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帥子正在收拾場院,突然從遠處傳來一陣馬嘶聲。帥子抬頭望去,隻見一個穿著軍裝的小夥子在策馬奔馳。那人騎馬飛奔到帥子跟前,圍著他直轉悠。帥子納悶兒地問,你是找我?小夥子笑著說,對呀,真的認不出我來瞭?帥子端詳瞭他半天,總算是想起來瞭,他外號叫驢蛋子,曾跟斜眼祥子來串過點兒。
驢蛋子下瞭馬,帥子把他領著到場院旁的住屋裡嘮嗑。驢蛋子很爽快地從軍用書包裡拿出一瓶酒、兩個豬蹄子和一堆煮花生擺到炕桌上。幾句閑話說完以後,驢蛋子說出瞭來意:“帥子哥,明天我就要坐火車出發瞭。臨走我來看看你。我和祥子大鬧你們知青點,看到瞭哥哥的威武義氣,很敬重你。今天一是向你來道別,二是向你來道歉,來,喝呀!”
帥子狐疑地問:“你真的當兵瞭?你小子不是來給我演戲吧?從哪兒借來的軍裝吧?你小子要是敢開我的心,我把你的兩個驢蛋子摘瞭!”
“我怎麼敢開這個玩笑呢?真的,我是空軍,明天就坐船到上海。來,開造吧!”
帥子打死也不敢相信驢蛋子能當兵,而且當的是空軍。驢蛋子解開軍裝扣,顯擺著裡面的衣兜,賣弄地說:“睜大眼睛看好瞭,這衣兜上可有大方印,這可不是做的。來,喝呀。”帥子擎起碗又放下,仔細地端量著他又問:“你也能當兵?”
驢蛋子不解地問,哥哥這是怎麼瞭?帥子有些上火地說,你刺激我瞭,我他媽心裡冒藍火苗。驢蛋子添油加醋地說,實話跟你說瞭吧,我確實不夠當兵的資格,不是你瞧不起我,就是我自己都瞧不起我。不過,奇跡出現瞭,上帝出現瞭,神仙來幫我來瞭!
帥子心裡火燒火燎,讓驢蛋子趕緊仔細說說,神仙是咋幫他的。驢蛋子喝瞭一大口酒,繪聲繪色地說,上個月,他們剛收工。正往回走的道上,他突然肚子疼,那個疼勁兒啊,就覺得整個肚子裡腸子都擰成麻花瞭。驢蛋子讓同伴送他去醫院,可那幫人誰也不理他,一個勁地往前瘋跑,為什麼呀?那天知青點殺豬啊!嗨,這是上帝的旨意,活該他們沒有抓住這個機會!
驢蛋子的話像是走盤山公路,九盤十八繞就是不往目的地走。帥子急得真想把手裡的碗砸到驢蛋子的頭上,催促說,你他媽的直奔主題,想急死人啊。驢蛋子接著說,他肚子正疼呢,忽然覺得一股氣在腸子裡躥來躥去,緊接著,就覺得一股熱乎乎的熱流在腸子裡急轉而下……帥子再也忍不住瞭,放下碗揚手打瞭他一耳光,命令著說,趕緊揀重要的講。
驢蛋子是個賤貨,挨瞭打一點兒也沒惱,眨巴眨巴眼說,是,他講的繁瑣瞭點兒。這時候他知道他要拉屎瞭,得找個地方吧,在道邊?不太合適吧?好歹他是個知識青年,到樹林裡去吧?可太遠瞭,來不及呀,上老鄉傢茅房裡去吧……
“啪”帥子又給瞭他一個耳光,像是存心在逗帥子的氣,這個驢蛋子還是按照自己的思路往下講:“明白!這時候,我剛脫下褲子,忽然聽到一陣喊聲,救命呀,救命呀。我又把褲子穿上,聽聲音就在附近,還是一個小孩的聲音。把我急得,我就到處找啊,找來找去,找到生產隊的大糞池子。我的媽呀,一個小孩掉進大糞池子裡瞭,正揮著小手掙紮著。你說,這個時候咱能不管嗎?咱平常再怎麼操蛋,可這個時候也是熱血沸騰啊。救,還是不救?一念之差,可是關系到一個人的生命,這時候我的耳邊響起瞭毛主席的偉大教導……”
“啪”帥子打瞭他第三個耳光。驢蛋子趕緊聲明說:“這是瞎編的,我什麼也沒想,一下子就跳進去瞭。我的媽呀,都知道大糞臭,可沒有這麼臭的,熏得我眼睛都睜不開瞭。我就在裡面遊啊,遊啊,可是遊不動啊,我想潛下去吧,可潛不下去呀……”
帥子又擎起瞭手。驢蛋子急忙點頭,示意他明白帥子著急:“嗨,也不知道怎麼著,我一下子就抓住瞭孩子的小手。我把孩子拽出來,趕緊跑到井邊,搖上兩桶水,就把孩子洗幹凈瞭,緊接著做人工呼吸,這孩子救過來瞭。這時候,大隊書記和幹部們都跑過來瞭,他們一看見我,都哭瞭。我也激動地和他們一個個擁抱……”
帥子不停地點頭:“這下子我明白瞭,怪不得。”驢蛋子興奮地一拍炕桌,叫道:“這不就成瞭典型,上瞭報紙廣播,開始到處講用。這次招兵,大隊七個支委一致同意我當兵,還一起找到公社、縣裡武裝部……”
帥子興奮地舉起碗說:“幹杯!為大糞幹杯!”連幹瞭幾碗酒,兩人都喝醉瞭。帥子紅著眼睛扒下驢蛋子穿的軍裝,戴上軍帽,搖搖晃晃地站直瞭,“啪”敬瞭個軍禮。沖著驢蛋子吼叫道:“你給我聽著,大糞救瞭你,你一輩子要感謝大糞。這不是普通的大糞,這是救命的大糞,誰要是以後在你面前說大糞是臭的,你一定要和他血戰到底!你的人生從此開始瞭轉折,一定要給我好好幹,發揚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做一個純粹的人,一個高尚的人,一個脫離瞭低級趣味的人,一個有益於人民的人,一個……”說著帥子已經醉得站不住瞭,“砰”一下子倒在瞭地上。
自從那一天起,帥子開始有心思瞭,他常常望著遠山在發呆,像是在盤算什麼。
這天晚上烏雲翻卷,閃電雷鳴,雨下得特別大。帥子反倒格外精神,他硬拖著潘啞巴走五子棋,一直玩到瞭半夜。習慣早睡的潘啞巴困得實在受不瞭瞭,下著下著,沖帥子打瞭個不玩的手勢,倒下便呼呼大睡起來。帥子吹滅瞭油燈,也躺下瞭,但他眼睛瞪得賊亮。
