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春節過後,知青們陸續返回瞭知青點。由帥子牽頭的月亮灣大隊文藝宣傳隊成立瞭。十多個愛好文藝的知青和當地青年,齊聚在知青點院子裡練節目。有練吹嗩吶的,有練拉胡琴的,有練打快板的,有練發聲的,有練壓腿的,好不熱鬧。帥子在人群中穿來穿去,給這個糾正動作,給那個做示范,忙得滿頭是汗。

這群人中最輕松、最快樂的,要數報幕員郝月鳳瞭。她仗著是村支書的女兒,跑來跑去,看看這個,瞧瞧那個,也裝模作樣地指導兩下,得瑟得要命。

石虎子陪著牛鮮花來看文藝宣傳隊的隊員們。帥子趕緊拍瞭拍巴掌,喊道:“全體集合!”大傢聽話地排好瞭隊。牛鮮花看瞭看眾人,笑吟吟地說:“嗬,大夥積極性很高啊,這就練上瞭?”“請宣傳隊領隊,咱們的牛隊長作指示。”帥子高聲說。

隊員們熱烈鼓掌。牛鮮花謙虛地擺瞭擺手,等大傢掌聲停瞭說:“談不上指示。同志們,今天咱們月亮灣大隊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正式成立瞭,郝支書本來要來看望大傢的,公社有個緊急會議來不瞭啦,委托我來給大夥講幾句話。”大傢又是一通鼓掌。

“同志們,咱們這個宣傳隊成立得有點晚瞭,為什麼這麼說呢?因為離公社學習小靳莊文藝會演的日子已經很近瞭。長期以來,文藝陣地一直被資產階級統治著,帝王將相、才子佳人、牛鬼蛇神統治著文藝舞臺。今天我們要把失去的陣地奪回來,大張旗鼓地宣傳毛澤東思想,我們要搞革命的文藝,戰鬥的文藝,鼓舞人民的文藝,讓階級敵人聞風喪膽的文藝。我們的文藝是匕首,是響箭,要以生動的革命的藝術形式打擊敵人,教育廣大群眾……”

牛鮮花給大傢講完話後,饒有興趣地看瞭文藝宣傳隊成立的匯報表演:革命現代京劇《沙傢浜》中《智鬥》一場戲。

帥子扮演刁德一,大龐扮演胡傳魁,荊美麗扮演阿慶嫂,他們事先已經練過瞭幾次。帥子端著架子起瞭個頭,念白道:“哦,這麼說,這個女人還真不簡單哪。”

大龐裝胡傳魁裝得挺像:“怎麼,你對她還有什麼懷疑嗎?”

“不不不,司令的恩人嘛。”

“你這個人哪。”大龐搖瞭搖頭。

該阿慶嫂上瞭,荊美麗第一次當眾演出,左顧右盼,有些緊張。“參謀長,煙不好……”說到這兒她緊張得忘瞭詞兒,現編道:“《紅玫瑰》,兩毛四一盒,湊合著抽一支?”

大夥一聽“嘩”的一聲全笑瞭。

帥子趕緊往回拽戲,唱道:“這個女人……不尋常。”

“刁德一有什麼鬼心腸?”

“這小刁,一點面子也不講。”

“這草包……”荊美麗又緊張得忘詞兒瞭,隨口唱道:“不是什麼好幹糧。”

大夥讓她逗得前仰後合。

“抽煙。”帥子高聲喊道,他想用自己的道白壓過笑聲。

“人傢不會,你幹什麼? ”大龐沒有明白帥子的意思,竟然打起瞭橫炮。

帥子隻得硬著頭皮往下唱,能演到哪兒算哪兒瞭:“她態度不卑又不亢。” 大傢越笑,荊美麗越慌,竟然把詞兒全忘瞭,索性胡唱一氣瞭:“他精神有點不正常。”

“刁德一,搞的什麼鬼花樣?”

“他們到底是姓蔣還是姓龐?”

“我待要旁敲側擊將她訪。”

“我必須花言巧語把他誑。”

“阿慶嫂。”帥子絕望地唱道,“適才聽得司令講, 阿慶嫂真是不尋常。 我佩服你沉著機靈有膽量,竟敢在鬼子面前耍花腔。若無有抗日救國的好思想, 焉能夠舍己救人不慌張。”

下面接的是阿慶嫂一個長唱段。短句荊美麗都記不住,長段肯定全完,帥子急得就差尿褲子瞭。

荊美麗果不其然亂編詞,隨口唱道:“參謀長,休裝大尾巴狼,給我少來裡格朗。一個鍋,掄馬勺,哥們兒義氣第一樁……”

這下大夥把這出正戲當成喜劇看瞭,包括石虎子在內,全都笑瘋瞭,唯有牛鮮花繃著臉強忍著。忍到這時她再也忍不住瞭,皺著眉頭喊道:“停停停,別唱瞭,什麼呀,亂七八糟的,停止演練,開會!”

文藝宣傳隊的隊員和知青們,都聚在食堂裡聽牛鮮花給他們講精神。

會還沒開,荊美麗就趴在桌子上嗚嗚哭瞭起來。劉青一個勁兒地勸她:“美麗,別哭瞭,你也不是有意的,牛隊長會原諒你的。”

“我在下邊準備得好好的,一上場,腦子一片空白,什麼詞兒也想不起來瞭。” 荊美麗抽泣著說。

牛鮮花不耐煩地開瞭口:“好瞭,大夥沒說你什麼。帥子,看來樣板戲排不成瞭。”“一臺節目沒有樣板戲就像蓋房子沒立柱,撐不起架來。”帥子為難地說。

“穿衣吃飯就傢當,也不能硬撐啊。”

“要不我來一段芭蕾舞?”

“芭蕾舞?這合適嗎?”牛鮮花一時拿不準主意。

“怎麼不合適?《白毛女》、《紅色娘子軍》不都是樣板戲嗎?我可以跳那段《北風那個吹》,男扮女裝跳喜兒,肯定拿獎,把全公社都能鎮瞭。”帥子很自信。“就算你扮喜兒,那楊白勞誰來扮啊?”石虎子插嘴說。

帥子一聽犯瞭愁:“你說的也是,咱點再沒有會跳舞的瞭。”

牛鮮花看瞭看大傢說:“我不懂文藝,你們誰還有什麼好主意?”

