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裝革履的帥子滿頭是汗地跑進酒店。一個參加婚禮的熟人在門口等他,見他來瞭,著急地說,帥子,怎麼才來?人傢都等急瞭,快!六號餐廳。帥子跑進餐廳一看,裡面擺瞭十幾桌豐盛的婚宴,座無虛席,演奏的樂隊也準備好瞭。
坐立不安的司儀趕緊大聲對來客們說:“諸位,婚禮馬上就要開始瞭。我給大傢介紹一下,今天婚禮的主持,是我市著名話劇演員帥紅兵。”大夥一聽鼓起掌來。
帥子做瞭幾個深呼吸,定瞭定神兒。他環顧瞭一下四周,沖賓客們微微一笑,用眼神壓住瞭場子,用渾厚的男中音朗聲說道:“各位朋友,各位來賓,今天是十一月九日,農歷十月二十九,請各位看一下手表,現在是上午十一點五十九!啊,多少九字!我們現在坐在哪裡?九州大酒店,看,又是九!還有許多久別重逢的老朋友。九是最大的數,對我們中華民族來說,是個大吉大利的數兒。天長地久,九鼎大呂,九億神州,九霄雲外,久有凌雲志,久久合傢歡!往那看!桌子上擺瞭多少好酒!有白酒,啤酒和紅酒,有高度酒,低度酒,還有……”帥子妙語如珠,眾人聽瞭不由得連聲叫“好!”掌聲大作。
傍晚帥子回來瞭,他喝得醉醺醺的,搖搖晃晃地推開屋門,沒站穩一屁股坐在瞭地上。他憨態可掬地呵呵笑著:“嘻嘻,沒站住,跌……倒瞭,一個大腚墩兒,屁股跌兩瓣瞭。”牛鮮花趕緊把他攙到瞭臥室扶到床上,不滿地問:“在哪兒喝的?怎麼醉成這樣?真要命。”帥子說起瞭醉話:“和老情人喝酒去瞭,你……不吃醋吧?”牛鮮花賭氣說:“我吃什麼醋,隻要人傢男人不吃醋就行。”帥子聞言蹺起瞭大拇指,誇贊道:“行,大度,咱媳婦絕對大度。哎,你也不問我和劉青都說瞭些什麼?”牛鮮花聽瞭說:“說些什麼我有數。”帥子憨笑起來:“嘿嘿,真行!告訴你吧,我去給人傢做婚禮主持瞭,被人傢灌醉瞭,沒跟她喝酒。”
牛鮮花抿嘴一笑說,孫導早就告訴她瞭。帥子認真地說,他倒是和劉青好一頓嘮扯。人傢自己給自己當老板,鳥槍換炮瞭。瞭不得啦,正在張羅著集資買鴨綠江斷橋呢。牛鮮花聽瞭把嘴一癟說,得瞭吧,鬼才相信,那是革命歷史文物,誰敢賣?帥子說,起初他也不信,可她說得有鼻子有眼的,還說有國務院的批文呢。
兩人正說著,帥是非夫婦又在隔壁自己的房間裡吵瞭起來。他倆隱隱約約聽出是為瞭帥是非一天沒開口說話,蔣玲問他究竟要幹什麼。牛鮮花無奈地說,她去看看。真要命,傢裡趕快成立調解委員會吧。
牛鮮花進屋站在瞭兩人中間,耐著性子勸解道:“爸,媽,怎麼又吵瞭?二老辛苦瞭,辛苦瞭。剛才還和帥子說鴨綠江斷橋呢,抗美援朝還打打停停呢,你們倒好,還加班加點,都坐下來喘口氣歇歇。”“我們不累。”帥是非氣呼呼地說。牛鮮花說:“您是不累,可大夥兒的耳朵累瞭。再不休班不行瞭。這樣吧,你們倆都歇著,我給你們唱段太平歌詞。”蔣玲一聽有些惱瞭,指責道:“什麼太平歌詞?看我們打架你是不是幸災樂禍?”
“媽,是我根據您教的段子改的,是勸架的,唱得不好多包涵指教。”說著牛鮮花真唱瞭起來,“叫一聲二老你就聽分明,美鴛鴦本是那老天定;夫妻本是那同林鳥哇,比翼雙飛那才顯真情;雞爭狗鬥他就惹人笑,夫唱婦隨咱就求安寧;張敞畫眉留佳話,舉案齊眉沐春風;少年夫妻老來伴兒,越老越要有感情;甘蔗咱要它兩頭甜,白頭偕老不瞭情;我勸二老多思量,和和睦睦過餘生……”說著身體一挺抱拳行禮,“二位,辛苦瞭,辛苦瞭。”
蔣玲火消瞭說:“鮮花,你勸架很有水平嘛。這段太平歌詞唱得多好,多溜啊,合轍押韻,怎麼一上臺就不行瞭呢?”牛鮮花說:“演戲就不行瞭。我真的不會演戲,可願意看戲,我看二老吵架就像演戲。”“我可不是演戲。”帥是非氣呼呼地說,“演瞭一輩子戲,演夠瞭。”
月月和亮亮“咚咚咚”跑進屋,月月說:“奶奶,我媽都唱瞭,您也唱一段。唱西河大鼓《拔牙》,真逗樂。怎麼唱的來著?有一位同志本姓張,隻因為牙疼去拔牙,到醫院掛瞭一張急診號哇……”亮亮捧哏:“拔什麼牙?爺爺和奶奶還有幾顆好牙?再拔就沒牙瞭,沒牙還怎麼吃飯?”月月有模有樣地唱道:“怎麼沒辦法吃?吃面條呀,嘬著嘴吸,哧溜,哧溜。”
“說話呢?沒牙瞭,說話一張嘴,露出黑咕隆咚的大窟窿多難看。”
“可以不張嘴呀。”“不張嘴怎麼說話?”月月癟著嘴,學沒有牙的老人,“怎麼不能說?多大瞭?七十五。屬什麼?老虎。想吃什麼?包谷。喜歡什麼?跳舞。”
亮亮問道:“你們現在幹什麼?”月月一下子張開嘴,大聲說:“吵架啦。”大傢都被這兩個活寶孩子給逗笑瞭。帥是非感嘆道:“瞭不得,我孫女都會說相聲瞭!鮮花,我看她倆比你……”話說瞭一半,感覺自己說漏瞭嘴,馬上不說瞭,沖媳婦歉意地一笑。牛鮮花不介意地說:“爸,沒事,她倆是比我強,一代就該比一代強。”
這天傍晚劉青從銀行裡出來,站在道邊招手打瞭輛出租車。上瞭車司機問她:“小姐,您要到哪兒?”劉青猶豫瞭一會兒說:“去濱海路吧。”劉青坐出租車在濱海路上逛蕩到天色很晚,這才去瞭她和黃建波初次見面的那傢西餐廳。
劉青點瞭杯紅酒慢慢地喝著,對面桌子坐著一個女孩,左顧右盼看樣子像是在等人。一會兒一個小夥子來瞭,他手裡捧著一束鮮花走向瞭女孩。女孩生氣地把臉扭向瞭一邊。小夥子湊近瞭女孩,把嘴貼在女孩的耳邊,低聲說著什麼。
