艷少會答應這個要求嗎?換言之,他會因為我而放棄謀反嘛?
窗前日光明媚,風和日麗,我卻莫名覺得一股寒氣襲人。艷少看定窗外,神色極淡漠而悠遠。
這時,他側過頭來,佯怒道:“怎麼還沒穿衣服?快去,我餓瞭!”
說著轉身拿起一件淺碧色的衣裳,我接過來自己穿瞭。
兩人梳洗完畢,吃好早飯,他便和鳳鳴進瞭書房不再出來,飼鴿房的老方一個時辰朝書房跑瞭好幾遍,臨近晌午時分,艷少忽然乘車出門去瞭。
我隱隱感覺到一種緊張的氣氛,仿佛有什麼事即將發生,明明青天白日,卻有一種山雨欲來風滿樓地意味。或許是明仁宗病危地消息外泄亦未可知,漢王在朝中地耳目眾多,這是完全有可能的。
午後,我在這種忐忑不安的心情中,迎來一位不速之客——林晚詞。
她站定在庭前,微笑著說:“疏狂,好久不見。”
那是我聽過最動聽地聲音。她穿瞭一件極其普通的淡青色衣裙,即便如此,亦難掩其絕代風華。
我呆呆的,尚來不及說話,旁邊忽然沖出一個人,嘴裡叫嚷道:“晚詞小姐……真的是晚詞小姐……”
杜杜鳥稚嫩的臉上寫著極大的驚喜二字,好似虔誠的教徒遇到聖主降臨。
林晚詞對他微微一笑,卻並不招呼。
他便面色泛紅,訕訕的有些拘謹,平時的伶牙俐齒都不知道去瞭哪裡,不像是混跡風月場的公子哥,倒像個沒見過世面的羞澀小子。
我輕咳一聲,加重語氣提醒他:“杜公子,泓玉姑娘剛剛在找你。”
他立刻露出失望的表情,嘴裡含糊的應瞭一聲,兩隻腳卻像釘在地上一般移不開。
我不去理他,對林晚詞道:“我們進屋說吧。”
她含笑點頭。
我們進客廳坐下,我正要吩咐下人端上茶水點心。
她起身攔住我,微笑道:“疏狂,無事不登三寶殿,我有事相求。”
“什麼事?”我不動聲色道。
“請你重回禦馳山莊。”她的聲音很輕,這幾個卻說的很有力。
我沉吟道:“我是禦馳山莊的叛徒。”
她看著我。“我願代替傢父向你道歉,並召開武林大會,向江湖朋友解釋此事。”
我忍不住好奇道:“你要怎麼向江湖朋友解釋呢?”
她微微一笑,道:“抱歉疏狂,我暫時不方便透露。”
這句話若是由別人說出來,我少不得要嗤之以鼻,可是由她口中說來,卻有一種極真摯坦誠的感覺,叫人不得不相信她的苦衷。
我沉默一會,道:“古人雲出嫁從夫,這件事我得問問我丈夫。”
她含笑看定我,輕輕道:“楚先生說瞭,這件事由你自己決定。”
我頓時呆住,怔怔說不出話。
艷少將這個問題交給我……暈倒,我既不願他謀反,也不願使他為難……暈死瞭,他怎麼能將這麼重大的問題交給我決定呢?
林晚詞靜默,一直微笑看著我,溫柔而親切。“疏狂,我知道你的擔憂,也明白你一時之間很難做出決定,所以,我並不急於知道答案。但是,我不得不坦白的告訴你——”
她直面我,正色道:“你不但低估你自己,而且,你還不瞭解楚先生。”
我看著她,冷冷道:“聽起來,你比我更瞭解他?”
她不以為忤,微笑道:“你不要生氣。我與楚先生昨晚雖是初次見面,對他的風采卻是聞名已久。何況,想要瞭解一個人,並非一定要跟他朝夕相對,從他的行事傳聞亦可窺見一
她的聲音溫軟而動聽,語速不急不緩。
“在我看來,楚先生是一個超凡脫俗的人。為其超凡脫俗,他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相助漢王謀反。因為,這在他眼裡不過是一個遊戲。其實,他並非一定要相助漢王謀奪天下不可,他隻是要保有這種翻雲覆雨稱霸天下的能力。他可以在成功之後,急流勇退,卻不會想要享受這個結果。”
我從不曾想過這方面,不禁羞愧無語。
她話鋒一轉,繼續道:“但是,疏狂,你低估瞭自己在楚先生心目的份量。你比你所想象的更重要。這也正是我來找你的原因……”
我皺眉道:“我不懂,你到底想幹什麼?”“呵呵,我也不跟你兜圈子瞭。我的目的隻有一個,那就是保證本莊絕不參與漢王謀反一事。禦馳山莊作為天下第一莊,作為中原武林的領袖,百年清譽絕不能毀,更加不能毀在我林傢人手上。”
她似乎有些激動,話沒說完便露出一種極疲憊的狀態。
她微微閉上眼,靜默一會才繼續說下去:“疏狂,這件事我想瞭很久,楚天遙這個人可謂是無懈可擊,幾乎找不到什麼弱點。唯一能左右他的人,隻有你瞭。”
說到最後,她的聲音輕微,近乎不可聞。
彼時,西斜的太陽正照在她右側的臉上,撲簌濃密的睫毛似垂死的蝴蝶煽動羽翼。我有一剎那的錯覺,仿佛她是一個正在融化的雪人,美麗而脆弱,動人且絕望。
我忍不住道:“你沒事吧?”
