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牛鮮花離開瞭知青點,徑直回瞭傢。剛進門又遇到瞭煩心事兒,父親牛有福把一封信遞給瞭牛鮮花說:“你表哥來信瞭,又提你們倆的事兒,你不給個回話?”

牛鮮花馬上皺起瞭眉頭,沒好氣地說,煩死瞭!女兒的倔脾氣牛有福習慣瞭,他自顧自說,這事兒他們商量過瞭,覺得這件事挺好……牛鮮花生氣地打斷說,你們懂不懂政策?表親結婚是不允許的,跟著搗什麼亂。牛有福耐著性子解釋說,她表哥吳國慶是遺腹子,跟她大舅沒有血緣關系,他倆結婚不犯沖。

牛鮮花不耐煩地說,戶口本上都寫著呢。誰能證明表哥不是大舅親生的?牛有福忙說,這簡單,他可以找人證明。牛鮮花火瞭說,不管事實怎麼樣,傳出去就是表妹嫁表哥,她不幹。鮮花她媽一直沒吭聲,她知道女兒是順毛驢,得順著她的意思說:“閨女說的也在理兒,結瞭婚讓人傢說三道四的犯不著。鮮花,可你也不能不嫁人啊!你兩個姐姐比你大不瞭幾歲,你大姐的孩子都要上中學瞭,你這麼拖著也不是個事。”

“誰說不是?”牛有福著急地說,“我看石虎子對你挺黏糊,這孩子挺好的,差不離兒就應瞭人傢吧。”

“我的事不用你們管,凈操些沒味兒的心!哎,我還忘瞭。”牛鮮花開始以攻為守問二老,“讓你們每天背一段毛主席語錄,背沒背?還有,老三篇背沒背下來?”

這事兒可勉為其難瞭,牛有福裝作沒有聽見,說雞窩該修一修瞭,他去看看,轉身走瞭。牛鮮花她媽政治上也不敢落後,說衣服還沒洗,也躲瞭出去。牛鮮花看著兩人的背影大聲說,一叫幹正經事就忙,就對政治一點不關心。說著進瞭自己的屋子,沒好氣地“砰”一聲關上瞭門。

老兩口站在院子裡犯瞭愁。鬧不明白女兒咋這麼大的火氣,二十四五瞭還不找對象,她到底要挑個什麼樣的?

都後半夜瞭,心裡有事兒的趙春麗還沒有睡著。她正在炕上翻來覆去地折騰著,窗戶突然被人從外面推開瞭,把趙春麗嚇瞭一大跳。接著一個黑影探進頭來,從窗外往裡爬。她正要叫,黑影“噓”瞭一聲,趙春麗定睛一瞧,原來是大龐。

大龐動作很快地爬進來,輕聲關上窗,一把掀開趙春麗的被子,不由分說就要和她親熱。趙春麗使勁兒推瞭大龐一把,生氣地說:“都什麼時候瞭,你還敢來這個,你不要命瞭!走!快走!”她硬是把大龐給攆走瞭。

趙春麗真是有先見之明,要不然這醜丟大瞭。大龐前腳離開瞭趙春麗住的屋,後腳牛鮮花和石虎子就領著一大群基幹民兵悄悄摸進瞭知青點。

石虎子往院子中間一站,神氣十足地沖手下一揮手:“行動快一點。”

基幹民兵把知青們叫瞭起來,讓他們到食堂集合,等人都到齊瞭,牛鮮花掃瞭大夥一眼說:“都聽著,大隊決定,要搜查《紅與黑》這本書,現在大傢都回自己住的屋裡去。”

知青們面面相覷,不知道牛鮮花要唱哪一出。基幹民兵們開始當著知青們的面,一間屋子一間屋子地搜查知青們的箱子和包。

石虎子把知青們從集體場院裡偷來的地瓜、蘋果、花生什麼的都翻出來往飯桌上一堆,像座小山似的。他看著戰利品,生氣地說:“我的媽呀,不搜不知道,一搜嚇一跳。這些知青簡直要把咱們大院的集體財物,都偷到自己的箱子裡去瞭!”

牛鮮花也氣樂瞭,罵道:“這群傢賊,簡直反瞭天瞭。”

石虎子從兜裡掏出兩個避孕套,鄭重地交到牛鮮花手裡說:“看,還有這個!”

牛鮮花看瞭一眼,不解地問,這是啥?石虎子笑著說她啥不知道,跟這兒裝。牛鮮花蒙瞭,說她真的沒見過。石虎子嘻嘻一笑說,是避孕套。見他一臉戲謔,牛鮮花臉上掛不住瞭,問是從哪兒整來的?他們要這些東西幹什麼?

石虎子咧著嘴笑,讓牛鮮花找趙春麗問問,是從她那兒搜出來的。牛鮮花當真手擎著避孕套進瞭趙春麗的屋問,這是什麼?趙春麗紅著臉,低著頭小聲說是避孕套。

“你從哪兒弄來的?說!”牛鮮花態度兇狠起來。趙春麗扯著衣角,低著頭說:“這個吧……前兒我和大龐到公社辦事,回來的道上撿的。”

“撿的?那你留著幹什麼?有什麼用嗎?”

“我錯瞭,本來想交給組織,後來覺得不妥,想丟掉。” 趙春麗囁嚅地說。

“那為什麼不丟掉?”牛鮮花逼問道。

“後來……後來大龐說,丟掉瞭怪可惜的,不如留著,開新年晚會的時候染上顏色吹氣球,大傢玩踩氣球的遊戲挺好的。我就留下瞭。”

“吹氣球?這玩意兒能吹氣球?”牛鮮花不相信地問。

“能,這玩意兒的質量可好瞭,彈性特別大,我吹給你看看?”趙春麗說著從牛鮮花手裡接過一個避孕套,憋瞭一口氣吹起瞭氣球,她越吹越大,都快趕上瞭一個大號西瓜。

牛鮮花驚嘆說,媽呀,能吹這麼大!趙春麗討好地讓牛鮮花試試,牛鮮花皺著眉頭說臟死瞭,她懷疑趙春麗糊弄她。這時石虎子按捺不住好奇,一頭闖瞭進來。趙春麗趕忙把吹起的避孕套藏到身後,一不小心沒拿住,避孕套裡的氣瞬間全跑瞭。

石虎子聽見瞭動靜,四處尋找聲源,問是什麼動靜?誰放屁瞭?趙春麗低著頭一聲不吭。牛鮮花很反感石虎子往女知青屋裡闖,板著臉問他有啥事兒。

“有,是大事兒。”說著石虎子把一個日記本交到牛鮮花手裡,“牛隊長,這是從帥子箱子裡搜出的日記本。你看看吧,太流氓瞭,還有好多地方寫到你呢!”