一直沒有出聲的大龐說道:“要我看,搞樣板戲人越少越好,還是讓帥子來個獨舞吧,讓他來一段《智取威虎山》中的獨舞《打虎上山》。

“對,讓帥子來段獨舞,肯定叫好!”劉青一聽能讓帥子露臉,趕緊幫腔。

“絕對好主意!讓帥子扮楊子榮,有歌有舞,槍一甩,啪,老虎一聲低吼……蓋瞭!” 兔子興奮得手舞足蹈。

“對對對,這節目拿出去,那是蠍子——獨份兒!最好能讓楊子榮的槍噴出火來,啪!效果肯定好!”李占河等人紛紛附和。

“到哪兒弄能噴火的槍?”石虎子說,“首先聲明,民兵連的槍肯定不能動。”大傢一聽又都為瞭難。大龐蠻有把握地說,槍不是問題,他來做。牛鮮花拍板說,這事兒就這麼定瞭。

文藝宣傳隊繼續排練節目。這回帥子穿上瞭芭蕾舞練功服,隨著音樂《打虎上山》的旋律不停地做著旋轉、跨越等芭蕾舞動作,非常專業。帥子健壯、性感的形體,瀟灑的動作,把劉青看得如癡如醉。

牛鮮花也看得兩眼發直,她看看帥子,又瞅瞭劉青一眼,嘴角微微一動,想說什麼,又把話咽回去瞭。

大龐和李占河在旁邊練槍桿詩。二人對著臺詞:“槍,手中的槍。槍,革命的槍!槍,革命政權依靠它,三座大山倒一旁!槍,沾滿革命先烈血,敵人聞風膽氣喪!槍,狠狠瞄準帝修反,階級敵人休張狂!槍,無產階級緊緊握,紅色江山萬年長……”

大龐一邊嘴裡念念有詞,一邊不時地抽空瞟帥子一眼,心裡充滿瞭嫉妒。

文藝宣傳隊這通折騰,吸引來瞭不少村裡男女老幼跑來看,他們一邊看著一邊交頭接耳地議論著。喜歡出風頭的郝月鳳得得瑟瑟地維持秩序:“都靠後一點,有什麼好看的?別耽誤文藝宣傳隊排練。”

和郝月鳳一樣興奮的還有兔子。稟性難移,他一邊吹著笛子,一邊朝一個看著他的村姑,擠眉弄眼,賣弄風騷。

一個叫柱子叔的農民看瞭這個場面,生瞭一肚子的氣,恨恨地罵道:“這些鱉犢子,吃飽瞭撐的,糧食給他們吃真是糟蹋瞭。你看帥子,那是穿的什麼衣服?兩個蛋包子都鼓出來瞭。”旁邊一個村民接話道:“你還別說,這帥子還真有兩下子,你看那個大劈叉,娘的,弄不好不能把大腿劈掉瞭?”

大龐在牛鮮花面前冒瞭泡,就要兌現。第二天一大早他就起來瞭,在屋裡又刻又釘,趕制出瞭一支木制的盒子槍。做好以後,大龐滿意地舉起槍來,裝模作樣地瞄瞭瞄,嘴裡不停地發出“叭叭叭”的射擊聲。玩完瞭,拎著木頭槍出瞭屋子。

牛鮮花一大早就來瞭,坐在一旁監督文藝宣傳隊排練節目。帥子正在說快板《奇襲白虎團》,讓牛鮮花檢查,“在那一九五三年,美帝和談的陰謀破瞭產……”

大龐湊瞭過去,討好地對牛鮮花說:“牛隊長,道具槍我做好瞭,請你過目。”牛鮮花接過槍仔細看瞭看,稱贊道:“好啊,手藝不錯,還真像呢。能噴出火來?”“一點問題也沒有。給你們試試?”大龐接過槍得意地說,“火藥我都裝好瞭。喏,扳機在這兒,這麼一摳扳機就響瞭。”

帥子停下瞭快板書,不放心地問:“安全嗎?”大龐一邊說沒問題,一邊給牛鮮花和帥子演示看:“別擔心,這支槍的火力很小,可是聲音很大。瞧,火藥裝在這根槍管裡瞭,槍口都封瞭蠟,這兒裝炸子。帥子,你試試。”

帥子接過槍試著打瞭一槍,果然像大龐說的那樣好使。道具槍的問題解決瞭,牛鮮花非常高興,她誇獎大龐心靈手巧,給他記上一功。大龐謙虛地說,以後文藝宣傳隊需要什麼道具說一聲就行瞭,他全包瞭。

這天傍晚,牛鮮花外出辦事,在回村子的路上,無意中看見帥子穿著一身黑色緊身練功服,在雪野裡一個人如癡如醉地跳著芭蕾舞。他優美地旋轉著,動作充滿男性的美感。

牛鮮花站在一旁,忘情地看著。帥子打瞭一個旋兒,看到瞭牛鮮花,趕緊停瞭下來。牛鮮花像是被帥子竊破瞭心思,有點兒不好意思,結結巴巴地掩飾道:“帥子,你怎麼一個人在這兒練?”

看樣子帥子已經練瞭一段時間瞭,累得呼呼直喘:“哦,是這樣,我一練功,村裡的鄉親們就圍觀,實在不好意思,隻有一個人在雪野裡練才有感覺。”“別凍著。”牛鮮花關切道,“這次會演,你一個人要上好幾個節目,要是感冒瞭可瞭不得。你得保護好身體,這次一定要把全公社會演的紅旗給我扛回來!”帥子胸有成竹地說:“牛隊長,你就放心吧,肯定沒問題。”

“我這兩天琢磨,咱這臺節目好看是好看,就是不夠活躍,挑不起氣氛。要隻是參加會演好說,我和郝支書商量瞭,打算會演以後到其他大隊去演幾場,也給咱大隊揚揚名。”

“真的?要那樣咱的節目是單薄瞭點,時間也太短,要是有段相聲就好瞭。”

“咱倆想一塊去瞭。”牛鮮花興奮地拍瞭一下手。

“可傳統的相聲段子都是毒草,新段子吧,就有馬季的《友誼頌》和《海燕》,大夥都聽夠瞭。”帥子犯起瞭愁。

“咱們不會自己創作?”

“寫相聲?我可沒試過,手裡沒金剛鉆兒,不敢攬這瓷器活兒。再說瞭,說相聲得倆人,逗哏我可以試試,沒人捧哏啊。”

“我對曲藝一直感興趣,這個相聲我來寫吧。”

帥子驚喜地說,隻要有本子,他保證能說響瞭!牛鮮花抿嘴一笑說,那她就試試看。帥子好奇地問她寫啥題材,牛鮮花說寫個歌頌大寨的。

牛鮮花像是突然想起啥,說道:“帥子,你上回說要排芭蕾舞《北風那個吹》,我心裡一直沒放下。我想,這個節目一定要上,你先練著。”

“我也沒放下,就是愁沒人扮楊白勞。”

“這你就別考慮得太多瞭,到時候就有人瞭。”牛鮮花話裡有話地說。

這天帥子在知青點的院子裡,在樣板戲《打虎上山》唱片伴奏下,身穿車老板的羊皮大衣,頭戴著大龐的貉子皮帽子,排練打虎上山的舞蹈動作。別說,他演的真有電影《智取威虎山》中楊子榮那股剛猛雄健的味道,贏得瞭圍觀者一片喝彩。

牛鮮花不知什麼時候來瞭,等帥子停下來歇息的時候,走上前說:“帥子,到屋裡去,給你看一樣東西。”帥子跟著牛鮮花進瞭屋,牛鮮花從兜裡拿出一沓紙,往帥子面前一遞,有些害羞地說:“喏,寫好瞭,看看吧。”帥子接瞭過來,驚訝地問道:“這麼快?熬夜瞭吧?”

