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千易等人是在午時三刻來的。
他一襲灰袍立在正中,如同一道筆直的分割線,分開左黑右白各八人,個個體格健悍,目露精光,看得出都是一流高手。
他們來的時候,我和沈醉天正在喝酒。
一種產自關外的烈酒,喝到嘴裡就像含瞭一把烈火,經由喉嚨,一路灼熱的燒到胸口。這種感覺使人血脈膨脹,無數熱血激烈噴湧,似要破體而出。
酒是沈醉天帶來的,他說,喝酒是一件講究天時地利的事,在今時今日,就應該喝這種酒。我舉杯表示贊同。
四月春末,陽光清朗而柔和,熱烈而泰然。
沈醉天忽然問我:“容姑娘,你覺得林千易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我喝下杯中的酒,微笑道:“卑鄙小人!”
他一本正經地點點頭:“那我就放心瞭。”
我笑道:“你之前有什麼不放心的?”
他一飲而盡,道:“他身為你的義父,對你恩深情重,我擔心你能否全力一搏?”
我故作驚訝地叫起來:“你見過有江湖敗類講道義恩情的嗎?”
他忍不住笑起來。
“古訓有雲,出嫁從夫。我既然已經嫁瞭人,自然是聽我丈夫的。”
我說著轉頭盯住林千易,冷冷道:“誰要是敢動我丈夫一根頭發,我絕對不會放過他。”
沈醉天的笑聲更大瞭。
林千易的臉色有些難看,陰沉的目光緊緊盯著我。我毫不畏懼地與他對視。既然已經撕破臉,老娘又不是容疏狂,你還跟我裝什麼大爺?
終於,他轉頭看向沈醉天,笑道:“沈公子什麼時候投靠楚天遙瞭?”
我怒!這隻老狐貍想挑撥離間啊。
沈醉天哈哈一笑,道:“沈某不才,卻有點憐香惜玉之心。如今佳人有難,怎麼能忍心袖手旁觀?”
林千易神色微變,沉默不語。
兩人相互看著對方,眼神裡都有一種奇怪的表情。
終於,林千易皺眉道:“沈公子做事真是出人意料啊。”
沈醉天面不改色,微笑道:“彼此彼此!”
林千易臉色青紅交替,眸中殺氣陡起。
我奇怪地看著他們,不知道這兩人在耍什麼花槍。
林千易忽然朗聲道:“今日禦馳山莊清理門戶,有人膽敢從中作梗,就是與禦馳山莊為敵,一律殺無赦!”
他話音剛落,身後立刻便有兩道黑影閃電般飛出,兩柄利劍帶起一股冷凜的寒光迎面襲來。
我冷笑一聲,迅疾揮袖卷住劍身,彎肘擊中那人的胸口。右手發力,酒杯奮力射出,深深嵌入右側之人的額頭。一人胸骨俱碎,吐血而亡。另一人眉濺血光,死不瞑目。
一連串的動作均在眨眼之間完成。兩人同時倒地,連慘叫都沒來得及發出。
我回身站定,拂瞭拂衣角,目光掃過眼前一張張震驚的臉,最後停在林千易的面上,故意哀怨地說:“義父,從小到大,我什麼都聽你的。隻要你說一聲,我立刻就將莊主的位置還給你,你又何必……”
“住口!”林千易怒喝一聲,臉上有一種被魚刺卡住喉嚨的表情。
“天羽無極,將這個忘恩負義的賤人拿下!”
蕭天羽和海無極聞言互看一眼,微一躊躇便抬腳上前。
忽然,有人叫道:“慢著!”
我側頭一看,原來是燕扶風。
他走過來,滿臉懇切地看著我。
“疏狂,老莊主一向疼愛你。這一切都是因為楚天遙,隻要你殺瞭他,表明態度,我相信老莊主他一定會原諒你的。”
他說完,轉頭看著林千易。
林千易面無表情,眸光幽深閃爍,半晌方才道:“好!隻要你殺瞭楚天遙,我就既往不咎。”
我拿起裁雲刀,一寸寸抽刀出鞘,一字一句地回答他:“白日做夢!”
此言一出,燕扶風面如死灰。
林千易仰頭大笑不絕。忽然,他頓住笑聲,左右一瞥,冷冷道:“你們都聽到瞭,還愣著幹什麼?”