牛鮮花一愣趕忙打開日記本翻看著,裡面果然有寫著牛鮮花的內容:今天我認識瞭牛隊長,從現在開始起她負責監管我。她是個漂亮的姑娘,人很善良,長得很像我死去的姐姐。有幾次我差點兒沖她喊一聲姐姐,可是看到她那嚴厲的目光,我又忍住瞭……

牛鮮花心裡一顫,忙又往後翻瞭翻,隻見其中一頁寫著:今天,還是抬木頭。我忽然發現牛隊長烏黑的頭發上沾著一片幹牛屎,它一下子把我的眼睛刺疼瞭。我不知為什麼,不由自主地伸手把它抓在手裡,我不能讓這塊幹牛屎沾在她美麗的頭發上。遺憾的是牛隊長誤解瞭我,問我想幹什麼,我絕不能告訴她。我想,如果我展開手心,她看到這塊幹牛屎,一定會臉紅,當著這麼多的人的面,她自尊心會受到傷害……

一種異樣的感覺自牛鮮花心底滋生出來,她不動聲色地把日記本合上瞭,轉身出瞭屋。

第二天一大早,牛鮮花正在大隊廣播室向全村廣播批林批孔社論:“要歡迎群眾聯系本地區階級鬥爭和兩條路線鬥爭實際所提出的批評。有極少數領導幹部,不批林,不批孔,捂蓋子,怕群眾,甚至采取惡劣手段挑動群眾鬥群眾,破壞革命,破壞生產,煽動經濟主義,破壞知識青年上山下鄉,這是完全錯誤的。希望各級黨委認真加強領導,團結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群眾和幹部,使批林批孔進一步開展起來。”

牛鮮花正講得慷慨激昂,郝支書走進來,小聲說:“鮮花,停一會兒。”她關上瞭話筒開關,問郝支書有啥事。郝支書問昨天到知青點檢查有啥情況沒有?牛鮮花說,情況倒是掌握瞭一些,那裡亂糟糟不成樣子。郝支書吃瞭一驚,忙問咋個亂法。牛鮮花生氣地說,小偷小摸的情況不少,幾乎個個箱子裡都有存貨,花生、地瓜、蘋果,簡直像耗子洞,隊裡倉庫有什麼,他們的箱子裡就有什麼。

“嗯,各個大隊知青點基本都這樣,還真難管。”郝支書嘆瞭一口氣。牛鮮花從兜裡掏出兩隻避孕套交給郝支書:“看吧,還搜出瞭這個。”郝支書眼瞪大瞭,笑瞭起來:“嗬,還有這寶貝。”

“得狠狠抓抓作風瞭,要不然非整出孩子來不可。”

“這都是小事,再說這些知青們都老大不小瞭,大男大女的成天在一個大鍋裡攪馬勺,日久生情也是在所難免的。幹柴碰著烈火,不著那才叫怪呢,別出大格就行。”說著,郝支書接過避孕套擺弄瞭起來,“你別說,他們還真有辦法。”牛鮮花說:“也不能放任瞭,傳出去不好聽。”

郝支書馬上嚴肅起來瞭,鄭重地說:“誰說放任瞭?知青點的建設要抓牛鼻子,怎麼抓牛鼻子?一句話,就是抓階級鬥爭。”

“書記分析得很對。”牛鮮花連連點頭。

“說是抓階級鬥爭,怎麼抓?伸著兩隻爪子,東抓撓一下,西抓撓一下,到頭來抓一手牛屎,你得有個抓撓。”

“什麼抓撓?”牛鮮花問。

郝支書說,這抓撓就是《紅與黑》那本書。牛鮮花覺得郝支書有些小題大做,可郝支書說,上面講瞭,《紅與黑》這棵大毒草瘋長得厲害,已經形成瞭毒瘤,不鏟除這個毒瘤,知青們不會消停。

牛鮮花為難地說,到知青點查瞭,說法挺多,取證很難。郝支書對牛鮮花的進度有些不滿,說知青點的點長大龐昨晚到他傢去瞭,揭發說《紅與黑》肯定在點裡傳講瞭,帥子是這件事的主謀。她應該抓住帥子不放,把這事辦好。他得騰出手來抓抓學大寨修梯田的事,這個大寨也是的,自己折騰就是瞭,攪得全國農村不安寧。

牛鮮花點點頭說,她一定抓出眉目來。交代完工作,郝支書告辭而去,見郝支書走遠瞭,牛鮮花恨恨地罵瞭一句,這個該死的大龐,他想幹什麼!她打開話筒開關,生氣地喊瞭一嗓子:“知青點的帥紅兵,聽到廣播後馬上到大隊廣播室來一下。”

牛鮮花這一嗓子,帥子當然聽到瞭。忐忑不安的他趕緊往大隊部跑,走到半路上遇上瞭正等著他的牛鮮花。帥子急忙迎上去打招呼,牛鮮花冷冷地說,隊裡沒生爐子,她有事兒要跟他到傢裡談。說完轉身就走,吉兇未卜,帥子茫然地跟著牛鮮花往她傢走。

進瞭門,牛鮮花讓帥子在自己屋子裡等,她和母親忙活著做飯。帥子幾番要插手幫忙,都被牛鮮花阻止住瞭。農傢也沒有什麼好吃的東西,一會兒的工夫,飯菜就準備好瞭。牛鮮花把小飯桌擺到炕上,除飯菜外,還燙瞭一壺酒。

帥子立在屋中間,有些不知所措。牛鮮花看瞭他一眼,笑著說:“還得請啊?別看瞭,上炕吧。”帥子不敢上炕,誠惶誠恐地說:“牛隊長,我這是無功受祿啊。”牛鮮花撲哧一笑:“小嘴挺會說的。媽,這頓飯我和帥子單獨吃,你就回避一下吧。”

牛鮮花她媽看瞭看帥子,又看瞭看女兒,嘴角帶笑地說:“你們吃著,我就不陪瞭,待會兒你爹回來我和他一塊吃。”說著走出屋子。

帥子仍舊站在原地沒動。牛鮮花嗔怪說,怎麼回事?這麼難請啊!帥子害怕瞭,說不知道這是頓什麼飯,不會是鴻門宴吧?

牛鮮花看著帥子撲哧一聲笑瞭:“你還真把自己當人物瞭,你不是劉邦,我也不是項羽。”帥子竟然嚇得蹲到地上說:“不是鴻門宴我就更不敢吃瞭,你這是送別宴吧?是不是吃瞭飯押送我到公社人保組?你想怎麼辦就怎麼辦吧,我不吃你的飯。”

牛鮮花火瞭,柳眉倒豎地說:“你這個人怎麼這麼多事!你送過我禮物,今天算是回報,可以瞭吧?”帥子還是不肯就座,囁嚅地說:“其實,其實……”

“就別其實瞭,沒別的意思,你也不要害怕。我監管你一個月瞭,一直沒認真找你談談,現在不是號召開展談心活動嘛,今天咱倆談談心。有一條,你一定要說實話!”說著她硬拖著帥子入瞭席。

兩人邊喝邊嘮,幾杯酒下肚,帥子不那麼拘謹瞭。

“帥子,說說,你到底讀過多少小說?”

