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開始,他態度突然大翻轉,笑得滿面春風地去長沙王府登門拜訪,說多日不見平陽公主甚是想念,有好多好多心裡話想對她說。結果長生遠遠看到他的表情,以為自己撞瞭邪,當機立斷,一轉身就回去瞭,壓根兒沒讓他近身。
想寫封信給她吧,洋洋灑灑抒發瞭好幾頁對她的贊美,好像也被她當成催命符,惶恐地點火燒瞭。
不得章法的他最近隻要一想起來“劉長生”這三個字,就覺得頭疼。
這一日,與趙懷璧等人共同就北伐一事進行磋商時,他還在擦著手杖發呆。
趙懷璧叫瞭他兩聲,他才反應過來。
二人原本有些嫌隙,但是多虧瞭他和長生,趙懷璧才能安然無恙地坐在這兒,自然也就將先前的芥蒂盡數放下瞭,相反還對他心懷感激。如今二人在一起合作,倒也順利。
於是見他好像走神瞭,趙懷璧放慢語速又問瞭一遍:“我們剛才在問,魏國境內究竟有多少細作?”
“一百三十餘人。”蕭子律正色道。
趙懷璧一臉驚訝:“這麼多?”
直到魏國僧侶事件之前,他都不知道這個看似普通的中散大夫,實際上不過是蕭子律的一個虛職罷瞭。他的真正身份是宋朝龐大細作體系的負責人,耳目眾多,消息四通八達,足不出戶,便可盡知天下大事。
若是他想的話,怕是連人一天中喝瞭幾杯水出瞭幾次恭都知道,仔細想想,也挺嚇人的。
蕭子律卻一臉平靜道:“原本比這個數字還多,隻是不知道為什麼,有幾條線最近失去瞭聯絡。蕭某還在調查,尚不知他們遭遇瞭何事。”
趙懷璧也跟著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指著地圖道:“其實我們隻要知道魏人在北雍州一帶的兵力部署,其他事情就好辦得多瞭。畢竟秦嶺地形復雜,一不小心就容易中埋伏。”
他是戰場上真刀真槍廝殺出來的將軍,在戰略地形和戰術層面的分析比蕭子律更勝一籌。
蕭子律撫摸著羊脂白玉手杖杖頭的銀雕,順著他的手勢瞧瞭瞧,頷首道:“蕭某明白,即日便同手下的探子商議。”
“那就有勞蕭大人瞭。”趙懷璧抱拳謝過,又與眾將商討瞭一番關於調動兵馬的事宜,從晌午一直討論到傍晚才散會。
眾人道別,各自離去。他見蕭子律走得慢,似身體疲憊,再聯想到方才的走神,特地追上去,關心道:“蕭中散是否今日身體欠安?夏末秋初,可尤其要預防風寒。”
蕭子律挑眉,無奈地笑瞭笑,道:“不瞞將軍,蕭某之所以如此,不是因為風寒,而是因為那位要命的平陽公主。”
“平陽?”趙懷璧聽到這個名字心頭一跳,表面卻撓撓頭,佯裝波瀾不驚,問道,“她又怎麼瞭?”
蕭子律將自傢妹子的高難度要求說與他聽瞭一遭,感慨道:“奈何蕭某隻在惹她生氣和與她抬杠方面見長,這麼多年來,關於如何哄她開心卻是一無所知啊。”
長生不是每天都挺開心的,給兩塊肉吃就更美得不行嗎,還需要特別哄著?趙懷璧心裡納悶。
他回憶起長生與自己在一起時的過往種種,笑眼彎彎的她、調皮吐舌的她、精力充沛的她,突然意識到自己在這一點上,竟然遠比蕭子律有優勢,於是莫名生出幾分自滿,面上也露出得意的笑容。
轉念一想,即便如此,又有什麼意義呢?這幾分自滿也就轉瞬消失得無影無蹤瞭,留下一個不大不小的情緒空洞,所有歡喜都打著旋兒朝這個深淵陷下去。
他趕忙搖搖頭,打消胡思亂想的念頭,考慮到在不想讓長生去百濟和親的立場上,二人保持一致,便帶著幾分不情願的語氣提議道:“不如蕭兄先試試從不惹她生氣開始。”
蕭子律表示很無辜:“將軍說得是,蕭某近來也是這麼做的。可是她呢?一看到我,臉都不擋瞭,一溜煙跑得比海盜還快。”
他說著,無奈地聳聳肩,還用手指比畫瞭一個模仿海盜的小腿跑得飛快的手勢。
趙懷璧詫異地問:“你都做瞭啥啊?”
“隻是平常地去長沙王府拜訪。”蕭子律老實道。
平常地去拜訪,怎麼能把人嚇跑呢?趙懷璧十分好奇,讓他把長生“一看見就跑”的那個表情動作再擺一下。蕭子律照做瞭,故意誇張的笑臉古怪又扭曲。
趙懷璧忍不住捧腹大笑,笑到岔氣,才道:“你……你這表情,一看就居心叵測,別說長生,要是上瞭戰場,對面的敵將看見都得嚇跑。”
蕭子律很不能理解,劍眉微蹙,摸摸自己棱角分明,俊逸出塵的側臉,道:“至於嗎?分明這麼帥。”
趙懷璧忍著即將笑出的眼淚,大手在他的肩頭一拍,由衷感慨道:“這樣不行,得自然些。那丫頭聰明著呢,看到你這副別有用心的表情,定會起戒備之心。哄女子開心這種事,時間、地點和氣氛都很重要。要不這樣吧,趙某傢裡有一個更難哄的,對此頗有心得,助你一臂之力,蕭兄以為如何?”
“哦?”蕭子律忍不住有些好奇瞭,自己都搞不定的長生,他能擺平?於是問道:“將軍有何妙計?”