她微一搖頭,道:“老毛病瞭。”
庭院很靜,清風穿堂而過,院子裡濃鬱的花香便隨風飄瞭進來。
林晚詞靜默地站在窗前,忽然說瞭一句跟這件事完全不相幹的話。
她說:“疏狂,我真羨慕你。”
我不解。
她又說瞭一句:“小時候,我很嫉妒你!”
“嫉妒我什麼?”
“你的一切,即便是你受到懲罰。你有一個健康的身體,可以做任何事。”
“你冰雪聰明,何嘗不令人嫉妒……”
“我倒寧願蠢笨一些,凡事自有別的聰明人去煩惱……”她笑起來,笑容裡有一絲嘲諷的意味。“你看這窗前的花……”
我走過去和她並肩站在。廊下開滿粉紅淺白的花卉,花色艷麗,粉嘟嘟的向著地面,分明是將要萎謝瞭。
她輕輕道:“女人的青春,就像這園子裡的花兒,薔薇也好,牡丹也好,隨你是什麼品種,隨你怎麼名貴,都絕無可能常開不敗,你摘瞭也就摘瞭,你不摘過兩天它自己也就謝瞭。所以古人說花開堪折直須折,實在是很有道理。”
她的語氣裡隱約有一絲惋惜的意味。
我靜默不語,適才對她的戒心蕩然無存。她的整個形象忽然之間全部顛覆瞭,眼前站在的隻是一個需要幫助的柔弱女孩。“你何以認為我會去做這個莊主?”
“我不知道。疏狂。我沒得選擇。”她看著我苦笑。“現在,禦馳山莊地命運就掌握在你的手上瞭。”
我再次靜默。
她不希望禦馳山莊參與謀反,我不希望艷少謀反——這點殊途同歸的巧合令我躊躇。
“這件事,我需要認真考慮。”
“我等你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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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晚詞走瞭好一會,空氣裡仍舊有她留下的香味,一種很特別的香氣。淡而彌久,說不出的清絕脫俗。廊下有一株不知名地花樹,那花色在黃昏暗淡的天光裡有一種陳舊的味道,是被春天洗褪過的顏色,有點像林晚詞離開時的眼神。
暮色彌漫整座庭院的時候,艷少仍然沒有回來。
小丫鬟燃起簷下的琉璃燈,我便坐在燈光下發呆。後院的鴿房不時傳來“撲簌”之聲,那是鴿子煽動翅膀的聲音。我不由得佩服起老方來,他就等於是艷少地耳和目。他讓這些鴿子飛往天南海北四面八方,把消息發出去,或是帶回來……這真是一項特殊才能,不曉得艷少付多少月薪給他?
我想著。不由自主就走瞭過去。
他看見我,低啞地叫瞭一聲:“夫人。”
我吃瞭一驚,原來他不是啞
我看瞭看那群鴿子,道:“我想請你的鴿子幫我問一件事……”
我還沒說完,他便搖頭道:“不。夫人。不行。”
我挑起眉頭。看著他。
他面無表情,道:“它們隻聽主人的話。”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一直深情地註視著那群鴿子。沒有看我。
我忽然之間感覺很泄氣,我不明白林晚詞的結論從何而來?你看看,他們的眼裡隻有艷少,何曾有我?我不過是一個名義上的夫人。
我回房認真思索一會,決定出門去找林少辭。我從後院進去,他見到時我毫不驚訝,仿佛這世上已經沒有任何事能叫他感到驚訝。
我道:“借一步說話。”
他一言不發,推開窗戶跳出來,我們避過閑人,一路到湖心亭方才站定。
我開門見山道:“林晚詞要我重回禦馳山莊,這件事你知道嗎?”
他不動聲色道:“知道。”
“你怎麼想?”“我能有什麼想法?”
