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這天晚上知青點吃完晚飯後,閑暇無事,男知青們聚在院子裡,分成兩撥,玩“騎馬打仗”遊戲,女知青們給雙方鼓噪加油。眾人玩得不亦樂乎。

帥子騎在兔子身上正與大龐和李占河打得難分難解,喇叭裡突然傳出瞭《北風那個吹》的樂曲。帥子馬上從兔子身上溜瞭下去,兔子頓感意外,忙問帥子:“哎,怎麼不玩瞭?”“有點事。”帥子含含糊糊地說。荊美麗捅瞭兔子一把說:“你懂什麼?悄悄的吧。”兔子一下子醒悟過來,不放聲瞭。劉青的臉立馬陰沉下來,哀怨地望著帥子離去的背影。

帥子越走越快,最後一溜小跑地朝大隊部跑去。從知青點到大隊部要路過一個高坡,下瞭高坡就是大隊部。帥子童心未泯,他取出兩根早準備好的竹板,捆到腳下,背著手,彎下身子,順著陡坡滑瞭下去。

帥子輕輕推開大隊部的門,見牛鮮花正坐在辦公桌前看報紙,他親近地喊瞭聲“牛姐”。牛鮮花抬起頭不冷不熱地說,告訴多少回瞭,叫牛隊長,不願意叫就叫牛鮮花。

帥子嬉皮笑臉地說,是,牛隊長,練節目嗎?牛鮮花點點頭說,你還有救,能迷途知返。帥子上前作揖,感謝牛鮮花關鍵時刻又撈瞭他一把。牛鮮花皺著眉頭說,禍是兔子惹下的,他為啥不講呢?哥們兒義氣害死人呀!帥子胸脯一挺說,男人不講義氣,就不是玩意兒。

牛鮮花欣賞地點著頭說,她總認為,一個能跳芭蕾的人,應該是一個高尚的人,一個純粹的人,一個脫離瞭低級趣味的人,怎麼能是他這樣的人呢?

帥子瞪著一雙清純的眼睛,看著牛鮮花問,他是個什麼樣的人?牛鮮花笑著說,是一個壞人。帥子嘻嘻一笑,如釋重負。牛鮮花拿過一個包裹,打開讓帥子看,他眼睛一下就直瞭,裡面是一件長袖海軍衫,一頂海軍帽。

帥子驚喜過望,問牛鮮花這是從哪裡鼓搗來的,太漂亮瞭。牛鮮花得意地說跟小姨夫要的,他是海軍軍官。牛鮮花讓帥子試試合不合身,帥子迫不及待趕緊穿上海軍衫,戴上海軍帽,“啪”地給牛鮮花敬瞭個軍禮。

牛鮮花眼睛裡全是笑意,誇帥子特精神,他興奮地跳上瞭炕,翩翩起舞。牛鮮花連忙制止,說別把炕蹦塌瞭。帥子聽話地跳下瞭炕,問說相聲的搭檔找到瞭嗎?牛鮮花說有人瞭。帥子問是誰,她指著自己的鼻子說,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帥子一愣,等他緩過神兒,馬上鼓起掌來。他又問楊白勞呢,也找到瞭?牛鮮花大言不慚地說,還是本人。

帥子眼睛瞪得溜圓,這實在出乎他的預料。牛鮮花心裡有些打鼓,問帥子是否滿意。帥子誇張地說,滿意,太滿意瞭。他提出跟牛鮮花來一段,活動一下筋骨。牛鮮花說不用練,到時候就知道她有幾把刷子瞭。帥子終究不放心,非要拉著牛鮮花比畫一下。

牛鮮花是個豪爽人,她打開電唱機,放的是《北風那個吹》樂曲。兩人跳瞭起來,帥子跳得舒展優美,牛鮮花也有板有眼地隨著。帥子點點頭說,還行,誰教的?牛鮮花說,在縣裡的時候,芭蕾舞電影《白毛女》她看過八遍,看也看會瞭!

帥子心裡算是有點譜瞭,牛鮮花不知想起什麼,突然“撲哧”一聲笑瞭。帥子被笑傻瞭,問她笑啥。牛鮮花說:“笑咱倆唄!男的扮女的,女的扮男的,這不是亂點鴛鴦譜嗎?”

帥子一聽這話,也笑瞭起來。

文藝宣傳隊到瞭去公社參加文藝會演的那一天,牛鮮花帶隊,郝支書親自送行。

出發儀式搞得非常隆重,成員們整齊地排在大隊部門前聽郝支書講話。“大夥都給我聽好瞭,養兵千日,用兵一時,是騾子是馬這回要牽出來遛遛瞭,會演就看你們的瞭,別給我落臺上,一定要把紅旗給我扛回來!有沒有信心?”

大夥齊聲吼道:“有!”“這回我是豁上瞭,下血本瞭。”郝支書說,“一人發兩張大肉餅,兩個雞蛋,可別給我撐出屁來。”大夥被郝支書的話逗笑瞭。郝支書威武地一揮手,大聲喊道:“隊伍出發!”

大夥紛紛爬上由石虎子開的拖拉機。在郝支書的目送下,朝公社方向疾馳而去。由牛鮮花起頭,大傢合唱起來:“向前,向前,向前,我們的隊伍向太陽……”

會演地點定在座無虛席的公社俱樂部。公社領導也十分重視這件事,開演前包書記親自登臺講話,在講瞭一大套所謂的會演重要意義後,挑明這次會演評出的優秀節目,要拿到縣裡去參加調演比賽。

為瞭顯示公平,節目上場順序由抽簽來定,牛鮮花和帥子的相聲排在瞭開場頭一個。

牛鮮花得知這個結果,在後臺緊張得要命,她哆嗦著說:“帥子,沒想到第一個就是咱的相聲,我慌得不行瞭,心一個勁地跳。”帥子笑著安慰她:“別慌,大夥的心都在跳,誰的心不跳誰就得玩完。”牛鮮花哆嗦得都快抽抽起來瞭,她死死地抓著帥子的手,哭唧唧地說:“帥子,完瞭,我的大腦一片空白,什麼詞都記不住瞭!”

“你不是挺有把握的嗎?詞兒不也都滾瓜爛熟瞭嗎?”