趙懷璧撓撓頭,琢磨道:“脫罪之後,趙某遲遲沒能償還二位的人情。不如就在公主府設宴款待一番,順便替蕭兄制造些機會,到時蕭兄便如此這般……”
蕭子律聽完,覺得也不失為一個辦法,便點頭同意瞭,謝道:“趙兄這份情義卻之不恭,蕭某便受下瞭。”
“嗨,小事一樁。”趙懷璧大度地揮揮手,二人在公主府門前別過。
趙懷璧回去以後,與廣德一商量,廣德也覺得於情於理都應該辦這場宴會,卻不同意隻請長生和蕭子律,說那樣未免太無趣,而是大張旗鼓地廣發請帖,請瞭建康城半數公卿貴胄,要舉辦一場盛況空前的夜宴,以慶祝駙馬洗脫冤情。
長沙王一傢都在被邀之列。長生起初本不想去,還在介意趙懷璧要跟她老死不相往來的事,怕自己去瞭給人傢添堵。後來聽說公主府不但專門送名帖邀請瞭她,還準備瞭上好的烤羊腿,又屁顛屁顛地去瞭。
她收拾衣裝準備出門之際,正巧看到劉義符也要出門,好奇地上前搭話,問道:“義符哥哥這麼晚瞭是要去哪兒?”
劉義符一見到她,迅速把拿在手上的一個金絲鑲邊楠木錦盒揣到瞭長袖裡,道:“在府上有些悶,隨便出去走走。”
“這麼晚瞭……”長生抬頭看瞭一眼天邊低垂的暮色,低頭的時候正好留意到他手上的異樣,露出疑惑的表情。
劉義符又將錦盒取出來,佯裝大方地拿在手上晃晃,笑道:“去見一個故交,之前一直不得空。”
“原來如此。”長生頷首,道,“走動走動也是好事。”
“是啊。”劉義符附和著點點頭。
二人便一同走瞭段路,在王府門前告別,分道揚鑣。
長生和父母兄長一同前往公主府,劉義符則趁這個大傢把註意力都放在公主府上的夜晚,前去與那個願意提供情報的門客接頭。
公主府門前張燈結彩,車隊排起長龍,好像過年一樣熱鬧。長生一路與人互相問候著,進瞭門,發現府內的樹上、簷下、廊中到處裝點著溫馨喜慶的燈籠,色彩或是橘黃,或是紅艷,將主人的喜悅之情表現得淋漓盡致,可見廣德為辦這場劫後餘生的宴會沒少費心。
席間的羊腿也令人非常滿意。長生一邊飲著梅子酒,一邊聽著席間伶人吹奏的梅花三弄,享受地打著飽嗝兒,優哉遊哉地沉浸在這難得的片刻安逸時光裡。
可惜,幸福的泡沫都是短暫的,打個哈欠的功夫,就被蕭子律打破瞭。
隻見他穿瞭一件竹青色大袖衫,不知何時站到瞭她面前,俯下身來同她說話。燈光映襯下,面前的男子輪廓分外清潤,神色溫柔得簡直不像他。
長生揉瞭揉眼睛,多看兩遍才確認是蕭子律沒錯,蹙眉道:“你怎麼穿得跟個成精的竹子似的,要飛升瞭?”
蕭子律想還嘴的沖動特別強烈,但是一想到蕭槿的囑托和趙懷璧的叮嚀,還是克制住瞭,盡量用自然的表情,微笑著問:“不好看嗎?”
長生猶豫良久,選擇說實話:“好看。”
好看就放心瞭,沒跑也說明這次的開場還挺順利的,蕭子律便笑瞇瞇地對她提議道:“臣聽說公主府裡有一個好去處,要不要一起去瞧瞧?”
長生警覺地蹙眉,身子往後縮瞭縮:“什麼好去處?”
蕭子律故作神秘地一勾唇,聲線充滿誘惑道:“來就知道瞭,若是不來,公主怕是會後悔。”
長生最受不瞭的就是被人吊胃口,聞言雖然捉摸不透他懷的究竟是怎樣的心思,但糾結一番,還是起身跟他去瞭。
二人一同走在燭光彌漫的長廊中,長生終於問出瞭近來一直困擾自己的疑惑:“你最近是不是在打什麼鬼主意?”
“鬼主意?”蕭子律挑眉,無辜道,“臣冤枉。”
長生不相信,側過頭,仔細盯著他的眼睛,又問瞭一遍:“當真沒有?”
蕭子律玩味地回視,誠懇道:“沒有,臣就是好久沒跟公主聊天瞭,想說說話而已。”
長生撇著嘴,嘀咕瞭一句:“鬼才信。”
長廊迂回曲折,一直向府邸深處延伸。眼看二人離喧囂之處越來越遠,她明知道這裡是公主府,想來蕭子律就是吃瞭熊心豹子膽,也不敢在別人傢搞出什麼大事,卻還是警惕地環視瞭一周,納悶道:“我們這到底是要走到哪裡去?你該不會是對人傢的臥房有興趣吧?也太惡趣味瞭。”
她自顧自地臆想著他的目的,忍不住嘴角抽動瞭兩下,便聽蕭子律說:“到瞭。”
於是她停下腳步,站在長廊中,順著他視線的方向看去,隻見左手邊有一座高聳的建築物。乍一看以為是個高臺,仔細看又不隻是高臺。高臺前,一片整齊高聳的木板呈半圓形佇立,似是將什麼東西包圍在其中。隔著木板,無法窺探分毫,也聽不見裡面有什麼動靜。
長生的視線順著這一圈木板掃視瞭一圈,落在長廊上,見長廊邊延伸出一條曲折盤桓的臺階,沿著臺階,似乎可以走到高臺上去。
她不明所以地看看他,蕭子律已經比瞭一個請她走上去的手勢。
高臺上到底有什麼呢?見到這片圍成桶形的木板的時候,長生心中已經感到好奇瞭。想瞭想以廣德那個膽量,也不會在府上藏什麼嚇人的玩物,應該沒什麼危險,便果斷提著裙裾走瞭上去。
蕭子律也隨之跟上。臺階越走越陡,長生步履輕快,他卻走得很慢,在最後一級臺階處,還厚臉皮地伸出手,對她道:“幫個忙。”
長生本來著急上臺子,不想管他,但是看他可憐巴巴地伸著手不收回去的樣子,又有些心軟,本著關愛弱者的精神,扶瞭他的胳膊一下。
而後她才朝臺子上看去,隻見高臺空空蕩蕩,隻有中央擺著一張羅漢床。床上鋪著軟墊,備有瓜果。就在她的註意力正在集中瓜果上的時候,蕭子律拍拍她,示意她扭頭朝左手邊看。
她一轉頭,便被驚艷得說不出話來。隻見高臺邊有一汪星辰,連接著璀璨霄漢,向遠處望去,仿佛萬千星光正從天河上流瀉而下,緩緩落入其中。
她被這壯觀的景象深深吸引瞭,不由自主地走過去,伸手一探,發現原來這些木板圍起來的是一片建在高臺前的小池塘。池塘的水面與木板齊平。站在高臺上,視線前方再無任何建築物遮擋,看起來就好像池水直接與天際相連一樣。
長生趴在池邊,攪和著一汪池水,感受著手可摘星辰的樂趣,不由得感嘆道:“廣德和趙將軍可真會玩。”
蕭子律則在羅漢床上坐瞭下來,笑瞇瞇地不說話。
她玩瞭一會兒之後,心情大好,便坐在地上,擦擦手,偏頭問他:“你如此挖空心思,大費周章,確實是有事要同我說吧?”