“你是禦馳山莊的少主……”
“我不管禦馳山莊地事。”他打斷我。
“為什麼?”我不懂。
他不答,隻註目於澄碧地湖水下地一彎新月,神色極淡漠。
“當日在無錫,你得到碧玉峰有難的消息,立刻兼程趕回,你明明是很關心……”
“那是過去的事瞭。”他冷冷打斷我。
“現在有什麼不同?”我更加不解,“禦馳山莊現在地處境更加困難,你難道就撒手不管?”
他緊閉雙唇,面色蒼白,目光平靜而淡然。
我繼續道:“你怎麼能把這件事完全扔給自己的妹妹,你這是在逃避責任,你忍心……”
他忽然笑瞭。“那你去做這個莊主啊,你來找我幹嘛?”
我冷笑道:“我來找你,是因為我覺得這件事有蹊蹺。”
他淡淡道:“哦?有什麼蹊蹺?”
我沒好氣道:“我要是知道,還來找你幹什麼?反正這件事讓我感到奇怪。”
他依然不動聲色。“真抱歉,沒能幫上你的忙。”
我笑瞭笑。彼此靜默一會
我嘆瞭一口氣,道:“不曉得風姑娘最近怎麼樣瞭?”
他側頭,凝眸看我,目光鋒銳如刀。“怎麼忽然提起她?”
我聳聳肩,笑道:“隨便問問,不知道為什麼看到你,就讓人不由自主地想起她。”
語氣盡量輕松,心底再次感嘆,林少辭實在是一個很敏銳的人。
他沉默不語,過瞭一會兒道:“你若沒事,我就回去瞭。”
我點點頭。“好!”
他轉身往回走,走瞭兩步忽然又停下來,背對著我道:“疏狂,容我提醒你。在這個江湖上,有時候連自己最親近的人也是不能相信的,因為你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被犧牲掉。”
我一愣,尚未明白過來。他已經走遠瞭,青衫飄拂的走過小橋,一直走進彼岸的淡薄水霧裡,慢慢不見瞭。
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林少辭。
此後,他便從江湖上消失瞭,再沒有人見過他。
在後來的後來,我在鏌铘山的流雲城中,聽一位遠到而來的朋友說起一件轟動武林的大事,即七海連環島遭南海的海盜尋仇,南宮俊卿失手被擒,幸虧一個和尚乘舟而來,出手相助,方才擊退強敵。有人說,這個和尚就是禦馳山莊的林少主。又有人說,南宮俊卿最後娶瞭那個海盜,一統南海。
這是後話。
這一刻,我被他這幾話搞得一頭霧水,忍不住嘀咕一句神經病。直到不久的將來,我才深深體會到他這番話裡的悲涼況味。那是一種被最親近的人所背叛的痛苦,無法言說,無處發泄,隻能埋在心裡,直到死。
我始終覺得這件事有些不對,苦於一時想不通其中的關節,便順著湖邊慢慢往回走。
皇帝病危,漢王謀反,藏寶地圖,莊主之位……這些事情一股腦兒的趕到瞭一起,來的這麼快,這麼急,像是有預謀的,故意不給人仔細思量的機會。
林晚詞未必說謊,也沒有說謊的必要。她自知不敵艷少,遂主動獻圖以退為進。但是,她這一著棋賭的卻是我。按照她的說法,她是看準瞭艷少對我的情意,所以才走這著棋。可是倘若她輸瞭呢?她會輸嘛?我又會讓她輸嘛?
