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晚上牛鮮花正要睡覺,莊洪安給她打來瞭電話,說他才從程老師那裡知道瞭她和丈夫的事,鬧瞭半天她養的男孩不是親生的,她是個難得的好人,他很佩服她,他看行。牛鮮花一聽這事兒心裡就發堵,她打斷瞭莊洪安的話,問他還有啥事兒。莊洪安很會聽音察色,他說牛鮮花受傷的心靈應該受到撫慰。牛鮮花反感地說,他講話太藝術瞭。

莊洪安說,那他就更藝術點兒,他讓牛鮮花別掛電話,他給她拉段小提琴《梁祝》。過瞭一會兒話筒裡真傳出瞭小提琴曲《梁祝》。在牛鮮花心底裡,湧動著渴望浪漫、渴望藝術的沖動,這也是她當年愛上帥子的重要原因。其實打動一個女人的心並不難,方法對頭就行,她開始對莊洪安有瞭好感。

這個莊洪安真夠有毅力的,一有空兒就到茶樓給牛鮮花捧場,他叫起好來底氣足,嗓門亮,讓人一眼就能看出來是捧角的。牛鮮花下瞭臺,悄悄勸他說這樣不好。誰知莊洪安竟然當眾毫不在乎地大聲說,有什麼不好?他沒做什麼呀。牛鮮花讓他小點聲兒,他是個有身份的人,這麼捧她別惹人閑話。莊洪安不以為然地說,這有什麼呀,他倆這不是在談戀愛嗎?捧女朋友是他的事兒,應該的,他看行,成不成是另外一回事。這個莊洪安又多瞭一個毛病,執著。

牛鮮花小聲嘟囔說,他們剛認識,還沒到那一步,他這樣讓人傢怎麼看啊。莊洪安點點頭,他轉過身沖著滿茶樓的人喊瞭起來:“各位,這位小牛是我的女朋友,以後多照應著點兒啊!”他這個舉動把牛鮮花臊得轉身就走。莊洪安看著她的背影,嗓門不減:“嗬,多賢惠的人啊,給我回傢做飯去瞭。”茶客們笑瞭起來,叫好聲一片。

牛鮮花怕他再胡鬧下去不好收場,滿臉通紅地轉回身把莊洪安拖到角落裡,壓低瞭嗓門厲聲責問他:“你怎麼這麼開玩笑!”莊洪安一臉的無辜,若無其事地大聲回答:“我就是這個性格,怎麼,傷著你瞭嗎?”他這一番表現,把抻著頭看光景的茶客們都逗笑瞭。莊洪安人來瘋,得意地說:“散場子以後我在門口等你,請你吃飯。”牛鮮花沒好氣地說:“我沒時間,傢裡的下水道堵瞭,散完場我得趕緊回傢處理。”說完她急匆匆去瞭後臺,一會兒她還要登臺。

等牛鮮花再次出場,莊洪安已經走瞭。牛鮮花自己都感覺奇怪,這個人在的時候,心裡煩他;他走瞭,心裡反倒沒著沒落的。

收瞭場,牛鮮花疲憊地回瞭傢。剛進門,兩個孩子就跑瞭過來,嚷嚷道:“媽媽,傢裡來人瞭!”“人呢?”牛鮮花問道。月月一指衛生間說:“在掏下水道呢。”牛鮮花猜出瞭這個人是誰,馬上奔進衛生間,隻見莊洪安正在費力地疏通下水道。牛鮮花和他打瞭個招呼,轉身進瞭廚房準備飯菜。

等莊洪安把衛生間的下水道疏通好瞭,牛鮮花的飯菜也做好瞭,端上瞭桌子。他呵呵地笑問道:“小牛,請我吃飯?”牛鮮花淡淡地說:“也別說請不請的,你要是餓,就吃一口吧。”莊洪安改瞭口頭語:“我看不行,身上太臭瞭,改日吧。”說完走瞭。

牛鮮花看著他的背影直發愣。亮亮推瞭她一下問:“媽,你在想什麼呢?”牛鮮花緩過神來說:“沒想什麼,咱們快吃飯!”