“嗯。”蕭子律低頭看瞭看她,又去擦自己那永遠也擦不完的青竹手杖,難得不繞彎一次,坦誠地問,“你能不能再考慮一下不去百濟?”
“為什麼不去?你給我個理由。”長生不解,這件事情不是早就討論過瞭嗎?他當初也是支持她的計劃的呀。
蕭子律沉吟片刻,道:“阿槿舍不得你。”
一陣和煦的晚風吹動她的衣擺,念及好友,長生托腮凝視著星潭,嘆瞭口氣:“我也舍不得她啊。但是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無論我嫁到哪裡去,早晚有一天我們都會各奔東西,漸漸疏遠。”
蕭子律沒想到她將人情世故看得還挺透徹,挑瞭挑眉,還是固執道:“可是遠一些、近一些,還是有分別的。你在建康,至少她回娘傢探親,或者隨夫前來覲見的時候,還能見見你。去百濟那可真是生離死別瞭。”
“您說得輕巧,在建康,我也得嫁得出去啊。”長生沒好氣道,“我的情況你又不是不知道,還幫忙添瞭好幾把柴呢……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蕭大人這種馬上就要飛升的世外高人對尋常的男女情愛是不在意瞭,可我隻是個凡人,也想談婚論嫁、洞房花燭呀。”
蕭子律脫口而出,無奈地接道:“我那不是……”
“不是什麼?”長生詫異地眨眨眼。
他停頓瞭一下,又不說瞭,隻道:“沒什麼。總之,公主再考慮考慮吧。臣個人倒是沒什麼意見,主要是擔心阿槿。”
“所以,她是因為自己口拙,特地叫你來當說客嗎?”長生問。
蕭子律點點頭。
長生也是很無奈,不知道該拿這個感情脆弱的小姐妹怎麼辦才好。二人多年相伴,她自然也不想看蕭槿難過,可是……長生低頭望著水面,心中許多愁緒就像淮河中的水藻一般糾纏不清。
神思遊離間,蕭子律也坐瞭過來,隨手將手杖放在瞭一邊。
二人共同看著一汪星湖發瞭會兒呆,長生覺得腿腳酸麻,忍不住動瞭動,舒展身子骨。誰料一不小心踢到瞭蕭子律的手杖,眼看著它朝水池的方向滾瞭下去。
長生驚呼一聲:“不好!”伸手就要去抓。
蕭子律眼見她半個身子向水中探去,重心明顯向前傾斜,心想:臺子這麼高,水想必也深得很,人掉進去可如何是好,忙道:“小心……”
沒想到話音剛落,長生已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抓住瞭手杖的一頭,人、杖平安,側過身,為炫耀自己敏捷的伸手,得意地咧嘴朝他笑瞭一下。
然而,不笑還好,這個動作隻定格瞭一瞬,她便在他的註視下,連人帶杖“撲通”一聲掉到瞭水裡,入水前還保持著訝異的睜大眼睛的姿勢。
蕭子律被濺瞭一身水,條件反射地抬袖擋瞭一下,又去看她。
不會浮水的長生正驚嚇萬分地在水裡撲騰。
好在隻是人工修築的水池,規模不大,也沒有波浪。蕭子律沉著鎮定,當即跪在池邊,伸手向她,道:“別亂動瞭,我拉你上來。”
長生慌亂之中也顧不上思考,胡亂撥瞭半天才抓住他的手,趕忙牢牢握緊。然後被他用力一拉,在水裡……穩穩地站瞭起來。她低頭一看,別看臺子這麼高,實際上下面都是實心的,水隻剛剛沒過她的腰際而已。
二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長生率先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笑得肚子都痛瞭。
蕭子律撫額,萬分無語。
雖然水不深,但已經入秋瞭,在裡頭泡著難免著涼。長生笑得連直起腰的力氣都沒有瞭,蕭子律堅持把她撈瞭上來,並隨手脫下自己的外衫,為她披上,催道:“趕緊去找個侍女,要身幹衣裳換。”
長生嘴上說著不用,卻不由自主地連著打瞭兩個噴嚏,揉著鼻子抱怨道:“跟你在一起就是倒黴。”
蕭子律忍瞭一晚上,也是忍無可忍,恢復平日瞇著眼笑的模樣,道:“是,都怪蕭某的手杖,自己長腿瞭,非要跑到水裡去撈月亮。”
“哼。”長生哆嗦得顧不上說話,白瞭他一眼,噴嚏連天地換衣服去瞭。
蕭子律心情不算大好,回到宴上喝酒。趙懷璧特地跑過來,避開眾人,悄悄地問:“進展如何。”
隻見蕭子律泰然自若地啜瞭一口美酒佳釀,淡淡道:“掉水裡,換衣服去瞭。”
趙懷璧震驚不已:“讓你好好哄她開心,好好跟她交流,你把人傢推水裡幹嗎?”
蕭子律也很震驚,怎麼就一口咬定是他推的瞭?他訝異地瞥著趙懷璧,痛心疾首道:“蕭某才是受害者,蕭某的手杖到現在還在池子裡躺著呢。”
“……”趙懷璧沉默一瞬,先是叫瞭兩個仆役去幫忙把手杖撈上來,而後再坐到他身邊,也不去追究落水的經過瞭,隻問:“那你們究竟談瞭沒有?”
“談瞭。”蕭子律認真地點點頭。
“效果呢?”
蕭子律又認真地搖瞭搖頭。
趙懷璧便嘆瞭口氣,也陷入沉思。
雖然他很不願意,不情願到一想到要說這番話就恨不能先抽自己幾個耳刮子,但還是皺著眉頭,開口說瞭:“蕭中散有沒有想過對癥下藥?”