“我過去常在臺上講用,從來沒慌過,以為沒事呢,誰知道演出和講用不一樣。”

帥子耐心鼓勵她把心沉下來,跟著他走,實在不行就說車軲轆話,要不就哼呀嗨呀的,別冷場就行。

大幕拉開瞭,報幕員雄赳赳氣昂昂地上瞭舞臺,大聲喊道:“東方紅公社學習小靳莊文藝會演現在開始。根據會演的規則,節目的演出順序是由抽簽決定的。演出的第一個節目,相聲《大寨紅花遍地開》,演出單位月亮灣大隊,表演者帥紅兵、牛鮮花。”

臺下報以熱烈的掌聲。這下牛鮮花不得不跟著帥子上臺瞭。她朝臺下望去,臺下黑壓壓坐瞭一大片人,一張張紅嘴都咧開瞭,忙著往裡填花生、瓜子。

帥子馬上進入角色:“哎,這不是小楊嗎?幾天不見又年輕又漂亮,咱倆站一塊,好像父女倆,吃瞭什麼仙丹妙藥瞭吧?” 牛鮮花緊張得臉上表情呆滯,毫無反應。帥子瞅瞭她一眼,示意她接話碴兒。牛鮮花醒悟過來,隨嘴說道:“啊,吃瞭點。”帥子一看詞兒變瞭,馬上隨機應變,搶瞭牛鮮花的詞兒:“我說嘛,你看,我就沒吃。看我這張臉,又瘦又黑,不敢笑,一笑抬頭紋都出來瞭,就像煮熟的繭蛹。”牛鮮花磕磕巴巴搭腔:“繭蛹……好吃呀!”

帥子知道完瞭,相聲肯定演砸瞭,他臉上擠出笑容,笑得比哭都難看,隻能順著牛鮮花的詞兒臨場瞎編。牛鮮花大腦裡一片空白,想哪兒是哪兒,跟著感覺走。臺下的人聽出苗頭不對,發出一陣陣哄笑。

牛鮮花先是發慌,接著所有的詞兒全忘瞭,絕望中她眼一閉心一橫,抖擻起精神,拿出瞭自己的看傢本領,拿話教育人。“大寨是毛主席親自樹立的典型,英雄的大寨人民在支部書記陳永貴的帶領下,高舉毛澤東思想偉大紅旗,學習無產階級專政條件下繼續革命的理論,堅持以階級鬥爭為綱,鬥私批修,戰天鬥地,三戰狼窩掌,與天鬥其樂無窮,與地鬥其樂無窮,與人鬥其樂無窮。大傢可能對大寨瞭解得不太清楚,我給大夥介紹一下,大寨是山西省昔陽縣一個山村,解放前隻有幾十戶人傢……”

帥子急得抓耳撓腮,不知道怎麼辦才好。躲在側幕後面的主持人也聽出這不是相聲而是演說瞭,趕緊壓低著嗓子悄聲提醒牛鮮花:“喂,走題瞭,走題瞭,趕緊下去!”

觀眾們一聽是這些老詞兒,早倒瞭胃口,有人就抻著脖子喊瞭起來:“滾下去!”有人鼓起瞭倒掌。俱樂部裡像爆炒豆子一樣亂瞭起來。

帥子示意報幕員趕緊拉幕佈,大幕徐徐拉上瞭。臺下哄笑聲、喝倒彩聲響成瞭一片,經久不息。牛鮮花羞愧地呆立在臺上,眼淚嘩嘩流個不止,帥子把她拉回瞭後臺。

按抽簽順序,隔一個節目就是他倆合跳的芭蕾舞《北風那個吹》,帥子催她快化裝。牛鮮花站著不動,嘴裡叨念著:“完瞭,完瞭,相聲叫我演砸瞭!”

“沒事,西方不亮東方亮,相聲砸瞭還有芭蕾,看我的。”帥子安慰她。

“可我的腿還在哆嗦。”

“哆嗦就對瞭,楊白勞又凍又餓,還要賣女兒,哆嗦是應該的。你就圍著我哆嗦,簡單地配合我就行。”

兩人換好瞭戲裝,簡單往臉上抹瞭幾下油彩,主持人就來催瞭:“喂,又該你們的瞭,準備上臺。”

牛鮮花一把握住帥子的手,撒嬌地央求著:“帥子,我上不瞭啦,全靠你瞭,替我爭口氣!”帥子一聽就急瞭,都什麼時候瞭,哪能打退堂鼓:“‘北風吹’是咱倆的,怎麼讓我一個人跳啊?”“我不行瞭,腿上一點勁也沒有瞭!”牛鮮花越說身體越往下堆。帥子無奈地說:“你呀你,叫我說什麼!”

舞臺上響起瞭《北風那個吹》的樂曲。不能再拖瞭,無奈中帥子一個人走著臺步出場瞭。他隨著樂曲跳瞭起來,跳得如癡如醉,十分精彩。

“嘩”臺下響起瞭一片掌聲。牛鮮花沒有上場,躲在側幕後面看著帥子獨舞,她讓帥子迷得眼睛發直,人都傻瞭。

臺下的掌聲越發熱烈。帥子開始得意忘形地賣弄起來,打旋,劈腿,動作一個接著一個令人目不暇接。帥子又玩起瞭大跳躍,當他腳尖落地時,舞臺上沒有掃幹凈,不知踩上瞭什麼東西,腳下一滑,身體失去瞭平衡,一個屁股蹲兒坐在瞭臺上。他裝扮喜兒戴著的那根長辮子也飛瞭出去。

冷不丁舞砸瞭場,臺下先是寂靜瞭片刻,緊接著爆發出一陣幸災樂禍的哄笑。牛鮮花痛苦地閉上眼睛,一把將自己下巴上粘的假胡子扯瞭下來……

會演的節目全演完瞭,大龐等人聚在俱樂部門口議論紛紛。“完瞭,”大龐失望地說,“咱們兩個最拿手的節目全演砸瞭,評比肯定沒戲瞭。”

“帥子的‘北風吹’本來沒問題,可咋那麼倒黴,把辮子摔掉瞭。”劉青憤憤不平地接過話來。

“這就叫放屁打瞭腳後跟,點兒背。”

劉青抱怨道:“相聲本來挺好的。本子我看瞭,很精彩,排演也挺好的,都怨牛隊長!”

