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月、亮亮一早晨起來,像是有什麼事兒,不停地對著眼色。牛鮮花看見瞭,沒心思問她們。吃早飯的時候,月月終於忍不住開口瞭:“媽媽,學校後天要郊遊,老師說要帶飯。”牛鮮花說:“帶就帶吧,我給你們帶饅頭。”亮亮一聽噘起瞭嘴,“媽,我們同學都帶好飯,有的說要帶肯德基,有的說要帶面包香腸。我倆不要別的,給我們買兩包餅幹不行嗎?”“你們還想要什麼?”牛鮮花一聽這話火瞭,訓斥道:“咱傢有錢嗎?有錢我想給你們吃龍肝鳳膽。媽閑著好久沒活幹,這才找到瞭活,還沒開餉,全傢就吃你奶奶幾個退休錢,你們好意思張口嗎?都多大瞭?懂不懂事?”蔣玲趕緊勸解說:“鮮花,孩子的要求不過分,你就給她們買兩包餅幹吧。”牛鮮花為難地哭瞭:“媽,不是那麼回事,咱們這兩個錢得掂量著花。手指縫漏一漏,一天的菜錢就沒有瞭。您這些日子犯瞭風濕病,買藥得不得花錢?回來得不得花錢?他的花銷比個大人都多,我不緊著點行嗎?我也知道要臉,可沒錢就要不起這個臉,我哪還有臉啊!”沖動之下,她竟然用手狠狠地抽起自己的臉來。兩個孩子也哭瞭,抱著牛鮮花說:“媽媽,別生氣,我們錯瞭,我們不要餅幹還不行嗎?”一傢人哭成瞭一團。
石虎子領著那幾個從老傢帶來的民工,到一傢工地承包瞭一個新工程。他們到工地對面的拉面館吃飯,巧瞭,正是荊坤開的那傢拉面館。牛鮮花把拉面端到石虎子等人面前時,大傢都愣瞭。
“鮮花,是你?你怎麼又到這兒幹瞭?”石虎子驚訝地問道。牛鮮花嘆瞭一口氣:“街攤不讓幹瞭,隻能上這兒瞭。你們怎麼到這兒吃飯?”石虎子說:“我們的工地就在附近。這傢拉面館是你開的?”牛鮮花苦笑一聲:“我哪有這個章程,這個拉面館是當年在咱們村下鄉的荊美麗弟弟幹的,我給人傢打工。”
“帥子呢?他還在話劇團幹?”
“早辭職不幹瞭。”
“哦,自己給自己當老板?混得也不錯。怎麼樣?對你還行?”牛鮮花“嗯”瞭一聲。“他要是敢欺負你,說句話,咱娘傢有人。”石虎子說。牛鮮花嗔怪說:“去你的吧。你還管我,你自己怎麼樣?還耍單?”“跟城裡人學。”石虎子搖頭晃腦地說,“我不急結婚,玩兩年再說。”“可別胡來。”牛鮮花叮囑道。石虎子有些傷感地說:“鮮花,我是胡來的人嗎?”牛鮮花說:“等有合適的我給你介紹一個?”“千萬別,你現在認識的都是城裡人,男的都是爺,女的都是奶奶,供養不起。”石虎子深有感觸地說。
晚上牛鮮花回到瞭傢裡,一看月月、亮亮都不在。“月月和亮亮呢?”牛鮮花問。蔣玲一邊哄著孩子,一邊說:“她倆出去瞭,不知道去幹什麼,問也不說。”
牛鮮花想瞭一下,猜出瞭孩子可能去瞭哪裡。她徑直去瞭後街的餅幹店,一看小姐倆果然在那裡。她倆坐在餅幹店的臺階上,閉著眼睛,小鼻孔在翕動著。牛鮮花沒說孩子,把月月、亮亮領回瞭傢。進瞭門,她把從小賣鋪買的兩包餅幹輕輕放到桌上說:“你們不是明天郊遊嗎?媽給你們買來瞭餅幹。”月月和亮亮哽咽著說:“媽,我們不要,我們吃饅頭就行。”牛鮮花摸著兩個懂事兒孩子的頭許久沒有說話。
傢裡氣氛老這麼沉悶,肯定對孩子成長不利。牛鮮花想著要逗孩子們高興起來,她想來想去終於在孩子臨睡前,想出瞭個不花錢的法子。
“我給你們倆講個智力題?”
兩個孩子好久沒見媽媽有這個閑情逸致,忙不迭答應著:“好,我們願聽媽媽講。”
“聽好瞭啊,一隻大鳥順著太陽光從北方飛到南方,用瞭整整一個月的時間,可是它從南方飛到北方卻用瞭兩個月的時間,請問,為什麼呢?”兩個孩子想瞭半天也沒想出個所以然來。
“真笨,”牛鮮花笑著說,“這隻大鳥順著陽光從北方飛到南方,回去的時候呢,是迎著太陽,它一個翅膀飛,一個翅膀打著眼罩,怕太陽晃眼飛丟瞭,你們說,這不費時間嗎?”兩個孩子一聽媽媽這麼說,都笑瞭起來。
牛鮮花見孩子高興瞭,她松瞭一口氣,催促孩子們快睡。誰知孩子們來瞭興致,月月說:“媽媽,我們測驗一下你的智力呀?”牛鮮花點點頭:“來吧。”
“一個獵人朝大猩猩射瞭十支箭,大猩猩左手抓住五支箭,右手抓住五支箭。獵人說你真行,我射不著你,我走瞭。獵人剛走瞭幾步,突然聽到後面大猩猩在大笑,獵人一回頭,發現大猩猩倒地而死。請問,大猩猩怎麼死的?”月月瞪著雙大眼睛問牛鮮花。牛鮮花想瞭想說:“該不是犯瞭心臟病吧?”兩個孩子笑道:“媽媽太笨瞭,太笨瞭!”牛鮮花納悶兒地問:“那是怎麼死的?”“大猩猩樂得直拍大胸脯,把箭插到心臟裡去瞭!”孩子們一板一眼地說。牛鮮花和孩子一起笑瞭起來。
轉眼又是一年,新年快到瞭。為瞭讓過節有個新氣象,牛鮮花忙活著收拾起店面來。荊坤從外面垂頭喪氣地回來瞭,他泄氣地說:“牛姐,不用忙活瞭,拉面館幹不下去瞭,明天就不用來上班瞭。”牛鮮花愣瞭,不解地問道:“怎麼瞭?不是幹得挺好嗎?”荊坤說:“就是因為幹得好,房東後悔瞭,要收回去自己幹。”牛鮮花趕緊問:“你們沒訂合同呀?”荊坤嘆氣說:“就是吃瞭這個虧。”牛鮮花沮喪極瞭,自語道:“唉,又沒活幹瞭。”“牛姐,你不用愁,我看你潑辣能幹,現在用人的地方多瞭。出去打聽打聽,說不定能找到更好的工作。”荊坤安慰她說。“那我走瞭,這些日子真該謝謝你。”牛鮮花說著要走。
