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劉青隻能晚上去牛傢。到瞭院門口,她打憷猶豫著,在牛傢門外徘徊瞭好一會兒,被看院門的大黃狗發現瞭,沖她狂吠起來。

牛鮮花聽到狗叫,知道來人瞭,趕緊出門看,一見是劉青,馬上把她讓進瞭屋裡。牛鮮花知道劉青要來,事先已經跟父母打好瞭招呼,二老都待在自己的屋子裡沒有露面。

牛鮮花擱下瞭兩人剛發生激烈沖突這件事,像好朋友上門一樣,分外熱情:“炕裡坐,快暖和暖和。”說著握著她的手,“看你手涼的。怎麼穿得這麼單薄?我不是說你們這些知青,為瞭漂亮,老早就把棉褲脫瞭,身上作下病後悔就來不及瞭。”

劉青聽話地上瞭炕,嘴裡卻說不冷。牛鮮花也跟著上瞭炕,拽開床大被子蓋在兩人的腿上說,誰冷誰知道,嘴唇都紫瞭,還嘴硬。說著又捧來一大把瓜子,讓劉青嗑著瓜子說話。

劉青掃瞭一眼屋子,沒話找話,她誇牛鮮花的房間收拾得幹凈,很溫馨,不像知青點跟豬窩一樣。牛鮮花一反常態,跟劉青拉起傢常,一會兒說咋佈置屋子,一會兒扯衣著打扮,誇知青帶來瞭新氣象,就是不提剪電線的事兒。劉青不知她葫蘆裡賣的啥藥,心裡七上八下,坐立不安。

牛鮮花以為劉青嫌炕熱坐著躁得慌,拽過枕頭讓她墊上。劉青忙攔住,剛叫瞭聲“牛隊長”,就被牛鮮花把話頭攔住:“你們城裡人啊,哪兒都好,就是說話願意轉彎抹角,是不是例假來瞭?是就說,該休息就休息幾天。”

劉青憋不住瞭,終於捅破這層窗戶紙,哭咧咧地說:“牛隊長,我錯瞭,我不該……”“錯什麼錯?哪個女人沒有這種事!”牛鮮花故意把話說岔。劉青低聲說:“牛隊長,我承認廣播電線是我剪斷的。”牛鮮花看瞭劉青一眼,很親切地埋怨道:“你早就該說瞭!”“我是犯糊塗瞭,做出瞭小孩子才能做出的事來。”說著劉青哭瞭起來。

牛鮮花對劉青為啥剪電線心裡跟明鏡兒似的,卻故意問,是嫌吵得慌?還是嫌喇叭裡放的歌難聽?劉青一個勁兒地搖頭,哭個不停。牛鮮花皺起眉頭問,那到底是為啥?劉青一邊哭一邊說,她發現一個秘密,隻要喇叭裡一放《北風那個吹》,帥子就往大隊跑,她氣不過就……劉青說不下去,“哇”的一聲號啕大哭起來。

盡管牛鮮花心裡不是滋味,面上卻很是鎮定,她“咯咯”笑著說:“你以為我放《北風那個吹》是和帥子約會?笑死我瞭!怎麼會呢?我那是給他發信號,讓他到隊裡研究文藝宣傳隊的事呢,你誤會瞭。”“牛隊長,我小心眼兒,不該往那兒想。”劉青止住哭聲。

“行瞭,說開瞭就沒事瞭。我理解你,我知道你和帥子的事,但我希望你倆心裡有就行瞭,要是一塊兒能回城再好好談。咱們公社不是有幾對知青談戀愛,最後摟不住火瞭,在這兒結婚瞭。當然瞭,紮根農村是好事,我們歡迎,可真要叫你們子子孫孫都在這兒,可能嗎?至於你的擔心我理解,這怎麼可能呢?”

“我看也是,你看不上他。”

“得瞭,你也別花俏我,我是根本沒往那兒想。你呀,表面看大大咧咧,心眼不少,還是個醋壇子。”

一聽這話,臉上還掛著眼淚的劉青笑瞭。牛鮮花嚴肅起來,口氣嚴厲地說:“我不是批評你劉青,你做事也太不動腦子,膽子也太大。你竟敢半夜潛入到大隊部,翻箱倒櫃,把我的桌子給撬瞭,把我的寫字臺玻璃板給砸瞭,你說你是不是瘋瞭?這件事就是落在我手裡罷瞭,要是真給你扣頂帽子,你也得老老實實戴著。在陳店知青點,一個知青就是因為說瞭句,這是什麼世道,直溜溜被批判瞭三天,最後批出精神病瞭。你這件事,就是給你上綱上線也不冤枉。”

劉青感恩戴德地說:“牛隊長,你真好,我永遠忘不瞭你。”“劉青,這用不著,人心眼兒一小,就會幹傻事。你多險啊,差點兒把我嚇死,記住這次教訓,你如果再不改,你就一輩子在農村給我好好待著,我絕不慣你這些毛病!我牛鮮花說話算數!不信,你就再試一次,我非把你這個醋壇子砸爛瞭不可!”牛鮮花斬釘截鐵地說。

自從劉青走後,帥子一直守在知青點門口等她回來。他遠遠地看到劉青的身影後,馬上跑上前去,急切地問劉青談得怎麼樣?

劉青見帥子大冷天的在外面等她,很是感動。她說牛鮮花給她留瞭條小命,看來以前是誤解瞭。這時,“砰”的一聲炸響傳來,把兩人嚇瞭一跳。帥子四下踅摸,想找聲音是從哪兒傳出的。劉青說別找瞭,是大龐屋裡傳來的。他成天擺弄著那支道具槍,暗地裡咬牙切齒,帥子你可要小心瞭,提防著他點兒。帥子蔑視地一笑,就他?借給他倆膽兒。

第二天晚上,知青點的喇叭裡傳出瞭《北風那個吹》的樂曲,帥子去瞭大隊部繼續和牛鮮花一起給那個農業學大寨的相聲溜活。一進門帥子就興奮地跟牛鮮花說,這回他給相聲搞瞭個墊話,保證能把大夥兒逗得捧腹大笑。他見牛鮮花不大明白,就解釋說墊話是相聲演員登場表演正式節目前的開場白,用來吸引觀眾註意。他以前坐公共汽車遇到一件事兒,挺好玩兒。有個小夥子給一個抱小孩的婦女讓座,婦女讓小孩兒謝謝小夥子。小孩兒拿出糖說,謝謝叔叔,吃糖。小夥子說,小朋友,叔叔有。小孩兒又拿出一個大蘋果讓小夥子吃,小夥子笑著說,不客氣,叔叔有。這時小孩兒的媽媽說話瞭,她啟發孩子說,還有什麼好東西給叔叔?小孩兒想瞭想,從褲襠裡掏瞭一把說,叔叔吃牛牛。小夥子臉紅瞭說,謝謝,叔叔自己有。

