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為瞭能讓姑娘改變嫁給帥子的主意,牛有福老兩口躺在炕上開始絕食。牛鮮花拿出政治高壓手段嚇唬公母倆說,這樣做是自絕於人民,自絕於黨,是對革命的背叛,問題很嚴重,是犯罪!老兩口一見女兒又來這一套,誰都沒有搭腔。牛鮮花見這招不似先前靈驗,繼續下猛料說,毛主席是怎麼教導大傢的?忘瞭嗎?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像你們這樣死瞭就是輕於鴻毛,知道不?

牛鮮花到底還是把父親氣開口瞭,他說,閨女,爹什麼都明白,泰山就是老丈人,爹就是不要給帥子當老丈人,你就讓我輕於鴻毛吧。牛鮮花她媽哭瞭起來,抹著眼淚說:“就是當鴻毛也比給個傻子啞巴當丈母娘好,你要是嫁給帥子,我們倆寧願去死。”牛鮮花一聽來瞭氣,問他們是鐵瞭心?牛有福堅守立場,寸步不讓地回答,為瞭閨女的幸福去死,他們不丟人!牛鮮花氣哼哼地說,知道他們上頓沒少吃,那就先餓會兒,她要去睡覺瞭。說罷轉身走瞭。

這一走,牛鮮花竟然三天再沒露面。牛有福夫妻在炕上躺瞭三天一粒糧未進。牛有福開始擔心老伴瞭,問她都三天沒進食瞭,能扛得住嗎?牛鮮花她媽有氣無力地說,扛不瞭也得死扛,熊閨女,打打不動,說說不過,咱還有什麼章程?就給她個不吃不喝,看她怎麼辦!

說話間院裡傳來瞭雞“咯咯”亂叫聲,接著是撲棱翅膀掙紮聲。牛有福一聽吃瞭一驚,這雞叫的聲音不對,怕是招來黃鼠狼瞭。牛鮮花她媽急瞭,指責老頭子幹事馬虎,雞窩蓋得不嚴實。牛有福嗤之以鼻說,她凈胡說八道,誰見過黃鼠狼子大白天咬雞。

兩人說著說著,雞窩沒有動靜瞭。過瞭一會兒,灶間有瞭響動,有人又燒火又拉風匣的。時間不長,一股強烈的肉香味飄進瞭屋裡。“什麼味兒?這麼香。”饑腸轆轆的夫妻倆,情不自禁鼻翼大張,拼命吸著這股肉香味。牛鮮花端著湯盆笑盈盈地進瞭屋,親熱地說:“爹,媽,太陽照屁股瞭,起炕吧,吃飯。”夫妻倆把頭扭到一邊,不理女兒。

牛鮮花把湯盆放在瞭炕沿上,用手把肉香味扇向二人,誘惑說:“聞聞,真香!爹,咱們傢數你鼻子尖,猜我給你們做瞭什麼?”

“我瞎鼻子瞎眼,聞不著看不見。”牛有福生氣地說。牛鮮花說:“是小雞燉蘑菇,溜鮮的,趕快趁熱吃瞭吧。”牛鮮花她媽一聽這話,一骨碌從炕上爬瞭起來,驚叫道:“小祖宗,你把蘆花大公雞殺瞭?”“嗯,不殺它我到哪兒整雞呀?”親耳聽到女兒說這話,牛有福兩手氣惱地使勁兒拍著炕席,叫道:“老天爺呀,你這是不想過瞭,我那是留著過‘五一’走親戚的。”“咦?是我不想過瞭還是你們不想過瞭?咱們可得說清楚。”牛鮮花跟父親抬起瞭杠。

牛鮮花她媽哭瞭起來,邊哭邊喊:“我的天啊,我這哪是養瞭個閨女,簡直就是女魔頭,你可氣死我瞭!”“你倆要是死瞭可別怨我,不是我氣死的,是餓死的。你們心疼雞瞭是不是?不吃是不?好,明天我把圈裡的豬殺瞭,給你們溜肥腸、燉紅燒肉。”牛鮮花在傢從來都是說到做到,氣得母親嚎啕大哭起來:“老天爺呀,我這是上輩子作瞭孽呀,這輩子遭報應瞭。”這下讓牛鮮花抓著瞭把柄,叫道:“咦?你們怎麼還迷信起來瞭?哎呀,小雞燉蘑菇都不吃,我是不吃雞的,那我就要送人瞭。”說完端著湯盆要走。牛鮮花她媽心疼這盆雞,哭求道:“親祖宗,你給我放下,我們吃還不行嗎?”牛鮮花得意起來,“哎,這就對瞭。”這下老兩口絕不瞭食瞭。

這天牛鮮花跑到河邊破冰洗衣服,帥子在旁邊往河水裡丟石頭打水玩。郝支書路過這裡看到瞭他們,就走過來問牛鮮花:“鮮花,聽說你打算把他接傢去住?”牛鮮花看瞭一眼帥子,無奈地說:“要不怎麼辦?咱大隊知青點撤瞭,他也沒地方去瞭,先在我那兒湊合過瞭冬吧。”

郝支書說,這事情他不能同意,還是叫帥子和五爺住一塊吧,他們住一塊好說不好聽。這事上就別任性瞭,還是聽他的。牛鮮花聽出瞭郝支書這是好意,說這事兒她不能不管。郝支書嘆瞭口氣說,管是要管可是不能啥都管。他有事先走瞭,希望她好好掂量一下。郝支書瞭解牛鮮花任性的脾氣,怕兩人為這事兒說僵瞭,意思說清楚瞭趕緊走人。

牛鮮花洗好衣服端起衣盆正要走,帥子跑過來拽住她的衣襟,示意她向遠處看,隻見吳國慶來瞭。吳國慶老遠就喊:“鮮花,你在這兒啊?讓我好找。”等吳國慶走近以後,牛鮮花非常驚訝地問:“表哥,你怎麼來瞭?”