話音未落,左右各出三人,六道人影倏忽飛至,招式簡潔兇狠。
我橫刀於眉,迎身而上,血光宛如雨點般傾灑而落,一顆腦袋滴溜溜在半空劃過一道優美的弧線。
另外五人似聞瞭血腥而發狂的猛獸一般,怒吼著撲瞭上來。
我揮刀如練,殺氣酷烈而決絕,縱橫肆意。庭中精心育植的綠樹紅花,在幾人交織的凌厲殺氣下紛落如雨。
沈醉天仍然沒有動。
我當胸斬出一刀,逼退他們,側頭朝西廂房瞥瞭一眼,燕宋蕭海四人已經跟鳳鳴動上瞭手,飛舞還沒出現。
頃刻間,數道勁風拂體,五人的利刃又至。
我不敢分神,急舞刀光如白練,渾然肅殺的一片靜默中,接連發出兩三聲短促的慘叫,周身殺氣稍弱,隨即又有三道白影加入進來。
我胳膊上的傷口已然裂開,漸感吃力。
驀然,天地之間頓起一股寒氣,宛如從酷熱盛夏瞬間墜入冰雪嚴冬,而四周的殺氣卻由原來的十分減至三分。
沈醉天終於出手瞭。
我與他周旋在一片巨大而細密的刀光劍影裡,飛身如電,忽左忽右,指東擊西,圍攻的黑白兩色身影一個個倒下去。
林千易忽然喝道:“都退下!”
眾人應聲而退。
我的胸口灼灼疼痛,兩臂酸麻,卻兀自強忍著,不敢外露一絲倦意。
十七人此刻隻剩下九個。
燕宋蕭海四人各自掛彩,面上均有痛楚之色,其餘二人也都受傷。
威脅最大的是林千易,和他身後的兩個白巾蒙面的白衣人,想必就是神秘高手瞭。
沈醉天的臉上仍然掛著笑容,一襲白衣濺血如花,不知是他自己的,還是別人的。
我轉頭去看鳳鳴,頓時大吃一驚——他背靠廊柱,半個身子鮮血淋漓,長劍已然折斷,蒼白的臉上一道血痕自左眉劃過額頭,觸目驚心。
我縱身掠到西廂廊下扶住他,“你怎麼樣?”
他抬眸,滿不在乎地搖搖頭。
林千易一揮手,左側的白衣人身動如電,起手一道幽藍冷光,直取沈醉天。
他轉身看著我,冷笑道:“容疏狂,我養育栽培瞭你二十五年,今日……”
“這個時候還假惺惺做戲,你不累嗎?”我毫不留情地打斷他。
他忽然暴怒,袖袍無風自動,身子倏忽飄至跟前,雄渾的掌風無聲無息地拍到。
我胸口一窒,不能呼吸,急忙飛掠避開,誰料那掌風似有強大的黏性,像影子般追襲著我——原來那日在曲陽縣的蒙面人是他,難怪一見林少辭便避開瞭。
我空前驚駭,凌空反手斬出強弩之末的一刀,頓時那股掌風稍弱,我乘機落地轉身。
他的灰色袖袍翻舞若狂濤海浪,一股強勁的掌風席卷得我站立不穩,目不能視,嘴裡覺出一股腥甜之味。
與此同時,依稀有一聲尖銳的鳴響直奔我的後腦,夾雜著兩聲淒厲的驚叫。
緊接著,便聽得一聲雷霆震怒般的巨大轟響,周遭石土齊飛,大地晃動。
漫天灰塵之中,有一雙溫暖的大手攬住我將要倒下的腰身。
我睜目一看,頓時嚇得魂飛魄散,張口欲言。
他搶先道:“不要說話!”
我隨即便感到一股暖流自腰間流竄全身,不敢說話,隻呆呆地看著他。
他面帶微笑,目光溫暖而泰然,三千銀發披垂而下,映著一張俊朗的容顏越發蒼白。
他攬著我走回廊下站定,抬頭看著院子裡的人,目光倏忽變得深沉銳利,如一道冷電掃過。
我順著他的目光一看,隻見林千易靠在一堆廢墟上喘息,面如死灰。
沈醉天躺在地上,嘴角掛著一抹血跡,虛弱的臉上居然還掛著笑,其餘幾人均被震暈。
唯有那兩個白衣人靜立不動,面巾罩著他們的臉,看不到表情,目光卻是異常的精銳兇悍。
短暫的靜默之後。艷少看著林千易,淡淡道:“原來你是白蓮教的人,這倒叫我有些意外。”
聞言,眾人都是一呆。
林千易是白蓮教的人?