牛鮮花的臉騰就紅瞭,可她還是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笑瞭半天才止住,搖著頭說,有點那個,不健康。帥子見她心情不錯,突然轉瞭話題說,聽說昨天晚上劉青找你承認錯誤瞭?牛鮮花瞅瞭他一眼說,消息怪靈通啊。帥子嘆瞭口氣說,劉青回去後哭瞭半宿,一直說自己很後悔,不該做出糊塗事。她這個人呀,就是頭腦太簡單,其實沒什麼心眼,放她一馬吧,給她個改過自新的機會。

牛鮮花撇著嘴說,她還真是沒腦子,莫名其妙吃起她的醋來瞭,太可笑瞭。帥子趕緊替劉青辯解,她這個人吧,表面看挺精明的,其實缺心眼兒。她對他們好,將來就是回瞭城也不會忘記。牛鮮花的心“咯噔”一下,像被人狠狠打瞭一記掏心拳,很不舒服。她冷下臉說,回城?你離回城的目標還很遠呢!帥子聽瞭耷拉著腦袋,沉默不語。

牛鮮花生氣瞭,不客氣地說:“你看,我一說這些你的小臉就耷拉起來。你是知青,是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上邊還一直把你們當學生看待。你那件事吧,要說沒事也沒事,定不瞭罪,判不瞭刑。要說有事呢?已經記在你的檔案裡瞭,將來入黨、當兵,肯定要受影響。”

帥子盯著牛鮮花一聲不吭。

“這也好說,大不瞭你不入黨,不當兵,可你不會不想回城吧?將來工廠來招工,誰願意要個政治有問題的人?你說呢?”

帥子勉強地咧嘴笑瞭笑,比哭還難看。牛鮮花心一軟,柔聲說:“不過,事情不是還有救嗎?你不是正在創造條件解除監管消除影響嗎?”

“大隊長,我的前途全看你瞭,你得撈我一把呀。”帥子懇求說。

“現在關鍵看你,毛主席著作你是怎麼學的?外因不是通過內因起作用嗎?你個人要爭氣,別成天小資產階級感情。”

帥子裝出感激涕零的樣子:“牛姐,謝謝你這麼經常敲打我。”

“你看,又小資產階級瞭。天太冷瞭,餓瞭吧?咱吃點兒東西。”

牛鮮花端出一個大茶缸,揭開蓋,裡面全是炒豬肝。帥子看瞭一愣,這可是他的最愛,吃人嘴短,他雖饞,還是有點原則的。牛鮮花笑著說,這是她姐夫孝敬她爹媽的,她拿瞭點,溜活餓瞭當宵夜。她說著又拿出半瓶白酒,招呼帥子吃喝。帥子的饞蟲被勾上來,他不想那麼多瞭,大口吃著豬肝,大口喝著酒,一會兒的工夫就喝得有些醉瞭,大著舌頭說話含含糊糊:“牛姐,你不是喜歡看我跳舞嗎?我單獨給你跳段芭蕾看看?”

牛鮮花喝瞭一大口酒,好奇地問,是用腳尖跳的那種?帥子嘻嘻笑著說,老外瞭不是?女演員跳芭蕾舞才用腳尖。牛鮮花又問,那你到時候跳白毛女也用腳尖?帥子不假思索地說,那是當然。牛鮮花嘖嘖有聲,這個帥子,好像沒啥他不會的。

牛鮮花豪氣沖天,放起瞭唱片《北風那個吹》,讓帥子跳芭蕾給她看。帥子仗著酒勁上瞭炕,隨著音樂的旋律翩翩起舞,醉態可掬。他跳得忘情,從炕上跳到地上,一邊跳一邊倒酒和牛鮮花連連碰杯。

牛鮮花也喝多瞭,她“咯咯”笑著,不時湊到帥子身旁,給他當舞伴。他倆樂得忘乎所以,從屋裡跳到瞭屋外。

劉青這會兒消停瞭,醋缸子砸破後,她有些心灰,不再胡思亂想。她蹲在炕上鋪好被窩正準備睡覺,門一開荊美麗伸進頭來,叫道:“劉青,睡這麼早幹什麼?到我屋去,咱們鉤點東西。”

劉青想睡覺是因為帥子去瞭大隊部,她自己百無聊賴,一聽有事兒幹馬上來瞭精神頭,立即跳下炕說:“你頭裡走,我這就去。”說著拿著白線和鉤針去瞭荊美麗的屋子,和同伴們坐在炕上,用被蓋住腿,一邊嘮著嗑兒,一邊鉤織雙人沙發靠背。

平時很少到女知青屋子的石虎子來瞭,他朝劉青招瞭一下手說:“劉青,你出來一下。”劉青聞言一愣,以為是她剪廣播電線的事兒發瞭,趕緊聽話地披上衣服,哆裡哆嗦跟著石虎子到瞭院子裡。石虎子卷瞭根大旱煙悶悶不樂吸著,劉青小心翼翼地問,這麼晚瞭,有啥事找她?

石虎子沒正面回答,問她們這些女知青成天織呀鉤呀的,是置辦嫁妝嗎?劉青不知道石虎子葫蘆裡賣的什麼藥,望著他沒有吭聲。

石虎子悶頭吭哧瞭好半天,才憋出瞭一句:“有工夫教教我妹妹唄,她也在傢鉤,就是不會花樣。”

劉青點點頭說,叫她一起來吧,大傢夥一塊兒幹,看看就會瞭。石虎子東拉西扯,一會兒問到哪兒整毛線票,一會兒問劉青城裡都有啥親戚。劉青見剪電線的事兒沒有暴露,底氣便足瞭,不耐煩地說:“沒事沒工夫跟你閑磨牙,我回去瞭。”說著打瞭個激靈,“哎呀媽呀,凍死瞭。”她轉身想借機逃掉。