牛鮮花像邀功似的,催帥子趕緊看。帥子說,相聲本子光看不行,得看著本子對詞兒,看看效果怎麼樣。牛鮮花點點頭說:“行。你念甲,我念乙。”

“這個對,習慣上甲是逗哏的,乙是捧哏的。”

牛鮮花清瞭清嗓子,念道:“這回給革命觀眾們說段相聲。”

“哎,這不是小楊同志嗎?”

“哦,小馬同志啊,好久不見瞭,最近你到哪兒去瞭?”

“我呀,最近到大寨參觀去瞭。”

“哦,到大寨參觀去瞭?那可是咱們農業戰線的一面紅旗,收獲一定不小吧?”

“收獲確實不小。”

“有什麼收獲,對大夥講一講,讓大傢都受點教育。”

帥子打瞭個磕巴,念道:“英雄的大寨人民在支部書記陳永貴的帶領下,高舉毛澤東思想的偉大紅旗,學習無產階級專政條件下繼續革命的理論,堅持以階級鬥爭為綱,鬥私批修,戰天鬥地,三戰狼窩掌,與天鬥其樂無窮,與地鬥其樂無窮,與人鬥其樂無窮。”

“大寨人民是好樣的,是咱們全國人民學習的榜樣……哎,接著說呀。”

帥子念著念著念不下去瞭,沮喪地說:“唉,這哪兒叫相聲啊?全是口號的羅列,我說瞭你別不高興,你寫的這個相聲沒意思,沒包袱,逗不起來。”

“嗯?什麼是包袱?”牛鮮花不解地問。

“哦,包袱就是曲藝當中的笑料,把笑料說出來就叫抖包袱,把大夥說笑瞭,就叫抖響包袱。”

牛鮮花想瞭想說:“我還是不太明白。”

“給你舉個例子。”帥子賣弄地說,“以前侯寶林有個相聲叫《賊說話》,說的是解放前傢裡很窮,一個賊夜裡到他傢偷東西。包袱出來瞭,賊想把他傢米缸裡的米偷走,可缸搬不走啊,賊想,怎麼辦啊?就把棉袍脫下來,鋪地上,把米倒在上邊想兜起來走。他呢,在炕上一伸手把棉袍提溜起來瞭。賊抓棉襖,抓不起來瞭,站在那兒納悶兒,出聲瞭,嗯?老婆說話瞭,寶林快起來,有聲,有賊瞭。他說,睡覺吧,沒有賊。說沒賊,賊搭碴兒瞭,不能,沒賊我棉襖哪去瞭?包袱抖響瞭。”

“哦,賊遇見賊瞭啊。什麼呀,油腔滑調,這不是說窮人窩裡鬥嗎?這不是革命的文藝,更不是革命的包袱。我寫的這個相聲雖然沒包袱,但主題鮮明,愛憎分明,起碼內容是革命的。”

帥子哭笑不得:“那倒不假,可咱這是說相聲啊,不把人說笑瞭還叫什麼相聲?相聲講究的是說學逗唱四個字。”

牛鮮花一臉嚴肅地問:“這不是四舊吧?”

“我也說不準,那就不說它瞭。”帥子遲疑道。

“我認為,不管什麼藝術形式,首要的是要宣傳毛澤東思想,這是根本。這是為什麼人的問題,這個問題不解決,文藝是沒出路的,你說呢?”

帥子沒話可說瞭,苦笑著說:“那好吧,按你的說法,這個相聲還是不錯的。”

“那就定瞭。甲有瞭,按你的話說就是逗哏的,乙呢?我先幫你搭把手,等有合適的人選我再撒手。這樣吧,以後每天晚上到大隊部去,我幫你對詞兒。”

“我也不知道你什麼時候有時間,在不在。”帥子為難地說。

牛鮮花覺得帥子的話在理,想瞭想說:“這樣吧,晚上我在喇叭裡一放《北風那個吹》你就過去,時間緊任務重,咱們要隻爭朝夕!”

牛鮮花拿著本子走瞭,這一天帥子心裡全在掂量牛鮮花話裡的意思。

傍晚,帥子從野地裡練功回來,發現劉青在半路上等著他,心疼地說:“劉青,你怎麼在這兒?不冷嗎?快回去。”劉青冷冷地看瞭他一眼說:“我在這兒等著看你和牛隊長交往呢。”“你這是幹什麼?”帥子有些莫名其妙。劉青酸溜溜地說:“帥子,我可提醒你,要小心瞭。最近我發現牛隊長看你的時候,眼裡有種不一樣的東西。”“別瞎扯瞭,”帥子笑瞭,“她怎麼能看上我這個劣跡青年?再說她還比我大好幾歲呢!”

“感情這個東西可不在大小,我看你對她也挺黏糊。”

“是嗎?我承認,我對她是有一些好感。”

“就因為她撈瞭你一把?”

“不全是因為那個,她很像我死去的姐姐。你是不是怕我對她……我告訴你,那是不可能的事,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瞭盡早解除監管,盡早回城。”

“我想你也不會那麼傻。給!”劉青說著遞給帥子一個紙包。帥子好奇地問:“什麼東西?”劉青白瞭他一眼說:“自己打開看啊!”帥子打開紙包一看,驚喜地叫道:“巧克力!哪兒來的?”劉青得意地說:“就別問瞭。看好瞭,這可是日本貨呢。”帥子趕緊拿瞭塊塞進瞭嘴裡,閉著眼細細地品著,好半天才睜開眼,贊賞道:“不錯,太好吃瞭。謝謝你。”看到帥子特別滿意,劉青欣慰地笑瞭。

吃晚飯的時候,知青們都聚在食堂裡議論排練節目的事。說話間,趙春麗趁著油燈燈光昏暗,悄悄塞給大龐一個肉罐頭,大龐偷偷接瞭過來。他一邊安慰荊美麗,一邊悄悄地用刀子啟開罐頭,偷偷吃瞭一口。兔子鼻子尖,聞到肉罐頭的味兒瞭,問道:“嗯,什麼味兒?是大油味兒!”

李占河最先發現瞭大龐的秘密,大聲叫瞭起來:“哎喲,大龐在吃獨食呢!我看看。”他搶過去一瞧,驚喜道,“嗬!豬肉罐頭!”

兔子一把搶瞭過來,使勁抽動鼻子聞著肉香。李占河開始批鬥大龐:“我說大龐,你可不夠意思,哥們兒姐妹們有年頭沒吃豬肉罐頭瞭,你可不能吃獨的,大夥說對不對?”