荊坤攔住瞭她,指著桌上的一瓶酒說,把它帶回傢吧,要過年瞭,也沒什麼東西送你。牛鮮花看瞭看桌上那瓶白酒,她也不客氣瞭,走過去拿起來,“砰”的一聲打開蓋子,也不就菜,舉瓶往嘴裡倒。她這一招讓眾人都很驚訝。牛鮮花一氣灌瞭大半瓶白酒,把酒瓶輕輕地放到桌子上,轉身搖搖晃晃地走瞭。
牛鮮花醉意闌珊地推著自行車,歪歪斜斜地往傢走。遇上瞭一個穿戴講究的中年人,正在向一個年輕小夥子打聽幸福廣場怎麼走,小夥子告訴瞭中年人該怎麼走。牛鮮花在旁邊不停地搖著頭說,不對,應該是往前走,見紅綠燈左拐,看見工人文化宮再右拐。小夥子覺得有些沒面子生氣地和牛鮮花爭執起來。牛鮮花大聲地嚷著說,那樣得走多少冤枉路呀,欺負人傢外地人是不是?做人不能這樣!中年人怕兩人打起來,忙說他知道該怎麼走瞭。說完趕緊離開。
牛鮮花見中年人走瞭,沒按照自己指定的路線走,急忙推著自行車追瞭過去,非讓人傢聽她的。中年人若有所思地望著牛鮮花,她認為中年人沒聽明白,就熱心地說,沒聽明白?再給你講一遍……中年人說話很堵人,你是不是閑得難受啊。
真是不順,剛回到傢裡,兩個孩子就纏著牛鮮花要錢。月月可憐巴巴地央求道:“媽媽,新年到瞭,同學都給我們送禮物瞭,我們也不能不回贈一點禮物呀,給我們點錢吧。”“錢錢錢,你們成天跟我要錢,我是開銀行的呀?”牛鮮花一聽就火瞭。亮亮委屈地辯解說:“那人傢送給我們禮物,我們就這麼不聲不響地收下瞭?太沒面子瞭!”牛鮮花說:“孩子,媽媽也是要臉面的人,媽媽也想讓你們在同學面前有面子,可是媽媽又沒活幹瞭,你們叫媽媽從哪裡弄錢呀?要我去搶?去偷?媽媽進瞭監獄,那樣你們就有面子瞭嗎?”兩個孩子哭瞭,一邊哭一邊說:“媽媽,我們不要錢瞭,也不要面子瞭,我們隻要媽媽。”牛鮮花也哭瞭,她抱著兩個孩子,柔聲說:“孩子,忍一忍,媽媽一定不會讓這樣的日子永遠下去,媽媽保證!”
第二天一早,牛鮮花就到處尋找工作。她在一個電線桿子前停住瞭腳步,電線桿子上貼著一張招工的野廣告。牛鮮花按野廣告的地址去瞭一傢黑食品加工點。那是位於城市邊緣的幾間破陋的棚戶。一個操外地口音的臟乎乎男子從棚戶裡鉆出來,牛鮮花迎上前問,請問誰是老板?男子上下打量瞭打量牛鮮花,說他就是,有啥事。牛鮮花說她是來找工作的。老板問,會包包子嗎?牛鮮花麻利地說,天津包子,麥穗包子,老婆腳,各種樣式都會。老板讓她進屋試試。
牛鮮花跟著老板進去一看,屋子裡光線昏暗,骯臟不堪,幾個外地模樣的女人在忙活著包包子。牛鮮花動作麻利地包瞭幾個麥穗包子,老板看瞭挺滿意,說手藝不錯,留下吧。牛鮮花問啥時候開始上班?老板說現在就幹吧。牛鮮花答應一聲,跟老板要工作服。老板隨手從房間角落的地上拿起一件臟得都看不出顏色的大褂,扔給她。牛鮮花嫌工作服太臟不想穿。老板的老婆月桂走瞭過來,不滿地說,好好幹活也就是瞭,哪兒那麼多毛病!牛鮮花無奈地套上大褂。
安排好瞭牛鮮花,老板上貨去瞭。牛鮮花看屋裡實在太臟,就動手收拾起衛生來。月桂問她,瞎忙活什麼?牛鮮花說,這裡的衛生太差瞭,她收拾收拾。月桂啞然失笑,在這裡講什麼衛生?絞肉餡去。牛鮮花聽話地去瞭肉案,見那兒堆著一大堆骯臟的帶血的肉邊子,就拿起刀把臟東西切去。月桂一見又跟瞭過來,著急地問她幹什麼?怎麼都給扔瞭,這都是花錢買的。牛鮮花不解地問這些東西能吃嗎?月桂不耐煩地讓她趕緊幹活,少管閑事。人在屋簷下,怎能不低頭,牛鮮花忍著氣到一邊去洗肉。月桂看見生氣地說,肉不用洗,難道洗肉不花水錢啊。牛鮮花說肉實在太臟瞭,人吃瞭會得病的。月桂面無表情地說,蒸熟瞭誰也不知道,再說咱也不吃。牛鮮花說,那也太缺德瞭。月桂一聽不樂意瞭,賭氣地說,怕缺德就別幹。牛鮮花火瞭,不幹就不幹。說著她脫瞭臟大褂往地上一扔,頭也不回地走瞭。月桂看著她的背影,嘴裡不幹不凈地罵,什麼鳥兒,把你幹凈的。
牛鮮花找不到工作,煩悶地窩在傢裡。蔣玲不解地問道:“鮮花,你怎麼幹瞭幾傢都不幹瞭,活不好幹?”牛鮮花氣憤地說:“媽,那都是些昧良心的活,我幹不瞭。”蔣玲好奇地問:“怎麼個昧良心法?”牛鮮花搖著頭說:“不去幹不知道,那傢做包子的還算不錯的,炸油條的你猜用什麼方法把油條炸得那麼大?放瞭洗衣粉!賣魚的,用黃顏色給黃花魚美容,用銀粉往帶魚身上刷;做豆腐的,你以為他們用鹵水點嗎?不是,用醫院扔瞭的石膏,上邊血呀膿啊什麼都有,惡心死人。”
兩個孩子聽瞭,嚷嚷道:“哎呀,太可怕瞭!”牛鮮花叮囑她們:“都記住瞭,從今以後,咱不能吃無證攤販賣的東西。”“打死我們我們也不吃瞭。”孩子們說。蔣玲嘆瞭一口氣:“唉,現在的人都怎麼瞭?為瞭賺錢什麼事都能幹出來,不怕老天報應嗎?”月月插話道:“老天爺害紅眼病,眼神不好。”“不一定,現在都興打麻將,老天爺玩上癮瞭,顧不過來瞭。”亮亮接過嘴說。“那老天爺就是混飯吃的壞官,撤瞭他。”月月恨恨地說。“你說瞭算嗎?”亮亮反問道,“那得天上的神仙開大會,舉手表決。”月月說:“那就開大會呀。”“聯合國的大會還一年開一次呢,天上的大會還不得一百年開一次?咱們趕上這撥瞭,忍著吧。”亮亮話說得像個小大人兒。