“此話怎講?”蕭子律疑惑地問。
“就是……她不是擔心自己留下來會嫁不出去嗎,你隻要讓她知道能嫁出去不就行瞭。她不就不一門心思地惦記著要去百濟為江山社稷做奉獻瞭?”趙懷璧解釋道。
蕭子律沉吟片刻,憂國憂民地問:“趙兄說的倒是有理有據,可我要找誰去當這短命鬼?”
趙懷璧艱難地抬手,指瞭指他。
蕭子律以為自己後面有人,左右看瞭一圈,才確認他說的是自己,忍不住挑眉,勾唇一笑:“趙兄可真會開玩笑。”
趙懷璧很不高興,自己說出這番話可是克服瞭相當大的心理障礙的,他不領情,黑著臉道:“趙某可沒說笑。男未娶,女未嫁,不正合適?”
“不合適。”蕭子律的神色已迅速恢復如常,淡淡道,“我們是宿敵關系。”
趙懷璧卻不這麼認為,醞釀出一大堆話想要與他辯論一番,去找手杖的仆役剛好在這個時候回來瞭,把擦拭幹凈的手杖呈給蕭子律。
蕭子律拿到手上便道:“今日多謝趙兄款待,小弟身體不大舒服,就先回去瞭。”
“哎,別急著走啊。”趙懷璧一肚子的話還沒說呢,不想讓他跑,盡管一再挽留,蕭子律還是執意告辭瞭。
等到長生回來的時候,他已經離開瞭好一會兒。
長生拎著他的外衫,想瞭又想,覺得還是這就去蕭府一趟,趕緊還給他比較好。畢竟,一來蕭府就在隔壁,走兩步就到瞭;二來她可不想拿回去,還得幫他洗。於是同廣德打瞭聲招呼,便也打算先行離宴。
然而,她並不知道的是,就在她跟廣德說話的工夫。蕭子律一回到傢就收到一個舊相識捎來的口信,連門檻都沒跨進去,就又掉頭外出瞭。
等到長生來,仆役老實地告訴他,三公子出門瞭,還沒回來。
長生還以為出門是指去瞭公主府,詫異道:“不是早就回來瞭嗎?”
仆役解釋:“前腳剛回來,後腳又走瞭。”
“好吧。”對於他又去瞭哪裡,長生並不想多打聽,隻是將外衫遞給仆役,托他代為轉交之後,便要離去。
正在這時,一名素衣褐巾、服飾樸素、眉目冷峻、刺客模樣的男子剛好打馬而來,一看就連夜趕瞭不少路,在蕭府門口披風帶露地下瞭馬,手上捏著一封信,張嘴便問:“蕭中散在嗎?”
奇瞭怪瞭,今天晚上怎麼人人都找蕭子律?長生看向他,視線落在他手中的信封上。不看不要緊,一看竟然發現,那封信正是她寫給李敬的——上面還畫瞭一個海盜的大頭,絕對不會有錯。
自己送去百濟的書信怎麼會在這裡?長生驚訝地湊上前,一邊說著“給我看看”,一邊試圖伸手去拿。
那人反應迅速,左閃右躲,不讓她碰到,連聲道:“殿下,殿下,您饒瞭小的吧,此乃機密要文,不能給您看。”
“什麼機密要文,分明是我自己寫的,裡面哪個字墨濃哪個字墨淡我都知道,如何看不得?”她憤憤不平地插著手,質問,“這封信明明是我送去百濟的,怎麼會在你手上?你快說是怎麼一回事,不然休要怪我不客氣。”
“這……這……”那探子硬著頭皮,嘀咕半天,才在她的威逼利誘下,迫不得已說出是蕭子律派自己日夜兼程給追回來的。
長生聽瞭真是氣不打一處來,衫子也不還瞭,又從仆役手裡搶瞭過來,決定當即去找蕭子律理論個清楚。
又是在她的威逼利誘下,仆役透露出,蕭子律去瞭石頭山。
大半夜的往山上跑,肯定沒幹什麼好事。長生冷哼一聲,叫上車夫,也跟著去瞭。
石頭山上馬車不便通行,蕭子律將馬車和車夫一同留在山腳下,借著星光,自己慢悠悠地一步步踏著石級,穿過茂林,朝山頂走去。
他走路的速度比平常人慢些,到山頂的時候,山頂上的男子迎風而立,已是等候多時瞭。
聽到他的手杖聲,那男子稍稍轉過頭,露出一個冰雕霜刻般沉鬱的側臉,語氣輕飄飄地道:“你來瞭。”
蕭子律在石級的盡頭站定,休息瞭一下,調整好呼吸的節奏,才笑道:“是啊,不知義符兄深夜相約,所為何事?”
一襲縞素的劉義符依然保持著側面對他的姿勢。此時遮住月亮的雲層退卻,一輪朗月正空高懸,星輝盡數黯淡瞭顏色。月光將他的面容映照得孤冷蒼白,鬢發如萬千細刃,幽幽地在夜風中飛揚。
他答非所問,而是莫名其妙地問他:“子律以為,你我二人私交如何?”
蕭子律微微挑眉,回道:“自然甚好。”
且不說劉義符沒有被廢之前,二人就時常一同讀書對談,觀花賞樂,親如兄弟。他的腿沒有受傷的時候,還曾經相約並肩上戰場,互為彼此的後盾。為此,劉義符練瞭一手好箭法,蕭子律則使得一手好槍。
就說劉義符被廢之後,蕭子律也在背地裡幫瞭許多忙。
他因為掌管著情報機構,眼線眾多,一早就得知瞭張氏的病情,於是在皇帝面前進言,旁敲側擊,勸其允許母子二人返京。包括劉義符寫給皇帝的信,一開始也都被二皇子和三皇子的人攔下瞭,最後還是他手下的人在兩位皇子的嚴密關註下偷偷呈遞的。若不是他暗中助力,張氏恐怕根本熬不到過年。他又怎會在長生見到劉義符之前,就告訴她她心心念念的義符哥哥回來瞭?
就說不久前,二人剛剛有過一次合作,以強有力的證據粉碎瞭魏人的陰謀。所以說一句“甚好”,當不為過。
劉義符聞言卻冷笑瞭一聲。那笑聲鋒利如刀,在微涼的秋意蕭瑟中射來令蕭子律不禁皺起眉頭,意識到似乎發生瞭什麼。
“甚好?”他的語氣不屑中充斥著難以名狀的悲憤,怒喝道:“所謂甚好,就是指暗中告密、害我全傢嗎?”