眾人異口同聲叫道:“對,有福同享,有難共當,共產主義萬歲!”說著拼命哄搶起罐頭來。

帥子一反常態沒攙和這事兒,他坐在門邊一邊吃著飯,一邊豎著耳朵聽喇叭裡廣播的內容。帥子的反常表現讓劉青發現瞭,她不動聲色地用眼角掃著帥子。

這時喇叭裡播出《北風那個吹》唱段,帥子聽見馬上放下筷子,悄悄走出瞭食堂,一溜小跑直奔大隊部。劉青在後面遠遠地跟著他。

帥子氣喘籲籲跑到瞭廣播室,隻見屋裡點著油燈卻不見牛鮮花的影子。帥子坐在那兒等瞭一會兒,無意中發現話筒下面壓著一張紙條,拿起來一看是牛鮮花寫給他的留言:帥子,相聲我又修改瞭一遍,你拿去看看。我臨時有事去六小隊瞭,明晚再聯系,一定要把這個相聲搞好。

帥子不知道,當天晚上劉青趴在被窩裡哭瞭整整一宿。睡同一炕的趙春麗無論怎麼問她,她都不說為什麼,隻是一個勁兒地哭。

劉青漸漸發現每當喇叭裡響起瞭《北風那個吹》唱段,帥子無論在幹什麼,都立即停下手頭的活兒,一溜小跑地跑到大隊部去見牛鮮花。哪一天喇叭裡沒響這個唱段,帥子就像丟瞭魂失瞭魄,幹什麼都沒精打采。一觸這事兒,劉青就傷心地大哭一場。

這天早上像以往一樣,文藝宣傳隊在排練節目。《智鬥》那場戲讓荊美麗演砸瞭以後,她改和劉青等人唱女聲小合唱《大紅棗兒》瞭。大傢賣力地唱著,作為演出指導的帥子,像是充耳不聞,一個人坐在碾盤上愣神兒。

牛鮮花來瞭,帥子的精神頭一下子提起來瞭,他趕緊欠欠屁股騰出地方請牛鮮花坐。牛鮮花順勢坐到瞭帥子身邊問:“哎,我改過的相聲你看瞭吧?”

“看過瞭,我稍微做瞭點文字上的修飾。”說著他從兜裡掏出本子,遞給瞭牛鮮花。

牛鮮花看瞭一眼說:“那好,咱倆對對詞兒吧。”

“以後別說對詞兒,相聲裡這叫溜活。”

“好,溜活。”牛鮮花看著本子,清瞭清嗓子,嘴裡開始念詞兒,“這回給大夥說段單口相聲。”

帥子也進入瞭角色:“哎,這不是小楊嗎?幾天不見又年輕又漂亮瞭,咱倆站一塊,好像父女倆瞭,吃瞭什麼仙丹妙藥瞭吧?”

“去你的!哎,我說小馬啊,看你這張臉,氣色倒不錯,又紅又黑。你可別笑,一笑抬頭紋都出來瞭,就像煮熟的蠶蛹。”

“去你的,有這麼大的蠶蛹嗎?”

“對瞭,要是真有這麼大的蠶蛹,那得出多大的蛾子?趕上直升機瞭。哎,最近你到哪兒去瞭?”

“我呀?我說四句詩,你猜猜到哪兒去瞭。”

牛鮮花念道:“你說說看。”

“參加工作學習忙,觀摩取經走四方;大路一條奔西南,寨寨歡歌紅旗揚。”

“哦,這是一首藏頭詩,你是參觀大寨去瞭。”

帥子得意地念道:“然也。”

牛鮮花念著念著,點點頭佩服帥子改得好,她問帥子昨晚為啥沒去大隊部。帥子說他沒聽見喇叭裡播《北風那個吹》。牛鮮花納悶瞭,八點時她明明放瞭那個曲子呀。帥子也覺得奇怪,便提出今晚去大隊部練相聲。牛鮮花搖頭說,這兩天特忙,開備耕會議,隊裡為種不種油莎豆和公社鬧得挺僵,等她放《北風那個吹》的時候他再去。

他倆說得怪熱乎,誰都沒有註意到,劉青躲在角落裡正恨恨地望著他倆。

白天練完瞭相聲,帥子覺得溜活還有不妥的地方,晚上就在屋子裡修改。劉青沒好氣地走進來,白瞭他一眼說:“剛才遇見石虎子瞭,說有你一封信,我到大隊給你取來瞭。”

帥子一把搶過信,看看信皮兒,嗓音發顫地說:“是我媽的字!她終於可以給我寫信瞭!”說著撕開瞭信封掏出信看瞭起來,他的手直哆嗦。

看著帥子流淚瞭,劉青嚇瞭一跳,忙問帥子怎麼瞭,他媽在信裡都說啥瞭?帥子哽咽著說,他媽在牛棚裡關得太久瞭,得瞭類風濕,病很重。她非常思念他,一再叮囑他要好好表現,早日回城,她盼著他回去……

劉青掏出手絹遞給帥子,柔聲地勸慰道:“帥子,你別哭瞭,你一哭我心裡刀絞似的疼。咱們一定要好好表現!你眼下在宣傳隊裡成瞭頂梁柱,抓住這個機會,給大隊一個好印象,咱的目的一定能達到。”

帥子搖著頭,哭著說:“劉青,有些事你不知道,牛鮮花私下對我說瞭,我上回被關押,吵吵得挺兇的是我串瞭十六個點傳講《一隻繡花鞋》。實際上那個問題不大,嚴重的是我傳瞭政治謠言,上邊很重視,聽說為此成立瞭專案組,內查外調好一頓忙活,他們一定要我交代出謠言的出處。”

劉青著急地說:“你在哪兒聽說的?就把那個人說出來唄。”

“我是聽下放在咱大隊的王子嘉老師說的。他本來就戴著右派帽子,如果我交代出他,他就完瞭,我不能那麼做。”

“你呀,一個‘義’字早晚要害死你。話又說回來瞭,咱不能做落井下石的事。唉,也沒別的辦法,隻有好好表現瞭。我看你也不能光盯著牛鮮花,郝支書那兒你也不能冷落瞭。”

“我哪敢冷落他呀,可他這個人不好接近。”

“事在人為。好瞭,我不打擾你瞭,忙你的。給你一樣東西。”說著劉青遞給帥子一個紙包。

帥子打開一看,驚喜地叫道:“牛肉幹?天啊,你會變啊?”