半夜,孩子們已經睡下瞭,牛鮮花正要上床,莊洪安又回來瞭,手裡拎著個包,牛鮮花認為他落瞭什麼東西回來拿。莊洪安也不跟牛鮮花說話,直奔廚房。牛鮮花不知道他要幹什麼,就跟進瞭廚房。就見他蹲在煤氣灶下,用手電照瞭照說:“你自己看吧,多危險。你自己不要命就算瞭,還有三個孩子呢。”牛鮮花伸頭一看,嚇得倒吸瞭一口冷氣,隻見煤氣軟管嚴重老化,上面滿是深深的裂紋,隨時都有可能泄漏。莊洪安來就是換軟管的,他倒有自知之明,自我解嘲說:“我知道你煩我,是不是嫌我有點兒老娘們兒氣?不錯,我承認自己有點,可就是這樣的人才能發現這樣的重大問題。”牛鮮花心裡一顫,對他有瞭新的認識。

莊洪安把煤氣軟管換好瞭,拎著包要走。牛鮮花挽留他說:“坐會兒唄,反正孩子都睡瞭。”莊洪安這人做事講究,笑瞭笑說:“天太晚瞭,不方便,等我改天再來。”

牛鮮花這一宿沒有睡好,腦子裡全是莊洪安的影子。

第二天牛鮮花去茶樓演出,她騎上自行車蹬瞭幾下,覺得不對勁兒,一看後車胎不知什麼時候被紮癟瞭,隻能坐公交車去。

不知為什麼,莊洪安沒有來,牛鮮花心裡悵然若失。程子修看出來瞭,他笑道:“鮮花,別到處看瞭,小莊今天沒來。”牛鮮花裝作若無其事地說:“他來沒來和我有什麼關系。”程子修笑吟吟地遞給她一封信說:“我也沒說有什麼關系呀。差點忘瞭,這是小莊給你的信,他到廣州出差瞭。”

牛鮮花接過信,找瞭個僻靜地方打開仔細讀著:小牛,你好,公務在身,走得急促,沒來得及跟你道別。臨走前我想起一件事,我註意瞭,你傢的自來水管年久失修,銹蝕得很厲害瞭,千萬別碰著,一旦碰壞瞭你傢就要水淹七軍瞭。我已經給你聯系好自來水公司瞭,他們會去修理的。另外,我今天到你傢,看到你的自行車輪胎紮瞭,就給你換瞭個新的。試瞭一下車鈴,也不好用,隨便換瞭。要不太危險,別發生事故……

牛鮮花看完信,心裡熱乎乎的,被人關心的感覺真好。

莊洪安人走瞭,但心還留在牛鮮花這兒。他從廣州給牛鮮花打來瞭電話,稱他在廣州太想牛鮮花瞭。牛鮮花聽瞭,心裡美滋滋的,嘴上卻一本正經地說:“想我?去你的吧,說點正經的。”電話那頭莊洪安起咒發誓:“小牛,我說的全是正經的,不說瞭,說瞭怕你不願意聽。我星期天飛回去,見面再說。在傢幹什麼呢,寂寞吧?”牛鮮花說:“什麼寂寞不寂寞的,早習慣瞭。”“別說瞭,現在拉段提琴給你聽吧。”莊洪安說。牛鮮花以為自己聽錯瞭,問道:“什麼?你要拉琴,你出差也帶著琴?”莊洪安深情地說:“就是為瞭給你拉琴才隨身帶著。”牛鮮花大受感動,哽咽地說:“謝謝你的好意,可是我還要勸你好好考慮考慮我的情況。我沒有正式工作,帶著三個孩子,誰娶瞭我誰就要受累的,真的。”

電話那頭莊洪安磕巴都沒打,自信地說:“我早就考慮好瞭,我既然喜歡你,就不會拒絕你的孩子。正好我也沒有孩子,也喜歡孩子。我的經濟實力你也不是不知道,在外貿工作,有能力養活得起你們母子。”牛鮮花真誠地說:“你還是實際點,慎重些,這不是小孩過傢傢。再說,你的條件不錯,雖然年齡稍大瞭點,可以找個更好的。”

“小牛,我不是一個輕浮的人,我是認真的。”