“數不清瞭。我上小學的時候書包裡就揣著小人書,上中學的時候正趕上停課鬧革命,書包裡全是小說。”

“你從哪兒弄來的小說?這些年圖書館裡除瞭毛澤東選集和馬列著作,就是有數的幾本革命小說,《金光大道》啊,《閩南作戰史》啊,連《林海雪原》、《紅旗譜》都差點打成大毒草,到哪兒弄書看?”

“小雞不尿尿,各有各的道兒。”

牛鮮花讓帥子逗笑瞭:“你怪話還不少呢。”

“我鄰居老汪大叔在一所大學當工宣隊,管著圖書館,他常帶書回傢看,什麼書都有。大叔喜歡喝酒,我就常偷我爸的酒跟他換書看。”

牛鮮花笑著問,酒少瞭,你爸就發現不瞭?帥子說,後來發現瞭,他爸就將酒藏瞭起來。可是不管藏哪兒他都能找到,他爸被逼得沒轍瞭,求人打瞭個鐵皮酒壺,把酒壺拴在腰帶上,也沒難倒他,照偷不誤。

“偷雞摸狗看來你是慣犯,你爸不揍你?”牛鮮花好奇地問。

“我爸從來不打我。”

“為什麼?你爸護犢子?”

帥子的眼圈一下子紅瞭,眼淚直在眼眶裡打轉兒:“記得小的時候,我姐還活著。有一回我惹瞭禍,我爸要打我,姐姐把我藏到小煤屋裡,把我抱瞭一天。我爸、我媽找瞭我一天沒找到,後來找到瞭,看到我姐抱著我睡瞭,我爸哭瞭。從那以後我爸就再也沒打過我。”

牛鮮花輕聲說:“你姐真好,她是怎麼死的?”

帥子流淚瞭,低著頭,咬著嘴唇不再說話。

“對不起,我不該問。唉,天下當姐姐的都愛自己的弟妹。哎,酒壺拴在你爸的腰帶上,你是怎麼偷的?”

帥子半天才抬起頭,艱難地一笑,嗓音沙啞著說:“這是個秘密,打死我也不能說。”

牛鮮花喝瞭酒,有些上頭,女人的溫柔散發出來,她像個小妹妹一樣把住帥子的胳膊來回搖晃著,撒嬌地央求道:“說說唄。”

帥子猶豫瞭一會兒,開瞭口:“我爸有個習慣,每到星期六晚上和我媽過生活……”

牛鮮花笑瞭:“你傢真奇怪,生活天天過,為什麼還要等到星期六?”

“你怎麼什麼也不懂?不說瞭,不說瞭,說瞭你該說我是教唆犯瞭。”帥子說著把頭扭到瞭一旁。

牛鮮花懵懂地搖頭自語說,她不明白。這種男女之事帥子沒法解釋,忙轉移話題,問牛鮮花愛不愛看小說。牛鮮花盡管有些醉意,革命意識的弦繃得還是很緊:“我可不願看。小說是什麼東西啊!毛主席早就說過,利用小說反黨,這是一大發明,我不敢看,怕中毒。有時候鮮花和毒草也是很難分辨……來,再喝一杯!”

帥子又喝瞭一杯,喝得他舌頭有些硬瞭,“毛主席不是說所有的小說都不好,有些小說還是很有意思的。毛主席說《紅樓夢》是可以看的,你沒看過?”

牛鮮花搖搖頭,帥子借著酒勁說,如果她想看,他能給她整來看看。牛鮮花頭搖得像撥浪鼓,寫的都是才子佳人,烏七八糟的。她才不要看。

帥子認真瞭,拍著炕沿說:“錯瞭,你得把它當階級鬥爭史看。毛主席說,《紅樓夢》可以說是一本好書。讀《紅樓夢》不是讀故事,是讀歷史。你要不讀《紅樓夢》,你怎麼知道封建社會?毛主席還說,讀《紅樓夢》要瞭解四句話:‘賈不假,白玉為堂金作馬。阿房宮,三百裡,住不下金陵一個史。東海缺少白玉床,龍王來請金陵王。豐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鐵。’這四句話是《紅樓夢》的一個綱。毛主席還說,中國的舊小說,最好的是《紅樓夢》。不讀五遍不行。有人說《紅樓夢》是‘吊膀子’的書。這是反動的,反馬列主義的觀點。”

牛鮮花目不轉睛地看著帥子,眼神裡全是佩服的神情問,毛主席真是這麼說的?帥子說,向毛主席保證,千真萬確!牛鮮花好像喝高瞭,面紅耳赤,說話大舌頭,她說現在有人說他傳講《紅與黑》,可她要證據,目前證據是什麼?不就是那本書嗎?書在他手裡嗎?帥子搖頭說,沒有。牛鮮花說,書不在手裡,就不能主動承認,千萬別冒傻氣!

帥子酒勁上來瞭,嘴一咧大話說出瞭口:“其實那本書在不在我手裡無所謂,我已經把它吃到肚子裡去瞭,背著講也八九不離十。”

牛鮮花一拍桌子:“胡說,你根本沒看那本書!”

帥子脖子一梗,仗著酒勁兒跟牛鮮花叫起瞭板:“誰說我沒看?背一段給你聽聽?”

“我說你沒看就是沒看!”

“看瞭就是看瞭,好漢做事好漢當,危難之時義字當先,我帥子絕不連累別人!”

“啪!”帥子話音沒落,就挨瞭牛鮮花一個大嘴巴。帥子讓這個耳光打清醒瞭,他捂著臉怔怔地看著牛鮮花,問,他是怎麼瞭?

牛鮮花指著他的鼻子罵:“你是什麼玩意兒!四五六不懂,扳著牛……啊,你扳著驢腚親嘴不知道香臭!都什麼時候瞭?你想在鄉下呆一輩子啊?傻五傻六我見過,沒見過你這麼傻的!”

牛鮮花這一頓臭罵把帥子罵蒙瞭,他問:“我……我又哪兒傻瞭?”牛鮮花看著他沉默瞭良久說:“帥子,你還有救,你是一個好孩子,一個傻孩子,一個沒長大的孩子。”

帥子捂著打疼的臉,嘴裡不服氣地嘟囔道:“你才比我大幾歲?裝什麼老人。”

“大一天你也得叫我姐!”她端起瞭酒盅,“你看人傢大龐,那才叫正經精神。自從進瞭點,主動要求進步,快入黨瞭,郝支書很欣賞他。他在《紅與黑》這本書的問題上是非分明,立場堅定,態度積極。知青點的事郝支書都瞭如指掌,你要向他學習。”牛鮮花這是話裡有話。

帥子叫酒精拿住瞭腦子,愣是沒聽出話味兒:“大龐是不錯,我哥們兒,沒的說。”

牛鮮花又把酒盅放下瞭,看著帥子長嘆瞭一口氣。帥子認真地說,大龐對他說瞭,一直為他守口如瓶。牛鮮花見點不醒他,無奈地揮瞭揮手:“好瞭,不說他瞭。你給我的那套軍裝,我以你的名義給瞭郝支書的姑娘郝月鳳瞭。記住瞭,郝支書問起這事你別說漏嘴,你現在是關鍵時候。”

帥子一聽哭瞭起來:“牛姐,你對我的好,我一輩子忘不瞭!”