評選結果出來瞭,各大隊文藝宣傳隊的領隊被包書記叫到瞭俱樂部會議室宣佈結果,月亮灣大隊文藝宣傳隊的兩個看傢節目,雙雙落選。

其他領隊都走瞭,牛鮮花趴在桌子上哭瞭起來。包書記一看於心不忍,過來勸慰她:“牛鮮花同志,不要難過。你們月亮灣大隊的節目雖然全部落選,可是大夥都看出來瞭,你們的實力不弱啊。隻可惜出瞭點紕漏,回去好好總結經驗教訓,以後還有機會。”

牛鮮花抬起瞭頭,臉上掛著淚珠問:“包書記,這麼說,到縣裡參加調演的節目沒我們的份兒瞭?”

“是啊,這次會演,評上前三名的節目代表公社到縣裡參加調演,你們就沒機會瞭。”

“包書記,會演沒評上獎我沒意見,誰叫我們出婁子瞭呢?可我們的芭蕾舞《北風那個吹》,你公理公道地講,除瞭帥子的辮子掉瞭,還有別的毛病嗎?咱們縣還有這樣水平的舞蹈嗎?”牛鮮花力爭起來。

包書記想瞭想,搖瞭搖頭。

“我認為,參加縣裡的調演,一定要代表咱們公社的最高水平,我們的舞蹈水平在那裡明擺著的,誰也不能否認。”牛鮮花腰桿挺起來瞭。

包書記點點頭說,沒人否認啊,大傢都為你們惋惜。牛鮮花激動地說,她強烈要求舞蹈《北風那個吹》參加縣裡調演。她敢立軍令狀,一定為公社拿來大獎。包書記為難瞭,說結果是評委會決定的,不能說推翻就推翻啊。

牛鮮花問,不能改變瞭。包書記說,除非全體評委一致同意。牛鮮花心一橫說,我一個個地去找評委,他們同意瞭,你也要同意。包書記安撫她說,行,他們都同意瞭,我就同意。

包書記原想拿這句話打發牛鮮花,沒想到她認瞭真,拉著帥子到公社辦公室、政工組、文化站,所有的評委他們都找瞭個遍,拿出軟磨硬泡加蠻纏的工夫,直到這些評委們個個點頭。

回到大隊部,牛鮮花向郝支書匯報瞭情況。郝支書一聽倆節目都被淘汰,當時就急瞭。出乎牛鮮花意料之外,郝支書不但沒有生氣反而高興瞭,連聲說:“挺好,挺好,不管怎麼說,總算完成任務瞭,也省瞭我的工分瞭。真要是選上,我還得搭上不少工分呢。”

牛鮮花不幹瞭,抱怨郝支書是唯生產力論。兩人正說著,大隊部的電話鈴響瞭起來。郝支書拿起電話,是公社打來的,說要讓他們大隊的舞蹈代表公社參加縣裡的調演,這都是牛隊長爭取來的。郝支書剛想擺困難訴苦拒絕,被對方一句這是政治任務給擋瞭回來。

郝支書放下電話,沖著牛鮮花發火說,這種事情應付一下就行瞭,為啥又到公社去找麻煩?這下可好瞭,北風吹到縣裡瞭,又得置行頭,又得搞樂隊,還幹不幹活瞭?

牛鮮花不樂意瞭說,老支書,你可不能光算經濟賬,還要算政治賬啊。郝支書說,搞這個宣傳隊,社員意見大瞭,這些日子搭進多少工分啊!牛鮮花想說服郝支書,信心十足地說,帥子跳得棒極瞭,他到縣裡肯定能拿第一。

郝支書有點不耐煩,說得第一能當吃還是能當喝?鮮花,你也要註意瞭,群眾對你和帥子有點兒反映。牛鮮花聞言一愣。郝支記又補瞭一句,有的反映很難聽,說著他搖瞭搖頭。

牛鮮花火瞭:“我牛鮮花站得直坐得正,身正不怕影子歪!我圖的是什麼?還不是為瞭挽救一個劣跡青年?我沒想別的,就是想在縣裡樹立這麼一個典型,把知青工作搞好,我問心無愧!”說著氣得哭起來。

郝支書一看牛鮮花掉瞭眼淚,心裡軟瞭下來,勸道:“你看你,他們議論他們的,有則改之無則加勉嘛,你上什麼火?好瞭,好瞭,就定下來吧,參加縣裡的調演。這回要是再給我捅婁子,我連你一塊收拾!”

演出失利讓帥子上瞭火,被急火攻病瞭,劉青忙前忙後照顧著他。他嘔的東西黑乎乎的,全是血,劉青急瞭,勸他趕緊上醫院。帥子強撐著說,沒事兒。他搖搖晃晃下炕要去大隊部向牛鮮花檢討。劉青攔著不讓去,帥子內疚地說,都是因為他浪歪,把大隊的節目都演砸瞭,他要負荊請罪。話說到這個份兒,劉青知道是攔不住的,隻好放行。

歪歪斜斜、一路踉蹌來到大隊部,帥子憑著一股子熱血頂著,推開大隊部辦公室的門。牛鮮花正坐在桌邊發呆,郝支書的話像是在她心湖裡投入一塊巨石,蕩起的漣漪久久難以平靜。是明眼人都看得出她對帥子有點想法,她自己卻掩耳盜鈴,嘴上死硬。感情這東西看似柔弱,其實是軟刀子,無孔不入。

帥子一見牛鮮花眼淚就下來瞭,哽咽著說:“牛隊長,我辜負瞭你和社員們的期望,給大隊臉上抹黑瞭,我真沒用!”“不要氣餒呀。其實咱大隊的水平在那兒擺著的,是公認的,公社領導也不得不承認,就是點兒背瞭。再說瞭,誰還沒有個馬失前蹄的時候?”牛鮮花看帥子臉色不好,一個勁兒地勸他。

“你是寬慰我。這個舞演砸瞭確實怨我,我在臺上是有些忘乎所以瞭,動作做大瞭,要不然辮子也不會掉。不說瞭,都過去瞭。喏,海軍衫我給你洗瞭,還給你吧。”

牛鮮花看著他,突然笑瞭,問他不幹瞭,想散夥?帥子無奈地說,到縣裡調演沒份瞭,宣傳隊該散瞭。牛鮮花不接海軍衫,她讓帥子先收著,興許將來還能派上用場。帥子黯然神傷,一個勁兒地搖頭。牛鮮花愛憐地笑著說,瞧你,像個孩子。告訴你吧,公社已經同意“北風吹”代表公社去縣裡匯報演出啦!