“那你就說說,為什麼看上瞭我?”牛鮮花不解地問。

“你實在想知道嗎?回去對你詳細講。不說這些瞭,聽琴吧。”話筒裡很快傳出瞭小提琴曲《梁祝》。

牛鮮花要到機場接莊洪安,臨行前她描眉塗口紅,挑瞭一套最漂亮的衣服穿上,特意打扮瞭一番。兩個孩子看瞭,忍不住問道:“媽媽,打扮得這麼漂亮要幹什麼呀?”“漂亮嗎?”牛鮮花一面對著鏡子左照右照一邊問。“太漂亮瞭,漂亮得簡直沒法再漂亮瞭。”亮亮說。牛鮮花一聽笑瞭:“小小孩學會拍馬溜須瞭。媽媽要到機場接一個朋友。今天星期天,你們在傢裡好好照看弟弟,做作業,別出去亂跑,聽見沒有?”兩個孩子齊聲回答:“聽見瞭!”牛鮮花匆匆走瞭。

到瞭機場大廳,牛鮮花看到一個男子捧著一束鮮花迎接一個剛下飛機的女孩,當鮮花送上後,女孩笑容燦爛。牛鮮花受瞭啟發,她決定也要浪漫一把,匆忙跑去買花。花店在機場外面,當她買瞭一大束玫瑰花,再氣喘籲籲地跑回來時,從廣州飛來的乘客都走光瞭。這事辦的,力大弄翻船。

牛鮮花蔫頭耷腦地回瞭傢,進門就見莊洪安正比畫著給孩子們說什麼,把月月、亮亮逗得哈哈大笑。牛鮮花情不自禁地埋怨:“你跑哪兒去瞭?我去機場接你,半路跑出去買瞭束鮮花,再跑回去下飛機的人就都沒瞭。”莊洪安委屈地說:“誰想到你能去接我,怎麼也不說一聲?我出瞭機場就打車回來瞭。哎,你不是買鮮花瞭嗎?鮮花呢?”牛鮮花說:“誰知道你能跑我傢來,又退瞭。”莊洪安一聽直咧嘴:“你呀你,退什麼?”

月月著瞭急,說道:“媽媽,先別和莊叔叔說話,他正給我們說笑話呢。莊叔叔,你接著說。”“那我就先給她們說完。”莊洪安真是好性子。“說你的,我做飯。”牛鮮花要到廚房去忙活。莊洪安一把拽住瞭她說:“今天的飯我做,你也坐下聽我把笑話說完。”他接著說笑話,“那個老外會說中國話,可能是在廣東學的說廣東話。老外說,莊洪安啦,我對你們中國人是很佩服的啦,可是啦,有一點我是很不佩服的啦。我問他,為什麼呢?他說,你們中國人太驕傲啦。我就說,不對呀,我們的毛主席教導我們說,虛心使人進步,驕傲使人落後。我們中國人最謙虛瞭。老外說,不對的啦。我走在大街上,看見你們的大街上掛瞭很多標語,上邊寫著,中國很行,中國人民很行,這我可以理解的啦。你們的國傢和人民很自信的啦,可是你們說自己什麼都很行就太不謙虛啦。比方說,你們說中國交通很行,中國的交通是不很行的啦,堵車堵得很厲害啦。還有,你們說中國建設很行,保險很行,工商很行,什麼都很行,這是吹牛的啦。我聽瞭哈哈大笑,說詹姆斯先生,你錯瞭。你把‘銀’字當成‘很’字瞭。”牛鮮花和孩子都被逗笑瞭。莊洪安見好就收:“好瞭,就說這些,做飯。”

牛鮮花哪好意思讓莊洪安一個人做飯,她也跟進瞭廚房。發現鍋臺上多瞭一個圓木菜墩,便問這是他帶來的?莊洪安說,他見她傢的菜墩該換瞭,在廣州看見瞭這東西,就順便給買瞭一個。牛鮮花不大相信他西裝革履的,能把菜墩背上飛機。莊洪安說,起初的確不讓,說是兇器。他跟他們好一番理論,問他們誰見過用菜墩打人的,他們啞口無言,最後隻得讓他背著它登瞭機。牛鮮花笑著說,真行,夠軸的。

莊洪安手摸著圓木菜墩,認真地說,可別不識貨,用這菜墩剁肉不起渣,不信包餃子試試,菜和肉他都背來瞭。莊洪安推著牛鮮花離開廚房,讓她和孩子在屋裡等著就行,一切看他的。牛鮮花聽話地出瞭廚房。莊洪安開始剁肉,剁著剁著就剁不動瞭,一看刀卷刃瞭。他又看瞭看菜墩,看明白瞭,是菜墩太硬愣是把刀弄卷刃瞭,無奈他又換瞭舊菜墩。