劉青觸景生情,不由地想起瞭自己的生活。八年瞭,黃建波還在寫那部長篇小說,寫好瞭投給出版社,退瞭又改,改瞭又投,結果還是退。他一天也不跟劉青講幾句話,他的這種執著讓劉青感到不寒而栗。輕率結婚是她噩夢的開始,她沒有看錯,黃建波是個心靈狹窄的齷齪小人。她自認為和他結婚,是對帥子的報復。現在漸漸回過味來,這件事受傷害的,首先是她。自兩人過性生活那時起,黃建波就懷疑她不純潔,一直在追問誰是她的第一個。不知是不是因這件事刺激,反正黃建波是個性虐待狂,這些年一直在變換著花樣折磨劉青,讓她過著人不人鬼不鬼的生活。想到這兒,劉青怨恨起牛鮮花來,覺得她的不幸生活都是牛鮮花造成的,她要狠狠地報復牛鮮花,讓她為此付出血的代價。想到這裡,劉青把大杯裡的紅酒一飲而盡……
半夜時分,劉青回到傢裡,見黃建波還在一堆稿紙前埋頭寫作,就打瞭個招呼到臥室睡下瞭。黃建波寫瞭一會兒,思路卡殼瞭,他點燃瞭一支煙,苦苦地思索著。一盒煙都快吸完瞭,也沒有理出思路來,便站瞭起來,在屋裡來回踱著步。轉瞭幾圏他轉進瞭臥室,來到瞭床前坐下瞭。俯著身子看瞭一會兒已經睡熟的劉青,輕聲問道:“睡瞭嗎?這麼早就睡瞭?”劉青沒有睜眼,黃建波輕輕地推瞭推她,叫道:“醒醒,醒醒。”劉青疲憊地睜開眼睛,迷迷糊糊地說:“求求你瞭,別折騰我瞭。”黃建波說:“不要這麼說,隻是向你請教一個小小的問題。”劉青轉過身去背對著他。黃建波把她的身子用力扳過來,劉青憤怒地瞪著他。黃建波小聲地說:“出版社把小說又退回來瞭,主要的問題是我描寫的感情心理和細節不夠細膩準確。提得好,我覺得還得向生活學習,你和帥子在突破理智防線的時候,心裡到底是怎麼想的?誰先主動的?”
劉青痛苦地閉上瞭眼。“說說看,隨便說。”黃建波把一個小錄音機放到劉青的枕邊。劉青睜開眼睛望著黃建波,黃建波一臉的誠懇相。劉青無奈地說:“是我先主動的,當時我的心裡燃燒著火苗。對,是在燃燒,我覺得把我的眼睛都燒紅瞭!”“好!”黃建波感嘆道。“燒得我的頭都很大,什麼都看不見,但是我聽見瞭……”“聽見瞭什麼?”黃建波把頭伸向瞭劉青,就差伸進劉青的嘴裡。
“我聽見我的汗毛孔都炸開瞭!”
“精彩!從來沒有這樣描寫愛情的!”
劉青淡淡地一笑:“你還想聽嗎?”
“我先回書房把這一段寫下來,我來靈感瞭!”黃建波朝書房奔去伏案疾書起來,等他的激情在紙上宣泄完瞭,墻上的時鐘已經指向凌晨三點。
黃建波毫無困意,他又到臥室把熟睡的劉青搖晃醒。困極的劉青好不容易才睜開眼睛。黃建波小聲地問道:“我還想請教你一個問題,帥子當時是什麼感覺?”劉青火瞭,大聲斥責他:“黃建波,你有病,你病得不輕!”黃建波不以為然地說:“作傢在創作的時候,都是病態。來,說說看。”說著他把錄音機打開,又放到劉青枕邊。劉青伸出手來說:“把它給我。”黃建波趕緊把錄音機遞過去說:“對,這樣講你能方便些,說吧。”劉青找準瞭地方,手一松,錄音機“咣當”一聲掉進痰盂裡。
黃建波愣瞭片刻,苦笑一聲轉身走瞭,他慢慢走到門口,回過頭來輕聲說:“昨兒我在話劇團門口看見他瞭,還是那麼帥氣,不想舊夢重溫?沒什麼,你要是有意,我給你們串通串通。”劉青氣得忽地一下子坐起,指著他的鼻子罵道:“你也太沒人格瞭,太卑鄙無恥瞭!”黃建波不屑地“哧”瞭一聲:“有什麼呀,男女之間就那麼回事吧。”
“黃建波,你說的是人話嗎?”
“怎麼不是人話?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上個月,你和他是不是在藝術劇場會面瞭?在藝術劇場的錄音室對不對?有一個小時吧?一個小時足夠瞭,綽綽有餘,過癮不?”
“你太下流瞭!”劉青氣得流下眼淚。“別哭,別哭。”黃建波溫柔地說,“我發明瞭一種音樂,不想聽聽?聽聽吧,絕對夠刺激。聽瞭就不想哭瞭。”說著黃建波走到廚房,把幾隻酒杯放到水槽子裡,用啞鈴在水槽子裡壓碎玻璃杯子,一隻又一隻,“啪啦啦”、“啪啦啦”發出陣陣紮疼耳膜的噪音。聲音太難聽瞭,劉青痛苦地捂著耳朵。黃建波從廚房伸出頭大聲問道:“怎麼樣?這聲音好聽吧?誰知道呢,我覺得比你叫床的聲音好聽多瞭。”劉青一把扯起瞭大被蒙住瞭頭……
早晨起來,劉青坐在廚房的餐桌旁吃方便面。黃建波走瞭進來,他頭發蓬松,兩眼通紅,對劉青笑瞭笑說:“起來晚瞭,昨晚太激動瞭,激動得一宿沒睡。餓瞭,餓瞭,餓瞭!”說著在廚房掀鍋翻盆到處找東西吃,沒有找到。黃建波涎著臉坐在瞭劉青對面,目不轉睛地看著劉青吃方便面。劉青埋頭吃著,看都不看他一眼。
黃建波咂著嘴,發出“吧唧”聲,問道:“什麼牌子的方便面?”劉青沒有答理他,繼續吃著方便面。黃建波又小聲問道:“鮮嗎?”劉青還是不理他。“香嗎?夠吃嗎?”黃建波不停地問道,煩得劉青把頭扭向瞭窗外。
黃建波趁機伸手把方便面拖到自己面前,拿起筷子慢慢地吃瞭起來,邊吃邊說:“早晨一定要吃飯,人一天早晨這頓飯最重要。中午、晚上可以不吃,但早晨這頓飯不可以不吃。人的衰老,人的腸胃病,都是從早晨不吃飯開始的。你看你臉上都有皺紋瞭,記住,一定要吃早飯。”
劉青站瞭起來轉身想走,被黃建波攔住。劉青狠狠白瞭他一眼,問道:“有什麼事嗎?”黃建波從兜裡掏出兩個大核桃,在劉青面前晃瞭晃問:“你說我能不能咬動?”