牛鮮花這天找活兒從一傢茶樓門前路過,無意中聽到茶樓裡傳出說相聲和茶客的笑聲。這勾起瞭她心底裡對相聲的愛好,她進瞭茶樓一看,是相聲演員楊廷華和程子修在說傳統相聲《大保鏢》。牛鮮花站在角落聽著,非常投入地聽著。茶樓周老板走瞭過來,客氣地問道:“這位大姐喝茶嗎?請就座。”牛鮮花說得非常實在:“我不渴,就是渴瞭也喝不起。”周老板納悶兒地問:“那你進茶樓……”牛鮮花打斷說:“我聽這兩位師傅的相聲說得好,就是想聽一聽。”周老板兩手一攤說:“對不起,在這兒不喝茶不能聽相聲。”牛鮮花靈機一動問:“老板,您這兒需不需要夥計。”周老板問:“你在茶樓裡幹過?”牛鮮花搖搖頭。周老板為難瞭:“我們不能要個什麼也不會的人白吃飯。”牛鮮花失望地走瞭。
周老板動瞭惻隱之心,在送牛鮮花出門的時候,他隨口說瞭一句:“看來你喜歡曲藝。”“不是喜歡,是非常喜歡。”牛鮮花懇切地說。牛鮮花的誠實打動瞭周老板,他沉吟一下說:“這樣吧,你要是實在喜歡,可以進茶樓做點零活、雜活,比方掃掃地啦,抹抹桌啦,續續水啦,捎帶賣點幹果、香煙什麼的,不過工資不會太高。”牛鮮花興奮地說:“行,隻要能要我就行。”周老板說:“可是這活沒有鐘點,什麼時候散瞭場什麼時候回傢,你行嗎?”牛鮮花說:“隻要有活兒幹,沒什麼不行的!”“那就說定瞭,明天你就來上班吧。”周老板說。
牛鮮花回瞭傢,氣都不顧喘上一口,就從婆婆手裡接過回來喂他吃飯,逗弄他叫媽媽。回來模樣還是傻呆呆的,不會說話。“別教瞭,我天天教,教也沒用。”蔣玲心灰意冷地說。牛鮮花告訴婆婆,明兒她就要去茶樓上班瞭,這個活兒晚上沒鐘點,倆孩子都大瞭,上下學也不用接瞭,她帶好回來就行瞭。蔣玲突然問,那兩個說相聲的都叫什麼名?牛鮮花說,一個叫程子修,一個叫楊廷華。蔣玲說,這個城市曲藝界的人她差不多都認識。那個叫楊廷華的沒聽說過,程子修她知道,原來是造船廠工會的,會說相聲,山東快書、快板書也都能說,以前還專門到曲藝團向她請教過大鼓書呢,挺有才情的一個人。
蔣玲說著說著來瞭興致,要教牛鮮花幾個拿手的京韻大鼓段子,鼓動她有機會也上去亮亮活兒。牛鮮花發憷地說,她那兩下子根本就上不瞭臺面。蔣玲說,話劇她不行,興許曲藝對她的路子,有機會就露兩手,沒什麼瞭不起的。牛鮮花聽瞭心裡一動,蔣玲這句無意的話,打動瞭她。窮則思變,這將來也許是條能翻身吃上飯的道兒。
第二天,牛鮮花騎自行車把月月和亮亮送到學校門口,鄭重其事地告訴她倆:“這是媽最後一次送你們,以後你們上下學就自己走吧。”“媽媽,其實早就不用你送瞭。”月月嘟嘟著小嘴說。娘兒仨正說著,讓兩個孩子的班主任唐老師遇上瞭,她問牛鮮花:“您是帥傾國和帥傾城的媽媽吧?”“我是。”牛鮮花局促不安地問,“您有事?”唐老師有些責怪地說:“我總算見到您瞭,多少次傢長會瞭,您都沒來參加。”牛鮮花連連道歉:“對不起,太不應該瞭。”“您不能把孩子扔到學校就不管瞭,周六的傢長會您一定要出席啊。”唐老師囑咐說。牛鮮花面紅耳赤地再三保證:“我一定來。”
牛鮮花上班第一天,胸前掛著一個木盒子,裡面裝著幹果、香煙,一手拎著個大茶壺,各桌子之間來回穿梭,給茶客們倒茶續水。
這天楊廷華和程子修說的是傳統相聲《改行》。兩個演員在臺上說相聲,知道他們底細的茶客們在臺下議論著說:“這個程子修真是全才,相聲說得,大鼓也唱得,快板評書張口就來,瞭不得。”“那可不,人傢原來是造船廠工會的文體幹事,非常有才,退瞭休沒事賺點外快。”“聽說老伴死瞭,現在還耍單?”“有一陣子聽說他張羅著要再找個老伴兒,後來就沒動靜瞭。”“這個逗哏的楊廷華呢,什麼來歷?”“聽說是天津來的,說唱團退休的,住閨女傢,閑著沒事走走穴……”
牛鮮花一聽相聲就入瞭迷,隻顧著瞭聽和笑,忘瞭給客人倒茶續水。很快有茶客不滿意瞭,拍瞭一下桌子,大聲喊道:“哎,怎麼沒人續水?”牛鮮花愣是沒反應過來,還在入神地聽著。周老板走過來訓斥道:“你看你笑的,哈喇子都流出來瞭,怎麼不給客人續水?”牛鮮花這才醒過腔兒來,連說:“對不起,這就來。”趕緊給茶客們續水。
周老板把牛鮮花叫到瞭後臺,這一通臭訓:“你還能不能幹瞭?叫你來幹活的,是聽相聲的嗎?想聽相聲,花錢買壺茶,坐下好好聽。我不知道坐著聽相聲,哈哈笑著舒服?可你別忘瞭,咱茶樓是賣笑的,茶客是買笑的,顧客是上帝。”“周老板,對不起,我就是喜歡相聲,一樂起來就什麼都忘瞭。您放心,我會註意的。”牛鮮花賠著小心說。“下不為例。”周老板臉板著,看樣子這是他給牛鮮花最後一次機會。牛鮮花保完證後,又來事兒瞭。她小心翼翼地說:“周老板,明天晚上我女兒學校要開傢長會,到時候我想早點走。”周老板的眉頭馬上皺起來瞭,問道:“孩子爸呢?”牛鮮花賠笑說:“她爸出差瞭。”“你們女人就是事多,好,去吧。”周老板其實是個寬厚的人。