劉青笑瞭:“我是牛魔王的鐵扇公主。慢慢嚼,品足瞭滋味再咽。”她說完扭頭走瞭。

帥子心神不寧地望著窗外院子裡的喇叭,喇叭是啞的,一點兒動靜也沒有。帥子煩躁地走出屋子,出瞭知青點,朝大隊部方向望去。他一愣,隱隱約約聽到遠處村子裡的喇叭正在播放《北風那個吹》。

帥子側耳聽瞭一會兒,轉身跑進瞭知青點的院子裡,這兒的喇叭仍沒有一點兒動靜。帥子快步朝大隊部奔去,劉青躲在陰影地裡,一路跟蹤他到瞭大隊部。

帥子一見到牛鮮花,就急著說:“牛隊長,我昨晚尋思瞭一宿,這個相聲很難出包袱,我有一個新的想法。”

牛鮮花好奇地讓他說說看。帥子說,那個相聲屬於一頭沉,逗哏的臺詞比較多,以他的敘述、介紹、評論、講解、摹擬為主。捧哏的在聽敘述的同時,與逗哏的議論,發表看法,有時提出問題請解釋。更多的是為逗哏的論點作補充,通過嚴絲合縫的襯托,點出問題,加深矛盾,揭示主題,抖響包袱。

牛鮮花似懂非懂地點瞭點頭。帥子知道一下子講這麼多,牛鮮花不見得能明白,就往通俗裡講。他想先用柳活兒——學唱的方式來表現學大寨的內容,如來一段山東快書。帥子剛說瞭一段,牛鮮花就皺起眉頭說,不倫不類,她不喜歡。

帥子趕緊解釋給她聽:“山東快書完瞭,接著我讓郭鳳蓮出場,說郭鳳蓮一看解放軍打瞭頭,不甘示弱,帶領鐵姑娘隊的姑娘們來瞭小合唱。鐵姑娘隊的姑娘們正值妙齡,個個活潑可愛。郭鳳蓮也不白給,有藝術天賦,素有虎頭山金嗓子之稱。郭鳳蓮和她的鐵姑娘隊自編自演瞭一首用山西民間曲調配曲的表演唱。郭鳳蓮出來報幕,用當地方言:下一個節目,女聲小合唱《英雄八連倒栽蔥(到咱村)》。解放軍都愣瞭,我們怎麼成倒栽蔥瞭?今天也沒栽蔥啊!後來陳永貴出來解釋:小郭吧,她說的是倒栽蔥(到咱村)不是倒栽蔥,你們把倒栽蔥聽成瞭倒栽蔥,是沒聽懂普通話哩,越解釋越糊塗。後來指導員出來解釋瞭,指導員是廣東人,說廣東話,這味兒:郭鳳年(蓮)統計(同志)說的系(是)……大夥這個樂呀。她們的歌是這樣唱的,我給你學學:喜鵲喳喳迎新春,英雄八連到咱村……”

牛鮮花讓帥子逗樂瞭:“這歌怎麼這個味兒呀?”

“山西人唱歌也有一種濃鬱的地方韻味,尤其是唱山西的小曲,每一句都會拐出幾個富有韻律的小彎彎……牛隊長,你看這麼改好不好?”

“太好瞭,就這麼改。帥子,你的相聲知識咋這麼多?都跟誰學的?”

“你忘瞭嗎?我媽是曲藝團的,小時候我媽常領我到團裡玩,那些說相聲的都喜歡逗我,六歲的時候我還登臺客串過呢。”帥子得意地說。

兩人越聊越熱乎,帥子突然想起正經事兒,跟牛鮮花說他們知青點的喇叭壞瞭,難怪他沒聽見她放的曲子。牛鮮花正在興頭上,一擺手說雜事擱一邊,接著說咱的節目。帥子擔心地說,節目大致定下來,就是那個芭蕾舞,他心裡一直放不下,跳楊白勞的不知找著沒有?

牛鮮花胸有成竹,她還是那句話,帥子好好練他的,楊白勞他不用操心。帥子心裡有事兒。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牛鮮花看出他有心事,便問是啥事兒。

帥子猶猶豫豫地說:“我媽來信瞭,說她得瞭嚴重的類風濕。我父母就我這麼一個孩子,他們都十分想我。過年沒回去,他們在牛棚裡哭瞭整整一宿。唉,他們苦苦地盼我回城啊。”

“我很理解你父母的心情,可什麼事都得慢慢來。來,繼續溜活。”

帥子嘆瞭一口氣,無奈地說:“好吧。接下來,解放軍又出瞭個節目,是一段京韻大鼓,鼓詞我正在醞釀,曲牌我可以說是駕輕就熟。接著是大寨的姑娘唱瞭一首歌,叫《敢叫日月換新天》,我唱給你聽聽:一道清河水,一座虎頭山,大寨那個就在這山下邊。七溝八梁一面坡,層層梯田平展展,層層那個梯田平展展。牛羊胖乎乎,新房齊整整,炕上花被窩,囤裡糧冒尖,銀光滿屋喜氣多,社員夢裡也笑聲甜。”

牛鮮花聽得鼓起掌來,連聲叫好。

帥子又轉移瞭話題:“大隊長,你說我什麼時候能解除監管?”

“這也得慢慢來,慢慢來。來,還是溜活。”

“哎,好,溜活。”帥子沒精打采地答應著。

兩人又練瞭一陣兒,牛鮮花突然想起瞭一個問題:“帥子,你說咱們演出時穿什麼服裝?總得統一吧?”

“這好辦,男女一律軍裝,知青點每個人都有,就看那幾個社員瞭。”

“他們借借也沒問題。你呢?好幾個節目都有你,就那麼一件軍裝也太單調瞭。”

“那倒也是,最好有一件長袖海軍衫,藍軍褲,海軍打扮。”

牛鮮花點點頭,海軍衫穿著是漂亮瀟灑。帥子惋惜地說,他原先有一件海軍衫,後來叫山口大隊的一個知青偷去瞭。為這事他和那人差點兒打出人命來,那知青打死也不交出衣服,很咬牙。

牛鮮花感慨地說:“哎,你別說,海軍衫就是打扮人,藍白兩色條紋,藍得正,白得純,一看就使人想起瞭大海、波浪、海鷗。我在縣武裝部的時候,沒少經手海軍衫,可惜淘換不出來,丁是丁,卯是卯,一件也不多。哎,你說外國的海軍怎麼也穿海軍衫?”