吳國慶說,姨夫捎信瞭,讓他來勸勸,難道她真想嫁給小帥?牛鮮花滿臉嚴肅,說她已經決定瞭。吳國慶聽瞭好半天沉默不語。牛鮮花問他咋不說話瞭。吳國慶說,他為牛鮮花感到悲哀。她一定是出於對帥子的同情、憐憫才做出這樣荒唐決定的。牛鮮花說,對帥子,她確實有同情,包括憐憫,可更多的是愛。

這下輪到吳國慶驚訝瞭,他不相信牛鮮花能愛上這個半傻子。牛鮮花第一次對表哥說出瞭掏心窩子的話:“表哥,我這個人雖然表面看來粗粗拉拉、風風火火,其實心底裡是浪漫的。你可能不知道,我喜歡看愛情小說,喜歡文藝,喜歡穿樣式新穎、色彩鮮艷的衣服。可以我現在這個位置,怎麼敢呢?我這些年心裡一直苦惱著,掙紮著。鐵姑娘隊長、縣革委會委員、武裝部副部長……一頂頂帽子壓在我的頭上,實在壓得喘不過氣來,我是稀裡糊塗地被推到時代的風口浪尖上的。”

吳國慶關切地問,那她現在厭倦瞭?牛鮮花說,是帥子讓她的生活有意思瞭。吳國慶點點頭,他啥都明白瞭,看樣子他不該來,那他回去瞭。牛鮮花感激地說:“表哥,謝謝你能理解我。你既然來瞭就不能越門而過,傢去吧,勸勸我爹媽。”

吳國慶嘆瞭口氣答應下來,他轉身剛想走,被牛鮮花一把拉住,牛鮮花輕輕地說:“忘瞭我吧,你就把我當成一隻沒有視力的飛蛾,讓我奔著亮光撲過去吧,就是燒死瞭我也認瞭。”

“那好吧,我祝你幸福。以後有什麼難事就告訴我。”說完吳國慶轉身走瞭。牛鮮花待在原地傻呵呵望著表哥離去的背影,一直看到他進瞭村,再也看不到為止。

牛有福老兩口到底沒有犟過牛鮮花,她和帥子登記結婚瞭,洞房隻能設在牛鮮花住的屋子裡。晚上客人們都走瞭,牛鮮花整理著收到的滿滿一桌子結婚禮物,《毛選四卷》等幾乎堆成瞭一座小山。帥子好像渾然不覺今天是自己大喜的日子,淘氣地蹲在地上搖著紮著紅花的嶄新大國防牌自行車的車輪。“帥子,要好好愛護這輛車子,這是公社送給咱們結婚的禮物呢。”牛鮮花提醒他。

帥子傻呵呵地笑著答應著。牛鮮花把那些《毛選四卷》全部放進書櫃裡後,拉開抽屜,從裡面取出一個精心保管的紙包,小心翼翼地把它打開,是半截口紅。牛鮮花拿著它對著鏡子描瞭起來。帥子過來瞭,伸頭看著鏡子中的牛鮮花,笑瞭,高興得直拍巴掌。帥子玩完瞭,又走到書櫃前一本本翻起書來,他把一本包著牛皮紙的書皮撕下來,竟然是那本《紅與黑》。他舉著書給牛鮮花看,比畫著,意思是在這兒,在這兒,你藏起來瞭。

牛鮮花化好瞭妝,默默地看著鏡子裡的自己,起身關上瞭燈,黑暗中,她緊緊地抱住瞭帥子……

婚後,牛鮮花按醫生教的辦法,開始帶著帥子鍛煉。她騎著新自行車在前面走,讓帥子跟在後面跑。開始帥子跑瞭一段路後,就啊啊地叫著比畫著,意思我不行瞭,我攆不上你瞭!牛鮮花硬著心腸大聲地訓斥他,逼著他跟著跑,帥子的體力一天天在增長。

一天他們到野外鍛煉,忽然發現遠處的林場裡冒出瞭一股煙塵。帥子扔下牛鮮花啊啊地喊著叫著,朝林場奔去。跑近瞭一看,隻見林場的豬圈裡燃起瞭大火,豬被燒得大聲嚎叫著。帥子沖進豬圈,一趟趟地往外抱著能抱動的豬崽。很快大火把他圍住瞭,帥子本能地驚叫起來,自從出事以後一直渾濁的眼睛,一下子變得明亮起來。他清醒瞭,瞪著兩眼驚異地看著眼前的一切,思索著,四下看著。這時牛鮮花和其他救火的人也趕來瞭,牛鮮花最先發現瞭帥子,叫道:“帥子在火裡,趕快救他啊!”大夥沖進火圈中,把帥子救瞭出來,把他身上的火撲打滅瞭。帥子走到牛鮮花跟前,恭恭敬敬地喊瞭聲:“牛隊長……”話沒說完就昏瞭過去。

帥子馬上被送到瞭公社衛生院,他的燒傷並不重,醫生給他上好藥後,讓他留院觀察。牛鮮花先跑到向陽飯店給他買瞭飯送到病房。進門就見帥子背對著門,坐在床上怔怔地望著窗外。牛鮮花走到他身後輕聲問道:“帥子,好點兒瞭嗎?”帥子一動沒動,沒有說話。牛鮮花又問道:“換藥瞭嗎?傷處還疼不疼瞭?”帥子還是沒有反應。牛鮮花放下手裡的飯,上前輕輕地為他揉著肩,發現帥子已是淚流滿面。“帥子,你怎麼瞭?”牛鮮花問道。帥子輕輕地攥住她的手,口齒清楚地叫道:“牛姐。”牛鮮花聽瞭不由一愣。帥子突然轉過身,大聲哭著說:“牛姐,我好瞭,什麼都記起來瞭。”說完一下子把牛鮮花緊緊摟住。牛鮮花呆呆地站在那裡,任他摟抱著。“姐,回傢,我要回傢……”牛鮮花強忍住淚水,掙脫開帥子的摟抱,轉身走出病房。

牛鮮花靠在走廊的墻上無聲地哭瞭挺長時間,這才止住瞭眼淚。她隔著門玻璃,伸頭望著病房裡的帥子,帥子也在屋裡望著她。牛鮮花把臉貼在瞭門縫上說:“帥子,我回傢瞭!”說完轉身走瞭。帥子從後面追瞭上來,喊著:“牛姐,等等我……”

兩人一起回到月亮灣。一進村,牛鮮花邊走邊興奮地大聲喊著:“帥子好瞭,帥子好瞭。”郝支書和鄉親們聽說後,都圍過來問究竟:“鮮花,你好好說,怎麼回事?”牛鮮花顧不上細說,隻是重復地喊著:“帥子好瞭,帥子好瞭!”

牛鮮花一溜煙朝傢裡跑去,一進門她就一把抱住母親,喜極而泣:“媽,天大的喜事呀,帥子好瞭,明白瞭,會說話瞭,清清亮亮的呢!”牛有福高興得在院裡直打轉兒,嘴裡叨念道:“老天爺開眼瞭,好人得好報啊。老伴,捆豬繩子呢?把豬綁瞭,我要殺豬,請全村的客,好好慶賀慶賀!”“不留著過年瞭?”牛鮮花她媽問道。“囉嗦什麼?今天就是過年!”