牛鮮花嚴肅地說:“得,別叫得那麼親切,你還沒解除監管呢!”

帥子一大早起來就被牛鮮花用喇叭喊走,是福是禍沒人知道,知青點裡的人都惴惴不安。大龐被趙春麗一個眼神勾到瞭僻靜處。

趙春麗見周圍沒人,趕緊問大龐到底去找郝支書瞭。大龐嘆瞭一口氣,無奈地說,沒有辦法,他為自保隻能把帥子扔出去瞭。趙春麗覺得大龐這事兒做得太差勁兒,大龐說他是郝支書樹的典型,去找他說出事實真相,也是別無選擇,其實他心裡也挺難受。趙春麗心裡不落忍,埋怨大龐這招既黑又損,帥子父母有問題,現在還被關押著。他又被清查過,這件事要是真的落實在他身上,他怕是永遠沒有翻身抬頭的日子瞭。

大龐急瞭,說道:“親爹顧不瞭野娘瞭,這個時候你叫我怎麼辦?讓我替他背黑鍋?那對我公平嗎?”趙春麗不放聲瞭,隻是不滿地瞟瞭他一眼。

趙春麗和大龐分手後,去瞭劉青住的屋子。自從帥子被牛鮮花從喇叭裡喊走後,劉青的心就沒著沒落的。在眼前的形勢下,帥子這一去,十有八九是兇多吉少,她坐在屋子裡愁得對著墻發呆。

趙春麗見狀心裡有些愧,沒話找話問劉青發啥呆。劉青皺著眉頭,憂心忡忡地說,唉,帥子讓牛鮮花提溜去瞭,現在也不知怎麼樣瞭。

“你呀,想開點兒吧,擔心也沒有用,還是想想自己吧。”

一聽這話劉青流淚瞭,她哽咽著說:“帥子怎麼瞭?犯什麼法瞭?憑什麼叫人傢整來整去的?這是什麼世道!”

“劉青,別胡說!我看帥子這回很危險,別讓帥子的問題沾上你,耽誤瞭回城。”

“我不怕,大不瞭我陪他在鄉下呆一輩子!”

趙春麗嘆瞭一口氣,可憐地望著她說:“你這個人,這是何苦呢?”

知青點開早飯的時候,帥子回來瞭,他喝得面紅耳赤,走起路來晃晃蕩蕩,一步三搖。進瞭食堂兩腿一軟,坐在地上翻江倒海地嘔吐起來。

大傢趕緊讓地方,躲他躲得老遠。劉青搶上前去,一邊替帥子捶著背,一邊沒好氣地罵道:“一個個喂不熟的白眼狼,還有沒有良心?心都叫狼吃瞭?當初是誰磕頭作揖求帥子的?出瞭事都成瞭縮頭烏龜瞭,一個個倒是把自己擇幹凈瞭!誰揭發瞭帥子?敢不敢站出來承認?要是敢站出來我撕瞭他的嘴!叛徒,甫志高,哈巴狗,白眼狼,天打五雷轟的,將來生個孩子也沒屁眼兒!”

食堂裡靜悄悄的,沒有一個人出聲。

帥子有氣無力地擺瞭擺手:“劉青,別罵瞭,也許不是哥們兒揭發的。”劉青不依不饒地接碴兒罵:“什麼哥們兒?都是些吃裡爬外的東西,惡心人!”大龐終於忍不住瞭,他站瞭起來說:“劉青,你嘴上積點德吧,罵瞭半天這些人沒說一句話。你說誰是叛徒?拿出證據來。”

劉青沖瞭過去,手指就差直接戳上大龐的鼻尖瞭:“還用證據嗎?看臉色看不出來嗎?聽話味兒聽不出來嗎?這些人不聾不啞,不癡不傻,心裡有桿秤呢!哎,大龐,我罵我的,你接什麼碴兒?心虛瞭?不會是你出賣帥子的吧?我看你長得方面大耳的,不像是個叛徒,倒像個陰謀傢,一般叛徒都是尖嘴猴腮的。”

大龐把劉青的手撥拉到瞭一邊:“你說誰是陰謀傢!”

“我說你瞭嗎?我是說你像,像不等於是。都說我長得像張金玲,我就是張金玲瞭嗎?”

大龐冷笑道:“就你,還張金玲,你看你嘴上的痦子吧,像趴瞭個臭蟲。”

劉青順手從飯桌上抓起一個大餅子,狠狠摔到大龐的臉上,罵道:“閉死你的臭嘴,這兒沒你說話的份兒!長痦子怎麼瞭?你管得著嗎?毛主席還長痦子呢。你沒看看你那樣兒,一張苦瓜臉成天耷拉著,眉頭皺皺著,成天裝著階級鬥爭的臉兒,夠不夠死個人!”

大龐針鋒相對地說:“階級鬥爭怎麼瞭?上級號召的!有人臉上沒階級鬥爭,可成天宣傳瞭些什麼?在哪兒喝得爛醉如泥?”帥子有氣無力地開瞭口:“大龐,你是說我嗎?這可就太不夠意思瞭!不錯,我是在牛隊長那兒喝瞭點酒,咱們知青誰沒在老鄉傢吃喝過?你的事我可對牛隊長一句沒露。”

大龐說話的聲音馬上小瞭,心虛地說:“我的事?我有什麼事?”劉青得理不讓人,嗓門拔得老高:“還想讓大夥知道嗎?你幹的那些巴巴事兒咱點裡誰不知道?我給你抖摟抖摟?”趙春麗急眼瞭,急忙制止道:“劉青,這半天我沒說話,你敢胡說八道我撕瞭你的臭嘴!”劉青斜瞭趙春麗一眼,不服地說:“嗬,小樣吧你,牙長齊瞭嗎?你動我一指頭看看?我打你個滿地找牙!”

趙春麗不顧一切地撲瞭上來,伸手擰住劉青的嘴:“我叫你胡說!”

二人廝打在瞭一起,女知青們趕緊上來勸架。食堂裡正亂呢,突然響起瞭一聲威嚴的斷喝:“都給我住手!”眾人扭頭看去,隻見牛鮮花站在門口,正怒氣沖沖地看著大傢。

領導就是好使,馬上打仗的人不打仗,對罵的人不罵瞭,都耷拉頭瞭。

上工的鐘聲響瞭。知青們懶懶散散地站在院子裡集合,準備上工。牛鮮花披著軍大衣從食堂裡走瞭出來。大夥兒一見她,馬上緊張瞭起來。

“毀瞭,”兔子說,“這個女魔頭,她一來我的頭老大。”“奇怪,一早她來幹什麼?”李占河說。

“大夥先別急著上工,我和郝支書商量過瞭,還是要來查查那本《紅與黑》。大夥都回自己的屋去,我再查一遍。”