一時之間,燕宋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林千易的身上,唯有沈醉天一臉坦然,似乎早已知情。
林千易在眾人驚駭的目光中站起來,慢條斯理地整瞭整衣衫,看瞭看沉默不語的兩名白衣人,忽然笑瞭。
“楚天遙,你中瞭本教的劇毒‘紅蓮之心’,還有力氣再戰嗎?”
這話豈非等於承認瞭身份?
我的腦海似有電光閃過,往日的一些蛛絲馬跡紛紛浮現。林千易既是白蓮教的人,自然對我所中的毒瞭如指掌,我安然無恙,難怪他要起疑?難怪他膽敢率眾來此?
這麼說,他突然調集宋清歌等人到太原是為瞭唐塞兒?追殺天池三聖也是為瞭唐塞兒?
我怒道:“你真卑鄙瞭,竟然乘人之危……”
他冷笑道:“臭丫頭,你以為他如今還有能力保護你嗎?”
艷少拉著我,淺淺笑道:“你何不試試看?”
林千易面色一變,尚未有所表示,那兩名白衣人突然一起發難,星馳電掣般飛撲而至,充盈的殺氣恍如江河決堤,直瀉而下,一發不可收拾。
我感覺周身似被無數細密的利針刺中,一口氣堵在胸腔上不來。
艷少的滿頭銀發獵獵迎風,他的掌心發力,我的身子忽然平地飛起,安然落入房內,同時落地的還有鳳鳴。
兩名白衣人的身子到他身前三尺的位置,忽然停滯在半空。那一股充沛淒絕的殺氣似被無形的物質暫時凍結。
恰在此刻,一柄狀似彎鉤般的利劍,伴隨一道深寒的白光刺向他的胸口。
我的驚叫尚未破喉,便聽一聲輕響——
利劍已然穿過林千易的左肩,將他牢牢釘在白色的殘壁上,而那一劍留下的絢麗白光仍然沒有消散。
艷少垂在袖袍下的左手恍惚動瞭一動。
光離星滅的一瞬間,四周的殺氣陡然大盛,酷虐而決絕。
兩名白衣人的手中一齊射出四柄銳利的匕首,凌厲而肅殺的氣勢儼然修羅重生,不可抑制,亦絕無法抑制。
我的心猝然緊縮起來,周遭的一切天旋地轉,身體不由自主地往後一倒,隨即被一雙手托住。
鳳鳴的聲音焦灼而驚駭:“夫人!”
我緊閉雙眼,隔瞭半晌才敢慢慢睜開,隻見廊下的兩株艷麗桃花,碧翠綠葉與淺粉花瓣簌簌飄落,周遭寧謐。
疾風卷雪般的肅殺之後,天地忽然安靜如幽藍天幕下的一片閑雲。
艷少站在桃花樹下,轉過身來,對我微微一笑。
我呆呆地走出去,哽咽地說不出話。
他握著我的手,瞭然於心地微笑,道:“沒事瞭!”
我如夢初醒,四下一看。兩名白衣人仰面躺在地上,胸口各插著一柄匕首,鮮血浸染白衣,濺血如花,美麗而猙獰。
他攬我轉身,道:“別看。”
我的淚奪眶而出,顫聲道:“你的身體……”
“放心!即便我身中劇毒,對付他們還是易如反掌。”
他說著衣袖輕抬,發出一股力道,林千易悶哼落地,握著肩膀站瞭起來,面如白紙。
“念在你對疏狂的養育之恩,留你一命,去吧!”
林千易呆瞭一下,立刻轉身從一堆廢墟中步履踉蹌地去瞭,燕宋等人也相繼離去。
靜默中忽然傳來一陣大笑。
“楚先生果然氣度非凡,佩服佩服!”