言罷,他終於轉過身來看向蕭子律,眸色復雜難言,說不清究竟是悲還是怒。
終於還是被他知道瞭啊,蕭子律輕嘆一聲,覺得很遺憾,道:“蕭某也沒有辦法。國舅貪贓枉法,草菅人命,實在天理難容。若非他行事極端,不思悔改,蕭某也不想做到這一步。”
事情還要追溯到兩年前。
新帝開國,正值改朝換代、新法將立、百廢待興之際。當今陛下本非貴胄之傢出身,生性樸素,崇尚勤儉,加之晉末百年動蕩已拖得國力衰弱,為北方虎視眈眈的胡人提供瞭可乘之機。於是他決心一改前朝奢華鋪張之風氣,削減賦稅,將財政從吃穿用度向軍隊物資糧餉儲備方向傾斜,以穩固社稷,恢復民生,早日完成北伐大業。
皇帝身率先垂范,下頭的人受到影響自然也紛紛效仿,一時間建康城裡連絲竹管弦之聲都少瞭不少。
張氏的兄長卻倒行逆施,仗著自己加官晉爵,當上瞭皇親國戚,大肆斂財,窮奢極欲。半年之內,光是美妾就收瞭三十幾個。建高樓,以寶珠象牙飾之,餐餐食珍饈美饌,夜夜聞不歇笙歌,想當第二個石崇。
錢財不夠揮霍,他就利用自己的身份和權力橫征暴斂,強加私稅。為瞭不被人檢舉揭發,不惜毒殺瞭好幾個忤逆自己的官員,對外謊稱染疾暴斃。
一次兩次可能還沒人覺得奇怪,次數多瞭,便有官員的親眷開始懷疑瞭。再加上紙包不住火,縱使張府關緊大門,不準人靠近,園內的事情也總會多多少少傳出去一些。幾傢合計一番,打算一起來建康告禦狀。
不料走漏風聲,被國舅得知,他殺心一起,竟然把要上京的眾人都滅瞭口。
恰巧當時在禦史臺的蕭子律對於彭城的諸多“怪事”有所耳聞,出於疑惑,帶瞭幾個侍衛前去調查,親眼目睹瞭慘案發生。
他在震驚之際,想向國舅討個說法。國舅卻拒不承認種種事件與自己有關,裝傻充愣,推卸責任。後來看實在蒙騙不過去,他甚至還想滅吧蕭子律的口。
幸好蕭子律早有準備,並非孤身前來,帶的侍衛武藝高強,寶馬良駒也跑得飛快。雖然自己腿腳不便,卻臨危不亂,指揮侍衛迎敵,並設計甩掉追兵。他飛奔回京後,便一紙奏折,連夜將國舅的惡行告到瞭皇帝面前。
國舅連疏散財款和美人的時間都沒有,就被前去查抄的禦史逮瞭個正著。皇帝勃然大怒。
彭城內,百姓生活水深火熱,怨聲載道。
國舅到瞭這時候反倒裝起可憐來,拉著妹妹幫自己求情,希望皇帝能夠看在皇後和太子的面子上,饒他不死。
然而彭城的百姓和天下的百官都看著呢,為平息民怨、以儆效尤,皇帝一咬牙,從重量刑,判瞭個國舅滿門抄斬,並將當時的皇後和太子都貶為庶人,流放邊陲。
從那以後,舉國上下都明知道皇帝的決心。而被廢的張氏和劉義符,卻是在對國舅所行並不知曉的情況下,成瞭政治和親情的犧牲品。
時至今日,回想起當時母親所流的、仿佛能將整個東海都註滿的眼淚,劉義符覺得都是自己作為兒子卻無能保護她、孝敬她的罪過。讓他如何能釋懷,如何能不恨?
如果說母親去世之前,他還抱有一絲明天會好起來、自己還有機會盡孝的希望的話,母親的辭世便成瞭壓垮他的最後一根稻草,讓他再也無法掙開黑暗的枷鎖,隻能任其捆綁著,在仇恨的深淵裡沉淪。
而蕭子律縱使對他和張氏有再多同情,也依然不後悔當初做出的決定,此時此刻表情如常,不慌不亂,道:“蕭某隻是於情於理,做瞭正確的事,與你我二人的交情無關。”
“與我的生死也無關瞭?”劉義符冷笑著,朝山崖的方向退瞭兩步。
蕭子律見情況不對,蹙起眉頭,也跟著上前兩步,勸道:“事到如今,即將柳暗花明,義符兄又何苦做傻事?”
“逝者不可追,落花如何明?你這個害死我母親的元兇,說得倒是輕巧。”劉義符雙目通紅,厲聲控訴。
蕭子律迎著月光而立,青衫如竹,風骨凜然。既不認為自己做錯瞭什麼,也並不認為自己是害死張氏的罪魁禍首。但考慮到對方正在氣頭上,怕是聽不進大道理,也不做過多解釋,隻道:“義符兄先退回來,你我兄弟二人好好說話。”
“我跟你不是兄弟!”劉義符搖著頭,雙唇顫抖,聽到這兩個字,內心又受瞭一次觸動,心思百轉千回,理不出個頭緒。他發現,縱然自己早就決定要為母親報仇,可真到瞭面對仇人的這一刻,卻還是下不瞭手。
內心深處有一個聲音在告訴他不應該這樣做,另一個聲音又說此仇不報枉為人子。
劉義符陷入進退兩難的境地中,飽受心火煎熬。
而蕭子律也在這時,嘗試著繼續上前,慢慢靠近他,把他從危險的邊緣拉回來。
不料,他剛向前伸出手杖,劉義符便自袖中掏出一把明晃晃的匕首,喝道:“別過來。”
蕭子律隻得停下,不敢妄動,並稍稍向後退瞭一步。
利刃在前,想到自己機關算盡,甚至當掉瞭母親僅存的遺物,才換到的情報。當從那人口中得知,那日前去探查的禦史有些奇怪,看起來行動不便,像是上瞭年紀,可是身子骨又挺得筆直,全無年老力衰之態的時候,他當即就明白瞭,說的是蕭子律。彼時的心情,又是何等五味雜陳。
多年以來,他一直把蕭子律當作自己的親手足,可蕭子律卻在他背後捅刀子。
劉義符越想越氣,揮舞匕首便向蕭子律刺去,咬牙切齒道:“好,今日我不赴死,便定要報仇,容不得你活。”
蕭子律隨即躲閃,蹙眉道:“義符兄,你冷靜一些。”
劉義符無暇說話,全身每一個動作都在訴說著“老子沒法冷靜”。
蕭子律隻得抬起手杖來,當作長槍,去抵擋他手上的兵刃。
正在這時,前來找蕭子律理論的長生也上瞭石頭山,遠遠地看到有兩個身影在比比畫畫,不知在行什麼猥瑣勾當,決定偷偷上前看個清楚。沒想到她正忙著貓腰捯著小碎步迂回,猛然看到瞭被月光晃得鋥亮的正在飛舞的匕首,大驚之下,也顧不上隱蔽瞭,大喊一聲:“住手!”飛快地跑瞭過去。
說時遲那時快,蕭子律一條腿活動不便,手杖又拿去應敵瞭,招架得本就吃力,再被她的聲音一分散註意力,躲閃不及,被劉義符一下刺中瞭腹部,悶哼一聲,鮮血汩汩湧出,瞬間浸透瞭層層衣衫。
長生跑過來之際,被觸目所及的一片赤紅又嚇一跳,看清對面行兇的不是別人,正是劉義符,更加不明所以。一時信息量太大,她的腦袋已經處理不過來瞭,陷入一片混亂。
混亂歸混亂,身體卻明白該幹什麼。她第一時間扶住蕭子律,讓他靠著一棵老樹坐下,一手按在他的傷口處,緊緊壓住,問道:“傷得重嗎,深不深?”