牛鮮花在屋裡聽著廚房剁肉聲變瞭,忍不住又進瞭廚房,看出瞭變故,好奇地問:“怎麼不用你的菜墩瞭?”莊洪安尷尬地說:“木頭太硬,刀幹不過它。”“我說你是木頭嘛,還不服。”牛鮮花表現很內行,“這是柚木的,太硬瞭,不中使。菜墩最好是柳木的,椴木的也行,軟,吃刀刃。”“居傢過日子還是你有經驗。”莊洪安到底說瞭軟話。牛鮮花說:“女人就是女人,男人就是男人。”莊洪安一聽這話有看不起他的意思,馬上胸脯一挺,又來精神瞭:“凈說些廢話,休息去吧,我這兒不用你插手。”牛鮮花隻得又離開瞭廚房。

時間不長,莊洪安把餃子端上瞭桌兒,會看眼眉高低的兩個孩子懂事地領著回來,端著盤餃子到自己屋裡吃去瞭。等莊洪安端著最後一盤餃子進屋的時候,孩子不見瞭,他不解地問牛鮮花:“孩子們呢?”牛鮮花小聲說:“她們領著弟弟到裡屋吃去瞭。”“多懂事的孩子啊!”莊洪安很是感慨。

牛鮮花一動不動地看著盤裡的餃子,眼裡閃著淚花。莊洪安局促不安地小聲問:“怎麼瞭?我又哪裡做錯瞭嗎?”牛鮮花輕輕地搖瞭搖頭,哽咽地說:“十年瞭,第一次有人把熱乎乎的飯端到我面前……”說著她的眼淚止不住流瞭下來。“這有什麼。”莊洪安滿不在乎地說,“我就願意做飯,我傢的飯都是我做的,手藝正經不錯呢,以後我天天給你端熱飯。”

牛鮮花一邊流著眼淚,一邊大口地吃著餃子。莊洪安輕輕給她捶著背,不放心地叮囑說:“慢點兒,慢點兒,別噎著。”她和帥子夫妻一場,帥子從來就沒這樣對她體貼過,牛鮮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哇”的一聲哭出聲來。她這一哭,哭得莊洪安手足無措。牛鮮花為瞭掩飾尷尬,猛喝起酒來,一杯接著一杯地幹,臉上的眼淚未幹,又咧著嘴傻笑起來,她有些醉瞭。

牛鮮花的舉動讓莊洪安感到瞭不安,他關切地問:“小牛,你酒喝得太急瞭,慢點喝不行嗎?”牛鮮花搖晃著頭,固執地說:“我今天高興,別攔著我。”說著繼續一杯接著一杯地喝,莊洪安盯著她認真地問:“你常喝酒嗎?”牛鮮花醉意闌珊地吹起瞭牛:“一斤高粱燒撂不倒我。我在農村當大隊長的時候,三天兩頭喝醉,鬧的笑話一筐一籮的……”

莊洪安皺起瞭眉頭。牛鮮花太興奮瞭,沒有註意看莊洪安的反應,自顧自地說:“你不信?有一回我們幾個大隊幹部一起喝酒,幾個男的想灌醉我,我也豁上瞭,就和他們拼酒。結果呢,他們幾個人都醉得一塌糊塗,一個睡到水溝裡,一個睡到茅房裡,還有一個你猜睡到哪裡去瞭?豬圈裡!那個睡到豬圈裡的摟著老母豬嘟囔:老婆子,你怎麼這麼胖呀,汗毛這麼多,你哼哼什麼?把你摸舒服瞭?”說著自己一個勁地傻笑。莊洪安沒笑,隻是一味地呆呆地看著她說酒話。