沈醉天倚墻而立,周身十數道傷口,血染長衫,襯著他那張俊美絕倫的臉,莫名妖艷。
艷少靜靜地看著他一會,然後笑瞭。
“沈醉天,不論你是誰,我楚天遙今日都欠你一份情。”
沈醉天哈哈一笑,道:“不敢當!沈某是幫容姑娘,並非幫楚先生。”
艷少用力握住我的腰,微笑道:“疏狂是我妻子,幫她,就是幫我楚天遙。”
沈醉天微微一怔,隨即大笑道:“那麼沈某今日這幾刀,算是沒白挨!哈哈!”
艷少淡淡道:“沈公子何不先去處理一下傷口。”
“後會有期!”
沈醉天微一抱拳,縱身凌空而去,看這架勢,似乎隻傷到皮肉,沒受什麼內傷。
我本以為他會借此提出要求,想不到他竟就此走瞭,這傢夥的心思還真叫人難測。
忽然,艷少垂頭在我肩上,濃眉蹙起如同隱約的山峰,一雙漆黑瞳仁赫然顯出一抹詭異的深紫色。
我頓時如墜冰窟,全身冷寒。
他微微側頭,示意我扶他進去,我連忙將他扶進房中,他閉目靜坐。
鳳鳴身受重傷,仍然持劍守護一旁,神色凝重。
一時之間,室內寂靜,隻聽三人的微弱呼吸聲此起彼伏。
我待要勸鳳鳴去休息一下,忽然一眼瞥見那個紅色錦盒安然置於桌上,那枚精巧的銅鎖竟然沒有打開。
我猛地轉過頭,驚駭得瞪著鳳鳴。
他奇怪地看瞭我一下,然後順著我的目光一看,頓時臉色巨變。
我更是震驚,用眼神詢問他:難道你也不知道?
他呆瞭半晌,方才搖搖頭。
我不敢打擾艷少調息,當即示意他跟我出去。
“這是怎麼回事?艷少沒有服解藥?”我一出院子,立刻問道。
“不知道!”
“是那鎖打不開?還是解藥有問題?”我思緒紊亂,急切道,“他為什麼不服解藥?”
鳳鳴似乎比我驚恐,眸光閃爍,面色變幻不定。
我被他搞得更加慌亂,陣陣發寒,腦海有個聲音命令我冷靜冷靜,但就是冷靜不下來。
“飛舞!”鳳鳴忽然抓住我的肩膀,叫道,“是飛舞,問題一定出在她身上。”
我一呆,隨即明白過來,顫抖道:“她在哪裡?我去找她。”
“你守著主人,我去!”他說著便飛快閃身,不見蹤影。
我折身快步回房,輕輕推開門一看,頓時驚得魂飛魄散。
但見房內空空蕩蕩,哪裡還有艷少的影子。
我在門口呆立片刻,忽然鎮定下來。
即便艷少中毒,也絕沒有人能將他無聲無息地帶走。沈醉天去而復返的可能性很小,他也不敢,那麼隻能是飛舞。
我仔細打量一下四周,然後將目光重新鎖定這間屋子,進房裡裡外外地搜查一遍,沒有任何發現,出門飛快繞著院子前後轉瞭一圈,仍是沒有發現。心再一次沉下去。
這時,紅日將沉,暮色從四面八方罩下來,春末的晚風陣陣吹過來,吹起庭院裡濃鬱的血腥氣味,我忍不住靠在殘墻下,彎腰幹嘔起來。
一隻大手無聲無息地撫上我的背。
我身子一僵,猛地回頭,全部的情緒瞬間凝固在臉上。“怎麼是你——”
林少辭的嘴角牽起一抹嘲諷的笑容,道:“不用擔心,我不是來糾纏你的。”
我尷尬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他靜靜地看瞭我一會,然後恢復他一貫的冷傲表情,淡淡道:“謝謝你放過他!這一次,我決定回去面對現實,他畢竟是我的父親。”
我滿腦混雜,不知道該說什麼。
他又看瞭我一會,忽然道:“他往西去瞭。”
我瞪大眼,看著他。
他微微牽起嘴角。“我是說楚天遙——”
我不待他說完,便抬腳朝西飛奔,依稀聽到背後的一聲嘆息。
我迎著殘陽一路向西,冰涼的夜風掠過耳畔,體內仿佛有某種東西正在逐漸流失。
沉沉夜幕下,長風吹勁草,天地遼闊而悲壯,淒清新月如鉤,漠漠荒原之上不見半個人影。
忽然之間,天昏地暗,漫漫荒涼與絕望席天幕地而來。
不知過瞭多少時辰,一輛青黑色的馬車從皎潔月光下緩緩駛來,馬車駛到跟前停住,鳳鳴躍下車來,臉色蒼白地笑瞭一下。
我全身僵硬,不能移動半步,“他……”
青黑色車簾掀起一角,一把低啞稍顯無力的嗓音道:“我沒事。”
我緊繃的神經驟然松弛,眼前一黑,便什麼都不知道瞭。
不知過瞭多少時辰,我在一絲淡淡的墨香中醒來,呆默瞭一下,隨即躍起開門,抬眸便見到站在門外的鳳鳴。
我一把抓住他問道:“艷少呢?”