牛鮮花如約參加瞭學校的傢長會。會上唐老師含蓄地批評瞭牛鮮花,她有心想聽唐老師說什麼,但操勞疲倦的她突然犯起困來,兩個眼皮直往一起粘。她不知不覺地睡著瞭,還打起呼嚕來,引起其他傢長側目。一個傢長實在看不過眼瞭,就捅瞭她一下。牛鮮花突然嚇醒,不知道發生瞭什麼事兒,不知所措地站瞭起來。傢長們都笑瞭起來,牛鮮花羞得眼裡含淚,她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唐老師理解牛鮮花的窘境,撫慰說:“傢長,您坐下吧,再堅持一會兒,傢長會就要結束瞭。”
牛鮮花回到傢中,飯都沒來得及吃一口,就從婆婆手裡接過回來給他洗澡,兩個孩子在旁邊給她幫忙。牛鮮花一邊給回來洗澡,一邊說起在傢長會上睡覺的事兒。月月不高興瞭,埋怨說:“媽媽真是的,什麼時候都能睡著覺。”亮亮好奇地問:“媽,你真的打呼嚕瞭,響嗎?”牛鮮花不好意思地說:“可不是怎麼的。”孩子把這事兒當成笑話瞭,問道:“你沒謙虛幾句?唔,打得不好,瞎打。”牛鮮花正要說什麼,突然暈倒瞭。“媽,你怎麼瞭?”孩子們嚇得驚叫起來。蔣玲聽到動靜不對,趕緊跑過來,搖晃著牛鮮花喊:“鮮花,怎麼回事?”好半天牛鮮花才醒瞭過來,勉強地笑瞭一下說:“媽,沒事,我這麼蹲著,一站起來腦袋就缺血瞭,你們不都這樣?”蔣玲眼裡含淚,不知說啥好。
帥子又找瞭一個行當,新年的晚上在酒店裡給客人推銷啤酒。他拿著啤酒對著一桌客人推薦道:“這是我們公司的最新產品,和德國慕尼黑聯手打造的,口感香醇,清澈爽口,在東南亞銷量穩居第一。據報道,韓國總統、日本首相,每天都來個五瓶六瓶的,都曾因此喝醉瞭……”一個客人拿他開心:“別說瞭,我賞你五瓶,你全喝下去,你要是能喝下去,給我上兩箱。”帥子說:“我是推銷員,我不能喝酒。”那人手一揮說:“那你上一邊風涼去吧!”帥子猶豫瞭一下說:“那好,我要是喝下五瓶,你這個桌上四箱!”那人點點頭說:“那好,來吧!”帥子打開瞭五瓶啤酒,一瓶接著一瓶地喝瞭起來。他心裡不痛快,再加上肚子裡沒有飯,很快喝醉瞭,被酒店的人推到瞭大街上。
帥子歪歪斜斜地在街上晃著,嘴裡不停地喃喃自語:“喝,來喝呀,小樣兒你,十瓶就把我撂倒瞭?沒那事兒!你要是敢再上五箱啤酒,我再來十瓶喝給你看看……”路上的行人紛紛駐足觀看。帥子火瞭,吼叫道:“看什麼看,都給我回傢過年去!”有人看他的傻樣兒,笑瞭起來。帥子歇斯底裡地大喊大叫:“笑什麼笑,有什麼可笑的,想笑自己去聽相聲去。怎麼還不回傢呀,趕緊都走,大冷天的站在這裡看我幹什麼?我有什麼可看的嗎?我有意思嗎?都他媽給我滾!再不滾我抽你……”
帥子酒稍醒瞭些,發現劉青給他打傳呼,就找瞭一處公用電話給她回,劉青問他幹啥呢。酒勁把帥子架得老高,他吹牛說,一幫朋友請他喝酒,今晚他回不去瞭,他們要喝到天亮,實在對不起……劉青也想抓住新年這個機會,多掙點兒錢,說今晚她也不能回去,她們一群姐妹在聚會呢,她想走可她們不讓。帥子說,沒事兒,去樂吧,大傢夥兒都樂和樂和。劉青可憐巴巴地說,新年瞭,他就不送她一句話嗎?好半天電話那頭沒有動靜,劉青提高瞭嗓門催問他。帥子流著眼淚,輕輕地對著話筒說,他想回傢……
帥子費瞭一番周折,又在一傢夜總會的樂隊裡找到瞭吹薩克斯的差事。這天晚上他戴著披肩假發,在樂池裡獨奏薩克斯,顯得十分瀟灑倜儻。被一個胖富婆看上瞭,她一招手,侍應生馬上跑瞭過來,謙卑地彎下腰把耳朵貼近瞭胖富婆的嘴邊。胖富婆說瞭幾句,侍應生眼看著帥子一個勁兒地點頭。等帥子獨奏完瞭,侍應生把帥子叫瞭過去。
帥子在胖富婆旁邊的空椅上坐下,客氣地問道:“大姐,您找我?”胖富婆打量瞭帥子半天才矜持地開口:“才來的?”帥子說:“不到一個星期。”個性極強的他,心裡對這個傲慢無禮的胖富婆很是惱火,他盡量壓抑著憤怒。胖富婆好像很遲鈍,她沒有發現帥子的惱怒,一個勁兒地沒話找話。帥子有一搭無一搭地敷衍著,正要找個理由起身離開,胖富婆沖侍應生點瞭點頭。侍應生把帥子拉到瞭一旁,他倒爽快:“直說瞭吧,大姐看好你瞭,談談條件。”帥子一頭霧水問:“什麼條件?”侍應生曖昧地笑瞭:“像個雛兒似的,她想包下你幾天。”帥子斷然拒絕:“不行,我賣藝不賣身。”侍應生哼瞭一聲,不屑地說:“都是這套話。”“我還要演出,就不奉陪瞭。”帥子轉身朝樂池走去。
幾分鐘的工夫,這傢夜總會的老板就急乎乎地來找帥子瞭,開口就問:“你得罪瞭什麼人嗎?”帥子搖搖頭說:“沒有啊,我初來乍到,沒有仇傢呀。”“你得罪人瞭。”老板用肯定的語氣說,“你把梅總得罪瞭。你也是的,梅總看上的人不多,別人巴結都巴結不上呢。算瞭,你現在就得走人,梅總我們可得罪不起啊。”
帥子抑鬱地走出夜總會,在大街上躑躅而行,他信步走到一傢百貨公司的櫥窗前,看著櫥窗裡的兒童玩具,佇立良久,猶豫再三走瞭進去。
