聲,問:“何時啟程?”
“等你畫完就差不多瞭吧。”長生道。
“那臣一定抓緊時間。”
“……其實不抓緊也行的。”
蕭子律笑瞇瞇地看著她,問:“又後悔瞭?”
“也算不上後悔吧,就是還有點不大情願,也有點忐忑。”長生答道。
“是啊,不知道百濟王子是個什麼樣的人。”蕭子律學著她的樣子,撐頭琢磨。
“我覺得應該跟李敬挺像的,畢竟李敬是他身邊最親近的侍衛,每天耳濡目染,脾氣習慣想來差不多。”長生根據宋安知和趙懷璧的情況,如是推論。
“是嗎?”蕭子律吹瞭一下手杖上落著的蝴蝶,輕笑道。
“你有不同意見?”長生挑眉問。
“沒有,在這一點上,臣難得與公主看法一致。百濟王子,一定與李敬很像。”蕭子律意味深長地看向她,“說來,李敬還挺不錯的,不是麼?”
“嗯。”長生點瞭點頭。監工完成,墨也攪夠瞭,便回傢繼續繡嫁衣去瞭。
蕭子律還在歇息,凝視著畫作,若有所思,不知不覺就歇瞭一個時辰。旁邊等候的婢女以為他不舒服,上前問他要不要回房去畫。
他卻拎起手杖,道:“今天不畫瞭,你先放回去吧,我出去走走。”
之後的幾天,他也不是很積極。不是有朝中要事,就是與友人把酒。婢女覺得,自傢公子好像在故意拖延進度似的。但是詢問緣由,他又不承認,隻說是前些日子太拼,耗盡瞭靈感。
可是草圖分明勾勒好瞭,隻剩一角就完成,哪裡還需要什麼靈感呢?婢女覺得費解。
蕭子律叼著晚熟的楊梅,嘆道:“藝術傢的心情,你不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