“你那張嘴什麼東西咬不動!”
“我咬咬試試!”說著黃建波把核桃塞進瞭嘴裡,用力地咬著,“咔”的一聲,竟然咬開瞭。心裡早就憷他的劉青,聞聲戰栗瞭一下。黃建波得意地說:“看來我還不老,聲音挺脆吧?”“沒事我得走瞭。”劉青急著要走,黃建波堵住瞭她的去路說:“我還想咬一個給你聽聽!”劉青央求道:“你饒瞭我吧!”“那就算瞭,強人所難沒意思。”黃建波故作神秘地問,“知道我昨晚為什麼那麼興奮嗎?告訴你,我有一個新發現,我終於找到瞭你以前的日記。”
劉青愣愣地看著黃建波,他搖頭晃腦地說:“精彩,太精彩瞭。不,這詞不準確,應該說太熱鬧瞭。你怎麼不早跟我說,何苦叫我這麼絞盡腦汁呢?牛鮮花是誰?她現在在哪兒?我急切地想見見她,這是典型的三角戀,這部小說一旦發表,肯定轟動。告訴我,她在哪兒?”
“你……你是條鬣狗!”劉青恨恨地罵他。黃建波不以為恥地說:“人應該有這點精神,要有鬣狗的精神。不顧一切地咬住一個東西,緊緊地咬住,不論它身上頭上挨瞭多少棒子,可它就是不松口,即便它渾身是血,還是不松口。你能聽見它的牙齒嘎嘎作響的聲音。鬣狗最兇猛,原因很簡單,它為瞭保衛自己,它怕受到傷害,你研究過嗎?”說著他把另一個核桃塞進嘴裡,“咔”一聲,黃建波又把它咬碎瞭。
劉青正顏正色地警告道:“黃建波,我告訴你,這都是我和牛鮮花年輕時的故事,希望你不要找她,不要幹擾她的生活!”“這是年輕時的故事,不過現在這個故事還在繼續,並且越來越精彩瞭,高潮還沒到來,結尾讓人期待。你不在日記裡都寫瞭嗎,要和她鬥一輩子,發誓要把帥子從她手裡奪回來。可是……”黃建波突然憤怒地咆哮起來,“可是我怎麼辦!我一直生活在你的陰謀之中,你的報復之中。我是你手中泄欲的工具,我一直蒙在鼓裡,你是為瞭報復帥子才和我結的婚!這公平嗎?你去奪吧,你去搶吧,誰是受害者,是我!是你騙瞭我。在這場骯臟的陰謀設計之中,難道不允許我發出一點兒聲音嗎?難道不允許我有一絲反抗嗎?這部小說我一定要寫到底,我要教育年輕人,讓他們不要重蹈我的覆轍,我一定要寫下去!誰也攔不住我!”沖動的黃建波嗓子都喊啞瞭。
“我可以走瞭嗎?”劉青惶恐地問他。“慢!”黃建波從兜裡又掏出兩個核桃。劉青打瞭一個激靈,一把推開他,跑出瞭傢門。她跑著跑著突然站住瞭,哈下腰大口地嘔吐瞭起來,把剛才吃的方便面全吐瞭出來。
劉青約帥子在茶館裡見瞭面,她拿著刊登賣鴨綠江斷橋消息的報紙給帥子看,帥子接過來仔細看瞭一遍,點點頭說,還真有這回事呢。劉青慫恿說,別在劇團混瞭,又演不上主角,伺候那些孫子幹嗎?不想參與進來?這機會可是千載難逢啊,過瞭這個村就沒這個店瞭。帥子有些動心地說,是個好機會。投瞭資就是股東瞭,將來大橋開發旅遊,光賺不賠,就等著收紅利吧。坐在傢裡就有人給你開餉,那時候咱就是紅色小資本傢瞭。
劉青說,誰叫你投資瞭?你能投多少?我是說讓你參與進來,拉投資,賺提成。帥子猶豫地問,他能幹得瞭嗎?劉青鼓勵說,你要是幹不瞭,這個城市還有誰能幹?你有人氣,以前是個角兒,有知名度,最適合幹這個。帥子說,他再合計合計。
這天簡導組織演員在團裡繼續排練《救救她》,帥子和孫建業在旁邊看著,對他不滿地撇著嘴。
練瞭大半個下午,演員羅盛文終於忍不住煩勁兒,不客氣地說:“簡導,這個劇是熟透瞭的桃兒,沒人摘就不摘吧。別亂摸索瞭,再摸索毛都掉瞭,賣不出好價瞭。”大傢紛紛附和。簡導無奈地問柳團長,團長,那就先排到這兒?柳團長說,就排到這兒吧,反正也沒地方演出,更沒有包場的。
牛鮮花著急地問,團長,這麼大的城市,就沒有咱們演出的地兒?這麼好的話劇,就沒有包場的?柳團長嘆氣說,除瞭京劇團有自己的場子,勉強活著。剩下的,像評劇團、歌舞團、曲藝團,還有雜技團,哪傢的日子好過?牛鮮花不服氣地說,市裡的劇場不少,花錢還能租不到場子?柳團長搖頭說,咱們的老根據地藝術劇場被賣大橋的包瞭專場,剩下的舉辦什麼紅茶菌專場、氣功專場,就是沒有話劇專場!孫建業灰心地說,連個地兒都沒有,還排練什麼?幹脆散攤兒。
柳團長聽不見帥子吱聲,問帥子呢?孫建業說,剛才還在呢,可能有點事出去瞭。柳團長讓簡導演和孫建業到他辦公室去,商量商量辦法,這麼下去可不行。
柳團長他們前腳剛走。演員們就開始談自己的生意瞭。羅盛文問孫晶:“我手裡有三百噸盤圓,你有沒有買主?”孫晶說:“盤圓呀,我需要的是螺紋鋼,有多少收多少,價錢好說。”羅盛文說:“你怎麼不早說?剛出手。”兩人正說著,李長運湊瞭過來,問道:“誰有螺紋鋼?我通吃,有多少吃多少。”“拉倒吧你。”羅盛文不滿地說,“上回你說手裡有一千噸螺紋鋼,我把客戶找來瞭,請你到富麗華好一頓胡吃海塞,結果呢?你一條燒火根子都拿不出來,叫你忽悠毀瞭。”李長運叫屈說:“那件事吧,我也是叫小舅子忽悠瞭。哎,我想起來瞭,後來小舅子告訴我,是你說你手裡有一千噸螺紋鋼要找買主。”“嗯?”羅盛文一聽眼睛瞪起來瞭,問李長運他小舅子叫啥?李長運說:“黃輝呀。”羅盛文一聽泄氣地說:“黃輝是你小舅子啊?哎呀,這個世界也太小瞭,轉來轉去,都轉到一塊兒瞭。”