午夜,劉青疲憊地回到瞭出租房,見帥子早已回來,趴在桌子上睡著瞭。他胳膊下壓著一封沒有寫完的信,旁邊放著一堆價格昂貴高檔的小孩玩具。劉青把信一點點兒地從帥子的胳膊下抽瞭出來,隻見信上寫著:鮮花,你好!爸爸、媽媽還有月月和亮亮都好嗎?我知道你永遠都不會原諒我,我也不會原諒自己。我現在才知道什麼叫有傢不能回的滋味,我想回傢,可是回不去瞭。回傢的路太漫長瞭,我想回傢,可我找不到我的鞋丟在哪裡瞭……
劉青輕輕地放下瞭信,默默地進瞭廚房做飯去瞭。等把飯做好,才把帥子叫起來吃飯。帥子發現信放在一旁,就問劉青看過瞭?劉青不置可否,所答非所問地問,工作又丟瞭?帥子無奈地說,丟瞭,他在這兒很難混下去。劉青說她可以養活帥子,隻要他不離開就行。帥子滿臉沮喪,無話可說。劉青問這些玩具是怎麼回事?帥子說寄給孩子們的。劉青盯著帥子一字一句地逼問,誰的孩子?帥子說,當然包括他們的孩子。
房間裡沉默瞭好半天,劉青問起瞭兩人間最敏感的問題:“這麼說你後悔瞭?”帥子沒有回答,他啥也不想說。劉青神經質地問:“我給你說清楚吧,你已經厭倦瞭我,想回到牛鮮花身邊?”帥子忙解釋說:“劉青,別這麼說。不論我的初衷是什麼,既然跟你留下來瞭,就不會回到她的身邊,可是我想孩子,包括咱們的兒子。我把兒子扔給瞭牛鮮花,沒在他身上盡一天做父親的義務。”
劉青聞言哭瞭起來:“兒子是我身上掉下的肉,我就不想嗎?可現在咱們能回去嗎?回去等著那些債主把你吃瞭嗎?”帥子沒有吱聲,拿起薩克斯走出出租房。坐在臺階上憂鬱地吹起瞭薩克斯曲《回傢》,吹著,吹著,他流淚瞭。劉青走出房子,來到帥子身旁緊挨著他坐下,兩手托腮默默地聽著。
帥子吹完瞭,劉青問道:“就是想傢?”帥子沉默不語。劉青又問:“到底是想傢還是想牛鮮花?”帥子情緒激動地說:“劉青,我把父母和孩子,包括咱們的兒子,都扔給瞭牛鮮花,總覺得心都黑瞭,有臭味瞭。”劉青一聽也激動起來:“難道你把我扔在這裡,良心上就過得去瞭嗎?”
遇到這樣瘋狂的女人,道理是很難講清的。帥子硬著頭皮說,他總不能看著牛鮮花拉著一輛超載的車走不動,縮著脖子不管吧?伸伸手幫她一把過分嗎?劉青試探地說,那你就回去吧。這話給瞭帥子一個臺階,他回屋拿出收拾好的東西,提起旅行袋就走。劉青見帥子真走瞭,在後面絕望地大喊著:“帥子,你給我回來,你給我回來!”帥子頭也不回地走遠瞭。
帥子回來沒敢直接回傢,他打電話把孫建業約到瞭一傢不起眼的小飯店裡,先探探情況。孫建業告訴他,現在回來不是時候。那些買鴨綠江斷橋受騙的人又鬧事瞭,到市政府靜坐,要討個說法。帥子一聽頭耷拉瞭。孫建業警告說,千萬不要回傢,不要在城市裡露面。那幫人都急紅瞭眼睛,到處在找劉青和他,要是被他們遇到瞭,結果很難說,趕緊走吧!臨分手時,孫建業又囑咐帥子,千萬不要回傢,那樣會連累他的傢人。
帥子答應不回傢,但他能不回去嗎?傢裡全是他的心事和牽掛。他走到傢門口,看著傢裡的燈光,站立良久,不時地聽到兩個女兒的笑聲,但他不敢叫門。
屋裡蔣玲對兩個孩子說:“你們倆誰要是能教會回來說話,我重獎你們。”一聽有重獎,月月和亮亮馬上逗起回來:“回來,叫大姐、二姐,不叫姐姐生氣瞭。”回來隻是傻看著她們,嘴唇不動。月月有些急瞭,叫道:“小傻瓜,沒勁,不和你玩瞭。”牛鮮花在旁邊一聽不高興瞭,狠狠訓起她:“你是姐姐,不許這樣對待弟弟。你們要是這樣對待弟弟,別人會怎麼樣?你們想過嗎?”月月害怕瞭,趕緊認錯:“媽媽,我錯瞭。”亮亮會來事兒,馬上哄回來:“回來,二姐和你玩,咱們玩騎大馬。”
半夜,牛鮮花迷迷糊糊睡得正香,客廳裡的電話突然響瞭。牛鮮花咬著牙起瞭床,拿起電話,對方卻不說話。她問道:“誰呀,半夜三更的作弄人。”她扣上話筒想回去睡,剛走瞭幾步,電話鈴又響瞭。牛鮮花這下子醒瞭過來,她接瞭電話問道:“喂,你是誰啊?說話啊!”對方還是不說話。牛鮮花憤怒地吼叫道:“我知道你是誰,你是帥子。你這個不要臉的,還活著呀?你的良心喂狗瞭?你把爹媽、孩子扔瞭不管不說,還把野種扔給我,跑到天涯海角去享受,還是人嗎?你還有臉來電話,我恨不得撕瞭你,還有你的那個姘婦……”她聲音大得把兩個女兒和婆婆都驚醒瞭。兩個孩子跑到客廳抱著牛鮮花驚恐地問:“媽媽,你跟誰發火呀?我害怕。”蔣玲手扶門框問:“誰呀?你和誰發這麼大的火?”牛鮮花狠狠地扣上電話,沒有好氣地說:“一個精神病,打瞭電話不說話,作弄人。沒事兒,都睡去吧。”
第二天早晨鬧鐘響瞭,牛鮮花想起床,不知為什麼,就是爬不起來瞭。月月看到瞭急忙問:“媽,你怎麼瞭?是不是病瞭?”“媽媽沒事。”她安慰孩子說。
牛鮮花掙紮著爬起來,走到門口又跌倒瞭。孩子看出她病瞭,哭喊著:“奶奶,我媽不好瞭,您快來看呀。”蔣玲慌忙跑瞭過來,扶起牛鮮花,著急地問道:“鮮花,你怎麼瞭?又不好?不好咱就去醫院。”牛鮮花有氣無力地說:“媽,沒事,您給我倒碗熱水喝一口就好瞭。”蔣玲端來熱水,牛鮮花喝瞭,還是感覺四肢無力,無奈地對孩子們說:“你倆到廚房弄點吃的上學去吧,道上小心車。”