趙春麗躲在隊伍的後面,低聲嘟囔道:“查就查唄,沒做虧心事,不怕鬼叫門。”這話誰知讓牛鮮花聽著瞭,她踮起腳跟,板著臉問趙春麗:“那我就是鬼瞭?”趙春麗慌瞭,趕緊解釋道:“牛隊長,我不是那意思。”牛鮮花嚴肅地說道:“說話做事要突出政治,別光顧一時的痛快。”

這話狠狠點瞭趙春麗,她心裡有鬼,趕緊把頭低下瞭。大夥都聽話地回到自己的屋裡,等候牛鮮花的檢查。牛鮮花先翻瞭劉青住的屋裡,把女知青們的箱子、旅行袋統統打開,翻出滿炕的花褲頭、化妝品,小玩意兒什麼的。牛鮮花一邊翻著一邊嘴裡不停地教訓她們:“你說你們,把心思都用在哪兒瞭?你們到農村是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是來改天換地的,看看你們的箱子,開雜貨鋪啊?行瞭,都收起來吧。”說著走出屋子。

劉青沖著牛鮮花的背影伸伸舌頭,扮瞭個鬼臉,小聲嘀咕道:“小樣吧,翻翻她的箱子看,裡邊說不定有什麼呢。”荊美麗悄聲問,有什麼?劉青附著她的耳朵嘀咕瞭一句,二人開心地哈哈大笑起來。笑聲叫牛鮮花聽見瞭,她探進頭問她倆笑什麼?劉青挑釁地說,笑該笑的事。牛鮮花哼瞭一聲,訓斥說:“有讓你笑不出來的那一天。”

牛鮮花又進瞭大龐住的屋子。大龐早準備好瞭,把手一攤說:“牛隊長,請檢查吧。”

牛鮮花沖他微微一笑:“大龐,你是點長,又是要求進步的青年,我信得過你。這屋裡沒別人,你自己動手吧,我看看就行瞭。”

大龐先打開箱子,接著又打開鋪蓋,拉開旅行袋,堆瞭一炕東西。牛鮮花隨意看瞭兩眼說:“很好,我不相信你會藏那本書,這是例行檢查,沒辦法,理解吧。”

大龐先伸頭看瞭看屋外,見沒有人,這才小聲說:“大隊長,書肯定有,我在帥子那兒見過。我已經向郝支書匯報瞭,你一定要仔細檢查他的箱子。”

牛鮮花滿意地點著頭,誇大龐覺悟很高。大龐還想殷勤地再細翻炕上的東西,牛鮮花趕忙制止說,他們這屋她放心,不會有問題。說著她轉身朝外走去,走到門口時,她又回過頭隨意地看瞭一眼放在屋角的箱子,隨口問道:“哎,箱子底下那雙大頭鞋是誰的?”

大龐說是他的,牛鮮花說忘看瞭,她讓大龐自己看看裡面沒什麼問題吧?大龐胸脯一挺說:“絕對沒問題。”說著他哈下腰拽出那雙大頭鞋,拽瞭一半,他突然傻瞭,鞋子裡竟然放著一本書!

牛鮮花眼尖,瞅見後走過來問大龐,這是怎麼回事?大龐愕然不知所措,囁嚅著說不出話來。牛鮮花看他變瞭臉,厲聲說:“快拿出來看看,是什麼書?”

大龐的手哆嗦著抽出來一看,竟然是那本《紅與黑》!他嚇傻瞭,嘴裡不停地念叨著:“這是怎麼回事?這是怎麼回事?”牛鮮花沉下臉,指責道:“你應該知道是怎麼回事!”

大龐一屁股坐在瞭地上,竟嗚嗚地哭瞭起來,大眼淚直掉。牛鮮花說,一個大小夥子,哭什麼?哭有什麼用?大龐抬起頭,可憐巴巴地看著牛鮮花,直叫冤枉。牛鮮花面罩寒霜地問,誰冤枉他瞭,這書難道不是在他屋裡找到的?大龐哭著說,他也不知道是咋回事兒,肯定有人栽贓!他知道是誰幹的瞭,肯定是帥子!

“大龐,好漢做事好漢當,別胡亂咬人瞭。你現在說什麼也沒用。”牛鮮花厲聲說道。“不是咬人,我的確是冤枉的!”大龐就差用頭去撞墻瞭。

“大龐啊,大龐,沒想到,我萬萬沒想到你是這樣的人,臨死還要拉個墊背的。你別以為自己清清白白。我問你,趙春麗那裡搜出來的套套是怎麼回事?真是留著當氣球玩嗎?你糊弄洋鬼子啊?點裡的人是怎麼說的你沒聽到?我的耳朵可塞滿瞭。”

大龐哆哆嗦嗦地說:“牛隊長,我承認,我是作風有點不檢點,可我……”

“別說瞭,你那樣的事都能做出來,還有什麼事不敢做?”

“我真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啊……”大龐哭得一塌糊塗。

牛鮮花“啪”地一拍桌子,訓斥道:“龐秀巖,你給我說清楚,我冤屈你瞭嗎?你要是覺得冤屈,可以到公社去申訴,我陪你去,咱們現在就去!”

“別,千萬別,我不冤。”

牛鮮花口氣緩和瞭下來:“還是的。你也不用怕,隻要承認瞭就行,我給你留瞭條後路。我為什麼沒當著大夥的面讓你動手?就是怕你有個差錯,果不其然。好瞭,這件事到這兒為止,你知我知,千萬別讓第三個人知道。”

大龐點頭如搗蒜,眼淚巴巴地說,他懂。牛鮮花威逼說,你的嘴巴緊著點兒,不要再亂咬人瞭。沒事兒瞭,走吧。大龐沒想到這事兒輕而易舉就過去瞭,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個勁兒地問真的沒事瞭?牛鮮花不耐煩瞭,讓他沒事趕緊走人。大龐嘴裡一個勁地道謝,感恩戴德地走瞭。

郝支書進屋,和大龐打瞭個照面。大龐吸瞭吸鼻涕,啞著嗓子點頭哈腰地打瞭聲招呼,匆匆地離去。郝支書驚訝地看著大龐的背影問,大龐他怎麼瞭?《紅與黑》查得怎麼樣瞭?有瞭點眉目?牛鮮花把書交到他手裡說,沒法查瞭,也不用查瞭,書在這兒呢。郝支書好奇地翻瞭翻書,問是咋回事兒。牛鮮花說,她一大早到大隊部,在窗臺上發現瞭這本書。看樣子有人害怕瞭,主動把書送來瞭。

郝支書說,這案子可以結瞭,別折騰瞭,書交到公社知青辦就行瞭。多大點兒的事,弄得狼嚎狗叫的,連大龐都開始胡說八道瞭,還差點兒冤屈瞭帥子。

牛鮮花點點頭說,不就是一本書嗎?剛才瞄瞭幾眼,也沒什麼,聽那些人閑著沒事瞎上綱。郝支書心情很好,說他閨女穿瞭帥子送的軍裝高興得不行瞭,一早就坐拖拉機上縣城浪擺去瞭。牛鮮花趕緊說,月鳳那身條,穿上那套軍裝,還真神氣。

郝支書呵呵笑著說,軍裝就是打扮人,這身海軍大衣穿你身上就是顯得人特別精神。幾句玩笑後,郝支書說起大隊成立文藝宣傳隊的事,他問牛鮮花有啥想法。牛鮮花說,光有個打算,抽空再跟他叨咕叨咕。

郝支書讓牛鮮花抓緊辦,一定要讓月亮灣弄出點兒響動來!