正說著帥子回來瞭,他喝得面紅耳赤,見大傢在聊天就問,排練完瞭?牛鮮花看他這副德性,氣不打一處來說,怎麼才回來?團長找你開會。喝酒瞭?死味兒。帥子說,沒喝多少,他去看看。說著轉身去瞭柳團長辦公室。
帥子把門推開條縫兒,伸頭進去看,柳團長見是他,招瞭招手,示意他進來,熱情地問他去哪兒瞭,有事跟他商量呢。帥子詫異地問,他一個B角,能有啥事跟他商量。柳團長說,《救救她》排好瞭,市裡領導也滿意,可不能窩在墻裡開花呀,靠賣散票別想瞭,還是得聯系包場。孫建業說,團裡活動能力強的就數帥子你瞭。《救救她》是苦命的孩子啊,剛出娘胎就不行瞭,缺氧,沒奶呀,帥子,救救她吧!看領導和導演這麼看重自己,喝暈瞭頭的帥子有點兒忘乎所以,他一沖動,拍胸脯說,多大點事兒,他和牛鮮花保證包出去兩場。
冒出的泡兒必須兌現,帥子和牛鮮花開始東一頭西一頭地找包場對象。他們相中瞭紡織廠,那兒是勞動密集型企業,職工多,隻要能來個百分之二三十,兩場話劇的觀眾就一下子全解決瞭。沒有門路,他倆就去硬闖。
兩人好不容易才見到瞭紡織廠的胡廠長,此人坐沒有個坐相,懶散地半躺在辦公椅上,而且還是個喜歡磨嘴皮子的大嘞嘞:“是你們倆磨瞭秘書一晌午要見我?說什麼?我不見就是沒品位、沒檔次、沒文化、沒修養?好傢夥,帽子一大堆,開帽子工廠的嗎?你們帽子工廠需不需要面料?我們廠生產各種面料,純棉的、化纖的、絲綢的、人造革的,質量上乘,價錢公道,要是今天拉貨交現款我可以給你打八折……”
帥子見他說起來漫天過海沒邊沒轍,趕快遞上自己的名片。胡廠長掃瞭一眼名片說:“哦,話劇團的,帥紅兵先生。小夥子挺帥,看出來瞭,奶油小生,走過穴嗎?你們當演員的走穴來錢啊,想走我們的穴?投錯廟門瞭。”“我們不是走穴,是……”帥子的話還沒有講完,就被胡廠長攪斷:“哦,討債的?咦?我們欠電業局的、煤氣公司的、自來水公司的、飯店的,好像也欠火葬場的,就是不欠話劇團的。”帥子賠著笑臉說:“我們不是做生意,是來洽談貴廠精神文明建設的。”胡廠長不耐煩地說:“精神文明建設?對不起,我很忙,忙活生產、經營、銷售,還有幾千人的吃喝拉撒睡,時間很寶貴,顧不過來精神。你們找宣傳部吧,跟他們談,我們廠的精神都在他們那裡掌握著。”帥子央求他說:“胡廠長,這件事很重要,非得您親自拍板。”
胡廠長看瞭看表說:“那好,我就給你們五分鐘的時間,現在已經過瞭三分鐘瞭,還有一分五十秒。時間就是金錢,我耽誤不起。五分鐘,你們可能覺得很一般,知道對我來說意味著什麼嗎?意味著好幾千米佈、幾千件褲頭、老頭衫,幾萬元的產值……”不能再任他講下去瞭,帥子打斷瞭他的話說:“是這樣的,我們團最近排瞭一場大型現代話劇,名字就叫《救救她》,想和你們聯系一下包場演出的事。”胡廠長一聽齜牙一樂:“免費嗎?”帥子忍住氣說:“胡廠長開玩笑,我們也得吃飯,不過票價可以商量。”胡廠長一下子坐直瞭身說:“鬧瞭半天還是談生意。我說嘛,沒有免費的精神,精神靠什麼挺著脖子?還得是錢。你看大街上,挺著脖子走道的,哪個兜裡不是鼓鼓的?再看那些低頭耷拉腦的,兜裡都是癟癟的。織佈靠的是勞動,不是精神。你們走吧,接見時間到瞭,我沒工夫跟你們精神。”他嘴皮動著,手也沒閑著,把名片疊成個小飛機扔瞭出去,恰巧飄到痰盂裡。
帥子的臉一下子漲得通紅,他站瞭起來,質問起對方:“你……一個幾千人的國營大廠的廠長就這麼沒修養,你怎麼能領導好這個廠子!”“帥子,走吧。”牛鮮花一拉帥子,“對牛彈琴還指望牛喝彩嗎?”帥子憤憤地說:“他也太欺負人瞭,什麼素質!這樣的人怎麼能爬到廠長的位子上呢?”胡廠長覺得他的話很有趣,放肆地大笑起來,笑夠瞭說:“覺得奇怪是吧?我告訴你怎麼爬上去的,我和呂副市長是拜把子兄弟,就這麼簡單。”帥子想沖過去收拾這個王八蛋,牛鮮花好歹才把他拉走。
回去的路上,帥子開著車一聲也不吭,還在生著悶氣。牛鮮花不停地勸解他:“行瞭,別生氣瞭,權當沒小心被狗屁熏瞭。”帥子長嘆一聲:“唉,看來手裡沒錢就是矮人半截呀。一定要想辦法發財。”這時對面開來瞭一輛轎車,雙車交錯時,牛鮮花無意中看瞭對方司機一眼,驚訝地說,快看,開車的是劉青。等帥子看時,對方車已經駛過去瞭。帥子懷疑牛鮮花眼睛花瞭,可能看錯瞭人。牛鮮花肯定地說,她看得千真萬確。帥子羨慕地說,看來她發財瞭。
晚上,帥子在傢裡喝悶酒。有酒精拱著火兒,他越想白天的事兒越生氣,破口大罵起來:“他姓胡的是個什麼東西!我打聽清楚瞭,小學文化,靠著拍馬溜須爬到今天的位子,我今天叫他熏著瞭,還來教訓我。”帥是非勸帥子說:“不用和那些人生氣,咱們是搞文藝的,演好自己的戲就夠瞭。”“是呀,他牛什麼?到瞭舞臺,咱們可以是帝王將相,綠林豪傑,比他還牛。”蔣玲也勸。帥子懊惱地一拍桌子喊道:“問題是舞臺在哪兒?誰花錢看你的戲?”