到瞭後半夜,一個黑影躥到瞭糧囤跟前,動靜很大地打開糧囤偷盜糧食,把熟睡的潘啞巴驚醒瞭。他剛爬起來去抓枕邊的手電,那個黑影就沖進瞭屋裡,把潘啞巴制服住,用繩子將他的手腳捆住。做完這一切,黑影沖瞭出去。場院裡傳出帥子的呼喊聲:“抓壞人哪,有人偷集體的糧食瞭!”緊接著是一陣搏鬥聲和慘叫聲。
潘啞巴拼命掙紮,但怎麼也掙脫不開繩子,他索性滾落下炕,在地上一路滾著滾到瞭場院裡。他在糧囤前發現帥子倒在地上,滿頭鮮血,手裡還緊緊地抓著半麻袋糧食。帥子聲音微弱地對潘啞巴說:“快,抓階級敵人……”說著昏瞭過去。
這一路滾來滾去,把捆潘啞巴的繩子滾得有些松瞭,他費力掙脫開捆綁,冒雨朝大隊部跑去。
那天晚上正巧是郝支書值班,他見潘啞巴冒雨趕來一臉的惶恐,猜出場院肯定出事兒瞭,馬上打開播音室的喇叭喊瞭起來:“大隊民兵請註意,大隊民兵請註意,迅速到大隊部集合,有緊急任務,有緊急任務!大隊長牛鮮花同志,民兵連長石虎子同志,聽到廣播立即趕到大隊場院。”
民兵們被緊急集合起來,在郝支書、牛鮮花和石虎子的帶領下,跑步趕到瞭場院。等到瞭那裡,開始沒有發現什麼異常。急得潘啞巴比比畫畫,大傢都看不懂潘啞巴比畫是什麼意思,真是急上添急。
郝支書急得大喊起來:“帥子呢?”潘啞巴一聽,比畫得更急瞭,大傢還是弄不清楚他想表示什麼意思。牛鮮花打著手電在場院到處尋找著,她很快發現瞭地上的血跡,喊道:“都來看,這兒有血跡!”眾人馬上聚瞭過來,順著血跡向前追去,走不多遠,就發現帥子躺在泥水裡。帥子滿臉是血,看到眾人氣息微弱地說:“快,階級敵人就在前面,趕緊追!”說罷頭一歪昏瞭過去。郝支書打瞭一個手勢,石虎子馬上領著民兵朝帥子指的方向追去。
牛鮮花一把抱住瞭帥子,哭著喊道:“帥子,你要挺住!”這時郝月鳳背著藥箱也急匆匆地趕到瞭。牛鮮花說:“月鳳,你來得正好,看看帥子要不要緊?”郝月鳳看瞭一眼帥子的傷勢,叫道:“我的媽呀,傷得這麼重,血也止不住,趕緊送縣醫院吧,要不人就不行瞭!”
牛鮮花讓人趕緊套馬車,她要立即送帥子上縣衛生院搶救,一路上牛鮮花緊緊地摟著帥子,不停地呼喊著:“帥子,你不能閉眼,要堅持住!”
第二天,這件事就轟動瞭全縣。郝支書、石虎子和大隊幹部以及民警都守在帥子的床前,縣委黃書記也來瞭。
帥子還在昏迷中,嘴裡不時地喊著:“別管我,趕緊抓階級敵人啊……集體財產保住瞭嗎……”眾人趕緊勸慰他:“保住瞭,保住瞭,你就放心吧。”帥子又昏迷過去。牛鮮花帶著哭音呼喊著:“帥子,你醒醒,醒醒啊!”
黃書記問陪著他的陸醫生:“大夫,患者的傷勢怎麼樣瞭?”“他傷得很重,看樣是被鈍器擊中瞭頭部,出現瞭腦出血,現在還處於危險期。”“要不惜一切代價挽救他的生命,這是政治任務!”黃書記叮囑道。陸醫生趕緊表態,他們會盡一切努力。
牛鮮花一把抓住陸醫生的胳膊,指甲都掐進瞭陸醫生的肉裡,急切地問道:“能留下後遺癥嗎?”陸醫生疼得齜牙咧嘴,為難地說:“這很難說,一句話也難說清楚,如果你想詳細瞭解情況,回頭咱們到辦公室談。”
郝支書鄭重地向黃書記匯報道:“現在正是農業學大寨掀高潮的時候,出現瞭這樣的事,顯然是階級敵人蓄意破壞。這絕不是一般的盜竊案,要不然不能下如此毒手,帥子是好樣的!”黃書記正要說什麼,石虎子突然驚叫道:“快看帥子的手!”眾人看去,隻見帥子的手緊緊地握著。郝支書趕忙掰開一看,一剎那所有在場的人眼圈都紅瞭,隻見帥子的手裡握著一把高粱!
黃書記激動地說:“太感人瞭,一定要把帥紅兵同志的事跡材料整理好,立即在全縣掀起向帥紅兵學習的高潮!”大傢齊聲附和:“一定要掀高潮,這是毛澤東思想的偉大勝利,也是我們縣的光榮!”“這樣吧,我們在這兒對搶救也沒什麼幫助,到縣委開個會吧。”黃書記說道。眾人跟著黃書記走瞭,隻有牛鮮花沒動,默默地看著帥子,淚水緩緩地順著她的臉頰流瞭下來。
牛鮮花再去詢問陸醫生的結果,令她更擔憂瞭,帥子受傷的是左半腦,腦的左半球有語言中樞,搶救過來帥子很有可能會得失語癥。這個病如果輕的話,是可以治的,但必須得盡快做康復訓練,越早越好。陸醫生教給瞭牛鮮花幫帥子做康復訓練的簡單辦法。最後他感慨地對牛鮮花說道:“我看瞭,這些人裡真正關心患者命運的,也就是你。”牛鮮花聽到這話,心裡感到很滿足。
黃書記主持召開的專門研究這起案件的會議並不順利。辦案民警認為案發當時雨很大,眾人在尋找帥子的過程中,沒有註意保護現場,給他們的偵查帶來瞭難度。他們認為案件存在著兩大疑點:一是兇器木棒經潘啞巴辨認,是他們用來防身的;二是沒有發現陌生人的足跡。大傢一聽這話,會場頓時嘩然。
牛鮮花一聽激動地站起來,問黃書記她可以發言嗎?在得到黃書記的許可後,牛鮮花咄咄逼人地質問辦案民警,聽這位同志的口氣,這樁案子不是有人蓄意破壞,好像是監守自盜?這是對案件下結論,辦案民警的回答自然十分慎重,他說他沒這麼講,隻是提出疑點。
“笑話,真是天大的笑話!”牛鮮花拍案而起,“你們還有什麼疑點?防身武器就一定在受害人的手裡嗎?不會被壞人得到嗎?或許被奪去瞭呢。至於足跡,那麼大的雨水沖洗不掉嗎?”