牛鮮花越說越來勁兒,耍起瞭迎臉瘋:“你看我幹什麼?不信是不?我現在就把這瓶白酒幹瞭,不用酒杯,給你來個吹喇叭。”說著抓起酒瓶就往嘴裡倒。莊洪安趕緊阻攔她說:“小牛,別胡來,喝壞瞭身子。”牛鮮花逞強地一推莊洪安,把他推瞭個趔趄,自己也站立不穩,摔坐在瞭地上。她指著莊洪安傻笑著說:“沒……站住,摔瞭個大腚墩兒,把屁股摔兩瓣瞭,你別害怕,不用你賠。”“你喝大瞭。”莊洪安上前扶起牛鮮花,把她按在椅子上說,“你休息吧,我也該回去瞭,老媽還在傢等著我呢。”說著拎起自己的小提琴盒頭也不回地走瞭。

牛鮮花搖搖晃晃地把莊洪安送到門口,朝他揮瞭揮手,嘻嘻笑道:“謝謝你的餃子,也謝謝你的菜墩兒,慢走啊。”莊洪安幾乎是跑,忙不迭地逃離瞭牛傢。

牛鮮花轉過身來,嚇瞭一跳,隻見月月和亮亮站在她身後,正生氣地瞅著她。牛鮮花傻笑著說:“你倆怎麼回事?回屋吃飯去。”兩個孩子站在原地沒動。牛鮮花嚷道:“怎麼回事?沒聽見呀?”月月大聲地說:“媽,你完瞭。”“什麼完瞭?”牛鮮花仍舊傻笑著。“你確實完瞭。”亮亮肯定地說,“你怎麼醉成這樣?”“醉成這樣誰還能要你?”月月一語正中要害。

牛鮮花醉歸醉,心裡明白事兒,她一聽四下看瞭看,著瞭急:“咦?你莊叔叔呢?”月月生氣地說:“叫你氣走瞭。”“再也沒人管你瞭!”亮亮哭瞭起來。牛鮮花的酒被嚇瞭個半醒,忐忑不安地問:“我胡說八道瞭嗎?”月月說:“不是一般的胡說八道。”亮亮加重語氣說:“是‘二(班)般’的胡說八道!”

牛鮮花聽兩個孩子這麼說,慌瞭:“媽媽呀,我這是怎麼瞭?”說著踉踉蹌蹌跑出門去,去追莊洪安。她到底把他追上瞭,一把拉住瞭他,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不撒手瞭,氣喘籲籲地說:“我要和你好好談談……”

這樣拉拉扯扯地站在大街上說話不好看,莊洪安把牛鮮花領進瞭路旁的咖啡館。牛鮮花也顧不上羞赧瞭,把話往實在的地方說,一再解釋自己的酒量大不假,可從不酗酒,今天她確實是太高興瞭。莊洪安知道瞭原因後,理解瞭牛鮮花。隨後兩人在聊天中,牛鮮花問他為什麼喜歡自己。莊洪安的回答很簡單,稱牛鮮花長得很像他的初戀情人。

“你沒和她結婚?”牛鮮花好奇地問。“可以說結瞭,也可以說沒結。”莊洪安講起瞭自己的故事,“我是唐山人,她是我老師的女兒,在外地工作,也是個教師。對瞭,她有一個好聽的名字,叫薑艷艷。過年的時候我們給老師拜年,她正好回傢探親,我們一見鐘情,很快墜入情網,愛得死去活來。她是一個酷愛整潔的人,每次見面她要給我撣掉身上的灰塵,梳理我的頭發……”

“所以後來你就變得愛整潔,愛梳頭瞭?”牛鮮花問道。“是這樣。後來談到婚嫁的時候,我們有瞭分歧。她讓我跟著她走,到另一個城市,一個落後閉塞的城市,那兒有她鐘愛的事業。我卻堅持留在唐山,後來她讓步瞭。就在我們舉行婚禮的那天一大早,我記得清清楚楚,那是一九七六年七月二十八日的凌晨三點多鐘,唐山發生瞭一場震撼世界的毀滅性大地震。全市建築頃刻間化為一片廢墟。那天我為婚宴做準備在院子裡忙活到凌晨,天烏蒙蒙的,很悶熱。突然藍光閃過,天柱折,地維絕,我知道一切都完瞭,拼命地跑到老師傢。老師的全傢人都掩埋在廢墟中,我哭著,喊著,扒呀,扒呀,終於找到瞭她,但是已經沒有用瞭。她已經血肉模糊,一隻手裡緊緊攥著一張我們的訂婚照片,另一隻手裡握著一把梳子,就是我隨身不離的這把……”莊洪安說到這裡已經是淚流滿面,泣不成聲瞭。“那一天的那一幕,深深地刻在我的記憶裡,從那以後我再也沒接觸過一個女孩子……可自從見到瞭你,我仿佛又見到瞭她,回到從前……”