牛鮮花躲在臥室裡聽著收音機播的相聲,是馬三立、劉寶瑞、郭全寶三人說的《扒馬褂》。門縫裡傳來瞭帥子在外屋的憤憤說話聲,“這幾年都怎麼瞭?大夥眼睛都盯住錢,人人想摟錢,沒皮沒臉地摟。有錢就是大爺,沒錢就是龜孫子,為人民服務都哪兒去瞭?簡直就是為人民幣服務……”牛鮮花躡手躡腳地走到門口,輕輕地把門縫關嚴,繼續專心致志聽自己的相聲,聽到有趣處,她“咯咯”地笑瞭。
第二天一早,牛鮮花一邊聚精會神地聽著收音機播馬季講的相聲《紅眼病》,一邊做著飯,聽到精彩處,情不自禁地跟著學瞭起來。公婆的臥室裡,突然傳出瞭激烈的吵架聲。帥是非惱火地說:“好好好,我惹不起還躲不起嗎?我走,離你遠遠的,我是受夠瞭。”“你嚇唬誰?”“蔣玲寸步不讓,扯著嗓子叫道,“要走就走得遠遠的,永遠別回來!”牛鮮花趕忙跑去勸解。
進門就見帥是非正氣哼哼地打行李,牛鮮花一把把行李奪過來問道:“爸,您這是怎麼瞭?吵架怎麼還來真格的瞭?”“我實在受不瞭啦。”帥是非嚷嚷道,“半夜裡我睡得正香,她一腳把我踹下床,我的腰都閃瞭。她這是搞武鬥啊,要搞謀殺,我還是逃個活命吧!”蔣玲拤著腰指著帥是非的鼻子質問道:“我為什麼踹你?你半夜裡嘟囔,說委屈瞭一輩子。我是不是好聲好氣地問你,老帥,你委屈什麼?你怎麼說的,你說後悔瞭,不該娶蔣玲,應該娶臘梅。我問你,臘梅是誰?是不是你當年在延安房東的閨女?”
“你冤枉人,臘梅是誰我也不認得。”
“你還狡賴,我聽得真真的。”
“我那是說夢話,夢話也當真嗎?”帥是非反駁道。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你心裡有鬼!你走啊,找你的臘梅去吧!”
帥是非把行李一抱說:“好,我走,這個傢我一刻也不能呆瞭!”牛鮮花去攔沒攔住,帥是非扛著行李出瞭門。牛鮮花去追被蔣玲一把拉住瞭,她氣呼呼地說:“鮮花,你不用攔擋,讓他走!”牛鮮花看著公公的背影著瞭急:“媽,你也是的,你讓他到哪兒去呀?”“不用管,他有女人緣,不知道上哪個寡婦傢去瞭。”蔣玲怪眼圓睜地說。
劉青一直惦記著拉帥子入夥的事兒,她約帥子到咖啡店接著聊。她提前到瞭一會兒,隔著窗玻璃向外望,見帥子神情沮喪地往咖啡店走來。她癡迷地望著這個男人,他曾經是一顆深深揳入她心口的鋼釘,碰一碰就疼,經過歲月這麼些年的磨礪,他居然還像磁石般吸引著她,或許他們前生的孽債尚未償還。
帥子走進咖啡店,劉青朝他招手示意。帥子落座後劉青給他點瞭一杯咖啡,然後詫異地問怎麼沒開車,帥子說祥子把車要回去瞭。劉青撇瞭撇嘴不屑地說,什麼破車,不就是伏特加嗎?不稀罕。要是跟著她幹,用不瞭仨月就讓他買輛藍鳥。帥子問,那他的工作呢,扔瞭?劉青嗤之以鼻地說,還舍不得那個破飯碗呢,人傢拿你當盤菜嗎?砸瞭它!帥子憤憤然地說,他算是看透瞭,這個社會沒錢就得受氣,他不想再受窩囊氣瞭。劉青信誓旦旦地說,她要讓帥子發財,做人上人,給他公司最高的提成,不賺他一分錢。帥子沉默片刻,問她這麼著是圖啥?劉青盯著帥子的眼睛,激動地說,她就圖跟他一起做事,同甘共苦,共享幸福。帥子有些感動,說他想帶著一個哥們兒孫建業一起幹。劉青馬上痛快地答應瞭,她問帥子下海的事兒跟牛鮮花商量瞭沒?帥子搖瞭搖頭說,用不著跟她說,一腦袋高粱花子,說瞭她也不懂。
這時,一個人走瞭過來緊挨著劉青坐下,客氣地說:“小姐,勞駕借個光。”劉青猛地轉過頭來,驚愕地說:“黃建波,你怎麼過來瞭?”黃建波說:“才洗過桑拿,口渴瞭,想喝點什麼,不礙你們的事吧?”劉青沒好氣地說:“你願意就坐下,誰也沒說趕你。”黃建波竭力控制著自己的惱怒,平靜地說:“這位是帥子吧?以前見過面,話劇團曾經的臺柱子,如今落爐瞭吧?長江後浪推前浪,江山代有才人出,再正常不過瞭。來,握握手。”帥子尷尬地和他握瞭手。
黃建波裝作很大度地看瞭看兩人說:“老知青見面,在這個幽靜的環境裡,有情調,很有情調,比在公園裡好多瞭。”“黃先生,你多心瞭。”帥子趕忙解釋道,“我和劉青談鴨綠江斷橋投資的事,沒說別的。”黃建波陰陽怪氣地說:“我相信,太相信瞭!哈哈,其實談點別的也沒什麼,就那麼回事吧。不易呀,懷念過去呀,蹉跎歲月,如煙的往事,有多少事值得深深的回憶啊……我也下過鄉,在北大荒。冬天冷啊,小北風颼颼地刮著,大雪封門,女知青凍得睡不著覺,鉆進男知青被窩裡的事經常發生,不奇怪。哎,你們下鄉那兒冷嗎?”劉青臉色鐵青地說:“帥子,咱倆談的事就那麼定瞭,你可以行動瞭。你先走吧,我和建波再談會兒。”“那好,我就先走瞭。”帥子如釋重負地告辭。
帥子出瞭咖啡店,拐過街角,心煩意亂地點瞭一支煙,慢慢地吸著。等他情緒平靜下來後,又悄悄地走回咖啡店門前,透過窗玻璃擔心地望著他倆。這對形同陌路的夫妻默默地坐著,各想各的心事,誰也不理誰。良久,帥子才慢慢地走瞭。
晚上,劉青躺在床上看報紙。黃建波進瞭臥室,坐在瞭她旁邊。他也不在乎劉青是否理他,小聲地滿含激情地朗讀起自己小說的片斷來:“這是一個寧靜的夏夜,兩顆年輕的心卻並不寧靜,他們躁動著,互相都能聽到對方的心跳聲……”劉青坐瞭起來,厭惡地說:“黃建波,我想和你好好談談。”黃建波一愣,反問道:“怎麼,這段寫得不好嗎?”