牛鮮花說的這些事情都可能存在,辦案民警無法予以排除,於是辯解說:“我們並沒有否定這種可能性,可問題是……”牛鮮花打斷瞭他的話,立場堅定地說:“我看問題是你們的立場站偏瞭!事情明擺著,階級敵人想破壞抓革命促生產,我們的同志為保衛集體財產勇鬥壞人。你們不顧這個事實,又拿出舊公檢法的一套,懷疑這個,懷疑那個,這是立場問題,階級感情問題……”牛鮮花這是上綱上線,把案情討論上升到瞭政治立場取向的高度,這下問題嚴重瞭,辦案民警的頭上馬上冒汗瞭。
黃書記一看到瞭該自己說話給這件事定性的時候瞭,他緩緩地開瞭口:“我說兩句。目前看來,案情雖然比較復雜,壞分子還沒抓捕歸案,但有一點可以肯定瞭,帥紅兵為保衛集體財產英勇受傷是不爭的事實。這幾年我們縣裡的各項工作在市裡都很出彩,唯獨知青工作回回挨批,拖瞭全縣的後腿。我一直在想,難道我們的知青就這麼落後嗎?就沒有先進典型嗎?不,大有人在,就是我們沒發現,或抱著懷疑的目光,戴著有色眼鏡看待這些知識青年,不斷地拿放大鏡找他們身上的問題。如果是這樣,那麼毛主席‘廣闊天地大有作為’的偉大指示在我們這裡怎麼落實?同志們,帥紅兵就是大有作為的典型,就是落實偉大指示的樣板。帥紅兵同志都傷成這樣瞭,可我們有的同志還在懷疑,還在說此案不正常,那就是說,知識青年在我們這裡沒有作為才正常是不是?”
辦案民警坐不住瞭,趕緊解釋:“我沒這麼說。”黃書記一拍桌子,提高瞭嗓門:“你雖然沒說,就是這個意思,我看你不要幹瞭!”辦案民警的頭馬上耷拉下來瞭。
這時一個工作人員走瞭進來,附在黃書記耳邊耳語瞭幾句。“同志們,我已經請醫院的陸大夫來瞭,請他介紹一下帥紅兵的病情。”黃書記說著一招手,等在會議室門口的陸醫生走瞭進來。陸醫生緊張得磕磕巴巴說:“同志們,遵照縣委的指示精神,經過我院廣大醫護人員的緊急搶救,帥紅兵同志已經脫離瞭生命危險。”大傢一聽趕緊熱烈鼓掌。
陸醫生接著沉痛地說:“但是,情況還是比較嚴重的。目前看來,患者醒過來瞭,但是我們擔心的失語癥還是沒能避免。”黃書記落淚瞭,他起身走到辦案民警跟前,用力拍拍他的肩膀說:“你都聽見瞭吧?”辦案民警趕緊點頭答應:“黃書記,我們一定按照你的指示去辦!”
會一結束,牛鮮花就趕緊往衛生院跑,她沖進病房撲到床前輕輕地呼喊:“帥子,你說句話,你說句話……”帥子沒有醒過來。不知什麼時候劉青來瞭,她默默地看著眼前的情景。
牛鮮花回過頭來發現瞭她,說道:“劉青,你坐,咱倆說說話。”劉青坐下瞭,二人先是良久無語對視著。最後劉青開瞭口,話裡帶刺地說:“他終於當上英雄瞭,你這個大隊長,臉上也添光彩瞭。”牛鮮花懇切地說:“劉青,你不要這麼說話,我心裡也很難過。”
劉青一梗脖子,諷刺說:“你該抓抓這個典型瞭,以後你可有活兒幹瞭。”牛鮮花語含威脅,一字一句地說:“劉青,難聽的話誰都會說,要是真說起來我有更難聽的。”劉青馬上閉嘴瞭。牛鮮花緩過口氣,柔和地說:“講點實際的吧,帥子現在需要你,他需要你的愛,需要你的關照。”
劉青突然發起火來:“需要需要,這時候想起需要我瞭?現在想撒手嗎?你應當對他的今後負責!”牛鮮花也火瞭起來:“我沒說不負責!”劉青哭瞭,邊哭邊嚷道:“你能負什麼責?空口人情誰不會送?你能管他一輩子嗎?”牛鮮花肯定地說:“我能!”