帥子跟著牛鮮花回瞭傢,默默地坐在炕沿上,看著新房的陳設,望著墻上掛著的新婚照,半天沒有吭聲。豬殺完瞭,牛鮮花端著一碗做好的豬肝走瞭進來說:“帥子,吃吧,剛殺的豬,豬肝都留給你。”“大傢一起吃吧。”帥子有些不好意思地推辭道。“吃你的,吃完瞭我有話對你說。”

帥子把碗接過來,放在炕桌上,看著牛鮮花說:“那就先不吃瞭,我也有話對你說。牛姐……”牛鮮花一聽忙糾正他說:“帥子,你也該改改口瞭,就叫我鮮花吧。”“那好,鮮花,這麼說咱倆是正式結婚瞭?”帥子有些忐忑不安。牛鮮花羞赧地低下瞭頭說:“都一年瞭,誰和我睡一個被窩?”帥子站瞭起來,茫然地看著四周說:“我好像做瞭一個夢,發生過的一切影影綽綽的。”

他沉默瞭一會兒接著說:“鮮花,我必須告訴你一件真實的事,不說出來我就會憋死的。”牛鮮花很詫異,說兩口子有什麼不好說的?帥子兩手把住牛鮮花的肩膀艱難地說,他不是英雄,是他自己把自己打傷的,那是一場他自導自演的鬧劇。

牛鮮花一聽,恍如遭瞭雷擊,她驚異地看著帥子,喃喃自語道:“你……這不是真的,你說呀,不是真的!”

帥子痛苦地低下瞭頭說,他不能再隱瞞真相,那是真的。事情的起因是因為驢蛋子參軍。這個小子就是個混子,按他的表現,再有個十年八年也回不瞭城,可就因為他在大糞坑裡救瞭個小孩,成瞭典型,參瞭軍,還是空軍呢。驢蛋子的事跡啟發瞭他,按照他的條件是很難回城的,他要想回城或是參軍,隻能成為英雄。於是,那個雨夜他把自己給打瞭,沒想到打得太狠瞭。

牛鮮花嘆瞭一口氣說:“帥子,別說瞭,我理解你。”“可我沒有想到你把我接到傢裡來,還結瞭婚。”帥子松開瞭手,無奈的一屁股坐在瞭炕沿上,耷拉下頭。

“你後悔瞭?”牛鮮花不安地問。“不!說句實話,自從你回到月亮灣,開始我一直想討好你,目的就是想早點兒回城。”牛鮮花一聽這話,身體哆嗦起來,囁嚅地說:“我也看出來瞭。”“可後來,我發現我愛上瞭你。我沒愛錯,我能有今天全靠你,這輩子我就在月亮灣瞭,不回城瞭……鮮花,我曾是個很卑鄙的人,你處置吧,我全交代瞭。”說完他一聲不吭地看著牛鮮花。

牛鮮花沉默瞭一會兒,眼裡含淚說:“帥子,沒想到你能把真話都告訴我,就憑這一點你是把我當妻子看待瞭,我很高興。”帥子可憐巴巴地問:“這麼說你原諒我瞭?”牛鮮花點點頭:“嗯。可我很難受。你不能拿自己的生命做代價,這太殘酷瞭。”帥子後悔地說:“都怨我太糊塗。”“不要再說瞭,你確實是個好樣的,本質上還是個英雄,為瞭搶救集體的財產,你沖進火海,又一次受瞭傷,我沒有看錯你……”

帥子慚愧地擺手說,他不是英雄,他自私任性,不過沒有害人之心。牛鮮花沉思著說,現在帥子病好瞭,她希望他回城一趟,靜心想一想,他倆今後怎麼辦。帥子急瞭,說他就在月亮灣,這輩子不走瞭,到哪裡都是生活,他不會離開她的。

牛鮮花背過身去說:“你是在意識不健全的時候和我結的婚。那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知青點並瞭,你無傢可歸,當時我隻好那樣做。我不強求你承認這個婚姻,你回去吧,好好想一想,我們都不要做後悔的事,再說也該回去看看你父母瞭。”

帥子毫不猶豫地說:“咱們畢竟是法律上的夫妻瞭,我不能讓你擔瞭個虛名,咱們過一段時間再說吧。我現在就是回去也見不到我爸媽呀,他們還被關押著呢。”

裡屋小夫妻倆談得熱乎,院子裡牛鮮花她媽激動得直擦眼淚,哭著對老伴說,老閨女這也是苦盡甜來啊。牛有福聽瞭連連點頭,都是托毛主席的福呀。牛鮮花她媽說,打算這回咱們把席面辦大點,放上十桌。牛有福豪爽地說,十桌哪夠?最少十八桌。牛鮮花她媽痛快地答應瞭。

牛有福扭過頭看著牛鮮花的屋子,長長地吐瞭一口氣:“我這回算是出瞭口舒坦氣,這半年沒把我憋悶死。”

“就你憋悶?你沒看見?我小半年沒出大院門瞭,怕丟人啊!”說著牛鮮花她媽又開始抹眼淚瞭。

時間不抗混,一晃又是半年。帥子回城去看父母瞭,牛鮮花挺著懷孕的大肚子到火車站送他。帥子安慰她說:“鮮花,不要送瞭,我回去看看就回來,你生孩子的時候我一定會回到你身邊。”

臨分手時,牛鮮花叮囑道:“帥子,你現在說話還不太利索,回去這些日子藥還要盯著吃,註意睡眠質量……”“我知道瞭,”帥子有些不耐煩瞭,“你說瞭不下十遍,快成瞭愛嘮叨的碎嘴子瞭。”牛鮮花不滿地嘟囔說:“怪我嘮叨嗎?我不盯著你,你多會兒按時吃藥瞭?”

兩人正說著,突然火車站的廣播喇叭響瞭:“王張江姚是赫魯曉夫式的資產階級陰謀傢、野心傢,是地地道道的黨內資產階級的典型代表,是不肯改悔的正在走的走資派。他們瘋狂反對偉大的領袖和導師毛主席,反對周恩來總理,妄圖篡奪黨和國傢的最高領導權。他們是共產黨的大敵,是工人階級的大敵,是全國人民的大敵,是中華民族的大敵。我們同王張江姚反黨集團的鬥爭,是無產階級同資產階級、社會主義同資本主義、馬克思主義同修正主義之間你死我活的鬥爭……”他倆像所有第一次聽到這個消息的人一樣驚呆瞭,怔怔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帥子這一去就再沒有影兒瞭,他給望眼欲穿的牛鮮花寫來瞭信:

你好!自從回城以後,我別的事什麼也沒幹,一門心思跑爸爸、媽媽的案子。爸爸說,他還是個熱血青年的時候就背叛瞭傢庭投身革命,他絕對沒有叛黨。我相信他們,更相信我們的黨會還我父母的清白。現在,和我父母一起入獄的難友分佈在全國各地,我要找遍他們給父母作證。鮮花,我這樣做,既是為瞭父母,也是為瞭我,為瞭你,為瞭咱們即將出生的孩子。一旦案情大白,我會立即回到你的身邊,等著我的好消息吧!