莊洪安的故事打動瞭牛鮮花,她抽泣著說:“老莊,別說瞭,我們結婚吧……”莊洪安聽瞭先是一愣,接著毫不猶豫地輕聲說:“結婚吧,我也該有個傢瞭,下個星期天見見我媽吧。”

到瞭去見未來的婆婆那一天,牛鮮花和三個孩子穿戴一新,牛鮮花還特意燙瞭頭發。進瞭莊傢的門,打過招呼後,月月和亮亮很規矩地坐在那裡,一副聽話孩子的模樣。

莊老太一看牛鮮花帶著三個孩子,不由得一臉愁容,不悅地問道:“這幾個孩子都是你的?”“大媽,都是我的。”牛鮮花小心翼翼地回答。莊洪安在旁邊趕緊解釋:“媽,這個男孩是她領養的,是個沒人要的智障孩子。小牛是個有愛心的人。”“哦,是挺有愛心的。”莊老太不冷不熱地說。

莊洪安為瞭緩和緊張的氣氛,忙讓孩子吃水果:“來,吃香蕉。”兩個孩子竭力表現她們懂禮貌,站起來說:“謝謝叔叔,我們不吃。”

“吃糖?”

孩子還是客氣地說:“謝謝叔叔,我們不吃。”

“媽,您看這兩個孩子多有教養!”

未及莊老太發話,抱在牛鮮花懷裡的回來,不知為什麼突然大聲地哭起來。莊老太一見皺瞭眉頭。牛鮮花趕忙哄回來:“寶兒,乖,別哭,叔叔傢多好啊。”誰知回來越哭越兇。月月和亮亮幫著媽媽哄回來:“弟弟,別哭瞭,奶奶喜歡你呢。”忙中出錯,月月不小心把地上的暖瓶碰倒瞭,“砰”的一聲暖瓶碎瞭,開水四濺,兩個孩子也許受到瞭驚嚇,尖叫瞭一聲。

莊洪安馬上跑過來問:“燙著沒有?”兩個孩子帶著哭聲說:“叔叔,沒事兒。”莊老太的臉色十分難看,不客氣地指責說:“這孩子,怎麼就不會小心點呢?毛毛糙糙的。”月月和亮亮趕緊認錯:“奶奶,我們錯瞭,以後一定小心。”

闖瞭禍的孩子一看莊老太不高興瞭,馬上討起莊老太的歡心來。月月說:“奶奶,我媽可好瞭,以前是話劇演員,現在在茶樓裡說相聲呢。”亮亮說:“我媽可漂亮瞭,人傢都說她年輕,氣質好。”

“奶奶,您真好,慈眉善目的,一看就是個好心人。”

“奶奶,您真年輕,要不是頭發白瞭,不像個奶奶,像個阿姨。”兩個孩子一唱一和不停地說。她倆的苦心讓牛鮮花看瞭心裡直發酸,好不容易控制住眼淚,告辭說:“大媽,我們回去瞭,孩子老師留瞭不少作業呢。”“別走呀,讓洪安給你們做飯吃。”莊老太冷冷地說,一點兒要挽留的誠意都沒有。“不麻煩瞭。”牛鮮花趕緊領著孩子走瞭。

出瞭莊傢的門,心情惡劣的牛鮮花抱著回來急匆匆往傢走。走瞭一段路這才想起瞭兩個女兒,回頭一看,隻見月月和亮亮遠遠地落在後面,兩個人蹲在地上哭。牛鮮花折瞭回去,沒好氣地質問道:“你倆怎麼瞭,趕緊走!”月月和亮亮還在哭,沒有站起來走。牛鮮花氣急敗壞地繞到兩個女兒身後,一人給瞭她們一腳,呵斥道:“走!都給我走!”兩個孩子還是沒動地方。

牛鮮花這才註意到女兒們捂著褲腿子,她感覺到奇怪,蹲下身子掀開兩個孩子的褲腳,這才發現兩個孩子的腳脖子都被開水燙出瞭大水泡。牛鮮花心疼地說:“傻孩子,你倆怎麼不早說?”月月哭著說:“我們怕莊奶奶不高興,怕莊叔叔不高興。”