“行,你負責吧,我不管瞭!”劉青哭著跑瞭。牛鮮花追瞭出去,在走廊上追上劉青,一把拽住她,勸她道:“劉青,你冷靜一下。你不能一走瞭之,你們畢竟好過一場,不能這麼絕情啊,你不管他誰管啊?推給他的爸媽嗎?”劉青猛地一下子掙脫開牛鮮花的拖拽,叫道:“他不是有你嗎?你給他唱‘北風吹’呀,使勁吹。”說完頭也不回地跑瞭。
牛鮮花慢慢地走回瞭病房,走到帥子床邊坐下瞭,她握著帥子的手,輕聲說:“帥子,你的劉青走瞭,別怕,有姐在!沒人管你,這輩子姐管你。”帥子緊閉的眼睛流出瞭眼淚……
一晃一個多月過去瞭,傷愈歸來的帥子被縣裡派吉普車送瞭回來,在牛鮮花攙扶下,病歪歪地朝大隊部走去。
社員們和知青們沿途敲鑼打鼓夾道歡迎,呼喊著向帥子學習的口號。柱子叔看瞭感慨萬千:“唉,好孩子啊,可惜瞭,階級敵人真狠毒啊!”大龐和兔子看到帥子病成這樣,緊緊抱住他失聲痛哭。郝支書擺瞭擺手說:“大夥不要哭瞭。我們的英雄回來瞭,我們要化悲痛為力量,掀起向帥子學習的新高潮。請帥子說幾句話。”牛鮮花趕緊提醒他:“郝支書,帥子的健康還沒有恢復,暫時不能說話,就免瞭吧。”郝支書這才想起來還有這轍:“唔唔,我把這碴兒忘瞭。”
帥子走進大隊部,像是想起瞭什麼,出人意料地輕輕哼起《北風那個吹》的曲子。大傢先是一愣,緊接著響起瞭一片掌聲。人群中隻有潘啞巴一個人冷眼看著帥子,沒有什麼表示。
這天牛鮮花正在大隊部教帥子識字,牛鮮花一個字一個字念道:“中……國……共……產……黨……”帥子笨拙地學著,嘴裡嗚嗚著發音不準。郝支書和張大爺看著好好一個青年人成瞭這個樣子,都心酸不已。
石虎子領著帥子的父母帥是非和蔣玲來瞭,後面還跟著兩個工宣隊看押人員。石虎子進門喊瞭一聲,“帥子,你看誰來瞭?”帥子緩緩地回過頭來,看見瞭父母,緩緩地站瞭起來,嘴唇哆嗦著,步履蹣跚地走向老兩口。老兩口一看活蹦亂跳的兒子成瞭廢人,都哭瞭。蔣玲撲上去緊緊抱著帥子哽咽地說:“帥子,我的兒子!”石虎子向郝支記、牛鮮花介紹道:“這是帥子的父母,還在看押期間,這兩位是……”那兩個看押人員擺瞭擺手,大傢都心知肚明,用不著介紹瞭。石虎子又向帥子的父母介紹瞭郝支書和牛鮮花。
郝支書緊緊握住老兩口的手,激動地說:“感謝你們啊,你們養瞭一個英雄的兒子啊!”“不,他是貧下中農培養的,是毛澤東思想哺育的結果。”帥是非客氣地說。蔣玲拉著牛鮮花的手,上上下下打量瞭一番說:“你就是牛隊長?沒想到這麼年輕。你看看,哪像個鄉下人。”牛鮮花聽瞭有些尷尬。帥是非瞪瞭老伴一眼,責怪說:“你這個人,說瞭多少回就是不改,人傢不願意聽什麼你偏說什麼。姑娘,不,牛隊長,帥子寫信經常提到您,說得到您,還有郝支書的不少幫助,他對二位可佩服瞭,說二位是他前進路上的導師。”
“孩子的英雄事跡你們從報紙上都看到瞭吧?”郝支書說,“大致情況就是那樣,我們縣裡已經把他樹為樣板,號召廣大知青向他學習。這不,牛隊長正和他準備講用材料,準備搞巡回講用,講用完後馬上辦回城。”帥是非嘆瞭口氣說:“他這個樣子還怎麼講用啊?”郝支書蠻有把握地說:“這不是問題,由牛隊長負責。”牛鮮花解釋道:“大叔,我和帥子在醫院這麼長時間瞭,一直在照顧他,他的意思我都能搞懂。他做出一個動作我就明白是什麼意思,可以講用,現在正在組織材料呢。”
蔣玲哭瞭起來:“唉,帥子現在這個樣子,回城也是白費,哪個單位能要他?終身大事也完瞭,我們倆死瞭誰來照顧他一輩子啊?”帥是非不滿地指責道:“你看你,就會哭,不是有組織嗎?咱們相信組織。”木訥的帥子這時用手比畫起來,可誰也看不懂他的意思。蔣玲越看越傷心,剛收起的眼淚又流瞭下來,哭著說:“兒子,你想說什麼?你的後半輩子怎麼辦啊?”郝支書忙安慰她:“你放心,老帥說得對,帥子是為瞭集體負傷的,我們不會不管他。”
工宣隊員沖牛鮮花耳語瞭幾句,牛鮮花說:“支書,有些話慢慢說吧,先安排二老休息一下,讓他們一傢團聚團聚,他們還要天黑以前趕回去。石虎子,你安排吧。”石虎子答應瞭一聲,領著戀戀不舍的帥子父母走瞭。
傍下午的時候,帥子父母果不其然被那兩個工宣隊員給押走瞭。
送走瞭二老,牛鮮花把帥子留在瞭大隊部,準備他事跡的講用材料。“帥子,這個講用對你很重要。”牛鮮花拿出瞭哄小孩的口吻哄他。“咱倆這樣開始,我先說個開場白,大致的意思呢,就是說,我們的時代是英雄輩出的時代,雷鋒呀、歐陽海呀、劉英俊呀、王傑呀,他們都是用毛澤東思想培養出來的時代英雄。而今天,我要給大傢介紹的這位英雄叫帥紅兵,但是他已經不能說話瞭,我代他發言。接下來我就問你,帥紅兵同志,你同意我代言嗎?這時候你怎麼表示?”
帥子聽懂瞭她的話,點著頭“唔”瞭一聲,牛鮮花聽瞭搖瞭搖頭說:“像蚊子哼哼,效果不太好。這樣吧,你舉起雙手表示贊同。”帥子垂著雙手搖擺著。帥子這個舉動把牛鮮花給逗笑瞭:“什麼呀!胳膊彎著,手耷拉著,大猩猩呀?難看死瞭,幸虧你還會跳芭蕾。”帥子也跟著傻傻地笑瞭,抻直胳膊,伸直雙手。“像美國鬼子投降,也不好。這樣吧,改一隻手,記不記得芭蕾舞《紅色娘子軍》吳清華的那個動作?握著拳頭。”牛鮮花說著比量給帥子看。帥子模仿著牛鮮花的動作,別說,學得挺像。牛鮮花趕緊誇贊他:“哎,就這樣,真聰明!好瞭,開場白就這樣。下面接著呢,我就開始講那天晚上的事。是這樣的,我首先把那天晚上的天氣作一下形容……”她一邊比畫一邊說,如同說評書,“那天晚上,天出奇得黑,夜出奇得靜。隻見西天上烏雲翻卷,懷著濃濃的惡意悄悄湧來。忽然,‘嗖’一陣怪風吹來,樹葉嘩嘩作響,令人毛骨悚然。這真是,山雨欲來風滿樓,黑雲壓城城欲摧。說時遲,那時快,隻見一個閃電如同一把利劍在夜空劃過,‘咔嚓’一個炸雷驚醒瞭大地,嗚嗚嗚……狂風夾雜著暴雨呼嘯而來……”帥子聽得入迷,傻呵呵鼓起掌來。
眼淚突然從牛鮮花眼裡湧瞭出來,她一下子抱住帥子,哽咽著說不出話來。帥子被驚嚇著瞭,怔怔地看著她。牛鮮花哭著說:“你怎麼變成這樣啊?別怕,帥子,你不是一直在想你的姐姐嗎?從今往後,我就是你的姐姐,我是你的親姐姐……”
看樣子帥子沒聽懂牛鮮花的話,仍然傻呵呵地看著她。牛鮮花擦去淚水,起身打開辦公桌的小櫃,把一件熨好的衣服放到帥子面前說:“喏,這是你和階級敵人搏鬥的時候穿的衣服,我都給你洗好瞭,熨好瞭。”帥子木然地接過衣服看,像第一次看見它,好奇地端量來端量去。“我特意給你留著,你將來做個紀念吧。給你洗的時候才發現,少瞭一個扣子,掉哪兒去瞭?”