他輕輕道:“主人正在靜息,夫人內傷未愈,不要激動。”
我急道:“快帶我去。”
他朝房內一側頭,道:“就在房裡。”
我一愣,輕輕走回房裡。
原來屋內有兩間房,被一扇素雅的梅花屏風隔開。屏風後面,艷少閉目靜坐,滿頭白發披拂如鏡,額上滲出一層細密的汗珠,俊秀的面上有一股異彩流動不絕,周而復始。
我呆呆地看著他良久,直到鳳鳴輕拍我的肩膀,方才醒悟過來。
我輕輕帶上門,低聲道:“到底是怎麼回事?”
“主人已服下解藥,再過十二個時辰,便能恢復。”
“飛舞呢?”
“她已被主人遣回鏌铘山。”
我尚未說話,他忽又道:“對不起。”
我一愣,“什麼?”
他面色微紅,道:“將主人中毒一事透露出去的人,是飛舞。”
我吃驚不小,脫口道:“為什麼?”
他靜默不語。
我有些明白,但仍然不敢相信,“她想借刀殺人?”
他神色黯然,苦笑道:“她自幼偏執孤傲,眼裡除瞭主人,便再無旁人。這次不知怎麼犯起糊塗,請夫人不要怪她。”
“我當然怪她!”我叫起來,“她怎麼能拿艷少的性命冒險?”
他輕嘆一聲:“她是算準瞭不會出事,主人神功蓋世……”
“他就算是神仙,也不能這樣做!”
我怒不可遏,“萬一出事怎麼辦?你知道我這些天是怎麼過的嗎?你們兩個倒挺放心的啊,神功蓋世怎麼還會中毒……”
“那還不是因為你!”他冷冷地看著我。
我錯愕,忽見他左臂纏著一塊白佈,頓覺剛剛的話有些過分,訕訕地說不出話來。
他似也覺得自己失言,沉默不語。
忽然,他苦笑道:“或許我是過於放心瞭,二十年來,我從不知世間有什麼事是他所辦不到的。即便群山在他眼前崩裂,他也絕不會皺一下眉頭,我太習慣這種感覺瞭……”
我拍拍他的肩膀,嘆道:“我看著艷少,你去休息一下吧。”
我重新回到房裡,透過屏風看著艷少的影子,心緒漸漸安靜下來。
神經一松弛,才覺出全身的疼痛,胳膊和胸口的傷都已裂開,血跡凝成黑色。
林千易這武功真邪門,像萬能膠一樣粘上就躲不掉。他既是白蓮教的人,那麼他企圖控制禦馳山莊便不無道理瞭。永樂年間,唐賽兒造反失敗,她的手下想必都藏身江湖,變成瞭地下工作者,企圖東山再起吧。
我躺在床上,將這幾天發生的事情仔細梳理瞭一遍,深切地感到金庸古龍兩位大師果然不曾欺我啊——江湖真不是一般的險惡,弱肉強食的嗜血生活,不是什麼人都能過的。想我方怡也就一現代宅女,平日足不出戶,人生財產安全都交給瞭警察叔叔,故而沒什麼好擔憂的。現在到瞭明朝才知道封建社會的可怕。幸虧運氣夠好,套牢一個艷少,否則……想想都覺得毛骨悚然……
不知風凈漓此刻是否已經見到朱瞻基?