蕭子律忍著疼痛,搖瞭搖頭,道:“不礙事。”抬手示意她先管管劉義符,別讓他再一沖動,做出什麼更激進的事。
劉義符看著他殷紅的血跡和突然冒出來的長生,也有點發懵。
長生抬眸,一臉不解地問:“義符哥哥,你為何要刺傷子律啊?”
倆人前陣子不是還好好的嗎?一起從泥臺縣回來之後,還有說有笑的,怎麼瞬間就劍拔弩張瞭?她不懂,最想捅蕭子律一刀的人難道不應該是自己嗎?她都沒動手呢……
“你問他!”劉義符恨恨地抬起手中的匕首,指向蕭子律。
蕭子律嘆瞭口氣,簡潔明瞭地向她解釋道:“義符知道瞭是我告發的國舅。”
他的聲音都因為疼痛而發顫。
長生瞪大眼睛,也是半晌無言,但很快又皺起眉頭,對劉義符道:“即便如此,也不能成為你要殺他的理由啊。他當年是禦史,隻是做他該做的事。”
說著,她見劉義符有動靜,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前一探,大有擋在蕭子律身前相護,以防劉義符再加害於他的意思。
“連你……竟然連你也這麼說!”劉義符將她的話聽在耳中、動作看在眼裡,感到難以置信。
長生也覺得自己這番話說出口來端的艱難,蹙眉道:“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是冤冤相報何時瞭?更何況,犯錯的人是你舅舅,不是子律啊,你心裡不是也一直都很清楚嗎?為何現在……”
她說不下去瞭。看著他的眼神中有詫異,有震驚,也有失望,仿佛站在她面前的不是她熟悉的那個兄長,而是一個被惡鬼附身的陌生人似的。
“呵,呵呵……”
這個眼神毫無疑問刺痛瞭他。劉義符顫抖著十指,匕首掉落在地上,口幹舌燥,想說點什麼話來為自己辯解,竟是一句也說不出,隻發出一陣空洞的冷笑。
劉義符低頭看著掉在地上的匕首,回憶起剛才在一陣沖動驅使下,刺入蕭子律的那一刀絕非虛張聲勢,而是真的想要他死。可是刀鋒真實刺入肉裡的一瞬間,他又陷入瞭深深的恐慌之中。仿佛看到鮮血順著刀刃流淌過來,漫上他的身體,用恨意將他徹底占據,拉入深淵,變成幽冥中的惡鬼,再沒有重歸人世的那一天。
長生還在同他說話,可是他滿耳轟鳴,什麼也沒有聽進去。隻覺得自己在這天地間活著,竟是十分可笑。空有一顆復仇之心,卻行不瞭復仇之實。回頭看看,又沒有瞭任何退路。連最景仰他的那個人、最珍視他的那個人,此刻也擋在蕭子律身前,把他當作瞭敵人。
見他彎腰去撿掉在地上的匕首,長生以為他又要過來補上幾刀,趕忙把蕭子律的手杖撿瞭起來,打算當劍使。
蕭子律卻忍痛站起身,一把將她拉到身後。
長生拗不過他,情急之下喊道:“哥!”
兩個人都想保護對方,對面的劉義符卻沒有過來。這聲呼喊好似一道定身的符咒,將他釘在瞭原地。他默默擦掉匕首上的血跡,本想用它來瞭此殘生,但是轉念一想,又不想讓親人和仇敵共同看到自己如此狼狽的樣子,便捧著它,腳步踉蹌,目光呆滯地,緩緩向下山的方向走去。
長生又叫他一聲,問他要到哪裡去,手卻被蕭子律拉住瞭,他朝她搖搖頭,道:“讓他一個人靜一靜吧,他自己想通瞭就好瞭。”
長生看著他咬緊的薄唇,亦是放心不下,隻好留下來,拉他坐下,道:“你先別動,我給你簡單包紮一下,要是失血過多,還沒下山就沒救瞭。”
蕭子律難得聽話,乖乖靠著樹幹,看她將掉落在一旁的衣衫撿過來,撕扯開,為自己包紮,視線又落在她身上,發現她的外衫還好好地穿在身上,再看回去,疑惑地挑眉問:“這是哪來的衣服?”
“你的啊,我本來打算帶來還你的。”長生手上動作不停,順口接道。
他的衣服,花紋和配色都是和手杖成套的,她問都不問一下就給扯瞭。蕭子律哭笑不得:“公主特地跑到這兒來,就是為瞭還臣衣服的,結果還給扯瞭?”
“那怪誰?”長生抬頭,翻瞭他一個白眼,道,“還不是因為你。”
蕭子律勞累瞭半天,又流瞭許多血,沒力氣跟她吵,隻仰著頭,無可奈何地聳聳肩。
長生幫他包紮好,決心開始算賬,蹲在地上,叉著手,氣惱地對他道:“我特地跑來不是怕你沒衣服穿著涼,是想問你,究竟為何派人去攔我的信。你說,你這人怎麼這麼多管閑事呢!”