帥子神色茫然地看著牛鮮花,搖搖頭。“你呀,穿戴上從來都是個仔細人,沒見你掉過扣子啊?你這是軍裝,扣子還是老貨,五十年代的吧?哦,記得你說過,你爸爸以前是文藝兵,這種扣子不好配呢。”牛鮮花說到扣子,帥子像是受到瞭觸動,伸手握住瞭軍裝上的一枚扣子就不撒手瞭。牛鮮花趕忙哄他:“帥子,別難受瞭,我想辦法托人給你配齊就是瞭。好瞭,咱們接著往下來,該說什麼瞭?對,說你當時在想些什麼……”帥子抬起頭木然地望著牛鮮花。
都快半夜瞭,帥子還沒有回知青點。知青們要睡覺瞭,大龐和兔子躺在炕上抽煙閑聊著。“唉,這回帥子抖起來瞭,成天不幹活,好吃好喝不說,到哪兒都是吉普車接送,吃招待飯,神仙過的日子啊!羨慕死瞭。”兔子羨慕地說。“說你是嫩兔子還不服,你懂什麼?帥子慘瞭!”“慘什麼慘?咱們才慘。”兔子爬起身不服氣地看著大龐。“你沒看出來?他人廢瞭。”大龐慢悠悠地說,“劉青和他也要拉倒瞭,下場還趕不上我呢。我雖然被趙春麗蹬瞭,將來劃拉個對象也不難,說不定比趙春麗還要好,就看機會瞭。可帥子呢?誰還能要他?”兔子胳膊一軟,栽躺在炕上說:“說的也是,現在他傻拉吧嘰的,哪個姑娘瞎瞭眼跟他?也別怪劉青疏遠他。”
正說著,帥子神情呆滯地回來瞭,他推開門,傻乎乎地看著二人。大龐一骨碌爬起來:“哎呀,帥子回來瞭。兔子,你找個地方睡吧,我要和帥子住一屋,晚上好照顧照顧他。”“成,我讓地方。”兔子說著抱起被褥就要走。不料帥子扭頭跑瞭出去。兔子正要下炕,被大龐攔住瞭:“算瞭,你還是住這兒吧,他願意住哪兒住哪兒,咱不是不管他。”
帥子去瞭劉青住的屋子,劉青見到他不禁一愣,放下手裡的編織活兒,問道:“帥子,你怎麼回來瞭?回點住瞭?”帥子沒有回答,隻是呆呆地看著劉青傻笑。劉青說:“洗洗漱漱睡吧。”帥子沒動地方。劉青看他那個傻樣兒,心裡一酸,用臉盆打來水動手幫他洗。看樣子帥子好長時間沒有洗澡瞭,身上發出一股刺鼻的餿味兒。劉青給他洗幹凈頭後又給他擦身子,帥子乖乖地聽任劉青擺佈。擦著擦著劉青流淚瞭,嘴裡嘮叨著:“帥子,你都這個樣子瞭,今後怎麼辦啊?誰能管你呀?喪盡天良的牛鮮花,成天北風吹著你,你看把你吹成什麼樣瞭?”
她越說心裡越火:“都是她,是她毀瞭你,你應該找她算賬!你來找我幹什麼?找你那個牛隊長去吧!”說著一腳踢翻瞭臉盆。光著上身的帥子沒有惱,他笑嘻嘻地一把抓住劉青,給她擦著淚水,摸她的臉蛋。劉青趕緊推他,嘴裡說:“帥子,你別這樣,讓別人看見就不好瞭。”帥子像是沒聽見,繼續糾纏著劉青,劉青見擺脫不掉推開門跑瞭。帥子追瞭出去,不知哪個地方觸動瞭他,他看著劉青的背影流淚瞭。知青們聽到動靜都跑到院子裡看熱鬧,兔子發現帥子臉上的眼淚,驚訝地對大龐說:“快看,帥子會哭瞭。”
帥子講用彩排的地點,定在瞭發生案件的場院裡。社員和知青們都來看熱鬧,場院裡擠滿瞭人。到瞭開始的時候,郝支書大聲說:“大夥別吵吵瞭,我嘞嘞兩句。這不是嘛,帥子就要到縣裡講用瞭,這是咱們大隊的光榮,是吧?為瞭講用能出彩兒,咱們要像出宣傳隊一樣,搞一回彩排,這叫試講。”郝支書回頭看瞭一眼牛鮮花和帥子,喊道:“開始。”
牛鮮花大聲說:“廣大的貧下中農同志們,知青同志們,我們的時代是英雄輩出的時代,雷鋒、歐陽海、劉英俊、王傑,一串串閃光的名字是我們時代的驕傲,他們都是用毛澤東思想培養出來的英雄。而今天,我要給大傢介紹的這位英雄叫帥紅兵,他是東方紅公社月亮灣大隊的知青,但是被階級敵人殘害,已經不能說話瞭。我受帥紅兵同志的委托,榮幸地代他發言。帥紅兵同志,你同意我代言嗎?”帥子沒有說話,他不停地向眾人敬著軍禮。大傢報以掌聲。
“同志們,現在講用開始。”牛鮮花就像是講評書,說得繪聲繪色,“事情發生在前不久。那天晚上,天出奇得黑,夜出奇得靜,隻見西天上烏雲翻卷,懷著濃濃的惡意悄悄湧來。忽然,‘嗖’一陣怪風吹來,樹葉嘩嘩作響,令人毛骨悚然。這真是,山雨欲來風滿樓,黑雲壓城城欲摧。說時遲,那時快,隻見一個閃電如同一把利劍在夜空劃過,‘咔嚓’一個炸雷驚醒瞭大地。嗚嗚嗚……狂風夾雜著暴雨呼嘯而來。這時候,小帥睡不著瞭,他是怎樣想的呢?小帥,你當時想瞭些什麼?”牛鮮花轉過臉來問帥子,帥子不停地比畫著,嘴一張一翕,卻發不出聲來。
