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東意識到,自己的任務越來越嚴峻。要接近張文鴻並不容易,因為他們兩人八竿子打不著。
但也不是毫無辦法。
畢竟張文鴻暗中通過一些蠅頭小利收買人心,和青工建立瞭非常好的關系。
馬東找瞭王宇航,表達瞭自己也想和“文鴻大哥”認識的心願。
王宇航拍著胸脯表示,他來負責牽線。
於是,在和幾個青工一塊兒喝酒之前,王宇航邀請瞭張文鴻。
當晚,張文鴻果然來到瞭青工宿舍,他一進門,看見瞭馬東,他不由愣瞭一下。“你不是保衛科的……那個誰嗎?”
“對,我叫馬東。”
“你怎麼會在這兒?”
“他現在跟我們是哥們兒!”王宇航笑嘻嘻地打開酒,給張文鴻滿上。
“哥們兒?他和你們可不像一路人。”張文鴻說。
“那是文鴻大哥你還不瞭解他,他在我們中間,是最能喝的。”王宇航說。
“我這酒癮一犯,就饞,一個人喝也沒意思。”馬東笑瞭笑。
張文鴻卻冷著個臉,盯著馬東,似乎充滿瞭戒備。
“我跟他們煮酒論英雄,就常聽他們提起文鴻大哥你,非常尊敬你。”
馬東向張文鴻敬瞭一杯酒。
“自己人,談什麼尊敬不尊敬的。”
張文鴻總算端起杯,跟馬東碰瞭碰。
喝酒的過程中,張文鴻不時地看向馬東,似乎有點兒不安。
“文鴻大哥,聽說你跟小胡也認識?”酒過三巡,王宇航忽然問張文鴻。
馬東不由一驚。
他擔心王宇航會說漏嘴,把之前一起去找小胡的事說出來。
“小胡是誰?”張文鴻臉色微紅,露出瞭不解的表情。顯然,他在裝瘋賣傻。
“就是那個二流子呀,偷過東西,被留廠察看的。”王宇航在一旁說。
“他叫小胡啊?我倒是跟他說過兩次話。”張文鴻說。“不瞞你說,文鴻大哥,小胡剛剛被派出所給抓起來瞭。”馬東連忙插話。
張文鴻面不改色,平靜地夾起筷子,吃瞭口菜,說:“是嗎?派出所為什麼抓他?”
“聽汪科長說,跟你們車間的韓偉光有關。”
“哦,那你跟我說這些,想幹什麼?”張文鴻懷疑地看著馬東。
“我之前就聽他們說,小胡跟你好像有來往,就覺得是謠言,為瞭保護您的清白,我讓他們都不要跟人說,不瞞您說,我從大夥口裡,聽說您的為人處世,是相當仗義,我認為韓主任走瞭,您被提拔的可能性最大。”
“咦,奇怪瞭。你不是跟陳其乾關系比較好嗎?”張文鴻問。
馬東不由嚇瞭一跳。他立刻意識到,張文鴻對自己明顯偷偷觀察過。
“陳其乾?您可真是誤會啦,我這個人,是愛跟知識分子打交道,可是我清楚,陳其乾是什麼樣的人,而您又是什麼樣的人!”馬東笑呵呵地說:“我跟陳其乾打交道,是敬他肚子裡有點兒墨水,日後沒準能幫我一把,現在看來,他也隻是個草包,將來難成大器,跟您比,他差遠瞭。”
馬東努力把自己塑造成一個不擇手段,見風使舵之輩。
“是嘛,”張文鴻爽朗地笑瞭起來,說:“你的眼光不錯!不過,副主任這個事,八字還沒一撇呢,就先別提瞭,我今天來,其實是有事請大傢幫忙。”
“啥事?您盡管說。”青工們聚精會神聽著。
“馬東在,我不太好開口呀。”張文鴻說。
“怎麼不好開口?”馬東笑瞭,“您見外瞭不是?沒準我也能幫您一把。”
“你是保衛科的,我最好還是不提。”張文鴻賣起關子來。
“您還是三車間未來的副主任呢!今天在這兒,沒什麼保衛科的,大傢都是兄弟。”馬東借著酒氣,故意扯起嗓門說。
“對!文鴻大哥,盡管說,這兒沒外人。”王宇航跟著說道。
“既然這樣,我就不客氣瞭。”張文鴻不緊不慢地說道:“最近,有個小子,經常跟蹤我,我懷疑他是不是神經有點兒問題,被他搞得挺煩的,你們能不能幫我給他點兒顏色瞧瞧?至少,叫他在醫院躺幾天,讓我也能清靜個幾天。”
“這點兒小事算啥!”王宇航赤著胳膊,拍瞭拍胸大肌,說,“說,是哪個小子?”