“是這麼回事,海軍衫是海軍獨特的服裝,是水兵的象征,已經成為世界各國海軍水兵的制式襯衣。你知道嗎?穿海軍衫的並不都是海軍,蘇聯空降兵也穿海軍衫呢。說來有一段故事。蘇聯空降兵有個司令,是個大將,叫什麼就記不住瞭。他在衛國戰爭初期曾經是海軍軍官,在保衛列寧格勒戰役中,他率領海軍陸戰隊的士兵和德國鬼子展開瞭激烈的戰鬥。”牛鮮花饒有興趣地聽著帥子胡侃。

“戰鬥中,士兵穿著海軍衫,英勇頑強地跟敵人進行白刃格鬥,德寇聞風喪膽。後來他調到空降兵部隊任司令,一直保存著一件彈痕累累的海軍衫,來紀念在衛國戰爭中犧牲的海軍陸戰隊隊員。戰後,空降兵服裝要改制,他為瞭繼承和發揚海軍陸戰隊的光榮傳統,堅持把海軍衫作為空降兵的制式襯衣,所以蘇聯空降兵至今還穿著海軍衫呢。”

牛鮮花羨慕地看著帥子說:“你知道得真多。”

“我就願意看軍事雜志。啊,要是我有這麼一件長袖海軍衫,再戴一頂洗得發白的海軍帽,往臺上一站,嘿!”說著他亮瞭一個造型。

牛鮮花看傻瞭。帥子收瞭姿勢,低三下四地說:“牛隊長,我好長時間沒匯報思想瞭,通過這次排練節目,我的思想又有瞭很大的提高,跟你匯報一下。”

牛鮮花的臉一下子沉瞭下來,她站起來走到窗前朝窗外望去,背對著帥子。

“我覺得吧,我的問題,關鍵是出在和貧下中農的感情問題上。為什麼這麼說呢?第一,先得從我的傢庭出身說起。我爺爺吧,那時候在山東老傢,是平度大澤山一帶最大的地主,地主是貧下中農的死對頭。我爸呢,雖然念書的時候就到瞭延安參加革命,可是他沒動過槍,一直搞文藝,還認識大右派丁玲……”帥子不知好歹滔滔不絕地講著。

牛鮮花一直望著窗外,突然打斷瞭帥子的話,哎呀,下雪瞭,趕緊回去吧。帥子說要送送她,牛鮮花說不用,她還要人送?帥子說不管咋講,他是男的,她是女的,於情於理都該送。他不由分說拉著牛鮮花就走。

雪花靜靜地飄著,落地寂靜無聲。牛鮮花打著手電和帥子並肩慢慢地走著,帥子還在喋喋不休跟牛鮮花匯報思想:“總結以上三點,就足以說明,我現在的問題是,屁股還沒和貧下中農坐在一條板凳上,正像你說的那樣,我和貧下中農,那是瘸子坐板凳,屁股兩擰著。”

牛鮮花皺起瞭眉頭,不滿地說:“我什麼時候說過那樣的話?”

“對不起,這是郝支書說的。你是怎麼說的來?對,你說知識青年是魚,貧下中農是水,說的多有詩意……”

牛鮮花突然打斷瞭帥子的話,問道:“帥子,你和劉青在談戀愛吧?”

帥子沒有吭聲,不置可否。

“年輕人談戀愛,這很正常,我不反對,但是在農村這段時間恐怕很漫長,回城的路也很漫長,你們要考慮好瞭。要是你們兩人有一個人提前回城,一個還在農村,結果會怎麼樣……好瞭,我到傢瞭,你回吧。”說罷徑直走瞭,頭也沒回。

帥子愣在那裡,反復回味著牛鮮花話裡的意思,心裡百感交集。

帥子和牛鮮花溜活兒,躲著暗處盯著他倆的不單是劉青,還有那個暗戀牛鮮花的石虎子。這小子見心上人又與帥子黏糊在一起,真是又急又恨。老當上火的看客也不是個辦法,石虎子想出瞭一個“曲線救國”的轍兒,一個彎道去瞭牛鮮花傢,討好她的父母去瞭。

石虎子正巧遇見牛有福挑水回來,趕緊把擔子搶瞭過來。一邊往牛鮮花傢走,嘴裡一邊不閑著,拿好話討好牛有福:“牛大叔,你這麼大的年紀瞭去挑水,磕著碰著瞭怎麼辦?以後你傢吃水我包瞭。”

“用不著,平時都是鮮花挑水。這幾天她忙,顧不過來瞭。你找鮮花有事啊?”

“哦,也不是什麼大事,尋思給她說說這些日子的民兵工作,聽聽她的指示。”

說話間進瞭牛傢。牛鮮花她媽一見,趕緊滿臉堆笑地迎出屋子,招呼道:“石虎子,你找鮮花啊?這兩天晚上她天天待在廣播站,說是練節目呢。快歇歇,屋裡喝碗水,抽袋煙。”

石虎子殷勤地說:“大娘,不啦,挑水累不著我。哎,我看你傢雞窩不牢實,天黑瞭礙眼,趕明兒個我給你修修。”

“你說你這孩子,眼裡就是有營生,手也巧。”牛鮮花她媽誇起瞭石虎子,“這雞窩吧,你大叔前兒舞弄瞭半天,還那熊奶奶樣。說說他,嘴裡噼裡啪啦凈說些屁話,撂挑子不幹瞭。我要能幹,要老爺們兒幹什麼?”說著硬拉石虎子進傢裡坐瞭好一會兒。

石虎子前腳剛走,牛鮮花就回來瞭。她燒水在自己屋子裡洗起澡來。這是她看到帥子的日記以後,開始養成的新習慣。

她習慣瞭,牛有福卻看不慣,對老伴說:“這丫蛋兒,才洗瞭幾天澡?又洗上瞭。”見老頭指責自己的寶貝閨女,牛鮮花她媽不樂意瞭,訓老頭道:“凈管些多餘的,閨女愛幹凈還不好嗎?有工夫琢磨琢磨怎麼把雞窩堵嚴實瞭。還真指望人傢石虎子?”

“我不是修過嗎?”

“你那叫修嗎?糊弄洋鬼子!不嚴實,昨晚又鉆進瞭黃鼠狼,咬死我一隻大蘆花公雞,心疼人!”

“我看這石虎子,也是塊荒料。”

“比你強。”牛鮮花她媽提高瞭嗓門,講給牛鮮花聽,“鮮花,石虎子來找過你。我看他對你挺有意的,還挑什麼?都老黃瓜瞭,咬一口老臊的,你要給我臭傢裡呀?”

牛鮮花在屋裡大聲唱起歌來:“我愛這藍色的海洋,祖國的海疆壯麗寬廣,我愛海岸聳立的山峰,俯瞰著海面像哨兵一樣,啊,海軍戰士紅心向黨……”

牛有福吧嗒瞭一口煙袋鍋子,生氣地說:“唱,你就唱吧,就這麼靠在傢裡,有你哭的時候!”

牛鮮花一聽又開始大聲溜起相聲活來:“這時候郭鳳蓮出來報幕(用山西方言):下一個節目,女聲小合唱,《英雄八連倒栽蔥》。這一下解放軍都愣瞭——我們怎麼成倒栽蔥瞭?今天也沒栽蔥啊……”

牛有福不停地吧嗒煙袋鍋子,搖著頭直嘆氣:“我說不該洗澡,這丫蛋兒,把洗澡水灌進腦袋瓜子裡瞭!”

第二天一大早,牛鮮花領著大隊的電工到瞭知青點。正在組織文藝宣傳隊練節目的帥子以為牛鮮花又是來檢查瞭,趕緊迎上前打招呼:“牛隊長,一大早就督陣來瞭?”