帥子聞言,灰暗的臉上頓時燦爛起來,他情不自禁地抓住牛鮮花的手臂問,真的?牛鮮花點點頭說,我多會兒騙過你?帥子興奮得直蹦高,嘴裡說,牛隊長,真不知道咋樣報答你。牛鮮花沉穩地說,啥都別說,你把縣裡的紅旗給我扛回來就是最好的報答。

帥子神采奕奕地拍著自己的胸脯說:“你放心,這回我不把紅旗扛回來,就把我的姓倒著寫。不,我打倒立,用兩個手掌走回月亮灣!”牛鮮花笑吟吟地道:“我就喜歡人有這股心勁。你要是能把縣裡的紅旗扛回來,我好好犒勞犒勞你!”兩人正說笑著,帥子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血從嘴裡流瞭出來。

牛鮮花驚叫道:“你吐血瞭?”帥子說:“上瞭點兒火。沒事兒,我常這樣,過兩天就好瞭。”

牛鮮花關心地說:“還是上醫院看看吧。”

“不礙事兒。”帥子玩笑說,“現在要是有塊豬肝一吃,什麼病也沒瞭。”

帥子前腳一走,牛鮮花馬上回瞭傢。她屋都沒進,急三火四地找瞭根繩子,站在豬圈外面用繩子套起豬來。豬受瞭驚,嚎叫著滿圈亂竄。

牛有福從屋裡跑出來,跺著腳喊道:“小祖宗,你要幹什麼!”牛鮮花一見牛有福來瞭,求救道:“爹,你來得正好,快幫我把它捆起來,殺瞭吃肉。”牛鮮花她媽聽見院裡這麼熱鬧,也跑出瞭屋,一聽這話,趕緊阻止說:“鮮花,你傻啊?咱的豬還沒長到時候,殺不得!”

“怎麼殺不得?這豬養瞭幾年瞭?它要在咱傢養老嗎?”

牛有福上前來奪繩子,說豬不能殺,他有用項。牛鮮花把繩子藏到瞭背後,問有啥用項?牛有福說,要留著她定親的時候殺。

“你們知道我什麼時候定親?還不知道我的對象在哪兒刮旋風呢,到那時候這頭豬都該進敬老院瞭。”說著牛鮮花又要套豬。

牛鮮花她媽在旁邊急得就差蹦起來瞭,叫道:“不年不節的,殺的哪門子豬呢?”

“誰規定的年節殺豬?那都是老皇歷瞭。”

“那你也得說說,為什麼殺豬?”牛有福問道。

牛鮮花打瞭一個梗兒,強詞奪理地說:“我看著它不順眼。”牛有福一聽就火瞭:“看著不順眼就殺?我還看你不順眼呢!”“好啊,看我不順眼是不?那你就把我殺瞭吧!”說著牛鮮花把脖子伸給牛有福,“殺啊,動手啊!”牛鮮花她媽一屁股坐到院子裡,哭瞭起來:“我的天啊,俺閨女這是妖魔附體瞭,怎麼這麼渾啊,要瞭命啦!”牛有福鼻子都氣歪瞭,指著牛鮮花說:“你說你,在外邊當著大隊長,有模有樣的,也會說話,也會做人。怎麼回到傢裡就沒個人樣瞭呢?上輩子該你的啊?”“爹,你不殺是不?你不殺我殺!”說著牛鮮花拿起繩子跳進豬圈就去捆豬,在豬圈裡跟豬搏鬥起來。

牛有福和老伴兒站在豬圈旁看著女兒和豬滾成瞭一團,兩人目瞪口呆。牛有福小聲問:“孩她媽,這閨女精神不正常,是不是瘋瞭?”牛鮮花她媽一聽這話眼淚又流下來瞭:“誰說不是……”

到瞭晚上,知青點院子裡的喇叭又響起瞭《北風那個吹》。帥子像是打瞭強心劑,病馬上輕瞭,一個高兒從炕上躍起,穿上棉襖直奔大隊部而去。

他一溜小跑,跑到高坡上時,從身上取出那副竹板,捆到腳上,背著手,彎著腰,像高山滑雪運動員一樣從坡頂沖下。突然,帥子被什麼東西猛地絆瞭一下,一個跟頭栽倒瞭,狼狽不堪地滾落到瞭坡下,臉也被擦傷瞭。

帥子艱難地爬瞭起來,他想看看自己是被什麼絆倒的,又回身朝坡上爬去。這一看讓他倒吸一口涼氣,原來有人暗算他,在坡道兩側樹上拉瞭根繩子,他是被這根繩子絆倒的。

帥子一瘸一拐地去見牛鮮花。牛鮮花看帥子這模樣,嚇瞭一大跳,著急地問道:“帥子,臉上的傷是怎麼回事?又和人打架瞭?”帥子沒事兒似的笑瞭笑說,沒有。牛鮮花緊著追問,那怎麼回事?帥子搪塞她說,滑雪來的路上不小心滾瞭一跤。

牛鮮花不放心地叮囑說,這節骨眼兒千萬要當心。她說著把蓋在辦公桌上的報紙掀起來瞭。帥子一看就愣瞭,報紙下面竟是幾碗殺豬菜,中間一個大碗裡裝著兩塊帥子最愛吃的豬肝。不過年節的,哪來的這稀罕玩意兒?牛鮮花不去管帥子滿臉的疑惑,拿出一瓶高粱大曲說:“明天你要到縣裡演出瞭,給你增加點兒營養。少來點?”

帥子不好意思地說:“總是吃你的喝你的,心裡……”牛鮮花把眼一瞪,爽快地說:“不會說話把嘴閉上!吃,喝!”

帥子聽話地坐下,不客氣地拿起筷子立馬開吃,兩人推杯換盞,邊喝邊談。兩杯酒下肚,帥子身上暖洋洋的,舒坦極瞭,嘴上像抹瞭蜜似的:“牛隊長,咱大隊幸虧有你這麼個懂藝術又喜歡藝術的領導,要不然我也不會到縣裡演出。”

牛鮮花喝瞭一大口酒說:“對你說吧,其實我從小就喜歡文藝,唱歌呀,跳舞呀,都喜歡。不謙虛地說,有點藝術天賦。”帥子啃著豬蹄不忘捧臭腳:“那當然,你氣質在那兒擺著,舉手投足都能看出來。”

牛鮮花酒意上來開始說酒話瞭:“你聽我說,文化大革命剛一開始,興跳忠字舞,我跳得可好瞭。那時候我還在學校念書,被各大隊請去教跳忠字舞。每到一個大隊,把人集中到場院教,全公社沒有人不認識我的,不管走到哪裡,身後總是跟著一大群大姑娘小夥子。”

“那肯定瞭,他們是把你當明星。”

“也有討厭的,說些不三不四的話,更有些該死的還動手動腳,煩死瞭。”

帥子又往嘴裡塞瞭一大口豬肝,費力地咽下,險些沒噎得背過氣去,含混不清地說:“哪兒都有這樣的人,別理他們。”

“你躲不開,有時半夜一些半大小子趴在我傢墻頭打口哨,吱吱響,可瘆人瞭!”