陡然,這個念頭像閃電一般劈過我的腦海。
及至這一瞬間,我才認識到林晚詞的厲害。她深諳人性,尤其懂得女人的微妙心理。這世間的任何一場愛情,不論是否完美,女人內心深處總是隱隱懷著一種不安,不完美固然沒有安全感,而太完美則引發另一種不安,叫人不由得要懷疑是不是真的……就像在這件事上,即便我明確知道艷少愛我,但我仍舊好奇他最終的選擇如何。
我想通瞭這一點,忽然之間,感覺自己的心像被一盆清水洗過。頭上星輝朗朗,地下月光皎潔。
我若想知道艷少的選擇,大可以直接去問他,何必要去做這個莊主?這場賭博於我來說,可是一點好處也沒有。啊,背負整個下午的思想包袱總算都扔掉瞭。
我覺得整個人都輕松瞭,腳步也不由得輕快起來。路過禦馳山莊的別院時,大門前正好停著一輛豪華馬車,車旁站在兩名秀麗少女。
我下意識的往樹蔭裡移瞭移,方便偷窺。
沒辦法,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也被逼的。
等一會兒,大門裡走出四五個人,當前二人正是林晚詞和南宮俊卿,後面跟著落緋柳暗等人。看那樣子,像是南宮同學要謝幕瞭。
果然,南宮俊卿在石階下停步,望著林晚詞說道:“你身子不好,快進去吧。”
林晚詞弱柳般站在階上,但笑不語,她的笑容很美,估計由南宮俊卿的眼睛看過去,足以令明月失色。
她站在不動,南宮俊卿便也沒有走,兩人相互看著,好像當周圍的人是透明的。
終於,林晚詞的笑容黯淡下去,忽然道:“我林晚詞這一生,若是欠什麼人恩情的話,那麼,就是欠你南宮俊卿的。”
她說完這一句話,就不再看他,迅速轉身走進門裡。
南宮俊卿兀自癡癡站在那石階上,一向毫無表情的臉上恍惚有一絲笑影,撲簌迷離,叫人看不真切。
落緋一直在他身後站在,一直在深深的凝視著他,但是他沒有回頭。
世上總有這樣一部分人,他們的背後默默地站在一個人,可是他們不是看不見,就是選擇視而不見,就像林志炫有一首歌裡唱的那樣:你總留給我失戀的淚水,卻把你的感情付給別人去摧毀。
人往往經由別人的不幸福,才會認識到自己的幸福。
我想起艷少,便不再管他們,撒腿就往回奔,剛進門,抬頭就見著瞭鳳鳴,連忙問道:“艷少回來瞭?”
他搖頭。“主人在漢王府。”
“到底發生瞭什事?”
“主人沒說。他說,請夫人將平日鍾愛的東西收拾一下,這兩日可能遠行。”
我脫口道:“漢王是不是準備……?”
他飛快打斷我。“屬下不知。”
我沉聲道:“我要去見他。”
“現在不方便。”
“為什麼?”
“主人正和漢王議事,而且夫人根本進不瞭漢王府。”
“漢王府難道是銅墻鐵壁?”我不理他,徑直去備馬。
他攔住我,極為無奈的說道:“主人說今晚必定回來,你就聽話吧。”
我站定道:“他說今晚一定回來?”
“是。”
我想瞭想,隻得繼續等他。我坐著青燈晚風裡等一個人,這才體會到古詩詞裡那些怨婦們的心情。寂寞春庭空欲晚,梨花滿地不開門。我等一會兒功夫已經大大不耐煩,她們每天都在等啊等不得瘋掉啊。
艷少回來的時候,我已經換瞭三支紅燭,外面的天空泛起青白色,將要亮瞭。
他沒有立刻進門,站在門口微微偏著頭看我,一路風塵的笑容裡隱有一絲疲倦。
我見到他的一剎那,所有的怨氣頓時煙消雲散,莫名隻覺得心疼。在這一瞬間,他不過是一介落寞的普通刀客,在世事命運的洪流裡混一個微薄的名。我是那個等在殘陽古道邊的女子,向著茫茫塵世倥傯歲月遠遠眺望,年華似袖口邊的一襲涼風,輕輕一個翻腕,紅顏便白瞭頭。
不過轉念之間,我竟有相濡以沫之感。
我擁抱他,將臉帖著他的肩膀,如刺在喉般說不出話來。
他亦不語,低頭吻我的發,聲音沙啞說著抱歉。
我抬起頭,自他清澈如水的瞳仁看見自己的臉,我聽到自己的聲音清晰地說道:“艷少,我們不管這事瞭,好嗎?”
他微笑看著我,眉梢眼角有細細的笑紋,仿佛藏瞭無數秘密,低低問道:“林晚詞來過瞭?”
我微一點頭,哀懇道:“我不去做這個莊主,你也不要再幫漢王。我們去鏌铘山,再也不回中原。”
他收斂笑意,皺眉道:“嗯,這件事我要好好考慮一下。”
我的心也跟著他的笑意一起收斂起來。
他伸手摸摸我的臉,柔聲道:“天都快亮瞭,快去休息。下次可不許這樣熬夜瞭。”
我被他擁著往屋裡走,身子仿佛不是我自己的,腦海有無數聲音轟然炸開,爭先恐後擠進來要提醒我什麼,因為太嘈雜,隻使人感到絕望。
他脫下長袍,回過頭來看我,眸光熠熠,滿頭銀絲披拂在雪白的單衣上,宛如謫仙。
他看瞭我片刻,忽然長嘆一聲,道:“疏狂,我一定是著瞭魔瞭。”
我怔怔地,抬頭望著他。
他直視我的眼睛,斟字酌句道:“我今日一整天都不得安寧,漢王喋喋不休說瞭很多話,我現在是一點兒印象也沒有。”
我更加不解。“嗯?”
他道:“我滿腦子都在想你,林晚詞的要求令你不安瞭,是嗎?”
我張口欲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