蔣玲看著牛鮮花,心疼地說:“鮮花,有句話我該說瞭,你再成個傢吧,要不你會累死的。這間房子是你的,你招一個男人幫你一把吧,別等帥子瞭。”牛鮮花一聽莫名火起,惱怒地說:“誰說我等他瞭?我憑什麼等他?”蔣玲聽瞭啞口無言。
背著書包上學去的兩個孩子,剛出門就驚叫著跑回來喊:“媽媽,你快去看,不知道誰在咱傢門口放瞭一大包東西。”牛鮮花掙紮著來到門口,果然有一個大包放在那兒,她打開包一看,是一包小孩玩具。兩個孩子高興起來,樂得直蹦,興奮地叫道:“我們有玩具瞭!”蔣玲過來拿起一隻小考拉玩具,看瞭看,愛不釋手地說:“這是回來的,誰也不許爭。”兩個孩子懂事地說:“好玩的都留給弟弟。媽媽,這是誰送的聖誕禮物呀?會不會是聖誕老人呀?”“你們問我,我問誰?也許吧。”牛鮮花一邊說著,一邊著急地四處看著,周圍沒有帥子的影子。
這天楊廷華和程子修在茶館表演相聲,兩人講得挺熱乎,茶客一邊品著茶,一邊聚精會神地聽他倆講。
楊廷華拿著架勢說:“最後說個壓箱子底的燈謎你猜猜,你要猜著瞭我拿你一包香煙,猜不著你給我一包香煙。”捧哏的程子修撇瞭撇嘴,不滿地說:“合著裡外裡都是你的。”楊廷華說:“你看你,怎麼這麼小氣?不就是一包香煙嗎?行,你要猜著瞭我給你一包香煙。”程子修說:“這還差不離兒。說吧,打燈謎我是行傢裡手。”
楊廷華特意重重地咳瞭一聲,清瞭清嗓子,提醒茶客仔細聽:“聽好瞭。說這天我過生日,老婆在傢和面包餃子。我呢,和朋友出去喝酒瞭,喝得酩酊大醉地回來瞭。老婆一看生氣瞭,‘啪’給瞭我一個大嘴巴,你猜猜我臉上幾個指印?”正給茶客們倒茶的牛鮮花也聽入迷瞭,忘情地脫口說:“六個,你老婆六指兒。”被搶瞭活兒的程子修隨機應變道:“你看看,這個謎語自打有狗的那年大傢就知道,都不用我猜。”楊廷華無奈地說:“好,這回算你猜對瞭。不,算這位大妹子猜對瞭。你再猜猜這個,說第二天我又喝醉酒瞭。老婆正在傢和面搟面條,一看又火瞭,掄起胳膊又給瞭我一個嘴巴,這回幾個指印?”未及程子修回答,牛鮮花又搶先刨瞭底:“五個,這回用另一隻手。”程子修說:“人傢說得對吧,就這個?自打狗懷孕那年大傢就知道瞭。”
茶客們笑成瞭一團,楊廷華臉上有些掛不住瞭,他皺著眉頭道:“好,再來,說第三天我又喝醉酒瞭。老婆在傢包餛飩,一看又火瞭,掄起兩隻胳膊給瞭我兩個嘴巴,這回幾個指印?”程子修忙說:“一隻手五指,一隻手六指,合起來……”“這回他一低頭,沒打著。”又被牛鮮花刨瞭底兒。
茶館裡哄笑聲再起,程子修被晾在臺上瞭。他有些不悅地問牛鮮花:“這位小妹,我沒得罪你吧?幹嗎老和我過不去呢?來來來,你上來說。”周老板也不樂意瞭,訓斥道:“你怎麼回事?一回兩回是個稀罕,怎麼還跐鼻子上臉瞭?想砸場子呀?”牛鮮花沒有退縮,她沖楊、程兩人一抱拳,講起瞭行當切口:“兩位師傅多多包涵。我就是喜歡相聲,這些傳統段子都背熟瞭,嘴一下子沒把住門,冒犯瞭二位。小女子甲胄在身,恕晚輩不能施以全禮。”
程子修讓她逗笑瞭:“你還挺幽默的,怎麼不練練說相聲呢?”
“祖師爺這碗飯是留給爺們兒的,小女子雖然覬覦已久,不敢造次。”
“非然也,女子登臺捧逗不乏先例,倘若有機會咱爺兒倆可以切磋一下,不知足下肯賞面子否?”程子修真誠地問道。“閣下何出此言?小女子孤陋寡聞,才疏學淺,東施效顰,難登大雅之堂,怎麼敢攀龍附鳳呢?”牛鮮花趕緊客氣地推辭。
他倆一來二去,讓楊廷華感到不快,一甩手說:“得,這場你們二位來吧,我還是下來喝茶吧。”說著就要下臺,程子修一把拉住瞭他:“別價,好歹咱倆湊合下來。”楊廷華眼一翻說:“怎麼湊合?我沒詞兒瞭。”“你沒詞我有呀,給大夥唱段太平歌詞《韓信算卦》。”說著程子修打著玉子唱瞭起來……
晚上,牛鮮花在回傢的路上遇到瞭孫建業。他問牛鮮花最近忙什麼?牛鮮花隨口敷衍說瞎忙。孫建業又假惺惺地問有沒有帥子的消息。牛鮮花氣呼呼地說,他早死瞭。孫建業嘆瞭一口氣說,看來他把你的心傷透瞭。牛鮮花心裡煩悶,不願跟他磨嘰,說沒啥事兒她就走瞭。孫建業忙叫住她,問他倆真的就恩斷義絕瞭?牛鮮花說,提起他的名字就惡心,沒別的事她就走瞭。
牛鮮花進瞭傢門,讓她驚訝的是,石虎子來瞭。他正逗著蔣玲懷裡抱著的回來:“叫叔叔,不對,應該叫舅舅。叫呀!”回來目無表情地看著石虎子,嘴唇一動也不動。“這孩子,學話晚。”蔣玲趕忙掩飾著。
石虎子見到牛鮮花,朝她咧嘴笑瞭笑:“喲,藝術傢回來瞭?”牛鮮花嗔怪說:“說些什麼!怎麼肯光顧寒舍瞭?”石虎子打量瞭一下房子說:“你這還是寒舍呀?”“比起鄉下好多瞭,可比起有暖氣的新樓就落伍瞭。”牛鮮花客氣地說。
“你們說著話,我去做飯。”蔣玲說著要去廚房。石虎子伸手攔住瞭她說:“你們誰都不用忙,我帶瞭一隻燒雞,一隻全聚德的烤鴨,真空包裝的,還有幾包鹵菜,都是現成的。”“那我去煮一鍋粥。”蔣玲知趣地走瞭。
牛鮮花上下打量著石虎子說:“你行啊,搶銀行瞭吧?”