直到牛鮮花分娩瞭的時候,帥子也沒回來,她在孤獨中,生瞭一對雙胞胎姑娘。牛鮮花每當想帥子的時候,就唱《北風那個吹》:“北風那個吹,雪花那個飄,雪花那個飄,年來到……”牛鮮花她媽聽瞭嘆瞭口氣,心疼地對老伴說,這孩子,就這麼唱啊,唱啊,心裡苦著呢。

牛有福也是憂心忡忡,不滿地說,看樣子帥子不能回來瞭,他早就看出來瞭,帥子是光拿好聽的話哄閨女。牛鮮花她媽心疼地說,咱閨女癡心啊,看熬煎的,臉上都有皺紋瞭。牛有福一聽這話更惱瞭,抱怨說,孩子都要過百日瞭還不回來看看,他還有良心嗎?自己捂出來的痱子自己撓,自己種的蒺藜自己采,怨不得別人,我看這個帥子,早晚要變成陳世美!牛鮮花她媽又抹起瞭眼淚,你就別說瞭,說一千道一萬,咱閨女是個苦命的孩子,太傻瞭……

在帥子的四處奔走下,帥子的父母終於出獄瞭。帥子去接他們,一見面就撲瞭上去,抱住二老痛哭失聲。蔣玲也哭瞭。帥是非煩躁地說:“都別哭,要做的事情太多瞭,先把我們的工作落實好,還有房子,欠發的工資,有空再哭。”

蔣玲一聽就不樂意瞭,罵道:“你這個人怎麼沒心沒肺?娘倆兒好不容易見面瞭,團圓瞭,能不激動嗎?孩子哭兩聲不是很正常嗎?”

帥是非辯解說,他沒不讓哭,他是說有比哭更重要的事要去做,哭能哭回工作嗎?能哭回房子嗎?能哭回這些年欠發的工資嗎?蔣玲冷笑一聲,說帥是非沒人情味兒,對他們娘倆兒沒感情。老帥聽瞭當然不幹瞭,夫妻兩人又吵瞭起來,帥子習以為常,勸他們別在路上吵啦,趕緊回傢。

回傢的路上,竟然遇見瞭劉青,帥子大感意外,問她怎麼來瞭?劉青徑直走到帥子父母面前,柔聲說:“伯父,伯母,祝賀你們一傢團圓。”

蔣玲認出她瞭,態度很是熱情。劉青存心討蔣玲的喜歡,說她和帥子既是同學,下鄉又是一個知青點的。蔣玲一把拉住瞭劉青的手,邀請她到自己傢做客,一起慶賀慶賀。

到瞭帥傢,劉青搶著進瞭廚房,她紮著圍裙炒菜,帥子給她當幫手。劉青一邊忙碌著,一邊裝作有一搭沒一搭地問帥子,回來這麼多日子瞭,為什麼不見她?帥子敷衍說,一直在忙。劉青問牛鮮花幹嗎呢?帥子說,在鄉下帶孩子。

劉青消息很靈通,她聽說牛鮮花生瞭一對雙胞胎,心裡醋酸,說起話來夾槍帶棒的。帥子聽瞭很不樂意,劉青忍住怒火,端起炒好的菜進瞭飯廳。她把菜放在八仙桌上,解下圍裙對老兩口說,他們一傢團圓,她就不攙和瞭。

蔣玲趕緊留客人,劉青堅持要走,帥是非看出瞭苗頭不對,說那就不強留瞭。帥子,去送送人傢吧。帥子答應瞭一聲。

兩人出瞭院子,走在大街上,劉青問帥子今後是怎麼打算的?帥子說還沒來得及考慮,辦完瞭這一切爛頭事他也該回去瞭。劉青不相信帥子甘心在鄉下呆一輩子?帥子不冷不熱地說,隻能走一步看一步瞭。劉青急瞭,給帥子出主意說,中央開會要恢復高考,他應當參加高考,考回城市,那才是他的出路。

聽瞭這個消息,帥子有些動心瞭,不過他擔心自己底子差,怕考不上。劉青鼓勵說,他學習好,腦子又聰明,一定能考上。不是有句話嗎,人生能有幾回搏?搏一回吧。

帥子回來後,一傢人開飯。蔣玲夾瞭一口菜,誇獎道:“這個劉青菜炒得還真不錯,真對我的口味。”帥是非問兒子:“鮮花在鄉下還好嗎?我的兩個孫女呢?叫什麼?月月,亮亮?”

帥子說,那是小名,大名等你給起呢。帥是非笑瞭,滿意地說,眼裡還有你老爸,我早就起好瞭,就叫帥傾國、帥傾城。蔣玲插嘴道,嗯,意思不錯,可有點不像女孩的名。帥是非不屑地看瞭她一眼說,你懂什麼?

蔣玲不跟他計較,問兒子見過孩子沒有。帥子愧疚地說,還沒顧得上看,一直在忙他們平反的事兒,真有些對不住她們娘兒仨。帥是非催兒子趕緊回鄉下去看看。蔣玲火瞭,說傢裡還有那麼多的事情要跑,他走瞭誰去跑?再說瞭,眼看要恢復高考瞭,帥子得考大學。

“可我總覺得……”蔣玲沒等帥是非說完,就沒好氣地打斷他的話:“你覺著的事多瞭,一輩子猶猶豫豫,什麼事不是你猶豫壞瞭?就說當年吧……”蔣玲又來瞭,帥子煩躁地放下碗筷,默默地回到自己的屋裡。傢裡第一頓團圓飯就鬧得不歡而散。

晚上帥子睡不著覺,煩悶地點上支煙吸著。蔣玲走瞭進來,痛苦地摸著帥子的頭,難過地說:“孩子,這些年你跟著爸媽受苦瞭,不是因為我們你能娶個鄉下媳婦嗎?”帥子打斷瞭她的話說:“媽,別說瞭,誰也違抗不瞭命運。”

蔣玲說:“不,命運是可以改變的,就看你如何去對待瞭,你要爭取改變它。為瞭你的將來,你別的什麼都先放一放。首先要準備參加高考,要不你就擺脫不瞭當農民的命運。”