“哦,懂瞭。大傢聽不明白他說瞭些什麼,讓我說出他當時的心理活動,他想起瞭毛主席的偉大教導:帝國主義和國內反動派絕不甘心於他們的失敗,他們還要做最後的掙紮。在全國平定以後,他們也還會以各種方式從事破壞和搗亂,他們每日每時都企圖在中國復辟。這是必然的,毫無異議的,我們務必不要松懈自己的警惕性。這時候他想起瞭毛主席的教導,我贊成這樣的口號,叫做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哦,明白瞭,這時候他的腦海裡閃現出一個個英雄形象,劉英俊舍身攔驚馬,王傑撲向炸藥包……哦,又想起瞭誰?”她又轉過臉問帥子,帥子還是報以比畫。“哦,他又想起瞭革命戰爭年代的英雄形象,黃繼光舍身堵槍眼,邱少雲烈火獻青春,董存瑞擎起炸藥包,劉胡蘭對著鍘刀放聲大笑……說時遲那時快,他大喊一聲:這是集體的糧食,誰也不許動!就徒手和階級敵人搏鬥起來……”現場響起瞭一片掌聲。兔子帶頭喊起瞭口號:“向帥子學習!向帥子致敬!紮根農村一百年,敢叫日月換新天!”大傢群情激昂,隻有潘啞巴默默地坐在遠處,斜眼看著牛鮮花和帥子。
帥子事跡講用,從公社一路講到瞭縣裡。在縣城他們住在條件最好的縣招待所。吃晚飯的時候,牛鮮花把飯菜送到帥子的房間,發現他竟然在悄悄地哭泣。這在牛鮮花看來,可是大事兒,忙上前問道:“帥子,怎麼哭瞭?你說說是為什麼?別哭瞭,你是英雄,英雄是不會哭的。”帥子越哭越厲害,無論牛鮮花怎麼勸也勸不住。牛鮮花急瞭,大聲問道:“你今天這是怎麼瞭?急死我瞭!”帥子終於有反應瞭,嘴裡含含糊糊地反復說兩個字:“劉青,劉青……”牛鮮花聽明白他的意思瞭,內疚地說:“帥子,是我害瞭你,不該讓你到場院去幹活。帥子,我知道劉青要和你分手,不管你瞭。別怕,還有我,我一定把你治好,這輩子我管你。”帥子一把抓住牛鮮花的手,緊握著不放。
在講用期間,牛鮮花帶著帥子四處尋醫問藥,但效果並不明顯。這天她領著帥子從縣衛生院門口出來,正巧遇到瞭表哥吳國慶,他要到市裡進修。牛鮮花向表哥介紹瞭帥子,表兄妹倆好長時間沒有見面瞭,吳國慶正好還有時間,就熱情地請牛鮮花和帥子到縣城最好的向陽飯店吃飯。
吃飯的時候,帥子不管不顧地自己吃著飯,一看就是個有精神問題的人。吳國慶替牛鮮花著急,關切地問:“鮮花,我看你臉色不太好,為瞭他你操瞭太多的心,你這個樣子真叫我心疼,要註意自己的身體呀。”牛鮮花無奈地一笑:“我沒事,身體抗搓弄。”
吳國慶問牛鮮花以後怎麼打算?牛鮮花說,他都這個樣瞭,她不能扔下他不管。她說這話的時候,看著帥子流露出一片溫情。吳國慶不解地問,她和帥子非親非故,盡到責任就行瞭,何必撿個碾盤背自己身上呢?牛鮮花說,她一輩子沒有服過什麼人,更沒崇拜過什麼人,可是帥子讓她看見瞭活的英雄,她沒法不感動,他把她的心給攪活瞭……牛鮮花有些害羞,聲音放得很低。
吳國慶著瞭急,說帥子是為保護集體財產受的傷,這事怎麼會落到她一個人頭上呢?難道她要負責他一輩子?牛鮮花語氣堅定地說,如果需要她會的。吳國慶苦口婆心勸牛鮮花該撒手就要撒手,別把自己也毀瞭。牛鮮花犯瞭犟,根本聽不進勸。
在回招待所的路上,正好路過帥子文藝調演獲獎時,牛鮮花請他洗澡的澡堂子。走到澡堂子門口,牛鮮花站住瞭,她回想起當時她在澡堂子休息廳,從鏡子裡看到瞭剛洗完澡的帥子。他穿著長袖海軍衫,正對著鏡子用手指梳攏頭發,用雪白的毛巾拍打頭發的瀟灑勁兒,一舉一動洋溢著青春的蓬勃氣息。牛鮮花不禁心裡一酸,她趕緊拉著帥子離開。
講用結束回到瞭大隊,牛鮮花從簡單的詞匯開始,不厭其煩地教帥子說話,訓練他的語言功能,帥子漸漸地能說簡單的字瞭。
轉眼冬天到瞭,上面又有一批知青招工回城的指標下來。招滿瞭以後再加上辦特困回城的知青,月亮灣大隊知青點剩不瞭幾個人瞭。公社決定撤銷月亮灣的知青點,把剩餘的人並到別的村知青點。帥子就成瞭一個問題,牛鮮花不能把他推出去不管。她跑到縣裡找黃書記,一定要帥子回城。
黃書記為難地說:“牛鮮花同志,我跟你說瞭多少回瞭?帥紅兵的問題不是那麼好解決。不錯,他是我們樹的典型,可是人傢是來招工的,不是開養老院的。該跑的單位你都跑瞭吧?有人接受嗎?要是換瞭你是招工的,你能招一個患瞭失語癥的人到單位工作嗎?”