“黃建波,你的心理確實有問題,你完全是一種病態。我希望你能聽我一句話,要麼跟我去看看醫生,要麼咱倆就分開吧,這不是人過的日子!”黃建波沉默瞭下來。
“聽我一句話。”劉青急切地說,“我帶你看看醫生吧,你自己沒覺出來嗎?”“也許你說得對。”黃建波難過地自言自語道,“不過有時候我很難控制自己。實話實說,我被你欺騙瞭,一想起這事恨得牙根兒都癢癢。有時候我甚至想殺瞭你,可是我努力控制著。沒有辦法,我隻能把這些憤怒寫進這部小說裡,隻有在這部小說裡我才能得到解脫,你能理解嗎?”這回輪到劉青不出聲瞭。黃建波質問道:“如果換作你,你會怎麼樣?”劉青把頭低下瞭,沉默不語。“如果換作你,你會怎麼樣!”黃建波激憤地嚷著。劉青歉疚地說:“黃建波,我確實對不起你,可是這個問題糾纏我們多少年瞭,還有完沒完?離瞭吧,我們都解脫瞭,難道讓我給你跪下嗎?”黃建波沉思瞭片刻,搖瞭搖頭說:“我暫時不想這樣做,我要先把這部小說寫完!”
這天簡導還在領著大傢排練已經排練得爛熟的《救救她》,不厭其煩地指導著男主角傅紹華怎麼表現人物。馬上該給帥子說戲瞭,可他人影全無。簡導生氣地說,是不是演B角有情緒?有情緒也不能拿排演撒氣呀,還講不講藝德瞭?為瞭爭角色,傅紹華曾和帥子明爭暗鬥,這時火上澆油說,幸虧還沒成演藝圈的大腕兒,要不然咱這個小團可裝不下。孫建業忙說,帥子不是這樣的人,他有急事兒,跟他打過招呼。沒想到這話激怒瞭簡導,他怒斥帥子目中無人,跟他這兒裝起老人來瞭。
呆在旁邊的牛鮮花馬上悄悄地離開,到辦公室跟帥子的熟人打瞭一圈電話,誰都沒見到他。牛鮮花騎著自行車急三火四地跑瞭幾處帥子常去的地方,好容易才找到他。牛鮮花一見他那悠閑散漫的樣子氣就不打一處來,她質問帥子不參加排練到處閑逛,知不知道大傢都在等他呢。帥子翻著眼睛,滿不在乎地說,還排練什麼?排練瞭也沒人看。牛鮮花說,那也得排練,咱吃的就是這碗飯。帥子說,他早晚得砸瞭這個破飯碗。
牛鮮花知道帥子常跟劉青見面,倆人瞎琢磨買鴨綠江斷橋的事兒。她苦口婆心地說,那件事不靠譜兒,劉青也不是個靠得住的人。帥子不愛聽這話,反駁說,她怎麼就靠不住瞭?別老戴著木頭眼鏡看人,她在商海裡滾瞭這麼多年,是成功者,吃虧的買賣她是不會幹的。牛鮮花急得直跺腳說,怎麼外人說的話你聽瞭就信,老婆說的話反而就聽不進去呢?帥子不耐煩地說,少跟這兒瞎叨叨瞭,他要去實戰演習瞭。說完扭頭就走,牛鮮花一把揪住他,語氣和緩地央求說,好歹也是搞藝術的,不要幹那些烏七八糟的事,有失身份。帥子一聽火冒三丈,質問說,什麼藝術?狗屁藝術!餓著肚子去舞蹈,那不是精神病是什麼?他頭也不回地走瞭,把可憐巴巴的牛鮮花晾在那裡。
經帥子穿線搭橋,劉青和孫建業坐在瞭飯店一起喝酒。席間劉青賣弄道:“買鴨綠江斷橋是多好的創意啊!當年美國轟炸大橋費瞭多少勁呀,那叫軍事侵略,現在咱們是化腐朽為神奇,讓戰爭的創傷變成金錢。”“那得多少資金呀。”孫建業一聽為瞭難,“不得幾個億?就是動員一萬個人投資,一人照一千塊算,那才一千萬。”劉青看瞭看帥子,又看瞭看孫建業,笑著說:“我說哥倆兒,現在鄉鎮級企業像入秋的蘑菇,下一場雨冒出一茬兒,到處都是。找他們啊,一個頂一百個,一千個!”三杯酒下肚,情緒讓酒精燒起來瞭,帥子激動地說:“孫導,咱倆也得瞅準機會,整大事兒!唉,真是白活瞭!早知有今天,還在文藝圈混什麼?”孫建業半天擠出一句:“這個話劇我看瞭,在中國早晚得死!”
第二天一大早,帥子和孫建業穿得西裝革履出門遊說去瞭。他倆看到街邊上新開的一傢公司,門頭挺大的,像是有錢的樣兒,決定拿這傢公司當他們拉資金的起點。
進門的時候,帥子不放心地問孫建業帶沒帶名片,孫建業點點頭說,帶瞭。帥子讓孫建業裝老板,坐在那兒哼哼哈哈,適當地笑一笑就行瞭,話由他說,事兒由他談。孫建業問怎麼笑啊?帥子耐著性子教他說,微笑!嘲笑!冷笑!明白瞭吧?孫建業為難地皺起眉說,這不是惹事打仗嗎?帥子說,你又不懂瞭,這三笑深不可測!一般人扛不瞭,來來來,一種笑學一遍。孫建業是老實人,怎麼都學不像,帥子隻好親自表演給他看,折騰得孫建業直求饒,他被折磨憷瞭。
兩人進瞭公司經理辦公室,孫建業像給人相面似的端坐在那裡,遊說人傢掏錢的事兒,全由帥子完成。他一邊說著,一邊不時地朝孫建業使眼色。孫建業按他的要求,配合帥子講的內容,不時地裝出微笑、嘲笑、冷笑。
帥子滔滔不絕地說,買斷鴨綠江斷橋是多大的手筆啊!國務院都表態瞭,說這是改革開放的一大創舉……經理打斷瞭帥子的話,話裡嵌著骨頭,實在抱歉,他們牙口也不好,啃不動鋼鐵,實在啃不動。帥子看出人傢不愛答理他,硬著頭皮繼續神侃說,要不怎麼集資呢?見過螞蟻是怎麼對付屎殼郎的,一起上呀,成千隻螞蟻一起上,舉著屎殼郎嗚嗚地跑……經理冷著臉說,他們胃口也不太好,吃不慣屎殼郎,怕倒胃口。帥子尷尬地笑著說,幽默,您真幽默。比喻,這就是個比喻。經理關門謝客說,還是到別處比喻吧,他還忙著呢。說著起身把帥子推出門去。
兩人狼狽地出瞭公司的大門,孫建業終於憋不住,哈哈大笑起來,笑得蹲在臺階上捂著肚子。他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帥子,掙不掙錢先兩說著,好久沒這麼高興瞭!