帥子為難地說,月月和亮亮要過百日瞭,他無論如何也該回去看看瞭。蔣玲出主意說,先寫封信吧,把情況說明一下,不要得罪人傢。要好好商量商量,不要幹傻事,你參加高考還是得回去考,就是考上瞭,大隊的思想鑒定做不好也是白搭。這件事很難辦,你好好想想,抓緊復習吧。說完她走瞭。

帥子長嘆瞭一聲,躺在床上呆呆地看著天花板,一直看到瞭天明。

到瞭孩子過百日那一天,牛傢熱熱鬧鬧地擺下瞭百日酒席,在院裡一氣放瞭二十幾桌。潘啞巴也被請來瞭,默默地坐在角落裡。牛有福和老伴抱著孩子給大夥看著,逗著孩子玩,表面上喜氣融融。

牛鮮花端起滿滿一碗酒,給來客敬酒:“各位鄉親,叔叔、大爺、嬸子、大娘,謝謝大夥這麼抬愛我,給孩子過百日。今天我就這個機會給大夥說一聲,月月和亮亮他爺爺捎信來瞭,孩子的大名起好瞭,大的叫帥傾國,小的叫帥傾城。”

郝支書湊趣說:“鮮花,給大夥說說,這名字有什麼說道?”“好。”牛鮮花答應道,“古人有一首贊美女人的詩歌: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於是就有瞭傾國傾城的成語來形容女人的美麗。”

郝支書帶頭鼓掌,不住地稱贊道:“到底是城裡的文化人,名字起得就是藝術,你不服不行。”“敢情,人傢爺爺、奶奶都是藝術人兒。”大傢隨聲附和。

牛鮮花敬酒敬到石虎子面前說:“石虎子,今天月月、亮亮過百日,多喝點啊。”石虎子有些喝多瞭,硬著舌頭說:“當然要多喝點,我高興,高興有這麼一對待人親招人疼的小侄女,叫什麼?帥傾國,帥傾城?可你的帥紅兵呢?孩子他爹呢?怎麼他不來敬酒?”

牛鮮花解釋說,他忙活孩子爺爺、奶奶的那一攤,脫不開身。石虎子借著酒勁說,得啦,別替他圓美瞭,這個沒有良心的,自從走瞭就再沒回來,你瞞不瞭我。牛鮮花不願意讓人背後說丈夫的不是,指著桌子上的奶粉、小衣裳、鞋帽說,誰說他沒回來過?回來好幾趟瞭,他可心疼女兒瞭。

石虎子心裡著瞭火,他跟牛鮮花叫起板來,說怎麼他沒見過帥子回來,總不會是三更半夜偷偷摸摸回來的吧。牛鮮花隻能咬著牙往下編,他正忙活大事呢,首先是忙活他父母的工作。她這才知道,他爸還兼著話劇團的副團長呢。還忙活著要回房子,他們傢原先住的房子可大瞭,一個日本式的小獨樓呢。

大傢聽瞭都誇贊帥子真行,牛鮮花有眼光,不久就要回城享福瞭。牛鮮花笑得花枝亂顫,別人誇帥子她聽著高興。牛有福和老伴這時難受地悄悄離瞭席,躲在僻靜地方哭去瞭。

酒席散瞭,隻有潘啞巴一個人沒有走,他把牛鮮花拖到一旁,一遍遍憤憤地比畫著什麼。牛鮮花看明白瞭,可她卻堅決地搖著頭。最後潘啞巴長長地嘆瞭一口氣,無奈地走瞭。

在住房這一點上牛鮮花沒有吹牛,帥子傢已經搬回出事以前獨居的小樓裡。這天夜裡,帥子在燈下復習功課,蔣玲端著一碗餛飩走進屋來,看兒子正在用功,心疼地說:“歇會兒吧,吃點夜宵,媽給你包瞭牛肉餡的餛飩,趁熱吃瞭。”

帥子讓母親歇著,身體不好別再忙活瞭。蔣玲把餛飩放在瞭書桌上,在帥子身旁坐瞭下來問:“鮮花那邊來信瞭嗎?”帥子臉色沉瞭下來,搖搖頭。她又問:“為什麼不來信呢?”帥子沒有出聲,放下書本走瞭。蔣玲望著帥子的背影,深深嘆瞭一口氣,自語道:“唉,將來都是些麻煩啊。”

帥子坐在小樓的臺階上,悶頭抽著煙。劉青來瞭,關切地說,怎麼坐在這兒呢?別著涼。帥子冷淡地問,這麼晚瞭,她來有啥事?劉青一聽有些不樂意瞭,沒事就不能來看看?帥子不想讓兩人的關系弄得更尷尬,解釋說他不是那意思。劉青說她給帥子劃拉瞭一些高考的復習資料送過來。帥子沒精打采地道謝。

劉青挨著帥子坐瞭下來,柔聲說:“帥子,別折磨自己瞭。我知道,你們之間沒有愛情,沒有愛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你們之間該瞭斷瞭,當斷不斷必留後患,必要的時候要快刀斬亂麻,拿出男子漢的氣魄來!”

“你說些什麼呀!”帥子有些不高興瞭。劉青憤憤地說:“說些什麼你還不清楚嗎?當年她牛鮮花使盡瞭卑鄙手段橫刀奪愛,今天應該把吞進的東西吐出來瞭!”帥子打斷瞭她的話:“劉青,你不瞭解當時的情況……”

劉青搶著說:“我瞭解,什麼都瞭解!我知道你們有瞭孩子,那不是問題,你大膽地跟她離,離瞭孩子我養。你離瞭就行,我等你,我不能輸給她!”帥子頭又垂下去瞭,不再吭聲。

“你說句話呀!啞巴瞭?”劉青氣憤地指責道。“劉青,你聽我說,當年我做下瞭糊塗事,命都差點丟瞭。是她在危急時刻關愛我,照顧我,她為我付出的太多瞭,對我有恩。”

“就她關愛你嗎?再說瞭,你為什麼做瞭糊塗事?沒有她的誘惑你能走那一步嗎?她為你付出的太多瞭?我付出的還少嗎?我……我為瞭你,人傢……”

“劉青,你不止一次對我說過這樣的話,我一直不明白,你說清楚。”

劉青一聽馬上哭瞭起來:“你永遠不會明白,但我可以告訴你,我為你付出的是女人寶貴的……”說著她嗚嗚哭著跑瞭。

帥子被攪和得再也看不進書去,他看時間還早,就跑到電話局給牛鮮花打長途電話。電話打過去,對方有人接。帥子問道:“喂,月亮灣大隊部嗎?你是哪位?今天是不是牛鮮花值班……”