“你們練你們的,有人反映你們知青點的喇叭不響瞭,我找電工來查看一下。”說著牛鮮花瞥瞭一眼正在練合唱節目的劉青,劉青頓時緊張起來。

電工順著廣播電線查瞭起來,很快找到瞭問題,廣播電線竟然被人剪斷瞭。牛鮮花立即把大龐喊瞭過來,讓他把知青全召集到廣播電線被剪斷的地方,開現場會。等人到齊瞭,牛鮮花指著被齊刷刷地剪斷瞭的廣播電線,生氣地說:“愚蠢,太愚蠢瞭,這事要上綱上線,問題就嚴重瞭,這是阻止我們聽黨中央的聲音,聽毛主席的聲音。”現場氣氛立即緊張瞭起來,知青們面面相覷,不知誰幹的這缺德事兒。

“大傢先排練著,希望這個人到大隊找我坦白,黨的政策歷來是坦白從寬抗拒從嚴!”牛鮮花說罷領著電工氣哼哼地走瞭。

帥子朝劉青看去,劉青心虛地把目光移向瞭一旁。

回到瞭大隊部,牛鮮花把石虎子找來,兩人研究這起掐廣播電線事件。石虎子說:“我做瞭一些調查,這件掐電線的事件,性質非常惡劣,不能就事論事,要通過現象看本質,主要還是看這些知青的傢庭出身,從根上查找原因,據我判斷,可以排除的是傢庭出身較好的人,比如劉青、趙春麗……”

牛鮮花沖石虎子冷冷一笑:“我知道這個人是誰,你的判斷全錯瞭!”石虎子望著牛鮮花有些發蒙,隨口說:“我已經向公社人保組匯報瞭。”牛鮮花一聽火瞭,質問起石虎子來:“你又向上面匯報瞭?你經過誰瞭?”石虎子說:“不匯報不行啊,這是一起重大的反革命事件,咱捂也捂不住啊,上面真的要查下來,你我都吃不瞭兜著走。”

正說著,劉青走瞭進來。牛鮮花問她有事兒?劉青點點頭,說著看瞭石虎子一眼。石虎子很知趣,扭頭走瞭。

“什麼事兒?”牛鮮花盡量語氣平和地問道。劉青怯生生地小聲說:“牛隊長,掐廣播電線的事兒有眉目瞭嗎?”牛鮮花不動聲色地說:“沒有,你為這事兒睡不著瞭吧?”劉青說:“是啊,我們大夥都非常氣憤。你說這個人怎麼這麼卑鄙啊,這完全是阻礙我們聽毛主席的聲音,黨中央的聲音,這完全是一起有預謀、有目的的反革命事件。我們建議大隊黨支部,一定要堅決查處,一查到底,一定要把這個人揪出來,讓我們看看他的反革命真面目!”

牛鮮花一聽笑瞭:“你把事情想得過於嚴重瞭吧,也許掐電線這個人就是為瞭泄點私憤,可能她的心胸狹窄瞭點,心眼小瞭點,心情不愉快瞭點,就做出瞭這樣愚蠢的事。這件事可大可小,如果她現在承認瞭,那麼就是個人的一點小問題;如果不承認,如果驚動瞭公社、縣裡,上面派人來瞭,那麼問題就升級瞭,她就是渾身是嘴,也說不清楚,是吧?”

“你分析得非常有道理,確實有高度!”

牛鮮花看著劉青,話裡有話地說:“這個人隻要有一點政治常識,她應該找我談談,現在談還為時不晚。千萬不要自作聰明,把芝麻點兒大的事變成瞭西瓜,要真是那樣,誰都救不瞭,你說是吧?”

劉青讓牛鮮花盯得心裡發毛,她把目光移開,裝著清白地說:“是啊,真是太愚蠢瞭,我真是眼睜睜地看著他愚蠢到傢瞭,這個人能是誰呢?”

牛鮮花說,她心裡有數。劉青試探說,那就趕緊抓他呀,可千萬不能把他放跑瞭!牛鮮花自信地說,她要是這樣愚蠢下去,不會有好果子吃的。劉青意識到自己來找牛鮮花是越描越黑,她趕緊告辭走瞭。

劉青沒走出多遠,牛鮮花就騎著自行車從後面匆匆地追瞭過來,繞到她面前停瞭下來,累得呼呼直喘。劉青驚訝地望著牛鮮花,問道:“牛隊長,什麼事這麼急?”牛鮮花一邊喘著,一邊費力地說:“劉青,剛才公社人保組來瞭電話,他們說要是這兩天我再查不出來誰掐的電線,他們就要派人進駐月亮灣大隊,那我就管不瞭瞭,這樣搞下去問題會很嚴重,你聽明白瞭?”劉青裝糊塗地問:“你什麼意思啊?”

“你應該知道什麼意思。本來我是想等這個人主動和我談談,隻要有這個態度,我會大事化小,小事化瞭,寫個檢查就完瞭。可是現在上面都知道瞭,我捂也捂不住瞭,我也等不及瞭……”牛鮮花懇切地說。劉青沖牛鮮花發起火瞭:“你的意思是說是我幹的,是不是?”“嘴不要那麼硬,要不不好收場。”牛鮮花規勸道。劉青脖子一梗道:“你少給我來這一套,我不怕!”

“你會害怕的,你現在講還不晚。”

“真有意思,你怎麼會想到是我呢?有證據嗎?你要是沒有證據,別看我是個知青,在你手底下管著,我的命運在你手裡掐著,可我照樣不怕。我告你污蔑,大不瞭在農村待一輩子,可你也沒有好!”

牛鮮花耐著性子繼續苦口婆心地勸道:“劉青,你太傻瞭,不要說氣話,實話實說,我確實沒有證據,但我敢肯定,這事肯定是你幹的,你肯定要招的!”劉青口氣很硬地說:“你別跟我玩敲山震虎那一套把戲瞭,我不是小孩子,我還有事,你走吧!”

牛鮮花無奈地望著劉青離去的背影,急得不知說什麼好。

這天兔子嘴饞瞭,悄悄溜出知青點,跑到大隊部旁邊的代銷點買瞭包餅幹,一邊吃著,一邊往回走。路過大隊部門前時,聽到裡面有陌生人說話聲,兔子好奇地朝裡瞅瞭一眼,隻見大隊部裡有兩個陌生人,正嚴肅的和牛鮮花說著什麼。

兔子湊上前,豎起耳朵偷聽他們在談什麼。原來是公社人保組來瞭解廣播線被掐斷的情況。牛鮮花正跟人保組的人爭辯,她說這點事情他們月亮灣大隊黨支部是完全有能力搞清楚的,希望上邊不要亂插手。月亮灣大隊黨支部是有戰鬥能力的,他們這樣做,說句不好聽的,是對月亮灣大隊黨支部的侮辱!