一切隻得從頭再來,帥子和孫建業沿街走著,邊走邊看著街上的一傢傢公司。帥子一指其中一傢公司,對孫建業說,就這傢,就這傢,走,去談談!兩人剛走瞭幾步,帥子像是發現什麼,上下打量瞭打量孫建業說,怪不得人傢瞧不起咱,怎麼穿這套西裝呢?那套“登喜路”呢?孫建業尷尬地說,那不是借人傢老馬的嗎?還人傢瞭。這怎麼辦啊?沒有像樣的西裝哪像經理啊?帥子急得左右四顧,發現街對面有一傢服裝店,他拉著孫建業就奔瞭過去。
服裝店裡賣的都是洋垃圾西裝。帥子為孫建業精心挑選瞭一套,問售貨員多少錢?售貨員說,五十塊。孫建業一臉驚訝,低聲說這也太便宜瞭。帥子拉瞭他一把說,趕緊走吧,好歹也是洋貨。
兩人一進那傢公司,帥子便雲天霧地跟經理吹起來,說買斷鴨綠江斷橋是二十世紀最偉大的民間經濟活動,將來絕對可以載入中國經濟史。經理似乎被帥子說動瞭,猶豫著說他怎麼聽著像天方夜譚?帥子一拍大腿:“您說對瞭,就是天方夜譚。咱們就是阿裡巴巴,現在咱們就在寶庫門口,嘴裡念叨:芝麻芝麻開門吧!你就聽吧,大門吱扭一聲就開瞭,裡邊的珠寶海瞭去瞭,管夠拿。你們公司到底簽還是不簽?還有五六傢公司等著我呢!”經理臉上露出做決定前委實難定的神情。
在旁邊坐著聽的孫建業覺得背後有點癢,把手伸進衣領處,一抓抓出一隻蟲子,悄悄把蟲子捏死瞭。不一會兒,後背又癢起來瞭,他伸手一抓,又抓著瞭一隻蟲子,悄悄地捏死瞭。又過瞭一會兒,孫建業突然站瞭起來,沒來由地急著說,咱們不談瞭,趕快撤!說完跑瞭出去,經理驚訝地問帥子,好好地談著,這是怎麼瞭?
帥子顧不上敷衍對方,他不知道發生瞭什麼事,趕緊去追孫建業。追出瞭公司,追到瞭街上,到底把孫建業追上瞭,他不滿地大聲問,這是幹什麼?生意眼看要談成瞭,你跑什麼呀?孫建業急著抓癢癢,一會兒這兒,一會兒那兒,顧不上跟帥子說話。最後實在是受不瞭瞭,當街脫下西裝一看,裡面竟然全是蟲子。孫建業像被電過瞭一樣,全身一哆嗦,趕緊把西裝扔得老遠,嚷嚷說,這是什麼衣服?裡面這麼多蟲子!帥子上前從地上撿起西裝看瞭一眼,不慌不忙地說,咳,洋垃圾服裝,沒事兒!孫建業懵懂地問他,什麼洋垃圾服裝?帥子說,就是外國人不穿的衣服,叫咱給倒騰過來瞭,成船成船地往這兒運呢!如今滿街上不少人都穿這樣的衣服呢。孫建業納悶地問,好好的衣服外國人為啥不穿,處理給中國人。帥子見他真是個書呆子,對這事兒一點都不知道,耐心解釋說,這有點兒不好講,有富人傢穿剩下送給窮人的,也有有錢人扔在垃圾箱裡的,還有什麼病人的、死人的……
孫建業一聽火瞭,真是晦氣啊,居然是死人穿的衣服。他好賴也是個有身份的文化人,咋就淪落到穿死人衣服的田地?這不是埋汰人嘛。他突然蹲下瞭,捂住臉當眾哭瞭起來。帥子趕緊勸慰他,問怎麼瞭?傷自尊瞭?孫建業哭著說,沒想到,他演戲窮瞭半輩子,老來老去才穿上套像樣的西裝,還是死人的!他媽的活得怎麼就這麼窩囊!活得咋就這麼沒勁啊。帥子把他扶瞭起來打氣說,正是因為咱窮,才要革命,才要發財,才要改天換地,才要活出個人模樣來!把自尊心收起來吧,咱趕緊到下一傢,收獲期就要到瞭。
眾人吵吵嚷嚷地擁進瞭柳團長的辦公室。簡導第一個開瞭口,他氣憤地說,團長,戲沒法排瞭,帥子跑瞭,副導演也沒瞭影,幹脆黃攤吧。柳團長本來就夠煩的瞭,一聽馬上就火瞭,怎麼搞的?都不想幹瞭?“對瞭,不想幹瞭。”帥子把眾人一撥,從後面擠進來瞭。柳團長斥責道:“帥子,你戲也不排,工作時間跑買賣,還拉走瞭孫建業,問題很嚴重啊,你想要我開除你嗎?”帥子冷笑道:“姓柳的,你別嚇唬我,咱團的老姚和老金就被開除瞭,結果呢?人傢下海發瞭財。我怕什麼,不就是個千年的B角嗎?不用你開除,我早想好瞭,今天就辭職。”牛鮮花一聽慌瞭神,叫道:“帥子,你瘋瞭!怎麼說辭職就辭職?你這是自己砸自己的飯碗啊!”帥子把她推出瞭辦公室,說少跟著瞎攙和,一邊呆著去!