我起身翻瞭翻日歷,馬上就是五月瞭,希望事情順利,不要再生枝節。待艷少毒解,我便設法拐他退出江湖,不問是非,過逍遙快活的日子去。
世間的事情很奇怪,常常不按常理來。話說我梳洗得幹幹凈凈,打扮得漂漂亮亮,不敢合眼地守在艷少的床前,扮癡情狀,想他睜眼看見我時,該是多麼的感動。
誰知道,我不過是打瞭一個盹,再張開眼睛,已經在床上瞭。
艷少躺在我的身邊,眨著一雙濃密的眼睫,淺笑盈盈地看定我。我也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千言萬語哽在喉嚨傾吐不出,真有劫後餘生之感。
他似知我心意,伸手捏瞭捏我的臉,笑道:“傻瞭?”
我握住他的手,親吻他修長美麗的手指,大顆的淚珠滾落在他掌心。他的手掌微微一顫,隨即低頭吻我的面頰,一雙漆黑的眸中盡是憐愛之意。
我心頭悸動,不能自禁,淚一再落下。
他忽然伸手按著我胸口輕輕推拿,柔聲道:“傷勢未愈,不要激動。”
我感覺有一股暖流滲透周身,說不出的舒暢適意,片刻後便有極強烈的困乏之意,不覺迷迷糊糊地睡瞭過去。
醒來時,天色熹微,室內一支殘燭將滅未滅。
艷少閉目躺在身側,呼吸勻凈,白色單衣的領口微微松開,精悍的胸肌在紅燭映照下泛出誘惑的光澤。
我癡癡地看瞭他一會,伸手替他拉好被子,悄無聲息地爬起來,準備親自去做早飯。說起來很慚愧,身為人妻竟從沒為丈夫做過一次飯。
我正要彎腰穿鞋,忽然被一隻大手撈瞭回去,一把慵懶沙啞的聲音貼著耳朵道:“再睡一會。”
我回身吻一下他的臉,笑道:“我去做飯。”
他微笑:“餓瞭?”
我奇道:“你三天沒吃東西,不餓嗎?”
“當然餓!”他壞笑著纏住我,伸手解我腰間的襟扣。
我握住他的手,學他的語氣道:“身體剛好,不要沖動。”
他的胸腔一陣震動,低笑出聲,“隻是看看。”
我微微臉紅,“又不是沒看過。”
他不答,徑自解開我的衣襟,低頭細細親吻那道疤痕,半晌抬起頭,輕輕嘆息一聲。
我不願他感到內疚,捉住他的手,笑道:“我餓瞭,得去做飯。”
他摩挲著我掌心的老繭,戲謔道:“舞刀弄劍的手,也會做飯?”
我笑嘻嘻地臭屁道:“會得還多著呢。”
他倏忽起身,笑道:“好,讓我看看你的手藝。”
我連忙道:“你先躺著,做好我來叫你。”
他不理我,隻管下床穿衣,我無奈,倆人攜手到灶房忙活一陣,我按照自己往日的飲食習慣,整出瞭四菜一湯和熱騰騰的米飯。
他起身撣瞭撣身上的灰草,嘆道:“我本以為煎藥已經很難瞭,原來做飯更不容易。”
我忽地想起那日在客棧,他為我煎藥沾瞭一臉的灰,不覺又感動又好笑。
當我們端瞭飯菜出來,正遇著鳳鳴打水洗臉,他驚得目瞪口呆,一盆水全灑在瞭身上。
我笑道:“快洗洗吃飯瞭。”
艷少不知是餓瞭,還是我的手藝真的很好,總之是非常捧場,倒是我自己沒吃多少,看著他便覺得心裡胃裡都是滿滿的。
飯後,鳳鳴拿瞭一大疊的信件出來,他正喝茶,頭也不抬便淡淡道:“稍後再說。”
鳳鳴微微一怔,隨即退瞭出去。
我坐在對面,偏頭癡癡地看他。
他放下茶,握住我的手,笑著提議:“出去走走?”
我搖頭。
他沉吟一下,壞笑:“嗯,那麼我們繼續上床……”
我笑出來,反握他的手,道:“你怎麼知道解藥不在盒子裡?你都沒有開鎖。”
他微笑道:“飛舞一向好大喜功,得到解藥,怎麼會讓天池三聖送來?”