“是不是這麼打的?”帥子把手送到嘴裡打瞭個口哨。

牛鮮花笑瞭:“你也會呀?不學好。”

帥子瞅著她嘿嘿傻笑起來。

“打那以後,我爹媽再也不許我在文藝方面出頭露面瞭。縣裡文工團有一回招人,我偷偷地去報考,都考上瞭,硬是叫我爹給拽回來瞭。”

“真可惜,大叔也是的。”

“要不他現在像欠著我似的。打那以後,我做個文藝工作者的理想破滅瞭,就一門心思幹農活,參加鐵姑娘隊,幹出名聲瞭。”

“我聽說你的事跡瞭,你是公社的名人。”

“寂寞,鄉村的生活寂寞呀。太陽一落山,傢傢趕緊吃飯,不到八點,傢傢都熄燈,村子裡像死一樣的寂靜,靜得人能聽到自己的心跳。”

“鄉村就是這樣,沒有夜生活。”帥子深有同感。

“你們知青來瞭,公社、縣裡的大街上呼啦冒出這麼多的年輕人,嚷啊,叫啊,把鄉下這灣死水攪活瞭。有些社員對你們很厭煩,說你們爭奪瞭他們的口糧,可我覺得生活有意思瞭,沒有你們,月亮灣的一天天,一夜夜,實在太難熬瞭,太難熬瞭……”

牛鮮花也許自己也沒意識到,在遇到帥子後,愛意偷偷地占據瞭她的心頭。帥子已經感覺出牛鮮花的意思瞭,他一句話也不說,低頭喝起酒來……

帥子跳的芭蕾舞《北風那個吹》果然沒有讓牛鮮花失望,在全縣文藝宣傳調演中榮獲第一名。帥子抱著巨大的玻璃鏡框獎狀,和牛鮮花一起興沖沖地走在縣城的大街上,引來瞭人們駐足觀看。

帥子樂得就差在大街上跳舞瞭。牛鮮花也是一臉的燦爛,她看帥子有些得意忘形,趕緊叮囑他:“穩當點,都看你呢。”

帥子興奮地要請牛鮮花到縣城最大的飯店——向陽飯店吃飯。牛鮮花說還沒到飯口,她想請帥子去縣城洗個熱水澡,他不是半年都沒洗熱水澡瞭嗎?帥子大吃一驚,眼睛瞪得溜圓,心說這個女人不簡單,連這她都知道。

牛鮮花輕車熟路領著帥子去縣城的澡堂子洗熱水澡,她抱著大獎狀坐在外面的椅子上等著,眼睛盯著對面墻上的大鏡子,大鏡子可以照到男澡堂子的出口。

帥子一進澡堂子,就被裡面熱氣騰騰的氛圍所感染,他舒舒服服泡在熱水池裡,沉浸在喜悅之中。旁邊一個小青年在給半身不遂的父親搓澡,爺倆盡管沒說話,可是父子情深溢於言表。帥子觸景生情,久久地看著。小青年搓得累瞭,毛巾搭在肩上,坐在那兒休息。帥子突然站起來走到小青年的父親跟前,把毛巾往手上一纏,輕輕地給老人搓澡。老人感覺不對,回頭一看不是兒子,馬上感激地沖帥子笑瞭笑:“小夥子,謝謝瞭。”

帥子沒說話,淚水和汗水從他的臉上滾落下來……

剛洗完澡的帥子出現在大鏡子裡,他滿臉通紅,頭發蓬松,格外清爽利落。他對著鏡子,用手攏著頭發,又用雪白的毛巾“啪啪啪”拍打著頭發。他的一舉一動洋溢著青春的蓬勃和瀟灑,身上穿的長袖海軍衫使他顯得分外精神。

帥子發現鏡子裡的牛鮮花正目不轉睛地看著他,便沖她笑瞭笑。牛鮮花不好意思地把眼睛移開瞭,為瞭掩飾自己的窘態,她把臉轉向瞭門外,問道:“洗好瞭?走,找個飯店吃飯去。”

吃完飯,兩人回到月亮灣時太陽剛剛落山。

他們早晨走的時候,坐的是石虎子開的拖拉機,半路上石虎子有事兒先回瞭。返回時牛鮮花和帥子隻能在路上攔順道車。司機急著趕路,隻把他們送到瞭村子旁。

牛鮮花和帥子捧著大獎狀深一腳淺一腳地踩著積雪,朝村子裡走去。兩個人中午那頓酒喝多瞭,都有些醉瞭,現在也沒有醒,嘻嘻哈哈地說笑著。

“牛姐,我發現,你好酒量啊,剛才那一瓶酒你喝瞭一大半,也沒看你醉瞭。”

“實話告訴你,半斤八兩的撂不倒我,不信咱倆再喝呀。”

“我可領教你瞭,不敢和你比。”

“帥子,你知不知道,你在臺上跳‘北風吹’,我在下邊一直想笑,差點沒憋住。”

“笑什麼?”帥子停瞭下來,認真地問道。

牛鮮花咯咯笑著,笑夠瞭才說:“我想起公社會演,你把辮子甩掉瞭的那一幕,樂死個人。”

“你還笑,當時我死的心都有瞭。”

“你當時一個腚墩兒坐在臺子上,傻呆呆的,咧咧著嘴要哭,像個惹瞭禍的孩子,那樣子我一輩子忘不瞭。”

帥子有些不好意思瞭:“丟老人瞭,當時有個耗子洞我立馬就會鉆進去。”

“我就納瞭悶兒瞭,你怎麼就迷上跳芭蕾瞭呢?還學女的拿腳尖跳,有點娘們兒胎。”

“你不懂,這叫反串,不新鮮。”

在文藝上,牛鮮花是個虛心好學的主兒,她問啥是反串。帥子少不瞭又要給她補點常識,反串是傳統戲曲中的一種演出方式,比方說,京劇裡唱老生的改唱旦角就是反串。一般說來,男扮女或女扮男也叫反串。牛鮮花點點頭說,那梅蘭芳就是反串瞭。帥子一齜牙說,那不叫反串。雖然是男扮女,但他本來就是旦角,演女性角色是正常,不算反串。要是他在《轅門射戟》中演唱小生的呂佈反而是反串瞭……

牛鮮花糊塗瞭,忙打斷說,梅蘭芳男扮女不算反串,他扮男的呂佈反而是反串瞭,這到哪兒說理去?