牛鮮花哭瞭,哽咽地說:“好孩子,別哭瞭,媽媽知道你們都是好孩子……”

第二天,莊洪安哭喪著臉到茶樓裡來找牛鮮花。牛鮮花苦笑道:“以後別再找我瞭,我說過是不可能的。”“事在人為,我昨天做瞭媽一宿的工作,最後我媽還是同意瞭。”莊洪安嗓音沙啞地說。“同意瞭,這麼容易?有條件吧?”莊洪安憋瞭半天,這才開瞭口:“叫你說對瞭。我媽說瞭,你帶著自己的兩個孩子倒也沒有什麼,可是回來她難以接受。不僅僅因為這孩子智力有問題,還因為他有自己的爹媽,自己的爺爺、奶奶,你完全沒有必要帶在身邊。我媽說瞭,要是把回來送一個地方,她就同意這門親事。”牛鮮花聽瞭沉默不語。莊洪安說:“你是不是擔心費用?我媽說瞭,錢由她出,權當她雇人看孩子瞭。”牛鮮花還是沒有說話。“你說句話呀,看這樣行不行?”莊洪安等瞭好半天,牛鮮花也沒有開口,他有些急瞭。“讓我再想想吧。”牛鮮花憂心忡忡地說。

晚上牛鮮花回到傢裡,望著熟睡的回來,直愣神兒。兩個做作業的孩子,不時地瞟媽媽一眼,小聲嘀咕著。牛鮮花發現瞭,問道:“你倆這是幹什麼,怎麼這麼看著媽媽?”月月小聲地問:“媽媽,你是不是又要把回來送走?”“媽媽正要和你倆商量這件事,回來我是想送走,人傢也找好瞭。媽媽不能讓他拖累一輩子,那樣他會把我累死的。唉,媽媽現在就累死瞭,想歇一歇,媽的要求不過分吧?”兩個孩子呆呆地看著媽媽,一句話也不說……

第二天一早,牛鮮花醒來,習慣地朝回來睡的小床看瞭一眼,回來竟然沒有瞭,牛鮮花起身去找。這才發現月月和亮亮也沒瞭。這下牛鮮花急大瞭,她到處去找她們。她去的第一個地方就是學校,月月、亮亮沒有去上學。牛鮮花找瞭一整天,該找的地方全找遍瞭,就是不見孩子們的影子。 萬般無奈下,牛鮮花去瞭莊洪安的公司,想讓他幫忙想辦法。

莊洪安一聽也蒙瞭,安慰道:“別急,趕緊到派出所報案,東一頭西一頭地找沒有用。”莊洪安陪著牛鮮花去瞭派出所,公安局沒有撿到走失的孩子。值班民警答應會盡力幫他們找回孩子,同時建議牛鮮花馬上到電臺打個尋人廣告。

忙活完這一切,已是午夜瞭,疲憊不堪的牛鮮花回到空蕩蕩的傢中。她心裡忐忑不安,一點睡意也沒有。牛鮮花一邊內疚地流著眼淚,一邊整理起孩子們的東西來。此時更深人靜、萬籟俱寂,她聽到院裡有聲響,她靈機一動,拿著手電快步奔出瞭屋子。

牛鮮花走到院子地窖子前,輕輕掀起蓋子,朝裡面一照。孩子們果然藏在地窖裡。月月和亮亮緊緊地摟著回來,手電光照去,都驚虛虛地仰起頭,像三個受驚的小兔子。牛鮮花下瞭地窖,把三個孩子緊緊地摟在懷裡,哭著說:“媽媽錯瞭……”

牛鮮花孩子丟瞭,莊洪安放心不下,第二天一大早,就來探聽消息。得知孩子找到後,不由得長出一口氣,真是虛驚一場。牛鮮花難過地說:“老莊,以後別來找我瞭,我想好瞭,不嫁瞭,這輩子不嫁瞭。”“你這是何苦呢?為瞭孩子你就甘心自己一輩子受苦受累?你有追求幸福的權利!”莊洪安勸道。牛鮮花紅著眼圈說:“是有點兒苦累,可我也得認瞭,我不能光為瞭自己,難道我還不如兩個孩子?昨晚我見他們仨在地窖裡可憐無助的樣子讓人的心發緊……疼痛,我感到羞愧。”莊洪安聽瞭眼圈也紅瞭。