石虎子終於憋不住瞭說,別走呀,說說帥子的事。帥子又怎麼瞭?劉青吃瞭一驚,馬上站住瞭。石虎子說,瞧瞧,一說帥子你就動心瞭,你倆正處對象呢吧?劉青白瞭他一眼說,管得著嗎?咸吃蘿卜淡操心。石虎子話裡藏著玄機說,他是管不著,可帥子要是再沒人管,就要出問題瞭。劉青有點發傻,她不知道帥子會出啥問題。石虎子進一步點破說:“裝糊塗瞭不是?帥子天天晚上往大隊部跑,你不知道?有點兒不對勁啊。”

敢情是吃帥子的醋瞭,劉青哈哈大笑瞭起來:“我才不管這些事兒呢,我心裡有數……哎,看來你是不放心大隊部那個人吧?你可得看緊瞭,捂不住別飛瞭。就為這破事凍瞭我半天,走瞭。”

石虎子看著劉青的背影,嘴裡低聲嘀咕著:“你有數,有個屁,有你哭出大鼻涕泡的時候!看樣子六精八怪,其實呢,八分熟。”

劉青回到屋裡,荊美麗好奇地問道:“石虎子鬼鬼祟祟的,找你幹什麼?”劉青笑著沒有說話,荊美麗好奇心頓起,一個勁兒地追問。劉青說給她發警報來瞭,說帥子看上牛鮮花瞭。荊美麗搖頭說,不可能,他傻啊,不想回城瞭?

趙春麗插嘴說:“也不好說,男人最怕女的勾引。一個女人看好瞭男的,隻要她肯下工夫,男人沒有不上鉤的。”荊美麗一聽笑瞭:“看來你是老手瞭。哎,也沒看出牛鮮花勾引帥子呀。”趙春麗故作高深莫測地說:“你們呀,一個個都是嫩兔子,看不出火候。”劉青馬上瞪起瞭眼,警覺地問:“這麼說你看出火候瞭?”

“我現在還拿不準。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男的要是看好瞭女的,從眼神一下子就看出來瞭。”

“怎麼能看出來?”荊美麗追問道。

“眼睛直勾勾的,總是盯著女的。”

“盯哪兒?”

趙春麗說:“女人值錢的地方唄。”劉青和荊美麗異口同聲地問:“女人哪兒值錢?”趙春麗伸手拍拍荊美麗的乳房、屁股說,這兒,還有這兒!荊美麗咯咯笑瞭起來。趙春麗扭頭問劉青,發沒發現帥子的眼神有問題?

劉青想瞭想說:“倒是沒發現。哎,你說女的要是看好瞭男的,從眼神也能看出來?”

趙春麗沉吟道:“這比較難,女的一般都很含蓄。你比方說,有的女的和男的在一起,從來看不見眼神交流;有時候女的還表現得挺討厭男的,愛答不理的,這是表面現象,其實兩個人早就好上瞭;有的呢,表面看和男的親親熱熱,甚至公開打情罵俏,其實呢,什麼事也沒有。”

“哦。”劉青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半夜時分,牛鮮花才和帥子分瞭手,醉得搖搖晃晃回瞭傢。

牛鮮花母親一看,趕緊扶住女兒,責怪道:“我的天啊,看你喝的!一個大閨女醉成這樣,叫人笑話死瞭!”牛有福在一旁氣得直嘆氣:“還說什麼?都是叫你慣的,還有個閨女樣嗎?”

牛鮮花輕飄飄、暈乎乎坐在炕沿上,難受地叫道:“渴死瞭。”母親趕緊端來瞭滿滿一碗水,遞給瞭她。牛鮮花接過來,咕咚咕咚喝瞭個凈光。母親心疼女兒,問這酒是跟哪兒喝的?牛有福更是氣得跺腳,嚷著要找那個灌閨女的人算賬。牛鮮花小手一揮,很有派頭,讓父母少管她的事兒。

牛有福使勁兒往鞋底上磕著煙袋鍋,訓斥道:“我不管你是不是大隊長,在我眼前就是孩子,以後你給我規矩點,得有點閨女樣!”“別凈是外路精神,該找對象找對象,該結婚結婚,別賴在傢裡!你說你愁不愁死人!”牛鮮花母親一觸這事兒就傷心。

牛鮮花火瞭,拿出撒手鐧,大聲說:“都別瞎嚷嚷,現在開始工作。牛有福同志,‘老三篇’我可是給瞭你一個月的時間瞭吧?可以背下來瞭吧?今天晚上咱就驗收?”“又來瞭,你就會拿這件事降我,給你當爹真難。”牛有福嘟囔道,“嗯?雞怎麼叫瞭?又進黃鼠狼子瞭?我去看看。”說著溜瞭。牛鮮花一指母親,叫著她的大名:“還有,梁春香同志,毛主席批宋江的最新指示背得怎麼樣瞭?”牛鮮花母親一推女兒說:“好瞭,小祖宗,宋江早就死瞭,你就別折騰人瞭,你爹媽服瞭你還不行嗎?睡覺去吧!”

牛鮮花嘻嘻哈哈地笑瞭起來,笑夠瞭口齒不清地說:“你們不學習,不看報,階級鬥爭不知道;光拉車,不看道,修正主義哈哈笑,這還瞭得……”

牛鮮花被母親推進瞭自己的屋裡,然後把房門關上瞭。她上瞭炕,燥熱得脫去瞭外衣,躺瞭一會兒,覺得不盡興,忽忽悠悠地站起來瞭,站在炕上唱著:“北風那個吹,雪花那個飄……”唱著唱著,竟然又歪歪斜斜地跳起舞來。

牛鮮花父母隔著門聽著,愁得就差流眼淚瞭。牛有福自言自語道:“鮮花,我的姑奶奶,求你瞭,你就別鬧瞭,早點兒睡吧!”