“你也別把民兵連長不當幹部,我現在大小也是個包工頭子,手頭寬裕瞭。”說著他壓低瞭嗓音問,“帥子回來瞭?”
“沒有啊。”
“怪瞭。”石虎子撓瞭撓後腦勺說,“我昨天在大街上看見一個人,好像是帥子,以為他回來瞭呢。”
“你看花眼瞭吧?他沒臉回來。”
石虎子十分肯定地說:“絕對不會錯,我這雙眼睛不會看錯人。我想上前和他搭話,他一轉身鉆進一傢舞廳,我緊跟著進去,人沒有瞭。”牛鮮花若有所思地說:“怪不得剛才孫建業跟我支支吾吾的。”“你想怎麼辦吧?是把他揪回來,還是卸下他一條腿,這事我包瞭,大不瞭我為你坐一回監獄。”石虎子豪爽地說。牛鮮花想瞭想,搖瞭搖頭:“不對,你肯定是看錯人瞭,他不會回來的。”“我明明看見他,他還愣瞭一下神。”石虎子著急地說。牛鮮花斬釘截鐵地說:“我說你看錯瞭,就是看錯瞭。”
夜裡,牛鮮花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老是在想石虎子的話,她下床穿上衣服,躡手躡腳地朝外面走去。蔣玲也沒有睡,她聽到動靜就在屋裡喊瞭一聲:“鮮花,這麼晚瞭,你要出門呀?”牛鮮花說:“媽,睡不著,我出去遛遛。”“天冷,多穿點。”蔣玲提醒她。
牛鮮花去瞭市中心一傢最熱鬧的舞廳,剛進門一個大肚子男子就攔住瞭她,客氣地說道:“小姐,請您跳一曲?”“對不起,不會。”牛鮮花推辭道。“沒事,我帶您。”那人很堅持,牛鮮花不好再拒絕,就和他一起跳瞭起來。
一曲終瞭,那男人連連誇贊她:“您的樂感不錯。有固定舞伴嗎?”牛鮮花搖瞭一下頭。“我做您的舞伴怎麼樣?”他殷勤地問。牛鮮花冷眼看瞭對方一眼說:“你先回傢把牙刷一刷再說吧。”“挺幽默。”男子被戳瞭痛處,勉強一笑轉身走瞭。
音樂起,舞客們又跳瞭起來。牛鮮花看遍瞭所有舞客,沒有帥子。她又湊近瞭樂池,借著昏暗的燈光挨個兒查著樂隊成員。服務員看她不對勁兒,就湊過來問道:“大姐,您不跳舞到處溜達什麼,找人嗎?”牛鮮花問:“你們樂隊有沒有個新來的?”服務員說:“有啊。”牛鮮花一聽把眼瞪起來瞭,忙問:“姓帥?”服務員一指樂池說:“姓什麼不知道,就是他,是個瞎子。”牛鮮花看去,那人一頭披肩發,戴著墨鏡,正吹薩克斯,不太像是帥子。牛鮮花正要仔細看,大肚子男人又過來瞭,纏著牛鮮花不放:“小姐,再跳一個唄。”牛鮮花反感地問:“你刷牙瞭嗎?”胖子挺幽默:“這地方你讓我到哪兒刷牙啊?嚼著口香糖呢。”“那不行,嚼口香糖是嚼口香糖,刷牙是刷牙,不能混為一談。”牛鮮花一把推開瞭他,找瞭個座位坐下瞭。等樂曲終瞭,燈光再亮,牛鮮花向樂池看去,瞎子沒有瞭,她思量瞭起來。
事情也巧瞭,第二天楊廷華和程子修在茶館裡說相聲《學大鼓》。楊廷華可能是昨天上瞭點火,聲音突然劈瞭叉,說不下去瞭,不停地咳嗽著。他沖茶客們一抱拳,抱歉地說:“諸位,對不起瞭,說不下去瞭。”沒戲瞭,茶客們紛紛起身退場。
程子修急忙喊住大傢:“諸位,別走呀,我給大傢推薦個人吧,咱們接著來。”他對牛鮮花招瞭一下手說:“小牛,你來說吧,接著說這個段子。”有人一聽就起瞭哄:“女人說相聲?別胡鬧瞭。”牛鮮花一見嚇得直擺手,往後畏縮著身子說:“不行,我不行。”程子修鼓勵說:“沒事兒,你不是會這個段子嗎?都是自娛自樂,這些老客都是厚道人,沒人挑你。諸位,我說得對吧?”大夥有想看新鮮的,有人就隨聲附和:“說說看。”機會來瞭,牛鮮花不再猶豫瞭,大聲問眾人:“大夥能豁上耳朵受罪?能豁得上我就說。”程子修挑頭,大夥鼓起掌來。牛鮮花上瞭臺,和程子修說瞭起來。程子修現抓詞兒:“對大夥報報名號吧。貴姓?”
“免貴姓牛。”
“怎麼姓這麼個姓?”
“這個姓好啊,出過大名人。”牛鮮花展揚地說。
“對瞭,宋朝的時候有個牛皋。”
牛鮮花撇瞭撇嘴:“牛皋算什麼?還有一個牛魔王,那傢夥厲害。”
“你和牛魔王是一傢本當?”
“你和豬八戒才一傢本當。其實呀,你應該姓牛才對。”
“這話怎麼說的?”程子修不解地問道。
“對瞭,我還沒給大夥介紹我的名呢,我的名叫鮮花。您看您要是姓牛,配上這副尊容,像不像一堆牛糞?咱倆站在一起,不就是鮮花插在牛糞上瞭嗎?”
幹凈利索一小段,馬上把大夥逗樂瞭,笑聲一片。這下牛鮮花有瞭自信,接著說:“和您開個玩笑,我接著楊老師的往下說……”相聲說完,掌聲熱烈,有人聽瞭不過癮,叫起瞭場子,讓再來一個!