對方沒說話,帥子著急說:“你說話呀!鮮花,是你嗎?你說話呀!”任由帥子怎麼問,對方就是不說話。他急瞭,叫道:“鮮花,我是帥子,我知道是你,你跟我說句話呀……”對方還是沒有回答。

接電話的正是牛鮮花,帥子吐第一個字的時候,她就聽出是他,她不是不想說,而是哭得哽咽著說不出來。牛鮮花強忍著不發出哭聲,兩個還不懂事兒的雙胞胎孩子,在炕上爬著骨碌著玩。牛鮮花打開瞭留聲機,《北風那個吹》的樂曲響瞭起來。帥子在電話話筒裡聽到瞭樂曲的旋律,還有兩個孩子的哭鬧聲,淚水湧上帥子的眼眶,他擎著電話久久地聽著……

電話局下班瞭,帥子鬱悶地找瞭一傢飯店,喝瞭一肚子的悶酒,才醉歪歪地回瞭傢。

看著兒子痛苦成這樣兒,蔣玲坐不住瞭,對帥是非說:“其實呀,我早就看好瞭劉青那姑娘,她和咱帥子才般配。那個牛鮮花,我就是不對心思。”

帥是非一聽馬上火瞭,警告說:“我可告訴你,不許你對他的事亂插手,他現在已經是有婦之夫瞭,有傢有業,孩子也有瞭,還想幹什麼?”

蔣玲不滿地白瞭一眼老伴:“我說幹什麼瞭嗎?就是說說而已。咱帥子娶瞭個農村媳婦,我就夠窩囊的瞭,說說還不可以嗎?你要憋死我呀?”

“咱們被關押的時候,你聽說帥子結婚瞭,為什麼高興得哭瞭?”

蔣玲被帥是非捅到瞭痛處,底氣不足地嘟囔道:“彼一時此一時!”

“我看你就是忘恩負義,你想讓帥子當陳世美呀?不道德!”

夫妻倆的吵聲驚起瞭帥子,他醉眼惺忪地問道:“爸,媽,你們吵什麼?”蔣玲所答非所問地說:“給鮮花掛電話瞭?”帥子點瞭點頭,痛苦地說:“掛瞭,她不接。”“看來對你一直沒回去有看法瞭。過兩天你就回農村參加高考瞭,你們倆的事再好好商量商量,一切都要慢慢來,千萬別惹急瞭她,你現在的命運還掌握在她的手裡。”蔣玲柔聲勸解道。

帥子失聲痛哭瞭起來。

帥子要回月亮灣瞭,劉青送他一直送到瞭站臺。帥子上瞭車,趴在窗口對劉青說:“快回去吧,挺冷的。”“發車還早。好好考,等待你的凱旋。”劉青在鼓勵他,“還是那句話,我等你。”帥子無奈地說:“劉青,你何必這麼固執?咱們之間已經結束瞭,你該考慮自己的歸宿瞭。”劉青聞言一臉執拗地說:“結束瞭?我可不這麼認為,她把你從我手裡奪去,我要奪回來,屬於我的我絕不會撒手!”

說話間列車開動瞭,劉青跟著火車跑瞭幾步,沖著帥子大聲喊道:“你給牛鮮花捎句話,這輩子我一定會把你奪回來!”

列車向遠處疾駛而去。劉青目送著遠去的帥子,眼淚止不住流瞭下來……

帥子不聲不響地進瞭村,徑直來到牛傢。進瞭院子,院子裡沒有人,他上前輕輕推開瞭傢門。隻見牛鮮花不在傢,牛有福夫妻倆正一人抱著一個哇哇哭的孩子在哄著。牛鮮花她媽抬頭看見瞭帥子,不自覺地脫口驚叫道:“我的天啊,帥子回來瞭!”牛有福定睛瞧去,果然是帥子,他激動地大聲叫起瞭孩子:“月月,亮亮,快叫爸爸!”孩子那麼小,哪會說話,帥子扔下手裡提的東西,從二老手裡接過孩子,一手一個抱著不停地親著。

傍晚時分,牛鮮花才收工回傢。她走進屋就見兩個孩子在炕上哭鬧著。帥子哄哄這個,又哄哄那個,忙得是一頭汗。牛鮮花倚在門框上,默默地看著眼前的情景。帥子感覺屋裡進來瞭人,回頭一看見是牛鮮花。兩人竟然像陌生人相遇一樣,都沉默瞭………

夜深瞭,牛鮮花開始哄兩個孩子睡覺。帥子坐在臺燈下復習功課,他閉著眼睛嘴裡念念有詞,在小聲地背政治題。“具體的事物,做具體的分析,特殊的歷史條件下,做出特殊的選擇,這是馬克思主義的活的靈魂,是共產主義在特殊的歷史條件下做出的特殊選擇,這並不違背馬克思主義的宗旨……”

月月哭瞭起來,牛鮮花趕緊用枕巾堵住孩子的嘴,抱著月月去瞭外屋。她一邊困得打著哈欠,一邊來回踱著步子,哼著搖籃曲。帥子也跟瞭出來,他默默地看瞭一會兒牛鮮花,動情地說:“鮮花,真對不住你,讓你受累瞭。”牛鮮花輕描淡寫地說:“沒事,你繼續背題吧。”

“請你理解我,這個大學我一定要考,你多受點兒累。”

牛鮮花輕聲問他:“你要是考上瞭呢?”

帥子猶豫不決地反問道:“我能考上嗎?”

牛鮮花認瞭真,問到瞭兩人關系最核心的問題:“你要是考上瞭呢?我和孩子怎麼辦?”帥子避而不談,他笑瞭笑,問道:“你看我能考上嗎?”牛鮮花見帥子不願意回答,也笑瞭笑,抱著孩子在外屋轉著。

帥子不再說話,他低著頭在想心事。牛鮮花索性捅破瞭這層窗戶紙:“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你也不用說出來瞭,你要是想好瞭咱倆就離瞭吧,你肯定能考上大學。”

帥子趕緊辯白,說什麼呀!牛鮮花說:“我想你回城裡這麼長時間,還帶回這麼多復習資料,你一定是什麼都想好瞭,什麼都想透瞭,隻是張不開這張嘴。我也想瞭很多,我有準備。”帥子蒼白無力地勸牛鮮花別胡思亂想。牛鮮花平靜地看著帥子,像是講別人的事兒,沒事,離瞭吧,你安心地考大學吧,沒人能攔住你。正說著,留在屋裡炕上的亮亮哭瞭起來,兩人又是一通緊忙乎,話說不下去瞭。