就像是治氣似的,牛鮮花在屋裡跳得更歡瞭,一邊跳著一邊不停地笑著……

為這事兒上火的不止是牛鮮花父母,石虎子到知青點找劉青挑唆她,結果碰瞭一鼻子灰後。他又氣急敗壞地跑回大隊部躲在窗外偷窺帥子和牛鮮花跳舞喝酒,後來又一路尾隨牛鮮花回瞭傢還不死心,趴在院墻外偷看著牛鮮花跳舞投在窗上的剪影,偷看瞭良久,這才垂頭喪氣地走瞭。

經過半個多月的練習,文藝宣傳隊今天要正式彩排瞭。知青點的院子裡擺上瞭長桌、板凳。村裡的鄉親和知青們坐在那裡,興奮得嘰嘰喳喳議論著。調皮的孩子們騎在墻頭上,朝大夥耍怪。

開演的時間快到瞭,石虎子鄭重其事地陪著郝支書來瞭。柱子叔一看郝支書,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支書,你的女娃子也在裡邊呢,打扮起來蔥俊的呢,給俺做兒媳婦吧。”“去你的吧,你娃子尿炕,把我閨女沖跑瞭怎麼辦?”郝支書笑道。柱子叔著急地說:“誰說俺娃子尿炕?造謠吧。”郝支書笑瞭:“想娶兒媳婦瞭?那我給你介紹一個,山口的,和你娃子歲數仿佛,叫朱在娟(豬在圈),就是有點黑,耳朵大點,能吃能睡,和你一樣。”

哄的一聲大傢全笑瞭。郝支書轉過臉對大夥說:“我說,今天沒敲鐘,人來得挺齊,就著這個機會,我把計劃生育的事說一說。有的人吧,就是不拿計劃生育當回事,可勁地下崽兒,一撇拉腿一個,一撇拉腿一個,可倒麻溜!臉皮就是厚,怎麼說也不聽。大隊研究瞭,以後要成立個計劃生育監督隊,一水地讓知青來幹。別指望說人情瞭,鐵面無私,你要是女人肚子大瞭,讓他們看見就抓,抓瞭就拉,拉去就割(絕育手術),我看誰還敢亂生亂養,簡直是無政府主義瞭!”

眾人聽瞭哈哈大笑起來,有人叫道:“嚇死人瞭,劁豬呀!”

外面有說有笑,輕松自如。食堂裡第一次亮相的文藝演出隊隊員們,卻個個緊張得要命。帥子一邊給劉青擦著胭脂,嘴裡一邊嘮叨著:“你看你,擦哪兒去瞭?腮在哪兒?”

劉青指指自己的臉蛋,帥子撇撇嘴說,錯瞭。劉青又指顴骨,帥子嘴撇得更狠瞭。劉青茫然瞭,問她的腮在哪兒?帥子很專業地說:“就在眼窩下邊那點地方。你的臉盤大,胭脂要少擦,上下走,顯得清新嫵媚。”牛鮮花也來瞭,幫著郝月鳳梳頭。她看著帥子和劉青鬧近乎,不時地偷偷瞟一兩眼。

食堂裡隻有大龐在發悶,他呆在墻角裡,臉沖著墻,低著頭一聲不吭擺弄那隻給帥子準備的道具盒子槍。

參加演出的人都收拾利落瞭,牛鮮花一一檢查滿意後,這才領著文藝宣傳隊的隊員們出瞭食堂。

“還有一件事,什麼事呢?”郝支書的講話還沒有結束,“就是關於學習小靳莊的事……”他正說著,潘啞巴湊到瞭他的近前,沖他比比畫畫瞭一通。

郝支書看明白潘啞巴比畫的意思,翻譯給大夥聽:“哦,老潘說瞭,最近隊裡林子裡亂砍亂伐又有所抬頭。大夥要註意瞭,林子是集體財產,誰也動不得,以後他要是再抓到亂砍亂伐的,絕不客氣!”化好裝就等著報幕好臭顯擺的郝月鳳,早等不及瞭,走到她爹跟前低聲說:“爹,別嘞嘞瞭,開始吧。”閨女的話就是命令。“好瞭,不說瞭。鮮花,開始審查節目吧。”郝支書打住瞭講話,和牛鮮花一起坐到最前排特意給他們準備的長板凳上,卷瞭支旱煙吸上。

郝月鳳穿著那身新軍裝,手捧毛主席語錄,雄赳赳氣昂昂地走到院子當中,動作誇張地敬瞭一個禮,扯著嗓子喊瞭起來:“貧下中農同志們,東方紅公社月亮灣大隊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戰鬥開始!第一個節目,女聲小合唱,《大紅棗兒甜又香》,表演者……”她拉長瞭聲音,“劉青、荊美麗等。”

劉青等人穿著齊整的碎花小褂,手擎著道具籃子魚貫入場,開始邊表演邊唱。郝支書看得眼都直瞭,一個勁兒稱贊著:“鮮花,不錯嘛,有模有樣,拿得出手。”

牛鮮花趕緊趁這個機會為帥子說好話,說這個小合唱是帥子一手排練的,沒少下工夫。郝支書點點頭說,這個帥子肚子裡還真有點玩意兒。哎,聽石虎子說,你還寫瞭個學大寨的相聲?

牛鮮花說,相聲是帥子說,眼下搭檔還沒找到。郝支書盯著場上花枝招展的女知青出瞭神,隨口說,那就趕緊找呀,聽說還有個芭蕾舞,帥子扮演喜兒,有意思。牛鮮花說,扮楊白勞的人還沒物色到,這個節目上不瞭。郝支書急瞭,讓牛鮮花趕緊找人,把事兒辦利落瞭。牛鮮花補救說,帥子還排瞭個獨舞,《打虎上山》,也挺好。

等《大紅棗兒甜又香》唱完瞭,劉青等人退場的時候,滿院子都是熱烈的掌聲。郝月鳳跑過來報幕:“朔風吹,林濤吼,峽谷震蕩,望飛雪,漫天舞,巍巍群山披銀裝,好一派北國風光!看,為瞭剿滅座山雕匪徒,我們的偵察英雄楊子榮化裝成土匪騎馬上山來瞭!請欣賞舞蹈《打虎上山》,表演者帥紅兵。”

大夥趕緊鼓掌。在電唱機唱片的伴奏聲中,帥子沖到瞭院子中間,開跳《打虎上山》,一揮手,手裡的鞭子“啪”的一聲,打瞭個脆響,耍得挺漂亮,這個亮相馬上贏得瞭一陣熱烈掌聲。

帥子演絕瞭,拿住瞭所有人的眼神,等他演到楊子榮聽見虎嘯,抽出槍來打虎的時候,關鍵時刻掉瞭鏈子,那支盒子槍沒響。

這個失誤,頓時引起觀眾哄堂大笑。唯有大龐沒有笑,他沒有像以往那樣,擺點長的架子跟在郝支書和牛鮮花身旁拋頭露面,而是躲在不被人註意的角落裡,緊張地盯著帥子身上的道具槍。