牛鮮花很倔犟地說,那也不能不管啊,可以給他辦回城呀。黃書記說,眼下他父母都被關押審查,這時候把他送回去不合適。縣裡已派人征求瞭他父母的意見,先把他送到敬老院,由公社出一筆錢養著。牛鮮花一聽激動起來,說那樣絕對不行!他還是個風華正茂的青年,能讓他養一輩子老嗎?也太不近人情瞭,她絕對不會同意!黃書記為難地問,那還有什麼辦法嗎?牛鮮花張嘴想說什麼,但她最終沒有說出來。
招工的人選定下來瞭,有劉青。這天晚上牛鮮花在大隊部值班,她把劉青叫來瞭。劉青摸不清牛鮮花找她的來意,既緊張又充滿瞭敵意。牛鮮花客客氣氣地請她落瞭座,說道:“劉青,經研究,你可以招工回城瞭。”劉青一聽長舒瞭一口氣,終於盼到這一天瞭!帥子怎麼辦?牛鮮花說,他呀,她就不用操心瞭,一切交給大隊吧。劉青質疑地問,大隊能對他負責到底嗎?牛鮮花笑瞭,看來她有疑慮,要不交給她?劉青身體朝後靠瞭靠說,交給她那算怎麼回事?笑話!她還是相信大隊的。
牛鮮花不願再跟她磨口舌,拉開抽屜,從裡面拿出一張《招工登記表》。劉青趕緊伸手去接,牛鮮花卻好像不經意似的又收瞭回去。劉青乞求著叫瞭聲“牛隊長”。牛鮮花說她再看看,別弄錯瞭。劉青定睛看去,果然是《招工登記表》。
牛鮮花看完瞭,又拿出印章,朝印章哈口氣做出要蓋的姿勢,卻半天不下手蓋。劉青急得心像油煎似的痛苦,她哀求道:“牛大姐……”牛鮮花臉子一下子變瞭,指責道:“你叫我什麼?還是叫狐貍精吧。”劉青趕緊討饒,低聲下氣地說:“牛隊長,我以前不懂事,你大人不記小人過,原諒我吧。”“我可不是什麼大人。看你現在,挺好的一個姑娘,哪像個會撒潑的女人?”牛鮮花說著端起茶缸,自語道:“嗯?沒水瞭。”劉青馬上殷勤地給牛鮮花倒滿瞭水。牛鮮花看瞭劉青一眼說,這不是挺會伺候人的嗎?怎麼就說伺候不瞭帥子呢。
說著牛鮮花把表遞給劉青,她伸手要奪,牛鮮花的手又縮回來瞭說:“別忙,還沒蓋印呢。”說著重新拿起印章,哈口氣比量著要蓋,卻又放下瞭,自語道:“有點冷,爐子是不是沒柴瞭?”“我去抱柴火。”劉青說著一溜小跑地跑瞭出去,不大一會兒,抱來瞭滿滿一抱柴火,朝爐膛裡添柴,把屋子燒得暖暖和和。
三番五次折騰以後,牛鮮花這才在表上蓋上瞭印。不等牛鮮花遞給她,劉青一把抓過瞭《登記表》,變顏變色地憤憤罵道:“牛鮮花,你也太欺負人瞭,有什麼瞭不起?你是個什麼東西!你害瞭帥子還不夠,還想作弄我。睜開你的牛眼看看,姐姐根本沒把你放在眼裡!我沒說錯,你就是狐貍精,騷貨,一分錢不值的騷貨!”牛鮮花挨瞭罵並沒有惱,她沖劉青冷冷地笑著說:“好啊,你終於露出猙獰的真面目瞭,我沒看錯你。你啊,好好看看,你拿的是什麼表?”劉青一看手裡的表,立即愣住瞭,表不知什麼時候讓牛鮮花給換瞭,變成瞭一張《結婚登記表》。牛鮮花哈哈大笑起來,劉青傻眼瞭,她“撲通”一聲跪下,哭求道:“牛隊長,對不起,我錯瞭,我該死!”牛鮮花一字一句地說道:“劉青,你記住,一輩子記住,你給我跪過!拿去吧!”一揚手把一張早蓋好印的《招工登記表》,狠狠地摔在瞭劉青的面前。
知青招工返城和並點同時進行。知青們忙著搬行李,往馬車上裝車。眾人臨離開時,都放心不下帥子。大龐、兔子緊緊抱著他,哭成瞭一團。
馬車走,帥子在後面哭著追馬車,嘴裡斷斷續續地哼著《北風那個吹》的曲調。馬車走出不多遠,停下瞭,劉青跳下馬車,朝帥子跑瞭過來,大聲說:“帥子,你記住,牛鮮花以權勢欺人,奪瞭你,我絕不會放過她,我這輩子和她沒完!”說完扭頭跳回瞭馬車上。
馬車走瞭,帥子仍傻傻地追著馬車,劉青又跳下車來,摟住帥子哭瞭。牛鮮花不放心帥子,也從後面追來瞭。劉青看到牛鮮花,朝她投去仇恨的一瞥,丟下帥子轉身上瞭馬車,頭也不回地走瞭。
晚上,牛鮮花沒有回傢,她一個人在大隊廣播室裡默默地坐著,把那張她放過無數遍的《北風那個吹》塑料唱片拿在手上,反復端詳著。端詳夠瞭,把唱片輕輕地放到電唱機上,打開瞭電唱機和麥克開關,註視著機針在唱片上一圈圈輕輕地滑動,月亮灣村所有的喇叭都響起瞭《北風那個吹》。牛鮮花靜靜地聽著,漸漸的熱淚盈眶。
時間不長,就聽到外面傳來沉重的跑步聲,這個聲音太熟瞭,是帥子的聲音。她剛要起身,帥子就沖進瞭屋。牛鮮花激動得一下子抱住帥子,大聲地問他:“帥子,你聽懂瞭嗎?你怎麼能跑到這兒來?你聽懂瞭,你肯定聽懂瞭,要不你不會來的!”帥子哭瞭,喊道:“劉青,劉青。”牛鮮花用手愛撫著帥子的頭,哄他道:“沒事,帥子,有我呢。劉青能給你的我也能給你,劉青沒給你的我也都給你!”牛鮮花說著急切地脫帥子的衣服。帥子愣住瞭,他推開瞭牛鮮花朝外跑去。牛鮮花呆立在那裡有些不知所措。片刻帥子又跑進來,牛鮮花剛想靠近他,帥子像是跟她捉迷藏一樣,又嚇跑瞭。