牛鮮花把眼淚抹掉,繼續說:“還是讓我一個人慢慢把這些苦咽下去吧,讓別人跟著我受苦,那樣我也難受。老莊,就這樣吧,咱們倆就這麼點緣分。你是個好人,可我是牛鮮花,不是你的薑艷艷。”莊洪安動情地說:“我尊重你的選擇,一個母親的選擇,看來咱們是不能做夫妻的瞭,我很遺憾。做不成夫妻咱們可以做朋友,以後就把我當做你的大哥哥吧,有什麼困難對我說一聲。相信我,我是可以值得你信賴的。”說罷他十分難過地走瞭。

這天牛鮮花到早市買菜回來瞭,見石虎子正在給她收拾院子。“石虎子,你怎麼又來瞭?”牛鮮花驚喜地說。石虎子一聽,樂瞭:“你這兒是金鑾寶殿呀,來看看不行嗎?”牛鮮花說:“也沒說不行,以後再來打個招呼。”石虎子大咧咧地說:“你趕緊做飯去。別害怕,我不是來纏磨你,一會兒來個人。”“誰呀?”牛鮮花好奇地問。“能是誰?我的對象唄,領來你看看。你別緊張,我對象比你年輕,比你漂亮。我是要馬上結婚的人瞭,你害的什麼怕?哎呀,這不來瞭嗎?”石虎子正說著,一個年輕漂亮的姑娘走進來。

牛鮮花趕緊給他倆做飯,飯吃得差不多瞭,牛鮮花客氣地說:“飯菜做得不好,你們吃飽瞭?”姑娘是個實在人,點頭說:“吃飽瞭。牛姐的廚藝真不錯,我要是趕上您的一半就好瞭,也不至於讓虎子哥成天批評我。”“你們現在住一塊瞭?”牛鮮花笑著問。石虎子滿不在乎地說:“就那麼回事吧。”牛鮮花說:“那就趕快登瞭記,把婚結瞭吧。”“我也是這麼說的。”姑娘抱怨道,“可他說瞭,登不登記的無所謂,真要命。虎子哥,到時候你可別又看好瞭別的姑娘蹬瞭我。”“蹬不蹬你就看你的表現瞭。”石虎子弄得還挺牛氣。他說著對姑娘訓斥道:“都吃飽瞭,該收拾收拾飯桌瞭。你呀,死眉耷拉眼的,就是不長眼力見兒,說什麼閑話!”姑娘答應瞭一聲,起身收拾飯桌,端著碗盤進廚房瞭。

牛鮮花誇贊道:“石虎子,姑娘不錯呀,要模樣有模樣,要腰條有腰條,脾氣也好,你還真有點兒傻福。要我看,一朵鮮花插到牛糞上瞭。”石虎子一聽嘴咧得老大,“這不是合瞭你的名字嗎?”牛鮮花笑瞭:“我可不是鮮花瞭,人傢才是鮮花。你呀,到什麼時候都是臭牛糞。”

兩人說笑著,石虎子突然提到劉青。牛鮮花說劉青得瞭絕癥,恐怕現在不在人世。石虎子說,她讓劉青給耍瞭,劉青好好的啥病都沒有。見牛鮮花死活不相信,石虎子急瞭,說還記得國喜吧?有一回他到一傢搞裝修,看見那傢掛著劉青的照片,就套女主人的話,原來她是劉青的姐姐。她姐姐說劉青現在廣東做生意,得過闌尾炎不假,根本沒得癌癥。她為瞭甩掉傻兒子,才編出那套騙人的鬼話。

牛鮮花聽瞭這話,如同遭瞭電擊一般,一下子變得目瞪口呆,喃喃自語道:“又是戲,又是戲呀……”她突然暴怒起來,猛地一下掀翻瞭桌子,放聲大哭起來。石虎子驚訝地看著她,不知所措。姑娘聽到動靜跑出瞭廚房驚訝地問:“大姐,你怎麼瞭?”牛鮮花隻是一味兒地哭,沒答理她。石虎子見勢不妙,拽瞭女友一把,小聲說:“咱們走吧,讓她自己呆一會兒。”

《北風那個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