郝支書對彩排的節目非常滿意,結束以後作瞭總結性講話:“小夥子們,沒想到啊,看瞭你們的彩排,我有三個沒想到。第一個沒想到,沒想到你們的節目排練得這麼快,過瞭年才組的隊,短短十幾天就有模有樣瞭,不簡單。第二個沒想到,節目的質量這麼高,《大紅棗兒甜又香》唱得我心裡都甜絲絲的呢,槍桿詩、三句半、快板書都不錯。《打虎上山》好啊,要是槍響瞭那就完美瞭。第三個沒想到,你們的節目大多數是自編自演,而且藝術性、思想性都不錯……”

牛鮮花表功似的說:“我們還有一個芭蕾舞、一個相聲沒上呢。”

“瞭不得啊!看瞭你們的節目我很振奮。好好幹,這回要把會演的紅旗給我扛回來,你們要對得起大隊給你們的這幾百個工分啊……”郝支書正講得起勁兒,突然“砰”的一聲炸響,把所有人嚇瞭一大跳。

“怎麼回事?”眾人七嘴八舌地問道。隻見帥子倒瞭下去,褲襠裡冒出白煙,接著流出血來。牛鮮花急眼瞭,她撥開眾人沖到帥子身旁,一下子把他背瞭起來,朝著知青點外跑去。

石虎子趕緊套上瞭馬車,牛鮮花把帥子放在瞭車上。“駕!”石虎子一甩鞭子,馬車向公社衛生院奔去。

到瞭衛生院,帥子被直接送進瞭急診室。牛鮮花在門外焦灼地徘徊著,她覺得屁股上黏糊糊的,摸瞭一把,一看嚇瞭一大跳,竟然是血。牛鮮花趕緊轉過身去照大門口的鏡子。隻見她屁股上全是血,是背帥子時染上的。

牛鮮花正在緊張,急診室裡傳出帥子的慘叫聲。一個大夫急匆匆從急診室走出來,牛鮮花趕緊堵住他問道:“大夫,裡邊那個小夥子情況怎麼樣?”

大夫不耐煩地說:“一半句話說不清楚,你自己進去問問患者吧。”說完像是有什麼急事,火急火燎地走瞭。牛鮮花怯生生地推門進瞭急診室,隻見已經被處置完的帥子滿頭大汗地躺在床上,忙問:“帥子,傷到哪兒瞭?”

帥子閉著眼睛,沒有出聲。牛鮮花急瞭,她用手使勁兒捅瞭他一下:“你倒是說話啊,傷到哪兒瞭?”帥子閉著眼睛小聲說:“傷到根瞭。”牛鮮花急忙問:“傷到根瞭?什麼根?”帥子睜開眼,小聲問道:“你真不知道?”

牛鮮花搖搖頭,帥子一時不知咋說,打比方說樹啊、莊稼啦都有根,人也一樣。牛鮮花突然明白瞭,臉紅得像染佈,她扭捏瞭半天,低聲問,那地方不要緊吧?帥子苦笑說,誰知道呀,叫煙火熏瞭個半拉熟,差點成瞭火腿腸,不知以後……說瞭半截話,他生生咽瞭下去。牛鮮花顧不上羞澀,問會不會影響生後代?帥子皺著眉頭,痛苦地說,夠嗆,恐怕生下來也是個殘疾。牛鮮花大吃一驚,頓時緊張起來。帥子哈哈笑著坐起來:“嚇唬你呢,看你緊張的,鼻子尖都冒汗瞭。不過得住院,麻煩你給辦理一下吧。”

牛鮮花狠狠瞪瞭他一眼說:“你嚇死我瞭,開什麼玩笑!”

石虎子推開門,朝牛鮮花招瞭招手。牛鮮花不放心地看瞭帥子一眼,出去瞭。站在走廊裡,石虎子一臉悲痛,眼睛就差往外滴水瞭,牛鮮花見他這表情,有些感動。石虎子說,道具槍走火走得蹊蹺,演出的時候打不響,為什麼別在腰裡那麼長時間才響?不正常啊。牛鮮花點點頭說,肯定有問題,她會親自查個水落石出。石虎子突然低聲說:“報告你一個不幸的消息,我剛才問一個護士,帥子的傷勢怎麼樣瞭。護士說,他那個地方打壞瞭,就是好瞭也種不成地瞭。”

牛鮮花看出石虎子眼底隱藏著幸災樂禍,故意問,真的嗎?石虎子的眼淚終於掉瞭下來:“唉,你說,帥子的父母還關押著,他出瞭這件事,我們怎麼向他的父母交代啊?”連石虎子都學會演戲瞭,牛鮮花實在憋不住,笑著說:“你進去看看吧,已經下床瞭,滿地亂蹦呢。我給他辦理住院手續去。”說完走瞭。

石虎子推開門往屋裡瞅瞭一眼,驚訝地看到帥子正在床上練習劈腿!“我操。”石虎子失望地罵出聲來。

時間不長,劉青等知青坐著另一輛馬車急三火四地追來瞭。大龐頭一個跑進急診室,見到帥子馬上淚流滿面,緊緊地握著他的手急切地問道:“帥子,怎麼樣瞭?”

帥子痛苦地搖著頭:“哥們兒,毀瞭,你的槍響瞭,可我的機槍啞火瞭,弄不好要做太監瞭!”

“啊?這麼嚴重!” 大夥一聽全愣瞭。

大龐痛苦地說:“這事都怨我,槍做得不好,惹瞭這麼大的禍,我該死!”“是做得不好嗎?我看做得好啊,還帶定時的呢!” 劉青冷著臉子說。大龐一聽火瞭,質問道:“劉青,你什麼意思?難道我是有意的嗎?”“有沒有意你自己心裡清楚!”劉青毫不相讓。趙春麗見狀氣不忿兒,參與瞭進來,幫腔道:“劉青,你說話得負責任,這些人不傻,聽出味兒來瞭。”劉青反唇相譏道:“什麼味兒?薄荷味兒還是牛黃味兒?”趙春麗說:“反正不是好味兒!”

兔子趕忙插科打諢,搖頭晃腦地說:“都是這支槍啊,槍啊槍,你是座山雕的口。”李占河對上瞭下句:“它喝人血啊吃人肉!”劉青盯著大龐恨恨地說:“一個同志倒下去瞭。”趙春麗想打斷他們的話,說他們胡扯!劉青盯著大龐恨恨地說:“借刀殺人太陰險!”“誣陷!”趙春麗高聲尖叫道。

見大傢越說越僵,帥子厲聲喝道:“都住嘴!這件事不能全怨大龐,也是我不小心,對槍的性能不瞭解。大龐是我的哥們兒,不會害我的。大龐,你說是吧?”大龐緊緊握著帥子的手,感動地說:“帥子,還是你理解我啊。什麼都別說瞭,哥們兒就是哥們兒!”