兩人一路說著一路笑,餘興未盡,又唱起瞭《北風那個吹》,邊唱邊在雪地裡歪歪斜斜跳起舞來。帥子唱著,跳著,一轉身不見瞭牛鮮花。他大吃一驚,急忙喊著:“牛姐,牛姐,你跑哪兒去瞭?”

山坡下傳來牛鮮花一串咯咯的笑聲,她一不小心滑到坡底下去瞭。帥子趕緊一屁股坐在雪上,滑到瞭坡底,隻見牛鮮花躺在雪地裡,還是一個勁兒地哧哧傻笑。帥子趕緊問,牛姐,你沒事兒吧?牛鮮花搖搖頭。帥子上前拽起她說,咱快趕路吧,天已黑瞭。

牛鮮花揮手擺脫瞭帥子拽拉,放賴道:“要走你走,今晚我就睡在這兒瞭,你給我滾!”

“牛姐,你怎麼瞭?”

牛鮮花掙紮著再次擺脫帥子的手,嚷道:“你放開,不要管我,我不要你管,誰也管不瞭我!”她耍起瞭酒瘋。

帥子不能由著她耍性子,冬夜的風又冷又硬,弄不好會凍壞人的。他不管三七二十一,把牛鮮花背在背上,又撿起扔在一旁的獎狀,步履艱難地朝村子走去。

牛鮮花趴在帥子的背上,自顧自地唱瞭起來:“北風哪個吹,雪花那個飄……”越唱聲音越小,最後竟然哽咽哭瞭起來……

到瞭村口,帥子把牛鮮花放下,把獎狀往牛鮮花面前一送說,牛姐,到站瞭。牛鮮花接過瞭獎狀,呆呆地看瞭看帥子,又環顧瞭一下四周說,哦,到傢瞭?沒什麼事吧?帥子輕描淡寫地說,沒事,就是喝多瞭。牛鮮花不放心地問,沒出什麼事吧?帥子搖搖頭說,啥事兒都沒有,他走瞭。

牛鮮花恢復瞭往日的神態,嚴肅地說:“帥子,你最近思想確實有進步,但不能驕傲,要戒驕戒躁。告訴你一個好消息,你的監管快要取消瞭,但我認為思想改造是長期的,絕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懂嗎?”

看著牛鮮花瞬間變化這麼大,帥子都有些發呆,他木然地答應著:“我懂。”

帥子回到瞭知青點,推開自己的屋門正要進去。劉青從黑影裡閃瞭出來,攔住帥子,生氣地說:“帥子,你先別走,我有話說。”

帥子被她嚇瞭一大跳,吃驚地說,這麼晚瞭,還沒睡呀?劉青沒好氣地反問,能睡得著嗎?帥子問她咋瞭,劉青說是讓他氣的。帥子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問咋就惹著她瞭?

劉青哭瞭起來,邊哭邊委屈地說:“你們倆挺快活呀!又洗澡又下館子,真是神仙過的日子,把我晾到一邊,好意思嗎?心裡還有別人嗎?”

帥子自覺理虧,趕緊安慰她:“劉青,你別哭,小點聲。我對你說,我們倆今天是去領獎的,得瞭獎能不高興嗎?”

“高興瞭就去洗澡?洗的是鴛鴦浴吧?沒打肥皂給她好好胳肢胳肢?開心吧?”

帥子不高興瞭:“你胡說些什麼!我是洗瞭個澡,她可沒洗。”

劉青不滿地白瞭他一眼問,洗完澡下館子,小酒喝得挺滋潤吧?帥子說,那是為瞭答謝她。劉青哼瞭一聲說,真會答謝,背著她回來的吧。又說又唱,惡心死人瞭!帥子無奈地說,她醉瞭,能把她扔到半道嗎?劉青揪住帥子的小辮子不撒手,蠻橫地說:“你們美瞭,逛瞭縣城瞭。不行,你也得領我去逛一逛,我也要洗澡,也要下館子喝酒。”

帥子被逼到墻角瞭,隻能答應。他納悶兒地問劉青,這些她是咋知道的。劉青得意地說,都是石虎子說的。帥子氣惱瞭,說礙著他什麼事兒瞭,他到底想幹啥?劉青恨恨地說:“幹什麼?他不想讓你搶他碗裡的肉!”

第二天一早,帥子領著劉青去瞭縣城,一路上兩人說說笑笑,又是滑雪又是跑鬧,讓劉青享夠瞭浪漫。到瞭縣城他們直奔向陽飯店,結果來早瞭,飯店還沒有營業。

劉青提議他們去洗澡,帥子說,飽不剃頭,餓不洗澡。劉青不樂意瞭,說那也不能在這兒幹等啊。帥子說,他昨兒剛洗過。劉青一聽就火瞭,柳眉倒豎地說,她還沒洗呢。帥子被逼得沒轍瞭,隻好陪著她去瞭澡堂子。誰知澡堂子大門緊閉,門口掛著牌子:檢修鍋爐,停業一天。

劉青垂頭喪氣地抱怨說,怎麼這麼倒黴。帥子幸災樂禍地說,你就是頭倔驢,怎麼勸都不聽。劉青吼道,我樂意!帥子袖著手,百無聊賴地說,好吧,那就等吧。劉青橫瞭帥子一眼,生氣地說,不等瞭,去逛供銷社。

等劉青逛夠瞭,再回到向陽飯店,飯店早開門瞭,裡面坐著四個知青在喝酒,吵吵嚷嚷,旁若無人,其中一個叫斜眼祥子的尤為張狂。

帥子和劉青坐到角落點好瞭酒菜開吃開喝,劉青心情不暢,幾杯酒下肚,就有瞭醉意。看到他們喝得熱鬧,覺得這寡酒喝著沒有滋味,提議說:“帥子,這麼吃喝沒意思,咱們劃拳吧。”

帥子一聽笑瞭,問道:“你會劃拳?”“不會。”她尋思瞭一會兒,有瞭主意,“這樣吧,咱倆學楊子榮闖威虎廳,說黑話,誰說不上來罰酒一杯。”

“行,我當楊子榮,你當座山雕。”

“行,開始吧。天王蓋地虎。”劉青尖著嗓子叫道。

“寶塔鎮河妖。”

“嘛哈嘛哈。”

“正晌午時說話,誰也沒有傢。”

“臉怎麼紅瞭?”