過瞭一會兒帥子又跑進來,他跳到炕上,扯起被子蒙在瞭頭上,時間不長他竟然睡著瞭。牛鮮花輕輕地關瞭唱機,滿懷柔情正要上炕去抱帥子,石虎子猛然闖瞭進來,把牛鮮花嚇瞭一大跳。
石虎子進門往地上一蹲,抱著頭,一句話也不說。“你來幹什麼?幹什麼?說啊,幹什麼?”牛鮮花惱怒地問他。石虎子痛苦地說:“鮮花,我剛才都看見瞭……”“你看見瞭什麼?說啊!”“我,我什麼也沒看見……”“我們本來什麼事也沒做。”說這話的時候,牛鮮花一臉的正氣。“鮮花,我說瞭吧,我一直在喜歡你。真的,我暗地裡發過誓,這輩子非你不娶,我不許任何一個男人碰你一下,你知道不?有一次我差點兒想把帥子一槍撂倒!”石虎子恨恨地說。
牛鮮花一聽火瞭,罵道:“你想作死呀!”石虎子見牛鮮花火瞭,趕緊變瞭口氣央求道:“鮮花,我服帥子,他是個好小夥子,可是他現在殘廢瞭,你不應該跟他受一輩子苦。咱倆結婚吧,如果咱倆成瞭傢,我負責把帥子養一輩子。”牛鮮花沖過去,把石虎子推出屋子,指責道:“你呀,胡說些什麼!出去涼快涼快,我還沒想嫁人的事呢。”牛鮮花下手特狠,猛地把石虎子推出去。
讓石虎子這一攪和,牛鮮花沒有瞭和帥子纏綿的情緒,她坐在屋裡尋思瞭好一會兒,提筆給帥子的父母寫信,她要名正言順地把自己的終身大事定下來。
帥子父母接到信後,馬上向工宣隊請假。帥子的事兒工宣隊早就知道瞭,很快得到瞭批準,但往來免不得有人看押。牛鮮花把帥是非和蔣玲接到瞭自己的傢裡,和自己的父母見瞭面。她親自動手,竭盡所能為帥子父母準備瞭豐盛的飯菜。
吃飯間,牛鮮花問帥子父母:“大叔、大嬸,我想知道你們對帥子的想法。”一聽這話,蔣玲一臉的愁容,說他們也沒什麼主意。牛鮮花又看瞭看帥子的父親,他嘆瞭一口氣說,他們自身難保,帥子就是回城也沒人照顧。
兩人越說越傷心,蔣玲哭瞭起來:“苦命的孩子,都是我們耽誤瞭他呀!”牛鮮花不相信兩人的情況會嚴重到無法照顧自己有病兒子的程度。陪同看押夫妻倆的工宣隊員說出瞭事情底細,老帥兩口子的問題升級瞭,可能要判刑入獄。飯桌上的氣氛一下子凝重瞭。
牛鮮花不解地問到底為瞭什麼?帥是非長嘆瞭一聲,說出瞭事情緣由:“唉,解放前夕,我沒通過組織偷偷回瞭城和老蔣結婚。不知誰走漏瞭風聲,我和老蔣都被捕瞭,可能是人傢看我們還年輕,沒怎麼難為就把我們放瞭。誰知道隨後城裡的黨組織就遭到瞭破壞,懷疑我們投敵叛變出賣瞭組織。”
“我這輩子倒瞭血黴,跟他粘包瞭。”蔣玲不滿地埋怨道。帥是非一聽立馬火瞭,狠狠一拍桌子指著她的鼻子罵道:“你他媽的怨誰?三天一封信催我回去,我是跟你粘包瞭!”“你胡說!我知道什麼?那時候我認識誰是共產黨?”蔣玲沖動地尖叫起來。
牛鮮花趕緊勸住兩人:“二位別吵瞭,我斷不瞭案子。還是說說帥子吧,你們怎麼打算的?”“我們也是泥菩薩過江,親爹顧不瞭野娘瞭。”帥是非哽咽著說。“大叔、大嬸,我有個想法,你們看行不行。”牛鮮花突然變得扭捏起來,“我想……我想和帥子成親,我要養帥子一輩子。”她的話一出口,頓時滿桌皆驚。牛有福最先反應過來,他一言不發地轉身走瞭。牛鮮花她媽一看老伴走瞭,也跟在他身後走瞭。
“牛隊長,你的話使我很震驚。別犯傻瞭,我們實在不忍心,帥子廢瞭,不能毀瞭你一輩子!”帥是非被牛鮮花感動瞭,說話的時候眼中含淚。牛鮮花懇切地說:“大叔、大嬸,我想好瞭,說實話吧,以前我愛過帥子,可是怕帥子娶瞭我不能回城,所以不敢想。帥子現在這樣,我敢瞭。”
老兩口互相看瞭看,突然不約而同地“撲通”一聲給牛鮮花跪下瞭,蔣玲哭著說:“姑娘,謝謝你,你是帥子的貴人啊!”
牛鮮花扶起瞭帥是非夫妻,又說瞭幾句寬慰的話。安撫住兩人後,去找自己父母。她進瞭父母的屋子,隻見老兩口垂頭喪氣地坐在炕沿上,說道:“爹,媽,你們都聽見瞭,我先斬後奏,就這樣決定瞭。”父母都低著頭沒有反應。牛鮮花說:“你們不是急著我嫁人嗎?我就嫁給他瞭,你們不是說沒兒子沒人養老嗎?從今以後帥子就是你們的倒插門女婿,我給你們養老送終。”老兩口還是低著頭不說話。“你倆說句話呀!”牛鮮花急瞭。
她的話音剛落,出乎她的意料之外,父母竟然齊刷刷地給她跪下瞭。母親哭瞭:“孩子,你不能眼睜睜地往火坑裡跳啊……”“老丫頭,你這哪是要給我們養老送終,是要活活氣死我們啊,你要和帥子結婚也行,先找條繩子把我們老兩口勒死吧!”牛有福把眼睛一閉,脖子向前一伸。牛鮮花猶豫瞭片刻,她一跺腳放出瞭狠話:“別來嚇唬我,就這麼定瞭,你老丫頭的脾氣你也不是不知道,我要是拿定瞭主意,誰也別想改變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