帥子說:“你也不用往心裡去,咱們的擔子很重呢,一定要把這次演出搞好瞭!”大龐一聽連連點頭。

道具槍被牛鮮花拿瞭去,都半夜瞭,她還沒有回傢,在大隊部裡拿著道具槍反復琢磨著。大龐心虛,特意趕來大隊部探虛實,他看到牛鮮花在研究道具槍,怕看出破綻,怯怯地叫瞭聲:“牛隊長”。

牛鮮花沒有抬頭,隨口應瞭一聲。大龐試探著說,牛隊長,今天這件事……牛鮮花眼神凌厲地盯著他問,這槍是你做的?大龐神情慌亂地點點頭。牛鮮花又逼問瞭一句,火藥也是你親自裝的?大龐委屈地辯解說,是他親手裝的,他沒想到啞瞭火,更沒想到不該打火的時候卻打著瞭火。牛鮮花眼睛裡噴射著怒火,猛地一拍桌子,厲聲責問道:“大龐,我沒想到你能下這樣的辣手!”

大龐把頭低下,小聲說:“牛隊長,我不懂你的意思。”“抬起頭來,看著我的眼睛!” 牛鮮花滿臉憤怒。大龐慢慢抬起頭來,眼睛不敢看牛鮮花。“你說你不懂我的意思?那好,我叫你懂懂我的意思。”說著牛鮮花把炸子用嘴添濕,又把火柴頭上的火藥刮下來,裝到槍的觸發點,舉起槍來打瞭一槍,卻沒響。

大龐愣瞭,怔怔地看著牛鮮花。牛鮮花站瞭起來,把道具槍往大龐面前一送說:“大龐,來,把槍別到你的腰裡!”大龐嚇得臉色慘白,無奈地接過槍,別到腰裡。牛鮮花厲聲說:“坐下去,把腰彎下去!”大龐開始冒汗瞭,嘶啞著嗓子,帶著哭腔說:“牛隊長,我……我招瞭,是我搗的鬼。”

牛鮮花冷笑一聲:“大龐,你夠陰的!炸子濕瞭,第一槍給它打熱瞭,它不響。帥子把槍別到腰裡,一彎腰就觸動瞭扳機,這時候才響。別忘瞭,來月亮灣之前,我是縣武裝部的副部長,真槍土槍都玩過!”大龐哭瞭:“牛隊長,我……我就是想嚇唬嚇唬他,沒想到後果這麼嚴重,真的沒想到。要是知道瞭,我不會這樣做,借個膽兒我也不敢啊!”牛鮮花鄙夷地說:“行瞭,別掉貓尿瞭。我知道你和帥子有矛盾,動過手,打過架,可我沒想到你這麼狠,這麼陰!”

大龐一個勁兒地認錯,罵自己鬼迷心竅,一時犯糊塗,惹下害人害己的大禍。牛鮮花威逼著問:“你說怎麼辦吧?我現在就押你到公社人保組,判你個三年五年的沒跑,一輩子別想回城瞭!”大龐嚇得魂飛天外,“撲通”一下子給牛鮮花跪下瞭,鼻涕一把淚一把地說:“牛隊長,求你高抬貴手,我再也不敢瞭。我要回城,我要回傢……”

“你想讓我饒恕你?饒恕總得有條件吧?”

大龐一聽這事兒有緩,趕緊趴在地上說:“什麼條件我都答應,你叫我幹什麼我就幹什麼。”

牛鮮花沉默瞭片刻,大龐誠惶誠恐地盯著她,大氣都不敢喘。牛鮮花問:“你們知青點該給帥子的監管做鑒定瞭吧?”“應該做瞭。”大龐隻能順著牛鮮花的桿兒往上爬。牛鮮花又問:“怎麼做還要我告訴你嗎?”“我知道,知道該怎麼弄,你就放心交給我吧。”大龐點頭哈腰地說。

牛鮮花話裡有話地說:“別人做我或許不放心,你來做我還不放心嗎?好瞭,回去吧。”

大龐像是接過瞭赦免令一樣,千恩萬謝地走瞭。

第二天一大早,代銷點剛開門,牛鮮花就來瞭,她想給帥子買點營養品。女營業員說,剛進瞭六個肉罐頭,她特意給大隊每個支委留瞭一個。牛鮮花毫不猶豫地說,別留瞭,她都要瞭。營業員聽瞭很是為難,牛鮮花板著臉說,她這是為公事。營業員隻得照牛鮮花說的做,把六個肉罐頭都拿瞭出來。

為瞭不聲張,牛鮮花沒有駕馬拉雪爬犁,而是拎著六個肉罐頭冒著大雪走瞭四十多裡路,去公社衛生院看帥子。她來到病房門口,怕帥子睡著瞭驚醒他,輕輕地試探著把門推開條縫兒,屋裡的情景讓她一下子愣住瞭。

隻見劉青握著帥子的手趴在病床上,二人都睡著瞭。

牛鮮花輕輕退瞭出來,眼裡含淚心裡不知是個什麼滋味。她站在衛生院大門口好長時間才平靜下來激動的情緒,又重新躡手躡腳地進瞭病房,把罐頭輕輕地放在床頭櫃上,關上門走瞭。

帥子住瞭一個星期的院,這天傍晚出院瞭,劉青陪著他回到瞭知青點。大傢一聽說他回來瞭,都擁出瞭屋子,站在院子裡迎接他。

李占河上上下下打量瞭帥子好半天,咧著嘴壞笑道:“嗬,帥子,看你滿面紅光,氣色不錯啊,你的機槍修理好瞭?”兔子在旁邊搖頭晃腦感嘆道:“唉,還是有病好啊,這一槍怎麼不打在我褲襠裡呢?命苦啊。”大夥哄笑起來。大龐上前握著帥子的手,假惺惺地說:“帥子,你可回來瞭,真的很想念你啊,來,擁抱一下。”說著他端量帥子,“好利索瞭?”