“哦,原來公主已經知道瞭。”蕭子律平靜道。
“哦……哦什麼哦,問你話呢!”長生不滿地推搡瞭他一下。
蕭子律吃痛,劍眉緊鎖,勉強笑瞭一下,提醒道:“公主不如先送臣下山再從長計議。”
也好,反正他現在是別想逃出自己的手掌心瞭,長生便扶他站起來,試探著問:“自己能走嗎?”
“不能。”蕭子律耿直地回答,“臣覺得需要人扶著。”
他倒是不客氣。長生大手一揮,更爽快,道:“那我背你吧。”說著上前兩步,半蹲下去,當即做出要背他的動作。
蕭子律唇角一勾,問道:“當真?”
“當然瞭。”長生招招手催促他抓緊時間,別磨磨蹭蹭的。
見她如此自不量力,他便產生瞭一種捉弄她的沖動,玩味地笑著,上前兩步,靠近她背後,慢慢向前俯身,想要讓她吸取吸取教訓。但是鼻翼貼近她烏黑柔亮、在月光下光華熠熠的秀發,嗅到一陣淡淡的桂花香氣後,他忍不住多聞瞭兩下。這一聞,他又改瞭主意,站起身來,道:“還是別瞭,臣怕摔死。”
“事兒真多。”長生沒辦法,隻好跟著悻悻地起身,挽住他的手臂,老實地給他充當人肉拐杖。
二人挽著手下山的路上,蕭子律給她講瞭劉義符來找自己的來龍去脈,順便解釋瞭關於那封信的事:“臣以為,百濟和親一事有蹊蹺。僧侶事件的真相,恐怕還不隻我們看見的這麼簡單。”
“此話怎講,僧侶事件與百濟有什麼關系?”長生不解,僧侶事件不是已經結束瞭嗎?
“公主想想,百濟提出和親請求剛好是在魏人僧侶來建康的時候,終止和親,又恰恰在事發之後。而且使團在建康的這半年間,我們一直拖著不答復,他們好像也並未焦急催促。公主不覺得一切都太過巧合瞭,顯得別有用心嗎?臣不得不懷疑。在臣沒有查清楚之前,公主不能與百濟王子聯絡。”蕭子律每走一步,腹部的傷口便劇烈地疼痛一下,額上冷汗涔涔,表情卻一如既往地鎮定,咬牙道。
長生不認同他的想法,道:“人傢不催促,表現得對我們友好客氣點難道還不行瞭?至於你說的背後陰謀,我覺得沒那麼誇張吧。確實,李敬關於和親一事另有想法,但隻是想借此振國興邦而已,並非懷揣惡意。”
蕭子律聞言失笑,無奈道:“你呀,怎麼還不明白?動蕩之秋,國與國之間利益永遠是第一位的,根本就沒有什麼長久的友誼可言。”他越說越覺得她很不爭氣,抬手在她頭上揉瞭揉。
長生撇著嘴,看不出是因為聯系不上李敬而感到失落,還是對他的分析感到懷疑。
蕭子律便溫聲道:“好瞭,知道公主恨嫁。臣一定盡快查明,公主到時再寄信不遲。”
“你才恨嫁呢。”長生臉一紅,用胳膊肘頂瞭他一下。牽連到傷口,疼得他又倒吸一口冷氣。
長生趕忙幫忙揉揉,愧疚地問:“沒事吧?”
“有事。”蕭子律蹙眉道,“看來臣不隻殘疾,還要癱瘓瞭。”
“胡說八道。”長生翻瞭他一個大大的白眼。
她其實是非常擔心他的傷勢的,看到綁上去的層層白紗又被鮮血浸透瞭,心中忐忑,比起什麼百濟陰謀、劉義符的下落,更關心的是能不能快點送他下山去看郎中。但是自己扶著他又走不快,隻能幹著急,暗自祈禱千萬不要再出血瞭。
好在蕭子律很給面子,一直撐到走到山腳,與她告別時還笑瞇瞇地叫她放心,說隻是一點小傷而已,回去上個藥就好瞭,直到坐進馬車中,對車夫說出:“趕快去醫館……”幾個字後,才因劇痛難忍,精疲力竭,頹然倒下。
長生留在石頭山,在周圍找瞭一圈劉義符未果,隻撿到瞭他掉在地上的那把染血的匕首,失落地回到王府。
二人相約,對今晚發生的一切守口如瓶。回去有人問起,隻說是二人練劍,打鬧著玩,她失手錯傷的他。反正因為她倒黴的男子不止一個兩個瞭,他也不是沒中招過,不會有人懷疑。
可是從那天起,劉義符便再也沒有出現。
蕭子律的傷口雖深,所幸未傷及要害,隻是多出瞭點血,調理幾日後,便一天一天好起來,長生心裡的創傷卻久久難以愈合。
她把那柄刺傷他的匕首洗凈擦幹,擺在自己房中,時常盯著它發呆,沉思著:劉義符那麼明晰事理、心胸豁達的一個人,究竟從什麼時候開始改變的,又為何會執迷不悟,最終走上復仇的道路呢?虧她還以為自己是最在乎、最瞭解他的人,竟然對此一無所知。
所以,她的義符哥哥,究竟是不是她所熟知的模樣?她自以為能夠看清一個人,如今心裡卻沒有把握瞭,更不知他現在又在做何事,徘徊何方。
這件事對她造成的打擊,遠比蕭子律攔下瞭她的信件大得多。長生一連幾日越想陷得越深,越試圖理清越沒有頭緒,飄零其中,亦是不知所措。
得知劉義符下落不明,派人搜尋亦沒有結果的長沙王並不知曉那個夜晚三人之間的秘密,但心裡也有自己的一番猜測,拍著女兒的肩膀,嘆息道:“長生啊,人總是會變的。”
長生將這句話琢磨瞭好幾遍,跑去問劉義慶:“哥,你會變嗎?”