我白瞭他一眼,沒好氣地說:“你倒挺瞭解她嘛!”
他笑道:“我已經譴她回鏌铘山思過。”
我道:“我也要去鏌铘山。”
他一愣,柔聲道:“那裡冷清得很,我怕你待不住。”
我笑:“跟你在一起,我不怕。”
他揉揉我的頭,爽快道:“好,等這裡事瞭,我們就回去。”
我瞪著他,裝傻:“事情不都已經結束瞭嗎?你的毒也解瞭……”
他站起來,笑道:“明天就回濟南瞭,真的不想出去逛逛?”
我拉住他:“那還不如繼續上床——”
他笑著將我攬回床上,春天的陽光慢悠悠地在窗欞桌椅梁柱上踽踽獨行,然後一點點爬上我們的身體。我懶洋洋地靠在他胸口,把玩他一頭銀白柔韌的發絲,問道:“你怎麼知道林千易是白蓮教的人?”
他低聲道:“飛舞出關後,證實風凈漓的師傅確是唐賽兒。她被天池三聖所傷,立刻支走風凈漓,隨即聯絡瞭兩名護教法師。”
我一愣:“護教法師?就是那兩個蒙面白衣人?”
他“嗯”瞭一聲,繼續道:“林千易命宋清歌等人追殺天池三聖,除瞭唐賽兒的原因,也是要借此重掌禦馳山莊。控制瞭禦馳山莊,確實是白蓮教最好的遮掩——”
我低呼道:“對瞭,沈醉天說,林千易是他故意放走的。”
他笑道:“沈醉天意不在江湖,白蓮教的存在對他有利無害,放走林千易倒也不難理解。”
我道:“他果真意在天下?”
他沉吟道:“鬼谷盟一夜之間崛起北方,行事神秘,組織嚴謹,沈醉天年紀輕輕便能號令群雄,除瞭本身的武功與智慧外,背後必定有雄厚的財力支持,我派人調查過他的資金來源,矛頭直指北元……”
我大吃一驚:“難道他是蒙古人?”
他微微一笑,未置可否。
我皺眉,仔細想瞭想,並非沒有這個可能。他若能收服中原群雄,日後揮兵南下自然事半功倍,他攪渾江湖的這池水,想渾水摸魚……但是他的長相那麼妖艷,毫無北方人的粗獷霸氣……
“小心想破瞭腦袋!”
艷少撫上我的眉頭輕按一下,佯怒道:“這個時候,想別的男人是不是太過分瞭。”
我笑出聲來,俯身親吻他,摸索他。
他捉住我的手,笑道:“傷口尚未愈合。”
我無奈地躺回去,他卻順勢握住我的胸部,輕輕搓揉起來。
我倒抽一口冷氣:“你故意的嗎?”
他壞笑著,修長有力的手指邪惡地一路向下摸索,指尖有股強大的灼熱力量,好似電流一般襲擊而來。隨著他動作的加快,我忍不住叫出聲來,喘息道:“這是什麼邪功?”
他眸光深沉,啞著嗓音道:“傢父所創的銷魂功,感覺如何?”
我無力地倒在他懷裡,哭笑不得道:“不會吧,他把這個也傳授給你?”
他輕笑道:“他藏在書房,我偷偷瞧來的。”
我忍不住笑出聲來:“你這個壞孩子,好的不學,專學壞的。”
他瞪著我,哼道:“討瞭便宜還賣乖。”
我全身隻剩下笑的力氣,窩在他胸口睡死過去。
醒來天色已晚,身畔不見人影,抬頭一看,他正坐在書桌前看信,燭光下的側臉英挺如刀削,唇角忽然微微勾起,側頭對我一笑,漆黑的眸光澄澈如秋泓。
我心頭一窒,無法呼吸。
他柔聲問:“餓嗎?”
我點頭,又搖頭。
他丟下書信,笑著走過來。“不會說話瞭?”
我拉住他的手,老實道:“本來是餓瞭,但你剛剛那一笑,傾國傾城,我忽然又不餓瞭。”
他大笑,掀開薄被將我拉起來,往前廳去吃晚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