“精神煥發。”

“怎麼又黃瞭?”

“防冷塗的蠟。”

帥子全部對上瞭詞兒,劉青輸瞭,她爽快地喝瞭一杯酒。那桌的知青一看他們這個德性,哈哈大笑起來。心裡不痛快的劉青,正想找機會發脾氣,狠狠瞪瞭他們一眼罵道:“看什麼看!沒見過親娘老子喝酒?”

帥子見那幾個人不是善碴兒,趕緊小聲制止劉青別去招惹他們。劉青轉過臉來繼續跟帥子劃“劉氏拳”:“聽說許旅長有兩件心愛的東西?”

“好馬快刀。”

“馬是什麼馬?”

“卷毛青鬃馬。”

“刀是什麼刀?”

“日本指揮刀。”

“何人所贈……”

“皇軍所贈。”

“在什麼地方?”

“牡丹江五河樓哇……”

斜眼祥子喝大瞭,起身搖搖晃晃地走瞭過來,挑釁地說:“嗬,倆土匪,還是女的,肯定是蝴蝶迷,這個肯定是許大馬棒。”

劉青酒膽一壯,火氣又爆發出來瞭,直著脖子罵道:“放你媽的狗屁!許大馬棒是你爹,你媽才是蝴蝶迷!”劉青這一罵,斜眼祥子反倒樂瞭,他流裡流氣地說:“嘿,姐姐脾氣挺大,盤子還挺靚,你剛才說什麼?親娘老子?好啊,我認這個媽瞭。媽,孩兒餓瞭,想吃奶。”

帥子趕緊插在他們中間相勸:“哥們兒,她今天情緒不好,喝大瞭,多包涵。”斜眼祥子火瞭,指著帥子的鼻子罵道:“去你媽的,你算哪一路的!”說著在劉青身旁坐下,把胳膊搭在劉青的肩上,“媽,敞開懷,孩兒咂口奶唄。”劉青一巴掌打在斜眼祥子的臉上,罵道:“去你媽的,你敢調戲姑奶奶,急著投胎呀!”斜眼祥子喊瞭起來:“好啊,你敢打我!你個蝴蝶迷,我叫你認識認識巴傢店的祥子!”他猛地撲上去,摟抱著劉青又啃又咬。帥子趕緊在旁邊說軟話:“哥們兒,對不起。我們不知道是你,冒犯瞭,原諒我們吧。”

斜眼祥子惱瞭,怒吼道:“你滾一邊,給我老實呆著,要不然連你一塊收拾。”說著緊緊地摟著劉青,手在她身上摸摸索索。帥子慢慢地脫去外衣,一字一句地說:“你給我放開她,否則我就不客氣瞭!”

那三個知青一聽,呼啦一下都跑過來,把帥子圍在中間,叫嚷道:“反瞭,好好收拾收拾這小子,打!”

跳舞出身的帥子手腳麻利,三招五式就把三人打得滿地找牙。斜眼祥子抓過一個酒瓶子,“砰”的一聲砸在瞭飯桌上,把瓶底敲掉,把碴口對準劉青的脖子,聲嘶力竭地喊道:“你敢動!動一動我就紮死她!”

帥子馬上站住不動瞭。斜眼祥子說:“哥兒幾個,起來,把這個馬子帶走,給她點教訓,咱們的血不能白流!”劉青害怕瞭,瞪著一雙恐懼的眼睛,看著帥子,哭著說:“帥子,救救我!”

帥子猛地抓起一隻酒瓶子,一個虎躍跳到斜眼祥子對面,手起瓶落砸到他的頭上。斜眼祥子身體向後一仰轟然倒地,口吐白沫。帥子沒想到自己下手這麼狠,看到對方傷成這個樣子,也有些驚慌失措。

就在這時,外邊哨聲響瞭,聯防辦小隊長楊疤瘌領著一群聯防隊員沖瞭進來。雙方剛起事兒的時候,飯店的人就跑去報案瞭。

當天晚上,聯防辦沒有放他們走,被關在關押間。劉青酒也醒瞭,愁得哭瞭起來:“帥子,怎麼辦啊?這回禍是惹大瞭!”帥子無奈地說:“哭有什麼用?你也不用怕,這件事我一個人擔著,本來也沒你的事嘛。”

“不是怕,我是後悔,都怪我任性。我是和牛鮮花賭氣,又加上今天事事都不順,一肚子火氣沒處發泄,就把事惹下瞭。”

“什麼都別說瞭。我事惹得多瞭,打架鬥毆也是傢常便飯瞭,隻要是那個斜眼傷勢不重,沒什麼大事。”

“上帝保佑吧,千萬別把人傢打出事來……”

他倆在這兒害怕,坐在隔壁的聯防辦陳主任正準備放人。他便和當晚值班的楊疤瘌聊起瞭天,問道:“我說楊疤瘌,你今年三十瞭吧?”

“嗯,三十瞭,屬豬的,主任好記性。”

“這歲數該成個傢瞭,怎麼還不說媳婦?”

楊疤瘌一聽這話耷拉下瞭頭,灰心地說:“咱不是頭上有個疤瘌嘛,不好對付。”

“我聽說你對象沒少看啊。”

“看是沒少看,可都是些什麼貨色?沒一個中意的,我是寧吃鮮桃一口,不吃爛杏一筐。”

陳主任笑瞭:“別挑瞭,差不離兒就行吧。哎,疤瘌,晌午打架的那個祥子現在怎麼樣瞭?”

“沒什麼事瞭,就是腦震蕩,醫院要留他觀察幾天,他不幹,自己走瞭。”

陳主任狠狠地說:“這個祥子,這回遇見吃生米的瞭,活該!”

“這個祥子其實什麼也不是,紙老虎,就會唬人。”

“那兩個呢?還關押著?”