等牛鮮花娘兒仨睡下瞭,帥子拿著給潘啞巴的禮物去瞭場院。潘啞巴還沒有睡,看帥子來看他瞭,沒有一絲高興,隻顧冷眼相看,就像是看一個陌生人。帥子尷尬地沖他笑瞭笑,大聲說:“五爺,我來看你瞭。”說著把禮物送到他面前,潘啞巴一把將帥子手上的禮物打掉,突然哭瞭起來。他緊緊地抓住帥子的手,一個勁地搖著不停打著啞語。驚愕的帥子好半天才猜懂瞭他的意思,潘啞巴在求他看在孩子的面上,和牛鮮花好好過,要對得起她。

第二天上午,牛鮮花去瞭大隊部,正趕上郝支書和潘啞巴在下棋。“郝支書,給蓋個章。”她說著拿出一張紙來。“什麼東西?”郝支書接過來掃瞭一眼,一下子愣瞭,驚訝地問:“鮮花,這是怎麼回事?你怎麼能和帥子離婚呢?”潘啞巴看出事情不對勁兒,站瞭起來,伸頭看到瞭郝支書手裡拿的《離婚申請書》。牛鮮花有些不樂意地催促道:“叫你蓋個章你就蓋吧,問那麼多幹什麼!”

郝支書把《離婚申請書》硬塞給瞭她,語氣堅決地說:“不行,這事我得問問,帥子欺負你瞭,是不是?”

“沒那事,我們過得挺好的。”

“挺好的還離婚?還兩個人都簽瞭字?”

“我想讓他沒牽沒掛地去考大學。”牛鮮花解釋道,“郝支書,這件事希望你知我知就行瞭,千萬別對人說,那樣對帥子不好,離婚是我主動提出來的。”

郝支書保證說:“你放心,我知道輕重!”

郝支書按牛鮮花的要求,馬上召開大隊支委會,研究帥子考大學政審的事。“開個臨時會,討論一下帥子報考大學的事,給他搞個鑒定,往公社送……”郝支書的話還沒講完,老貧協張學文就不樂意瞭,插嘴道:“還用討論嗎?他那號人……”

郝支書怕牛鮮花聽瞭不樂意,和大傢鬧僵瞭,就看瞭她一眼說:“鮮花,這件事吧,請你回避一下。”

“不,我知道你們想幹什麼,但我一定要為帥子說幾句話,這份鑒定關系到他能不能被大學錄取,不能毀瞭他一生……”張學文氣憤地打斷瞭她的話:“大學就不應該錄取這號人!”牛鮮花的臉一下子漲紅瞭。

“鮮花,你沒聽見大夥是怎麼議論的?”郝支書說,“有人說他是陳世美。他待在城裡大半年沒回來,這回突然回來瞭,就要考大學,還要和你……”牛鮮花再也坐不住瞭,大叫瞭一聲:“郝支書!”

郝支書氣憤地說:“我知道,我不會說出去的!有人說他上瞭大學就會把你和兩個孩子撇下瞭,我們堅決不同意他這樣的人考大學。”

牛鮮花真火瞭,看瞭看大傢,質問道:“誰說帥子是陳世美?他從來沒說要拋棄我們娘仨兒,那都是猜測,是傳言,我是他妻子,他變沒變心我還不知道嗎?”

正在這時石虎子匆匆來瞭,郝支書把心裡憋的火撒到瞭他身上,指責道:“你怎麼才來?不知道開會呀?”“半道被五爺攔住瞭,他告訴瞭我一個天大的秘密!”石虎子神秘地說。

“天大的秘密?快說說。”大傢的眼睛都在看著石虎子。石虎子瞟瞭一眼牛鮮花欲言又止。“吊什麼胃口?快說!”郝支書惱瞭。“是。”石虎子吞吞吐吐地說,“五爺說,場院盜糧的案子是假的,是帥子一手策劃的一臺戲,他是自己把自己打壞瞭!”

除瞭牛鮮花外,支委會們一聽就炸瞭鍋。“假的?這不是把咱們都當猴耍瞭嗎?”“太卑鄙瞭,帥子為瞭當英雄都幹瞭些什麼呀!”“不可能吧?為瞭當英雄把自己弄殘瞭,太嚇人瞭。”傢有千口主事一人,郝支書猛地一拍桌子,吼叫道:“都不用嚷嚷,石虎子,你去把帥子叫來,問問就清楚瞭。”

還沒等石虎子動地方,牛鮮花就推開門跑瞭出去。她去找潘啞巴,找遍瞭場院,找遍瞭村子所有的角落,都沒有找到他。

天黑瞭,被叫去的帥子還沒有回來。牛鮮花跑到大隊部去探聽動靜,見郝支書和石虎子正在審問帥子。石虎子得意地說:“帥子,那個晚上捆綁五爺的時候,五爺在搏鬥中拽下你一顆扣子,現在扣子就在五爺手裡,鐵證如山,你跑不瞭啦!”帥子低著頭一句話也不說。郝支書在旁邊敲起瞭邊鼓:“你就是不開口是不?那好,你今天就別回去瞭,在這兒好好想想。石虎子,咱們走。”

兩人審瞭快一天早審餓瞭,說走鎖上門就走瞭,隻剩下帥子一個人呆坐在屋裡。

牛鮮花閃在一旁,等兩人走遠後,趕緊寫瞭一個紙條疊成小飛機從門縫裡投瞭進去,然後匆匆離去。帥子發現後一愣,他撿起小飛機展開一看,上面寫著五個字:千萬別承認。是牛鮮花寫的,他認識她的字,帥子的眼淚奪眶而出……

半夜在外面浪蕩瞭一天的潘啞巴回到瞭場院,剛推開房門就愣住瞭,隻見牛鮮花坐在屋裡等他。牛鮮花見他回來瞭,搶步上前一把抓住瞭他的手臂,大聲質問他:“五爺,你這是幹什麼?你要毀瞭帥子的!”

潘啞巴比畫著表明自己的意思:這是真的,我以前沒說。可現在不說,帥子就要飛瞭,你就一點兒希望也沒有瞭,隻有這樣才能把帥子留在你身邊。

牛鮮花使勁兒搖著潘啞巴的手臂,聲淚俱下地說:“五爺,你好糊塗啊,我求求你瞭,你不看我的面子,還不看兩個孩子的面子嗎?你願意讓月月和亮亮有個永遠也抬不起頭來的爸爸嗎?”