帥子說,沒事瞭。大龐眼眶一紅,聲淚俱下地說,他不是有意的,完全是個意外!真的,撒一句謊全傢得麻風病,出門掉井裡。劉青一把推開瞭他,不屑地說,得瞭,別貓哭老鼠瞭。

“不管怎麼說,這件事我有責任,我向你作檢討,深刻地檢討。”說著大龐就要給帥子跪下。眾人忙拉住瞭他。兔子譏諷說,聽聽,多感動人,多麼想也挨咱點長一槍啊。帥子,挨這一槍值。趙春麗不幹瞭,指責兔子往人傷口上撒鹽,這是缺德。

兔子斜著眼說:“動瞭你的肉瞭?看把你心疼的,這一槍要是打在大龐身上,你都能像楊白勞一樣喝鹵水。”說著他把一封信交給帥子,“帥子,你的信。”

帥子聲音都顫瞭:“我的信?”他一把搶瞭過來,看瞭一眼說,“我爸寫的。”說著撕開瞭信封,看著看著流淚瞭。“怎麼瞭?”兔子伸著頭湊瞭過來,想看信上的內容。

帥子難過地說:“我爸說,我媽的類風濕越來越厲害瞭,現在放回傢養病瞭。我爸讓我搞些紅棗和小米給媽媽補補身體,這兩樣東西在城裡買不到。”

兔子翻瞭翻眼珠說:“我來試試看吧。”

到瞭晚上,帥子出瞭知青點朝大隊部走去,他想去看牛鮮花。遠遠地看見道上站著一個人,走近一看原來是石虎子。石虎子問,回來瞭?帥子點點頭。石虎子又問,挺好的?那玩意兒完整無缺?帥子知道他安的什麼心,說全須全尾兒。石虎子不大相信地接碴兒問,不耽誤種地?帥子加重語氣說,種是沒問題,就看地瞭。

石虎子嘿嘿地笑瞭起來,笑完瞭他話裡有話地威脅說:“帥子,我提醒你一句,在大隊支部,我也是支委。”帥子說:“這我知道,所以我很尊重你。”石虎子語氣很重地又說:“決定重大事情我有一票。”

帥子點頭說,他知道。石虎子說,有時候這一票很關鍵。帥子說,這他很清楚。石虎子幹脆把話挑明瞭說:“帥子,知青回城我也有一票。”

“我知道,到時候請高抬貴手。”帥子央求道。

“那都好說,就看你識不識數瞭。”

“識什麼數?你告訴我,我一定識。”

“也沒什麼,你今後離一個人遠點就行瞭。”

帥子一聽笑瞭:“哎呀,石連長,你繞瞭這麼大一個彎不累呀!你想哪兒去瞭?你是不是怕我和牛隊長那個?怎麼可能呢?我知道你心裡有她。你放心,我不能那個,我得回城啊,我絕不會傻到讓子子孫孫都做農民吧?”

石虎子一聽放心地笑瞭,拍著帥子的肩膀說:“哥們兒,不愧是會說相聲的,說得有意思,也明白。以後有什麼事吱一聲。不過我可是把醜話說前頭,要是真有那麼回事,我什麼事都能幹出來,你信不信?”

帥子點點頭說,我信。石虎子盯著他說,信就好。

牛鮮花哪裡知道,兩個男人為她有這番交鋒。她坐在廣播室裡看報,猜想帥子肯定要到這兒來看她,眼盯著報紙,卻一個字也沒看進眼睛裡。她正等得魂不守舍,帥子果真來瞭。牛鮮花聽到他的腳步聲,趕忙正襟危坐。

帥子人沒到,話先到瞭:“牛姐,我出院瞭,溜溜活吧。”牛鮮花沒看他,態度故意很冷淡地說:“我沒放‘北風吹’啊,你怎麼來瞭?”

熱臉貼瞭個冷屁股,帥子有點尷尬,他說還有點兒別的事兒。牛鮮花一副公事公辦的嘴臉,問他有啥事。帥子說過年他沒回傢,他想請兩天假回去看媽媽。牛鮮花有些納悶,她知道帥子的父母在牛棚裡關著,難道放出來瞭?果不其然,帥子解釋說,他媽得瞭嚴重的類風濕,放回傢養病瞭。

牛鮮花聽瞭忙放下報紙,語氣柔和地說,哦,那就快去快回,別耽誤瞭會演。帥子點點頭,說明天他就走,說著轉身告辭。牛鮮花叫住他,問他跟大龐的關系咋樣瞭。帥子說,還好。牛鮮花提醒說,最近知青點要給他的監管做一個鑒定報到大隊部,他要註意點兒。帥子點頭說,牛姐,知道瞭。牛鮮花吃劉青的醋,故意拉開跟帥子的距離,嚴肅地說,你走吧,以後還是叫牛隊長比較好。

帥子出瞭廣播室的門又返回來瞭,特意問她需要捎些什麼東西?牛鮮花說:“真黏糊,你趕緊準備準備回傢吧!”

兩人誰都沒有提那六個肉罐頭的事兒。

第二天一早,月亮灣大隊支委們聚在大隊部開會研究近期工作。主要議題是公社推廣種油莎豆,遭到瞭大多數社員的反對。

支委們戧戧一個早晨瞭,意見還是不統一,最後郝支書煩瞭,他定下報公社的調子是,支委們都同意,但大多數社員反對,他們說服不瞭社員。

說完瞭這事兒,郝支書話題一轉:“還有一件事,知青辦催帥子監管鑒定的事瞭。鮮花,這件事是你主管的,抽空讓知青點開個座談會,整個材料,咱們簽署個意見。我看這小夥子最近不錯。”

牛鮮花正要趁機替帥子說幾句好話,突然一個叫喜子的民兵慌慌張張地跑瞭進來,報告五小隊的場院昨晚被盜,丟瞭紅棗和小米。

郝支書聞言大怒,猛地一拍桌子,叫道:“反瞭天瞭,越偷膽越大,不剎剎這股風還瞭得?石虎子,集合民兵,到各個路口攔截。”石虎子趕緊答應:“我馬上佈置。”郝書記想瞭想問道:“今天早上月亮灣有沒有人外出?”