劉義慶埋頭寫書,不明所以地抬頭看看她,又低下頭去,並沒有回答她的問題,隻是習慣性地抓瞭抓腮。這個動作她從小看到大,十幾年來沒有任何變化。
於是她又去問蕭槿。
蕭槿一臉委屈,申辯道:“怎麼可能,我永遠站在你這邊。”
剛好蕭子律也在傢,她也順便問瞭。
蕭子律看瞭看自己的腿,又看瞭看自己的腹部,沉痛道:“會啊,照這趨勢下去,一定會變得更慘的。”
“我看也是。”長生說著,有意往他傷口上戳瞭一下。
蕭子律誇張地叫瞭一聲,抬手捂住肚子。
長生險些上當,剛想要道歉,看到他狡黠的眼角,意識到被他的演技所騙,順勢又戳瞭一下。
蕭子律連連告饒:“別,公主,再戳,臣可真的招架不住瞭。”
長生哼道:“活該。”
二人又隔著八仙桌坐好,劃清界線,互不侵犯。長生把玩著茶盞,嘆道:“也不知道義符哥哥怎麼樣瞭。”
蕭子律淡淡一笑,並未接話。
她又問:“你說,你後悔過嗎?因為揭發瞭國舅,導致這一切的發生?”
蕭子律搖頭,道:“蕭某未曾後悔。再說,公主所說的一切並非是蕭某的所作所為導致的。就算蕭某沒有揭發,也可能有別人,紙終究是包不住火的。”
“假使我沒有前去,劉義符找你報仇成功瞭呢?”
“仍然如此。”蕭子律很平靜地應道。
“好吧……”長生抿著唇,不知作何評論。
又聽蕭子律呷瞭口茶,語氣輕松,道:“不過這種‘假使’應該也不會發生。”
長生不敢附和,也不敢否定。事到如今,她自己也說不清楚對劉義符的瞭解還有幾分瞭,隻是在內心深處的某個角落,仍不願相信他已經變成瞭另一副模樣。
蕭子律看出她的心情不佳,拿著茶杯在手上轉瞭一圈,提議道:“既然暫時不能同百濟王子聯絡瞭,公主要不要再重新考慮考慮和親之事。萬一在建康還有轉機呢?”
“什麼轉機?”長生問他。
“比如建康有門當戶對的男子願意迎娶公主,公主也恰好看得上。”
“……你自己剛才還說沒有必要討論如果,現在又來比如?”長生苦笑一聲,隻當他拿自己說笑,道,“我左想右想也想不出這樣一個人選,還是不要亂抱不切實際的希望瞭。”說完便喝光自己的那杯茶,準備告辭。
蕭子律卻叫住她,道:“公主莫急,不再找找怎知沒有,臣倒是有一個建議。”
長生腳步停瞭停,回身問:“什麼建議?”
“不如舉辦個相親大會吧。”蕭子律笑意盈盈,道,“臣來替公主籌備。”
長生警惕地蹙眉,向後退去,一臉懷疑:“你有那麼好心?”
蕭子律攤手,做無奈狀:“沒辦法,誰讓蕭某受人之托呢?”
盡管心裡一萬個不相信,長生仔細權衡一番,還是決定看看他到底要耍什麼把戲,反正又不用自己操心勞力,最近閑著也是閑著,便答應下來,叮囑他好生操辦,萬一事成瞭,定會給他包一份大禮。若是不成,他就等著她發飆吧。
蕭子律到處遞請帖,邀人參加秋宴,邀請的都是些未婚的適齡同儕,當真盡心盡力,在與眾將軍商議北伐大計的時候,還不忘尋覓人選。
趙懷璧見他好像挺輕松自在的,不為長生的事煩心瞭,便跑來好奇地問:“要去百濟那位最近怎麼沒動靜,莫不是已經被說服瞭?”
蕭子律剛邀請瞭一個校尉,拱手與人道別,聞言微微一笑,斂袖答道:“並沒有。”
而後將自己懷疑百濟當初提親動機不純,把長生的信件攔下來的事情與他說瞭一遍。
趙懷璧聽完,恍然大悟,不得不佩服他的心機之深重,拍著他的肩,感嘆道:“蕭兄此計甚高。如此一拖,怕是等長生再想聯系的時候,人傢百濟王子孩子都會做醬菜瞭,和親之事自然也就不瞭瞭之。”
蕭子律不明白他在說什麼,笑意深深,道:“趙將軍多慮瞭,蕭某並未想那麼多,隻是實話實說罷瞭。”
趙懷璧可不信。
蕭子律便正色告訴他,自己在百濟埋的好幾個眼線最近都失去瞭聯絡。今時與魏國大戰在即,魏國的細作被人除去,倒還可以理解,為何百濟那邊也受波及?
趙懷璧先是驚訝地瞪大眼睛,又絞盡腦汁沉思瞭一會兒,蹙眉道:“會不會是這會兒經由魏國報信不太安全的原因,藏身百濟的細作為瞭穩妥起見而暫時沉寂瞭?”
“將軍說的這種可能性也不能排除。”蕭子律頷首道,“不過蕭某更懷疑是他們在百濟境內出瞭什麼差池。”
他面上露出難得一見的憂慮,不知是為瞭這些細作的安危擔憂,還是為即將開始的北伐。
雖然他不是將軍,不能親身征戰,但是他有自己的方式為國盡忠。那飄零在外的每一隻信鴿、每一個隱蔽的驛站、每一個隱姓埋名謹慎生存的細作,都是他的士卒。
這是他的戰場,他不能在戰爭開始之前就輸瞭。
他看慣瞭史書中的刀光血影、現實中的醜陋嘴臉,從不避諱以最大的惡意揣度人心。在沒有查證之前,一切猜測皆為合理。握著紫檀木手杖的男子在宮墻上靜靜佇立,眺望著遙遠的西北方向,試圖突破重重霧靄,將百川歲月與山河之間氣息的波瀾動蕩盡收眼底。
一陣突如其來的疾風吹著幾片不知何處飄落的殘葉,打著旋兒從他們的寬袍下擺擦過。趙懷璧也隨著他的視線遠眺,胸中嗜血渴戰的氣息不斷翻湧,亦暗暗握緊瞭雙拳。
吹瞭一會兒風,蕭子律想起自己還要繼續去幫長生邀請相親人選呢,便對趙懷璧道:“蕭某還有要事,先行告退瞭。”
“什麼要事?”趙懷璧疑惑地問:“蕭兄近來到處邀人赴宴,卻不知這宴席為何而設?”
蕭子律玩味地挑眉,神神秘秘道:“結束後將軍大概就知道瞭。”
在那之前,他可不想把真實目的說出來,把待宰的羔羊……不,長生待選的夫君都嚇跑,與受邀的每一位男子說的也都是尋常的宴飲罷瞭。
趙懷璧一臉懵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