程子修樂瞭:“你看大夥這麼鼓勵,再說一個段子?”牛鮮花興奮地說:“看來大夥的耳朵都是飽受過苦難的,那我就再摧殘一回,說一段《八大改行》……”
相聲散瞭場,楊廷華和程子修拉著牛鮮花去找周老板。楊廷華說看來他說不下去瞭,也該回天津瞭。周老板一聽急瞭,說他走瞭茶館怎麼辦?程子修說,老楊身體不大好,走就走吧,牛鮮花暫時能頂下這個缺。楊廷華說他也是這個意思,牛鮮花有天賦,好好點撥點撥,她會成個好演員。
晚上,牛鮮花又到舞廳來找帥子。她特意坐在不起眼的角落裡,盯著樂池。她剛坐下,那個大肚子男人就走過來,套近乎地說:“來瞭?我今天刷牙瞭,來一曲?”牛鮮花瞥瞭他一眼說:“你牙是刷瞭,可肚子呢?把我的衣服都蹭臟瞭,回去減減肥吧。”胖子不樂意瞭說:“你這個人,挑剔真大,不就是為瞭減肥才來跳舞的嗎?”牛鮮花搶白道:“你當我是減肥教練呀?”“沒意思,太傷自尊瞭。”胖子灰溜溜地走瞭。牛鮮花等瞭好半天,也不見瞎子露面,就問服務員他哪兒去瞭,服務員告訴她瞎子病瞭,這兩天不能來瞭。牛鮮花越琢磨越覺得瞎子很可能就是帥子,她在舞廳裡默默地坐瞭良久才惆悵地離開。
牛鮮花回瞭傢,發現蔣玲沒有睡,在那兒嗚嗚地哭,忙問發生瞭什麼事兒。蔣玲說,老東西回來瞭一趟,又和她吵瞭一架。牛鮮花嘆瞭一口氣,在婆婆身旁坐下瞭,煩躁地說,見瞭面就吵,累不累呀。蔣玲說,他倆的婚姻不死不活,太痛苦瞭。牛鮮花說,說句不當說的話,你倆離瞭吧,你倆還剩下多少好時光?蔣玲止住瞭眼淚,堅決地說,離,堅決和他離。牛鮮花說,要是這樣,她再去做做公公的工作。
第二天一早,牛鮮花背著回來去瞭帥是非的租住房。進門就見帥是非正在笨手笨腳地做飯,他把面團搟成一張大面片,再用茶碗扣出一個個圓片。“爸,您在做什麼呀?”牛鮮花不解地問。帥是非不好意思地笑瞭:“嘿嘿,饞餃子瞭,整餃子皮。”牛鮮花一聽也笑瞭:“您真是個發明傢,頭一次見這麼搟餃子皮的。我來吧。”說著動手搟起瞭餃子皮。
帥是非在一旁抱著回來,恨恨地罵道:“帥子這個畜生,多好的媳婦,打著燈籠難找,他怎麼就不珍惜呢?”牛鮮花說:“爸,不說他,說說您。看來您是和媽過不到一塊瞭,那就離婚吧。”帥是非猶豫一下說:“再說吧。”牛鮮花說:“這樣也不是個事呀。”“算瞭,怎麼不是一輩子,認瞭!”帥是非無奈地說。“我可不同意您這個觀點。”牛鮮花勸道,“既然你們已經沒有感情瞭,維持這個婚姻就是沒意義瞭,離瞭對雙方都是一種解脫。”帥是非說:“這件事我還沒想,我再考慮考慮。說說你,你有什麼打算?”牛鮮花態度堅定地說:“反正我決定和帥子離瞭,正在辦理,停一停再說吧。”帥是非從箱子裡拿出一些錢給牛鮮花:“難為你瞭。手頭是不是挺緊的?我給你攢瞭一些錢,你拿去貼補傢用吧。”牛鮮花堅決不要,說她過得還行。
回到傢裡,牛鮮花把和帥是非談離婚的事兒,一五一十地學給蔣玲聽。蔣玲來勁兒瞭,說帥是非認命,她可不認命,離,堅決離!喘勻氣後,蔣玲突然問起牛鮮花在茶樓的工作,言傳身教說:“我早就說瞭,你臉上有買賣,吃開口飯有條件。有一條,女人說相聲不比男的,粗的葷的隨便來,你要多在柳活上下工夫。你把鼓架支起來,今天媽再教你一段大鼓,京劇、評劇、墜子媽都唱過,以後多教你幾段,你一定行。”說著教牛鮮花唱起瞭《義責王魁》。
經過牛鮮花好一番說服,帥是非終於同意和蔣玲離婚瞭。雙方協商分完財產後,牛鮮花抱著回來陪著帥是非夫妻去瞭民政局,辦瞭離婚手續。出瞭門,牛鮮花問二老:“爸、媽,你們離瞭婚,以後不是夫妻還可以做朋友,對不對?”帥是非點頭說:“對!鮮花,我想請你吃頓飯。”蔣玲一聽也忙說:“鮮花,還是媽請你吧。”“今天誰請也不吃。”牛鮮花說,“我還有急事。媽,您帶著回來回傢吧。”說完就急三火四地走瞭。
天還沒擦黑,牛鮮花特意提早上班,趁茶客還沒來,她找到程子修懇切地說:“程老師,我就會那麼幾個段子,看來不經師不行,我想拜您為師。”“你底子不錯,真要想拜師?”程子修以為牛鮮花在和他客氣。“嗯,我就是想學相聲,不圖名,不圖利,就是為瞭賺個樂和。”牛鮮花誠懇地說。“我看出來瞭,你活得挺累,挺不容易的。你說得對,越是這樣越要為自己找樂。”
牛鮮花說:“可不是,哭也是一輩子,笑也是一輩子,為什麼不笑呢?說相聲的人都長壽,招人喜歡,說著,說著,就把自己的苦處忘瞭。”程子修深有同感,點頭說:“對,說完瞭相聲回傢睡個好覺,早晨一睜眼,什麼都忘瞭。心裡輕快,渾身都輕快瞭。”誰知他這一句無意的話,把牛鮮花說得淚流滿面。程子修驚訝地問:“你這是怎麼瞭,孩子?”牛鮮花竟委屈地哭得喘不上氣來:“程老師,你說得好,一睜眼什麼都忘瞭,一睜眼可還得幹活啊。相聲好哇,笑一笑十年少,不管日子怎麼樣,咱不能哭,咱得樂啊。是不是呀,程老師。”
過瞭幾天,牛鮮花又去舞廳找帥子,搜尋遍舞廳也沒有他的影子。服務員告訴她,她要找的人剛走。牛鮮花坐在那兒發瞭很長時間的呆,她從包裡掏出兩盒煙塞給服務員。服務員好奇地問:“大姐,他是不是知道您要來,躲著您?”“他不是瞎子嗎?怎麼會知道我來瞭呢?”牛鮮花不解地問。服務員壓低瞭嗓門悄聲說:“我看他不像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