“關著呢。”

陳主任看瞭一眼墻上的表,快十點瞭。他打著哈欠說:“簡單收拾幾下放瞭吧,這樣的事太多瞭。我就回去瞭,你看著處理吧。”“哎,主任就回去休息吧,一切有我呢。”楊疤瘌趕忙答應著。

陳主任出瞭門,又回來瞭,警告楊疤瘌說:“我可告訴你,不許對人傢勒索,更不許對那個女娃子動邪念。”“主任,我哪能呢!”楊疤瘌低聲下氣地說。

“不能?你自從進隊以來做的那些事我有數,不是看你姐夫的面子,我早就把你開瞭。”說罷他走瞭。楊疤瘌望著陳主任的背影恨恨地自語道:“哼,沒我姐夫你能當主任?一個臭燒鍋爐的。”

不料陳主任又轉回來瞭,叮囑道:“你今晚給那個女娃子做個筆錄,把人傢先放瞭。”“好,聽你的。”楊疤瘌眼珠轉瞭轉,乖順地說。

劉青看帥子兩手抱著腿,頭低在腿上半天一動也不動,就輕輕地推瞭他一下,小聲問道:“帥子?帥子?你睡瞭嗎?”

帥子沒有抬頭,說沒睡。劉青忐忑不安地問他在想什麼?害怕瞭嗎?帥子說,別的都不怕,就是怕那個祥子有個好歹。就是不死,殘瞭,這輩子也就完瞭,別說回不瞭城,蹲多少年大獄還不好說呢。

劉青心裡一陣內疚說:“帥子,你要是蹲瞭大獄,蹲多少年我都等你!”帥子說:“凈說些傻話,你當是王寶釧等薛平貴啊?人傢是夫妻。”劉青抱住帥子,動情地說:“不管怎麼說,我已經把自己當做你的人瞭。”帥子抬起頭來,輕輕推開瞭她:“劉青,別這麼說,我不能耽誤你。”

劉青流著眼淚緊緊地抱著帥子:“帥子,我的心你還不知道嗎?你是不是信不過我?帥子,你是為瞭我,我……我今天就給你吧……”說著她開始親吻著帥子,動手解他的衣扣。帥子態度堅決地推開瞭她,提醒道:“劉青,你清醒一下,咱現在還被關押著,別胡來。”劉青眼神迷離瞭,喘息說道:“我不管,我什麼也不怕,我隻要你!”帥子把住劉青的手說:“劉青,你的心思我明白,謝謝,可是現在不能啊,將來我一定要娶你,那時候……”

突然門外傳來瞭開鎖聲。兩人趕緊松開瞭手,重新坐好。一個聯防隊員把頭伸進來,看瞭看說道:“劉青,到辦公室去!”劉青緊張地看瞭一眼帥子,帥子示意她跟聯防隊員去。落到瞭這個地步,人傢說什麼,他們就得做什麼。

聯防隊員把劉青領到瞭隔壁辦公室,交給瞭坐在陳主任座位上趾高氣揚的楊疤瘌。楊疤瘌把那個聯防隊員打發上街巡夜去瞭,他一個人給劉青做瞭份陳述事情經過的筆錄。做完後他扔掉手中的筆,色迷迷地看著劉青,問道:“情況就是這些?沒說假話?”

劉青看出瞭楊疤瘌不懷好意,她把目光挪到瞭一旁,辯解道:“我要說一句假話,槍斃我也不喊冤,帥子當時如果不救我,我就有生命危險啊。”

楊疤瘌起身色迷迷地湊到劉青跟前,臉都快貼上劉青的臉瞭:“你還喊冤叫屈?現在人傢躺在醫院裡搶救,一旦死瞭,這可就是人命案子,說什麼也沒用瞭。也不知那個祥子怎麼樣瞭,我給你問問。”

楊疤瘌裝模作樣地撥通瞭電話:“喂,醫院嗎?是我,老楊,祥子怎麼樣瞭?哦,很危險?恐怕拖不過明天?好瞭,知道瞭。”

劉青一聽嚇哭瞭,哀求道:“楊隊長,你看怎麼辦啊,救救我們吧!”

“救你們?讓我想一下……”他圍著劉青身前身後轉瞭幾圈,“嗯,救你們也不是沒有可能。”劉青一聽這話像是抓住瞭救命稻草,急切地說:“楊隊長,隻要你能救我們,叫我們幹什麼都行。”

楊疤瘌沉吟著說:“讓我好好想想……嗯,如果我找到證人,證明你們是正當防衛,事情就不一樣瞭。如果還能證明他祥子耍流氓在先,威脅你生命在後,你的那個……對瞭,叫帥子吧?為瞭救你失手打傷、也許是打死瞭兇手,事情或許會另作結論,這就看我的筆頭怎麼歪歪瞭。”

“楊隊長,那就請你多幫忙,救救我們吧。”劉青就差給楊疤瘌跪下瞭。“救你們?我和你們非親非故,憑什麼救你們?”說著他眼睛一翻,“再說瞭,我這是要冒風險的,圖什麼呀?”

“我們會報答你的,要錢?我們會出的。”

“你看看,想拉攏腐蝕幹部不是?我不吃這一套。”

“那你要我們怎麼報答?”

楊疤瘌沖著劉青淫笑起來:“其實也很簡單,隻要你……咳,你心裡明白,透明白,隻要你……啊,當場兌現,完事我就放人。剩下的事兒,我給你們兜著。”劉青聽明白瞭他的意思,怒不可遏地起身罵道:“呸!臭流氓,你把我當什麼人瞭!”

楊疤瘌並不生氣,他轉身回到瞭辦公桌後坐下,公事公辦地板起瞭臉:“好好好,我流氓,我流氓。行瞭,就當我沒說,你可以走瞭,沒你的事,留下那個帥子頂賬吧。我還告訴你瞭,殺人償命,欠債還錢,我就不信你能眼看著自己的人去送死!你走啊!”

劉青木呆呆地站在那裡。楊疤瘌起身把她推到瞭門外,威脅道:“回去好好想想吧,我等你到十一點。”

劉青呆立在聯防辦門外好長時間才緩過神來,她一個人流著眼淚憂愁地在縣城空曠的街道上踽踽而行。她轉瞭一大圈,哭著又回到瞭聯防辦,抬頭看看掛在夜空中的月亮,已經快到中天瞭。她沒法再猶豫瞭,手顫抖著敲響瞭聯防辦的門。楊疤瘌就守在門口等著她,馬上打開房門,一把把劉青拖瞭進去……

《北風那個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