人保組的人趕忙解釋說,他們來不是這個意思,既然石虎子同志報告瞭,不來說不過去。

牛鮮花氣呼呼地說,凡事不要搞得那麼邪乎,不要無限上綱,不要搞得雞犬不寧,人心惶惶。知青點的電線斷瞭,就一定是有人故意搞破壞嗎?也許是知青們無意間搞斷的,也許是他們之間有什麼意見矛盾,搞惡作劇,要是故意搞破壞,他們為什麼不把大隊廣播線掐斷呢?

兔子一聽知道事大瞭,趕緊往知青點跑。半道上讓心裡有事兒的劉青看著瞭,忙把兔子喊住瞭,問他跑什麼呢?“壞瞭,這下子可鬧大發瞭。公社來人啦,正在大隊部向牛隊長調查情況,要是查到這個人,肯定要蹲監獄!”兔子誇張地說。

劉青一聽臉色都變瞭。兔子借題發揮說,公社人保組說不破此案誓不罷休,他看見有人寫瞭揭發材料,已經交給牛隊長。是誰幹的趕緊承認吧!說完他扔下劉青跑瞭。

劉青呆立在那兒,想瞭半晌,想出瞭一個餿點子。她要看看知青點的人,是誰揭發她。

當天晚上,劉青翻來覆去睡不著。見同屋的其他人都睡熟瞭,她悄悄穿上衣服下瞭炕,跑出知青點直奔大隊部。

大隊部沒人值班,劉青用早準備好的鉗子起開窗上的一塊玻璃,爬瞭進去。她打開手電在房間好一通翻找,沒有找到她要找的東西。最後她來到牛鮮花辦公桌前,用鉗子把所有的抽屜全撬開,翻瞭個底朝天,也沒有看到兔子說的揭發材料。

劉青惱火地看著壓在辦公桌玻璃板下面牛鮮花的照片。照片上的牛鮮花正在幸福地微笑著。她一時控制不住自己憤恨的情緒,舉起手中的鉗子“砰”的一聲,重重砸在瞭玻璃上,把玻璃板砸碎瞭。砸完之後她後悔瞭,這事兒做的也太明顯瞭。不過後悔也於事無補,為瞭掩蓋,她孩子氣地找瞭張報紙把砸碎的玻璃板蓋上。

是非之地不可久留,劉青趕緊逃離現場,回到知青點上炕裝睡覺。

第二天一大早,牛鮮花第一個到大隊部上班。她掏出鑰匙正要開門鎖,突然看見瞭窗上有一塊玻璃被起掉。她警覺地走到窗前,伸頭朝裡面一看,隻見房間裡被翻得一片狼藉。

牛鮮花不假思索地打開門進瞭屋,直奔廣播室,打開話筒著急地喊道:“石連長,石連長,你立即到大隊部來一趟,立即跑步來大隊!”

叫完瞭石虎子,牛鮮花開始查看現場,想從中找出線索來。她無意中發現自己的辦公桌異常,掀開瞭報紙,隻見玻璃板以她照片的臉部為中心,呈放射狀碎裂。

牛鮮花恍然大悟,立即開始收拾屋裡被翻亂的東西。收拾著她忽然意識到什麼,趕緊跑出屋子把門鎖上,然後又費力地從窗戶那個缺玻璃的口子爬進瞭屋裡。

石虎子聽喇叭裡牛鮮花的口氣,猜出肯定發生瞭大事兒,急忙從傢裡氣喘籲籲地跑來瞭。到瞭大隊部,他發現瞭窗玻璃被起下一塊,趕忙從那裡伸頭朝屋裡張望,隻見牛鮮花坐在辦公桌前正在看文件。

“牛隊長,這是怎麼回事?”

牛鮮花頭也沒抬繼續看她的文件,輕描淡寫地說:“哦,沒什麼。我的鑰匙忘帶瞭,正好公社來瞭個緊急電話,我一急就把窗玻璃起瞭,你怎麼才來啊?”

事情不像是牛鮮花說的這麼簡單,石虎子起疑地問道:“屋裡怎麼亂糟糟的……哎,對瞭,你桌子上的玻璃板怎麼碎瞭?”牛鮮花說:“我把熱水盆坐到玻璃板上給燙炸瞭,沒事瞭,把門開開吧!”

石虎子狐疑地用鑰匙打開瞭門鎖,在屋子看來看去。牛鮮花冷靜得像沒事兒的人一樣,任他起疑。

惹瞭禍的劉青原以為第二天一早這事兒被人發現後,牛鮮花等人肯定要查個翻江倒海,誰知竟然什麼動靜也沒有。越不知虛實,她心裡反倒越害怕。最後劉青實在是承受不住恐懼的心理壓力,裝作到代銷點買餅幹,來窺探大隊部的動靜。

誰知不巧,她遇上牛鮮花從大隊部裡出來。想躲,卻被牛鮮花發現瞭。牛鮮花徑直朝她走瞭過來,兩眼圓睜,直瞪著劉青,憤怒的眼珠子裡幾乎要噴出火苗來。

“愚蠢!”牛鮮花見旁邊沒有人,壓低瞭嗓門恨恨地罵道。“你才愚蠢!”劉青毫不客氣地回敬瞭她一句。沒想到牛鮮花突然揚起手臂,狠狠給瞭劉青一個大耳光。這一下把劉青給打蒙瞭,她捂著被打疼的臉,呆呆愣愣地望著牛鮮花不知所措。牛鮮花低聲說瞭一句:“到我傢去一趟!”說完轉身走瞭。

劉青呆呆地看著牛鮮花離去的背影,心裡一陣茫然,不知該去還是不該去。她決定去找帥子,讓他幫自己拿個準主意。

劉青悄悄把帥子叫到沒有人的小樹林裡,把這個意思跟帥子一說,帥子也緊張起來瞭,忙問她這事兒到底是不是她幹的。

“怎麼就知道是我幹的?”劉青狡辯道。帥子看著劉青嘆瞭一口氣:“你呀,還是不瞭解她。對付審查我比你有經驗,嘴比你硬,可在她面前,不到三個回合就敗下陣來,你遠不是她的對手!”

“帥子,這事是我幹的,怎麼辦啊!”劉青慌神瞭。帥子不解地問:“你到底是為什麼?”劉青哭瞭起來:“為什麼?你心裡不清楚嗎?別拿我當傻子,我就想掐斷你們之間的聯絡線!”“你傻不傻啊!”帥子一聽這話,馬上火瞭,“我為什麼黏糊著她你不知道啊?這還是你的主意呢!”

劉青擦瞭擦鼻涕眼淚,哽咽著說,好瞭,別埋怨瞭,說說怎麼辦啊!帥子想瞭半天說,事情到瞭這個節骨眼上,還有啥咒念?沒法子,趕緊去牛鮮花傢裡,見機行事,沒準還有緩兒。

《北風那個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