牛鮮花和郝支書走瞭,“毒害書”攪起的風波還在知青點繼續著。帥子和大龐坐在食堂爐子的兩邊,兩人暗地裡在較著勁兒,互相對視的目光裡充滿瞭仇恨。

坐在兩人中間的兔子,看看帥子,又看看大龐,把頭低瞭下去。

大龐從爐子上拿起一個烤熟的玉米填到嘴裡,發泄似的嘎嘣嘎嘣地嚼著,一字一句地說:“這個人想害我?瞎瞭眼!讓我抓到瞭,我生吞活剝瞭他!”

帥子也拿起瞭一個烤熟的玉米送到嘴裡嚼著,又拾起一個玉米棒子,在大龐面前比畫瞭比畫:“我要是抓到那個叛徒,肯定會給他的屁眼裡塞進這玩意兒,讓他永遠哈不下腰!”

二人越說氣越大,都瞪看著對方,互不相讓,看樣子要動手打起來瞭。兔子趕緊勸他們:“哥們兒,別這樣,大夥天南海北地聚到一塊,不容易。”

大龐又抓起一個玉米填到嘴裡用力地嚼著,邊嚼邊恨恨地說:“知人知面不知心,可狐貍總有露出尾巴的那天,他早晚會暴露的。”帥子也不相讓地抓瞭一個玉米送到嘴裡嚼著說:“說得真對,紙是包不住火的,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兔子趕緊擋在他們中間,央求道:“你倆這是怎麼瞭,都消消氣,都收收眼神。”

“買二兩棉花紡一紡,我大龐不是好惹的。誰打掉我的牙,我掏出他的花花腸子!”

“到三中打聽打聽,被我放過血的可以編一個排!八二四工總司攻打衛校,外邊放著炮,子彈像下雨,我沖進圖書館搶書,搶瞭半麻袋,大搖大擺地回瞭傢!”

大龐冷冷地一笑,脫下貉子皮帽子,兇狠地一把一把地往下薅毛,再扔進爐子燎成灰。盯瞭帥子一眼惡狠狠地說:“這要是那個人的頭,我會把他的頭發薅光,讓他當一輩子和尚!”

帥子盯著大龐,用火筷子夾起一塊炭塊兒,放到自己的大腿上,不動聲色地說:“我給他把賬記在這兒,一輩子不忘!”帥子的褲子被火炭燒著瞭,冒出青煙。

大龐從沒見過這個陣勢,一下子慌神瞭,結結巴巴地說:“你……你這是幹什麼?這有意思嗎?”說著站起身就走,慌慌張張差點摔倒。

帥子蔑視地哈哈大笑起來,“噗”的一聲,噴瞭大龐一身玉米渣子。大龐趕緊慌不擇路地跑瞭。兔子垂下瞭頭,低聲哭瞭。

帥子奇怪地看瞭他一眼,問道:“你這是替誰掉眼淚呀?”兔子隻是哭,沒有說話。帥子又問瞭一遍。兔子哽咽說:“帥子,我對不起你。”

“你這是什麼意思?”帥子的臉有些變色瞭。

“你冤枉大龐瞭,揭發你的事是我幹的。”

“你發燒是不是?”

兔子抬起頭來看著帥子,一邊哭著一邊艱難地說,確實是他幹的。帥子眼瞪起來瞭,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兔子把目光移開瞭,他不敢看帥子的眼神。

“說,到底是怎麼回事?”帥子惱瞭。

“我真的對不起你,是我幹的。原來我想挺著,可石虎子用一張招工表來引誘我,說隻要我能揭發你,我就能到鐵路工作,能當火車司機。帥子,我傢裡的情況你知道,我想回城都想瘋瞭。再說我從小就想開火車,沒辦法,我招瞭。帥子,我他媽不是人養的,連條狗都不如。我把你害瞭,你打我吧,隻要你能出口惡氣,你打死我都行。我一聲不吭,行嗎?”

帥子坐在那裡一動也不動,隻是呆呆地看著兔子,被可靠的朋友出賣,他是傷透心瞭。

“你說句話,你他媽說句話呀。”兔子哭著央求著,“你不打我,我自己打自己行不行?”說罷,掄起胳膊抽起自己的臉來。

“把手給我放下!”帥子命令道。兔子還在一個勁兒狠抽自己耳光,打得“啪啪”作響。

“把手給我放下!”帥子提高瞭嗓門,再次命令道。“別管我,這樣我能好受些……”說著兔子繼續狠狠打著自己耳光,臉被打得腫脹起來,像猴腚一樣紅。

帥子站起身,一腳把兔子踹倒在地,然後朝門口走去。“帥子,我還有話要說。”兔子趴在地上喊。

“不用說瞭,沒事哥們兒。這件事要是換作我,我也會這麼做。”帥子說完離開瞭食堂。

牛鮮花回到大隊部,氣還沒喘勻溜,電話鈴就響瞭。牛鮮花接電話一問,是公社打來的,說公社放映隊當晚要在月亮灣放映《賣花姑娘》。讓牛鮮花他們一定要搞好安全保衛工作,別像其他公社放映這部片子的時候,出現踩死人事故。

牛鮮花放下電話,就把這事兒向郝支書做瞭匯報。郝支書一聽就直擺手說:“今天的天不太好,天氣預報說晚上西伯利亞有股西北風要刮,還不小呢。這麼大的風,這麼冷的天,放電影行嗎?”

“大夥盼這個電影都把眼睛盼紅瞭,別說刮西北風,就是刮刀子也不怕!”牛鮮花急切地說。

郝支書看到牛鮮花眼裡全是焦急,就同意瞭。牛鮮花轉身跑進瞭廣播室,打開瞭喇叭,興奮地大聲喊道:“社員同志們,報告大傢一個好消息,為瞭豐富大傢的文化生活,公社放映隊今晚要來我大隊放映一場電影,什麼電影呢?”她拖著語調慢吞吞說,“《賣花姑娘》!”