大夥都說沒人外出。郝支書單問牛鮮花,知青點有沒有人外出。牛鮮花一拍腦袋,裝作是被郝支書提醒突然想起來似的:“對瞭,帥子請假回城看他母親瞭,現在可能正往火車站趕。”

“趕緊給我追!這熊玩意兒,要真是他幹的,就把他抓起來送公社,這輩子別想回城瞭!”郝支書恨恨地說。“好嘞。”石虎子興奮地答應著,一溜煙跑瞭出去,開著大隊的拖拉機就要去追。牛鮮花心裡發急,這個節骨眼上,她真怕帥子出啥岔子,於是決定跟著石虎子去追,好見機行事。

石虎子開足瞭馬力,拖拉機在凹凸不平的土路上顛簸前行,牛鮮花在車鬥裡被顛得直蹦,坐不穩,站不住,很是狼狽。石虎子一邊開車一邊扭過頭來大聲吼道:“牛隊長,顛得慌吧?”說話的聲音小瞭,會被淹沒在轟鳴的馬達噪聲中,對方根本聽不到。

“可不,顛出腸子瞭。”

“沒辦法,我得快點開,要不怕趕不上火車。”

牛鮮花苦笑著,不好說啥。拖拉機開著開著突然停下瞭。牛鮮花以為拖拉機出瞭毛病,誰知石虎子尿急,他不管不顧跳下拖拉機,站到道邊就撒尿。牛鮮花氣憤地叫,石虎子,文明點!石虎子尿完瞭回過頭來,沖牛鮮花賴皮地笑瞭笑說,還挺講究。

拖拉機又上路瞭,狂奔狂顛瞭一段路後,突然熄火瞭。拖拉機顛簸壞瞭。石虎子趕緊跳下拖拉機,手忙腳亂地修理著。

牛鮮花跳下車鬥說:“石虎子,你先修著,我去追他!”說著抄近道向火車站方向跑去。

帥子用擔子挑著兩個大旅行袋,一路急趕奔到瞭小火車站,緊張再加上累,他是大汗淋漓。他警覺地環顧四周,見沒有熟人,長舒瞭一口氣,把擔子一扔,一手拎著一個旅行袋,朝檢票口走去。

到瞭檢票口,帥子放下旅行袋低頭從兜裡掏出火車票再抬頭時,他蒙瞭,隻見牛鮮花像變戲法似的站在他面前。

帥子手裡的兩個旅行袋“砰”的一聲落瞭地。牛鮮花輕聲問裡面裝的是什麼?帥子張口結舌答不上來。兩個人誰也不說話,互相看著,僵持在那裡。最後還是帥子堅持不住瞭,他臉色慘白,絕望地蹲到瞭地上,又慢慢地抬起頭,祈求地看著牛鮮花。

牛鮮花把目光移開,看著遠處,輕聲說:“你怎麼拿自己的前途開玩笑!你長的是一雙手,不是爪子!”

帥子羞愧地垂下頭,恨不得把頭鉆進褲襠裡。過瞭好一會兒當他抬起頭來時,他愣住瞭,隻見牛鮮花已經走瞭。帥子感激的淚水一下子奔湧而出。

這時火車呼嘯著進瞭站。

牛鮮花回到瞭月亮灣村,馬上向郝支書匯報追帥子的結果。她急忙急火地趕到火車站,到底還是晚瞭,火車走瞭,沒看見帥子。

郝支書恨恨地一跺腳抱怨說,這個石虎子,拖拉機早不壞晚不壞,關鍵時候掉鏈子,荒料一塊。正說著石虎子跑瞭進來。郝支書指責說:“正說你呢,幹的這叫啥事!”

石虎子撓瞭撓頭,不好意思地說:“誰知道油門堵瞭?不用忙活瞭,有新情況。”

郝支書聽瞭心裡一顫,不知又發生瞭什麼事兒,急忙問啥新情況?石虎子說,五隊來人瞭,說場院裡不知誰把偷盜的紅棗和小米送回去瞭,放在窩棚的炕頭上。這事兒把郝支書鬧糊塗瞭,石虎子接著匯報瞭一個更讓他吃驚的消息,帥子根本就沒走,正在知青點練節目呢!

從這件事情上,能看出在牛鮮花的監管下,帥子還是有長足進步的,大隊委決定開會研究帥子的監管問題。牛鮮花拿出大龐送來的鑒定,讀給大夥聽:“關於帥紅兵同志監管期間的鑒定。偉大領袖毛主席教導我們說:錯誤和挫折教訓瞭我們,使我們比較的聰明起來,我們的事情就辦得好一些。任何政黨,任何個人,錯誤總是難免的,我們要求犯得少一點。犯瞭錯誤則要求改正,改正得越迅速、越徹底越好。帥紅兵同志自從歸點接受監管以來,努力刻苦地學習毛主席著作,活學活用,學以致用,急用先學,努力改造世界觀,認真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在廣闊天地滾一身泥巴,煉一顆紅心。總之,帥紅兵同志用他的行動證明瞭,在毛澤東思想的強大感召下,一個犯瞭錯誤的同志是可以由後進變為先進的,他給我們知識青年樹立瞭榜樣,我們要向他學習,向他致敬!我們強烈呼籲,一致同意,解除帥紅兵同志的監管。東方紅公社月亮灣大隊全體知青。”

“那好,大夥把這個鑒定討論一下吧。”郝支書提議。“好傢夥,按照這個鑒定來看,帥子快趕上共產黨員的標準瞭。”石虎子不滿地說。“嗯,是有點過火,我看基本上還可以吧?”郝支書發話就是給這事兒定調子。大夥一聽,馬上明白瞭這個意思,連忙七嘴八舌地說:“可以,可以。”

見沒人再提反對意見,郝支書點點頭,問牛鮮花這個鑒定是大龐整理的吧?牛鮮花說是。郝支書當即拍板,鑒定寫得不錯,這樣吧,以大隊的名義給公社知青辦打個報告吧,建議對帥子解除監管。另外,牛鮮花同志監管有方,在短短的時間內把一個問題青年改造得這麼好,真不容易,應該表揚。

牛鮮花趕緊說,功勞是大夥的,怎麼能記在她一個人的賬上呢?

大隊支委開會研究帥子的問題,大龐送人情,事先透漏給瞭帥子。心裡牽掛這事兒,帥子沒有心思練節目,坐在知青點院子裡的碾盤上,呆呆地朝著大隊部方向望著。

正在練唱歌的劉青見他失魂落魄的樣子,就湊瞭過來說,聽大龐說,鑒定寫得可好瞭,隻有好話,沒有一個不字。帥子心不在焉地說,大龐挺夠意思。劉青說,那是他心裡有愧,將功補過。帥子心神不寧地說,他擔心鑒定寫得太好,怕討論通不過。

劉青說,沒事兒,有牛鮮花給頂著呢。對啦,她說給找楊白勞和捧哏的,到現在都沒影兒,她的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北風那個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