都後半夜瞭。帥子早躺下瞭,可牛鮮花還沒有睡。她背著手急得在臥室裡走來走去,像當年似的訓誡起帥子,這是她和帥子結婚以後的第一次:“帥子,你的想法很幼稚,你把社會看得太簡單瞭。現在改革開放,窗口打開瞭,魚龍混雜,泥沙俱下,什麼人都有,前邊水深水淺你有數嗎?你這樣一意孤行終究要吃虧的……”
帥子不耐煩地打斷說:“你別來這一套,我不是你的監管對象,那個時代一去不復返瞭……”“帥子,你怎麼就是不聽勸呢?”牛鮮花哭瞭起來,“咱們是兩口子,我這都是為你好,為咱這個傢好!”帥子翻過身去,臉沖著墻,厭煩地說:“你一天到晚總是這套嗑兒,我聽夠瞭,閉燈,睡覺。”說著起身“啪”的一聲關瞭燈。牛鮮花又打開燈,勸他說:“你是不是覺得在劇團裡沒位置瞭,心裡憋屈?跟你說瞭多少回瞭,你當不上主角不僅僅是因為不是科班出身。你的問題是和團長、簡導缺少溝通,打點打點團長和簡導,你在話劇團還是有前途的。”“鮮花,我不願意通過那些見不得人的手段拿回自己的位置。如果藝術需要金錢買賣,我寧肯拋棄藝術,直奔主題,搞錢去。我的決心已定,你就別勸瞭。”帥子說完被子一蒙頭,他睡瞭,扔下牛鮮花急得幹瞪眼兒。
第二天一早,帥子大模大樣去瞭團裡,收拾自己的東西。羅盛文看瞭驚訝地問:“帥子,怎麼瞭?真不幹瞭?”帥子瀟灑地說:“不玩瞭,辭職瞭。”孫晶一挑大拇指,誇贊道:“行,帥子,有魄力。”大傢聽說帥子辭職走瞭,都過來送。
動手砸碎瞭自己飯碗的帥子,不禁感慨萬分:“我,帥紅兵就要告別舞臺和大傢分手瞭。此時此刻我的心裡如同打翻瞭五味瓶,酸甜苦辣一齊湧上心頭。說心裡話,我舍不得這個舞臺,舍不得大夥,但我還是義無反顧地決定告別這一切瞭。但請大夥註意,告別隻是暫時的,我還要回來的。我鐘愛話劇藝術,它是我心中的女神,但是女神現在窮困瞭,憔悴瞭,淪落為一個要飯的老婆子。我們沒有錢,沒有錢就不能奢談藝術,我現在就去賺錢。如果我有一天賺足錢還會回來的,到那時候我要親手排一部話劇,還藝術的真實面目,讓我心中的藝術女神光彩照人,魅力永存……”眾人聽瞭給他熱烈鼓掌。
牛鮮花擠到帥子身旁,眼含淚水央求他:“帥子,你都說瞭些什麼呀,你不能這麼一意孤行!”帥子火瞭,當眾斥責她:“你不懂我,一邊呆著去!”牛鮮花愣住瞭,她臉色蠟黃,嘴唇抖動瞭好半天,才說出一句話:“你……我還是不是你老婆?”“我沒說不是,可你不是我的領導。”帥子說罷昂首而去。
牛鮮花去瞭劉青常去的那傢咖啡館,她第一次到這種地方,進瞭門拘謹地到處踅摸著。她看見角落裡坐著一個男人在看報紙,便慢慢走瞭過去,小聲地問:“同志,請問你姓黃嗎?”那個男人是黃建波,他放下瞭報紙,客氣地說:“是我,你叫牛鮮花?請坐吧。”牛鮮花點點頭,坐在瞭他對面,有些疑慮地問道:“你找我有什麼事?我不認識你。”黃建波一聽笑瞭:“你不認識我,可我認識你,早就認識瞭。不錯,是這個樣子。”
牛鮮花警惕起來,問他是誰,想幹啥?黃建波說,他是劉青的愛人,這下兩人的距離縮短瞭吧。牛鮮花聽帥子說起過這人,印象不大好。黃建波看出來瞭,自嘲著說看來他給劉青的知青戰友沒留下好印象。他今天約她就是想談談,以正視聽。另外也想說一個漫長的故事,裡面最不幸的角色就是他……
見牛鮮花沒有反對,黃建波自當是默許瞭,滔滔不絕講起瞭自己的故事,講到委屈處,不由得淚流滿面。牛鮮花默默聽著,不時遞給他紙巾讓他擦眼淚,黃建波腳下滿地都是他丟棄的紙巾。終於講完瞭,黃建波不好意思地笑瞭笑,沒出息,太沒出息瞭,沒聽煩吧?
牛鮮花感嘆地說:“怎麼會是這樣,這樣也不是個事啊?這樣下去對你倆來說都太殘酷瞭。你找我來,是不是要我做做劉青的工作?”黃建波慌忙擺手說:“不是這個意思。你要是來做工作,這不是亂上加亂嗎?”“那你跟我談這些到底要幹什麼?”牛鮮花不解地問。“我想寫一部小說,這部小說有四個主要人物,劉青、帥子,還有你和我。我想把這部小說奉獻給熱戀中的年輕人,讓他們慎重對待愛情,忠誠地對待愛情。一步不慎,將要付出高昂的代價,這沒有教育意義嗎?”
牛鮮花沉默著沒有吭聲,黃建波慫恿她講講自己的故事。牛鮮花說:“黃建波,我希望你不要這樣做,我也不會向你講我的故事。誰都有年輕的時候,誰都有愛情的坎坷,都過去瞭。你不要把早已結好的傷疤再撕開給人看,這樣每個人都會心疼,也沒人願意這樣做。說句實話,我覺得你心裡不夠敞亮,沒有陽光。一句話,這樣做不道德!”
“你錯瞭。”黃建波激動起來,“這事兒沒有過去。這個年輕時結的傷疤,並沒有痊愈,裡面還鼓著膿,湧動著污血。我看過劉青的日記,她說是你從她手裡奪走瞭帥子,她一定要把帥子從你手裡奪回來,故事結束瞭嗎?遠遠沒有,你太天真瞭。不管我寫不寫這部小說,但起碼我要保衛自己的傢庭,你也一樣。從這點上來說,我們應該攜起手來,不要再把悲劇延續下去。警醒著點兒,不能讓他倆把咱倆當傻子耍瞭,那樣咱倆都是最後的受害者!”牛鮮花看瞭黃建波一眼,站起來走瞭。
回到傢裡,心不在焉的牛鮮花把飯坐在煤氣灶上,然後跑到臥室裡呆呆地坐著想自己的心事。不知過瞭多久,帥子回來瞭,進門就聞到廚房裡飄出的煳味兒,急得他叫瞭起來:“飯煳瞭,鮮花,你在屋裡幹什麼呢?”帥子叫醒瞭牛鮮花,她想起瞭正在做的飯,趕緊跑到廚房把鍋從灶上端下來。誰知心慌意亂沒有把鍋放好,鍋從鍋臺上掉瞭下來,飯濺瞭她一身。
帥子站在廚房門口怔怔地看著她。
劉青回到傢裡感到肚子有些餓,就走進瞭廚房打開櫥櫃,準備拿包方便面泡瞭吃。她拉開櫥門,冷不丁“嘩”一下子掉下來一大堆東西,把她嚇瞭一大跳。定睛瞧去竟然是一大堆核桃,嘩啦啦傾瀉到地上跳躍著,噼啪作響。
瞬間劉青眼前出現瞭幻覺,黃建波一張大嘴在狠狠地咬著核桃,發出瘆人的“咔咔”聲。他潔白的大牙閃著惡狼一樣的寒光,讓劉青膽寒。她閉上眼,兩手捂住耳朵,身體不停地戰栗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