原本因追查《紅與黑》毒草事件,被搓搓得人人自危的知青們,冷不丁聽到這個好消息,不由自主地發出一陣興奮的尖叫聲。每個人都豎起耳朵聽牛鮮花講下文:“社員同志們,根據別的大隊的經驗,這部電影受到瞭廣大社員的熱烈歡迎,觀看電影的人空前踴躍,發生過擁擠踩踏事件,甚至造成瞭嚴重後果,不排除有階級敵人幕後搞破壞的可能。為瞭確保觀看電影的安全,大隊民兵連要切實搞好安全保衛工作。石虎子,聽到廣播馬上到大隊部來一下……”

雨過天晴,知青們的狂熱勁兒被這部早就想看的電影煽起來瞭,他們聚到食堂裡用筷子敲打著飯缽,在李占河裝模作樣兒的指揮下,合唱起《賣花姑娘》的主題歌:“賣花喲,賣花喲,花兒紅,花兒香……離開祖國的親人們,何時才能夠感到溫暖……”知青們嗓門七高八低,有的唱,有的吼,有的記不住歌詞現胡編,跑調都能跑到西北天去瞭。

看過這部電影的兔子,也活躍瞭起來。他模仿電影裡那個大學生演給大傢看:“當今世界,天上有飛機,地上有汽車,而我們的王公大人還騎著小毛驢……”

食堂裡這麼熱鬧,帥子卻沒有露面,他一個人躲在屋子裡,趴在炕上正給父母寫信:爸爸、媽媽,你們好。好久沒給你們寫信瞭,因為實在沒有什麼可寫的。生活還像往常一樣,太陽還是上山落山,滿眼還是雞鴨鵝狗,不過今天終於有點兒新鮮東西瞭,一是我們月亮灣今晚放映朝鮮故事片《賣花姑娘》;二呢,我認識瞭一個像我死去的姐姐一樣漂亮善良的農村姑娘,她叫牛鮮花,是我們月亮灣大隊的隊長……

沒有看見帥子的劉青,從食堂裡跑來找他。進屋見他在寫東西,隨口問道:“你怎麼沒去?忙著給哪個狐貍精寫情書?”

“胡說些什麼!給我爸、我媽寫封信,也不知他們怎麼樣瞭。”

“哎,大龐被牛鮮花叫去後,回來掉瞭魂兒似的,怎麼回事啊?”

“誰知道呢,口風緊得很。”帥子手裡的筆停下瞭,“直說有人陷害他,還和我較瞭回勁。”

“到底怎麼回事?趙春麗對我也直翻白眼兒。不管怎麼說,牛鮮花對你是挺夠意思的。”說著劉青坐到瞭炕沿上。

“絕對夠意思。”

劉青盯著帥子自言自語道:“奇瞭怪瞭,送禮不要,可處處護著你,她圖的是什麼呢?”

失魂落魄的大龐也沒在食堂,他被趙春麗約到瞭沒人的草垛子那邊。趙春麗看著大龐神不守舍的樣子,不解地問道:“事情都過去瞭,你還憂慮什麼?”

大龐抬起頭,一臉愁容,擔心地問趙春麗,你說牛隊長真的會放過我?不是緩兵之計?趙春麗想瞭想說,你是郝支書樹立的典型,他這是打狗看主面。

“嗯,有一定的道理。”大龐點瞭點頭,“其實我真的很冤枉。這件事是誰幹的?帥子?不可能吧,我對他小心瞭又小心。我剛才試探瞭他一下,挺有種的。不會是劉青吧?”

“劉青?不可能,她沒那麼多心眼兒。”

“能是誰?還是帥子?”他皺瞭好半天眉頭,恨恨地說,“肯定是他,我饒不瞭他!”

“算瞭,管他誰的,以後小心點就是瞭。”

大龐站瞭起來,來回地走著,惱怒地說:“不行,我咽不下這口氣!”

“得瞭吧,跟牛鮮花硬頂?別忘瞭,咱有把柄在他手裡攥著呢。”

“咱那是作風問題,帥子可是政治問題。”

“拉倒吧,那樣的事傳出去臭遍天!你別看帥子出過事,挨過整,不臭。我可告訴你,這件事你忍也得忍,不忍也得忍,要是把我也扯進去,我就告你強奸!”趙春麗說完轉身氣哼哼地走瞭。

大龐愣瞭,驚愕地看著趙春麗的背影。

真讓郝支書說對瞭,傍晚的時候,起瞭風,冷得天地都凍到一塊兒去瞭。即便是這樣,當晚的電影還是在村小學的操場上如期放映。不但是月亮灣的人全來瞭,附近方圓二三十裡的村子和知青點的人也都來瞭,人多得都溢出瞭操場。

當《賣花姑娘》演到高潮的時候,操場裡一片哭聲。平時板著臉,背著半自動步槍在操場上維持秩序的石虎子,也是哭得淚流滿面。

在石虎子旁邊坐著一個七八十歲的老太太,哭得比他還兇,一邊哭著一邊叨念著:“可憐的閨女,你可怎麼活呀……”哭著哭著一口氣沒提上來,竟然背過氣去。眾人趕緊把老太太扶起來,往傢裡送。

風這時越刮越大,不停地來回鼓蕩著兜風的銀幕,拴在樹上的繩子不知什麼時候松開瞭,“呼啦”一聲,銀幕飄向空中,忽忽悠悠讓風吹走瞭。

操場上頓時發出一片驚呼聲,正看得入迷的郝支書急眼瞭,站起來大吼瞭一聲:“快給我追!”

他不喊還好,這一喊,大傢起身一窩蜂跑去追銀幕。人多天黑,有人成片地跌倒,倒下的人又被後面的人踩踏,發出鬼哭狼嚎的慘叫聲。

石虎子趕緊大喊:“不要亂!不要亂!”但他的聲音被比他高幾十倍的哭叫聲淹沒瞭,沒人聽見他喊的話,操場裡頓時秩序大亂。

論跑得快的,還是帥子這幫知青們。他們在雪地裡一跌一滑追出瞭老遠,才好不容易把銀幕追上。眾人回來途中,遇上瞭鄰村山口大隊的一大群人。他們不由分說,上去就搶銀幕,帥子等人忙緊緊攥住不肯松手。雙方正在僵持著,郝支書和牛鮮花跑瞭過來。

“怎麼回事?”郝支書哭喪著臉問帶頭搶銀幕的山口大隊支書。

“怎麼回事?我們是來接放映隊的。”山口大隊支書說,“你們村子演完瞭,輪到我們村子演。我們人早都到齊瞭,都等不及瞭。”

牛鮮花說:“你們快松手,我們還沒有放映完呢。”

山口大隊的村民們開始起哄:“你們演沒演完我們不管,我們演的時間到瞭。”

“話不能這麼說。”郝支書說,“你們總不能讓我們看一半吧?”山口大隊支書猛地搶瞭一把銀幕說:“這不怨我們,怨你們銀幕拴得不牢。”

“誰想到風這麼大?這是天災!”郝支書辯解道。“我們不管天災地災,該輪到我們就是我們,誰說也不行!”山口大隊支書說著一揮手,示意村民們動手搶銀幕。

帥子等人拽住銀幕就是不松手。兩個支書擰巴上瞭,各自指揮著本大隊的人馬,像拔河一樣搶拽著銀幕。

帥子喊起瞭號子:“學大寨,趕大寨,大寨紅花遍地開;戰天又鬥地,三戰狼窩掌,賣花姑娘不能走,不達目的不罷休……”

對方也不甘示弱,有人也喊起瞭號子鼓足瞭勁兒用力搶。突然,“哧啦”一聲,銀幕被拽撕成兩截,大傢都重重地摔倒在地上,一邊搶得瞭一截。

郝支書等人氣哼哼地拿著爭來的半截銀幕,回到瞭操場。大傢見電影看不成瞭,都掃興地罵罵咧咧地走瞭。最後操場上隻剩下牛鮮花一個人。她彎腰撿著剛才混亂時眾人踩踏掉的鞋子,一會兒的工夫就撿滿瞭幾大籮筐。牛鮮花撿累瞭,疲憊地坐在瞭一塊磚頭上,低著頭發呆。