潘啞巴比畫說,他是好意,他是心疼牛鮮花,心疼孩子,不能讓帥子拋棄她們娘兒仨。牛鮮花搖著頭哭著說:“五爺,可那樣帥子就會身敗名裂,你就是害瞭我們四個呀!五爺,帥子是當瞭回假英雄,可也當瞭一回真的呀。為瞭救生產隊的豬崽,他差點兒送瞭命,你不都看見瞭嗎?再說,誰年輕的時候不犯個錯,他犯這個錯不就是想回傢嗎?你不也是有兒子的人嗎?五爺!”

說著牛鮮花給潘啞巴跪下瞭,哀求道:“你別犯糊塗,我知道你是為瞭我好,可這樣你就把帥子毀瞭。他上不瞭大學,他這一輩子也抬不起頭來,你讓他這樣窩窩囊囊地活著,這樣把我們倆捆綁在一起,我心裡好受嗎?這日子能過好嗎?”潘啞巴流淚瞭,他從兜裡掏出那個扣子,放到瞭牛鮮花的手上。

第二天,郝支書和石虎子繼續狠審帥子。郝支書指著帥子的鼻子,氣憤地罵道:“你小子不但卑鄙,還忘恩負義!你他媽的一去不回頭,不管她娘兒仨,要是上瞭大學連影都抓不住你瞭。現在擺在你面前的隻有兩條道,一條是打消離婚的念頭,念大學的事不考慮瞭,好好過日子;再一條是馬上押你到公社,就你犯的事,少說也該關個三年五載的,你自己掂量吧!”他罵著罵著忍不住落淚瞭。

潘啞巴畏畏縮縮地走瞭進來。郝支書一看來勁兒瞭,叫道:“五爺,你來得正好,叫這個沒肝沒肺的說說,他還有沒有臉面對月亮灣的鄉親父老!”潘啞巴竟然做出瞭令人詫異的舉動,他比畫著說,他說的不是真事,是喝醉瞭酒胡說八道。郝支書愣瞭,等他緩過神來馬上明白瞭這是怎麼一碼事兒,狠狠地拍著大腿大罵道:“牛鮮花啊牛鮮花,天底下沒有你這麼傻的傻瓜蛋!”他氣得摔門而去。

石虎子看瞭看潘啞巴,又看瞭看帥子,也無奈地走瞭。帥子像是做夢一樣呆呆地望著潘啞巴,潘啞巴拍瞭拍他的肩膀,走瞭。屋子裡隻剩下帥子一個人,他坐在那裡坐瞭良久才回去。

進門就見炕上的小飯桌上擺滿瞭酒菜,牛鮮花摟著兩個孩子坐在那兒等他。“鮮花,不年不節的,這是幹什麼?”帥子預感到事情不對勁兒,惴惴不安地問道。

“脫鞋上炕吧,咱一傢人好好吃頓團圓飯。”帥子聽話地上瞭炕。牛鮮花從炕席下面拿出瞭一張紙放到桌子上,端起酒杯,看瞭帥子一眼:“不用瞅,是你想要的東西《離婚申請書》。大隊蓋章瞭,喝瞭這杯酒我就給你。這杯酒是我們娘兒仨敬你的,你得喝。你放心地考大學吧,從此你就無牽無掛瞭,我知道這輩子怕是看不見你瞭。”

帥子一聲沒吭,端起酒杯和牛鮮花碰瞭一下,兩人一飲而盡。牛鮮花從炕席底下又掏出一張紙說:“這是你的思想品德鑒定,報考和上大學都得用。不用拿眼斜,都是好話。不得謝謝我嗎?得吧?你得敬我。”帥子依言敬瞭牛鮮花一杯,兩人又是一飲而盡。

牛鮮花有些醉瞭,她從兜裡掏出公章,在帥子面前晃瞭晃說:“戳子就在我手上,權力也在我手上,還不巴結我?等什麼?敬酒啊,你還得喝,你不喝我就不蓋這個章。”帥子又敬瞭牛鮮花一杯,兩人還是一飲而盡。

牛鮮花把公章湊到嘴邊哈瞭哈氣:“該我行使權力瞭。”她剛要蓋又停住瞭,“帥子,我喝多瞭,你別笑話,你要走瞭,不知多少年還能相見,我好久沒看你跳《北風那個吹》瞭,為我和孩子跳一個吧。”帥子坐著沒動。牛鮮花提高瞭嗓門,大聲說:“跳還是不跳?不跳別想走!”說著又拿起公章在嘴邊哈著氣,欲蓋章又把手收瞭回來。帥子把剛滿上的一杯酒一口幹瞭,醉意十足地說:“我,我他媽的混蛋,我跳,隻要你們娘仨兒高興,我跳!”

牛鮮花淡淡一笑,把眼眶裡快要流出的淚水收瞭回去,輕聲說:“跳吧,給我和孩子留個念想。小半年瞭,你知道嗎,自從你走後咱這個屋子就沒有一點兒笑聲,沒有一點兒活氣,沒有一點兒男人氣兒。”帥子站起來,對孩子說:“月月,亮亮,你爸就這點能事,我跳給你們看。”說著手舞足蹈起來。牛鮮花笑著對孩子道:“看,看啊,你們爸跳起來瞭!”說著唱起瞭《北風那個吹》。帥子跳著跳著火瞭,生氣地說:“鮮花,你想幹什麼?就是要看我出醜?”牛鮮花又拿起公章,放在嘴邊哈著氣,乜斜著眼看著帥子,不滿地大聲質問道:“怎麼?這小半年隻許你沒蹤沒影,臨走前讓我們娘兒仨過過癮還不行嗎?讓我們樂一樂不行嗎?跳!”帥子自覺理虧,服軟地說:“好,我跳,我跳。”又接著跳瞭起來。牛鮮花醉意十足地大聲唱著《北風那個吹》,兩手使勁兒地打著拍子。兩個孩子被他倆逗得咯咯地笑著。牛鮮花百感交集,淚水止不住汩汩而流……

高考那天轉眼到瞭。一大早,帥子就起來整理考試用的書籍和筆,牛鮮花在旁邊默默地看著他。等他整理完瞭,牛鮮花拿出《離婚申請書》交給瞭帥子說:“《離婚申請書》大隊蓋章瞭,咱倆還得一塊兒到公社蓋章,什麼時候去?”帥子把《離婚申請書》塞給瞭牛鮮花:“不忙,等考完瞭再說吧。”

考場開考的鈴聲響瞭,考生們都在急著答卷。唯有帥子呆呆地看著卷子,看夠瞭又轉頭望向瞭窗外。監考老師替他著急,不止一次地走到他面前,小聲提醒他:“同學,快答題吧,時間不多瞭。”帥子仍然沒有動筆答題。

《北風那個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