突然遠處傳來瞭響聲,把牛鮮花嚇瞭一跳。她趕緊扭頭朝響聲處看去,隻見帥子不知什麼時候來瞭,也拖著一個籮筐,不時彎腰在撿鞋子。

“帥子,不撿瞭,過來坐會兒吧。”牛鮮花招呼道。

帥子走瞭過來,坐在瞭牛鮮花身旁。兩人心灰意冷地默默對視瞭許久,一句話也沒說。

幸虧他倆沒做什麼,兩人正被人盯著呢。石虎子藏在操場一角的樹後面,劉青躲在緊鄰操場的柴火垛裡。兩雙含著情帶著恨的眼睛,在暗處死死地盯著他們。

牛鮮花嘆瞭一口氣,疲憊地站起來說:“走吧,帥子,跟我到大隊部坐坐,有件事跟你商量一下。”

帥子跟著牛鮮花來到大隊部,牛鮮花問他前兩天說的事兒,他考慮過沒有?帥子誠惶誠恐地說,他一直在深刻檢查自己,他對不起大隊長的關懷,今後他一定要好好的向貧下中農學習,滾一身泥巴……

牛鮮花見他誤會瞭,笑著說找他是組織文藝宣傳隊的事。帥子興奮起來說,這陣子他一直琢磨這事兒呢,他有個不大成熟的計劃。牛鮮花興趣濃厚地催他快講。帥子說,文藝宣傳隊可以以知青為主,再從大隊裡挑選一些有文藝細胞會樂器的青年補充進去,有十幾個人就夠瞭。牛鮮花點點頭說,嗯,不能一水的都是知青,攙些沙子還是必要的。帥子說,他打算把郝支書的女兒月鳳也吸收進來。牛鮮花皺著眉說,她太得瑟瞭,再說她啥都不會。帥子說,那就讓她當報幕員。

牛鮮花聽瞭笑起來:“讓她當報幕員?拉倒吧,去年大隊參加公社會演,讓她當過報幕員,她一上臺就鬧瞭個大笑話。”說著她學起月鳳的滑稽樣兒,“下面請聽獨子笛奏,揚鞭騎馬送公糧。沒把大夥笑死!”

帥子笑著說:“她那是沒舞臺經驗,鍛煉鍛煉就好瞭。”

郝支書的閨女就這樣定下來,帥子又提出讓石虎子也參加。牛鮮花不屑一顧地說,石虎子啥也不會。帥子說,他可以負責劇務、道具。帥子接著提名兔子,他說別看兔子三瓣嘴兒,會吹笛子,讓他來個獨子笛奏,百鳥朝鳳。

牛鮮花讓帥子逗笑瞭:“獨子笛奏?壞瞭,你也被傳染瞭。”帥子也嘿嘿笑起來,繼續說:“李占河和大龐來個三句半,再來個槍桿詩,我還打算親自來個快板書《奇襲白虎團》。”

牛鮮花想瞭想說:“嗯,說的不少,少瞭點唱的。”

“咱有人,劉青的嗓子可好瞭,《老房東查鋪》唱得可拿手瞭。李占河是男高音,可以來一首《小小竹排》。”說著學著李占河的腔調,有模有樣地唱瞭起來,“小小竹排江中遊,巍巍青山兩岸走……怎麼樣?唱得可有味兒瞭。”

牛鮮花想瞭想,想出瞭問題:“少瞭樣板戲。”

“這也不難,咱們可以排《沙傢浜》選段,《智鬥》一場。”

春節快要到瞭,知青們一片忙亂,開始大包小卷地準備回傢過年的東西瞭。帥子一邊給劉青整理行李,一邊不放心地叮囑著:“上瞭火車一定要留意行李。別讓人拿錯瞭,偷走瞭。”

“你這個人就是犟,到我傢過年怎麼瞭?”劉青不解地問。帥子說:“那畢竟是你傢,我不願看人傢的臉子。”“我寫信告訴爸媽瞭,他們沒提出反對。”劉青堅持著。帥子苦笑著說:“你不懂,沒反對其實就是不同意。”

劉青把箱子鑰匙塞進帥子的手裡,讓他缺什麼自己拿,多保重身體。帥子點點頭,把鑰匙揣進瞭兜裡。劉青還是不放心,讓帥子把她那張狗皮褥子拿去鋪。帥子心裡難受,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

牛鮮花安排石虎子趕馬拉雪爬犁送知青們到火車站上火車,他不耐煩地在院子裡喊道:“別黏糊瞭,上路瞭,再耽誤上不瞭火車瞭。”

知青們趕緊提著包拎著袋從屋子裡出來,上瞭雪爬犁。石虎子掄起鞭子,“咔”在空中打瞭一個清脆的鞭花,馬一溜小跑地拉著雪爬犁上路瞭,揚起瞭一陣雪霧。

帥子目送著雪爬犁遠去。劉青站在雪爬犁上,依依不舍地拼命沖帥子揮著手……

知青們全都回傢瞭,空蕩蕩的知青點隻留下無傢可歸的帥子孤單單一個人。他的情緒低落極瞭。轉眼到瞭大年三十。這天北風呼嘯,大雪彌漫,天冷得滴水成冰。

天落黑以後,帥子把姐姐的照片拿瞭出來,擺到屋子裡最高處——摞起來的箱子上,又在照片前放瞭三個早就準備好的蘋果。

帥子點上三支煙,權當是香瞭,拿在手裡朝姐姐照片拜瞭拜,把煙放到蘋果前。他湊近瞭姐姐的照片,凝視著照片中的姐姐,眼裡湧上淚水。

“嘭!”“嘭!”“嘭!”突然有人敲門,把帥子嚇瞭一跳。這時候有誰能來?帥子趕緊擦去淚水,打開屋門。一個裹得嚴嚴實實的人,隨著一團雪霧沖進瞭屋裡。此人一手拎著一個籃子,一手打著燈籠,等她放下籃子扯去圍巾,帥子一看竟然是牛鮮花。

帥子看著她,驚訝得說不出話來。牛鮮花也不跟帥子說話,自顧自地把放在屋角的小炕桌搬過來擺在瞭炕上。然後把炒菜和酒一樣一樣地從籃子裡拿瞭出來,放到炕桌上,最後又拿出來瞭一碗餃子。

牛鮮花無意中看到瞭箱子上帥子為姐姐做的祭祀,趕緊夾瞭五個餃子放在小碟子裡,恭恭敬敬地端到帥子姐姐的遺像前。凝視瞭帥子姐姐遺像片刻,深深地彎下腰去,連鞠瞭三個躬。帥子怔怔地看著牛鮮花,感動得流下瞭眼淚……

外面過年的鞭炮聲響瞭起來。

《北風那個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