張文鴻沒有立刻回答,而是看向瞭馬東。
“你跟陳其乾,真的不算是朋友?”
馬東立刻意識到,這是張文鴻的一招試探。
果真是個老狐貍,陰險詭詐。他心想。
馬東立刻回答道:“隻能算是個熟人。如果文鴻大哥你要教訓他,我保證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假裝不知道。”
“那不行。”張文鴻冷下臉來,“我這個人交朋友,從來不交中立派的,要麼就是跟著我幹,要麼就給我滾,沒什麼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說法。”
張文鴻一說完,氣氛立刻顯得緊張起來。青工們集體看著馬東。“您的意思,我得跟著王宇航動手,把陳其乾揍一頓?”
“不,好歹你也是保衛科幹事,鬧出事來,你飯碗丟瞭,我也過意不去。”張文鴻露出奸詐的笑容。
“那您希望我幹什麼?”
“你把他引到宿舍來,出門的時候,讓王宇航收拾他。”
“沒問題。”
看著張文鴻的臉,馬東很清楚,隻要當面稍微猶豫半點,張文鴻就會懷疑他出現在這裡的目的,所以他立刻拍著胸脯,決定把陳其乾給“賣”瞭。
但馬東的心裡極其糾結。
和青工頭子們約定的時間,是次日晚上。
那晚,馬東把陳其乾叫到瞭宿舍,把情況如實告訴瞭他。
“你意思是,我這一出門,就要挨打瞭?”陳其乾問。
“對不起,我也不想這樣。”馬東十分愧疚地說,“你可以不出去,我去跟他們撕破臉。”
“那怎麼行?”陳其乾激動起來,壓低聲音說道,“好不容易才取得瞭張文鴻的信任,我應該配合你。”
“誰知道他們下手會有多重?那些青工,都是人高馬大的,你這小身板……”
馬東擔憂地看著他。
“福爾摩斯除瞭會推理之外,還有應變能力,這樣,你先來打我一頓。”
陳其乾仰起脖子,沖馬東說:“來,朝這兒打。”
“這……不行。”馬東感到為難。
“你要是不打,他們一會兒肯定打得更狠,咱們得演出戲才行!”陳其乾說,“我們廝打到外面,你再給我一下厲害點的,把我打昏,就行瞭。”
看著陳其乾一副豁出去的樣子,馬東無奈朝著他揮瞭一拳。
“沒吃飯?就這點兒力氣?”陳其乾晃瞭一下,感到不滿。
馬東又給瞭他一拳。這一次,陳其乾直接跌出門外,略顯誇張地倒在瞭地上,大叫起來。
“馬東,你個人,算我看走眼瞭!”
王宇航帶著一群青工早就埋伏在瞭宿舍門外。看見馬東和陳其乾打瞭起來,他們的表情都有點兒意外。
馬東從地上撿起一個板磚,直接拍在陳其乾的腦門上。
陳其乾直接昏倒在地。
青工們本來還想上前幫忙,這下,徹底愣住瞭。馬東拍向陳其乾的時候,是暗中掌握住分寸的,確定不會傷筋動骨。陳其乾演得也不錯,直接裝昏。否則,他真的難逃一劫。馬東瞧見,青工們的手裡,拿的都是鐵棍。青工們把這件事告訴瞭張文鴻。
張文鴻沖馬東友好地拍瞭拍肩膀,說瞭句意味深長的話:
“放心,以後把你當自己人,有發財的機會,一定找你。”
趁上班時間,馬東悄悄去看望瞭陳其乾。陳其乾躺在床上,把自己扮成傷得很重的樣子,頭上纏著繃帶,臉頰上有瘀青,還做出瞭一副直迷糊,想吐的樣子。
一抬頭看見馬東來瞭,他立刻笑瞭起來,激動地問道:“怎麼樣,我演得怎麼樣?”
“還不賴,至少把大夥都給騙瞭。”
馮書雅走瞭進來,看見馬東,不由愣瞭一下。
“你還好意思來?”馮書雅生氣地看著我。
馬東有點兒不解,看向陳其乾,陳其乾沖他使眼色。
“我是來道歉的。”馬東隻能順著演下去。
“你確實該道歉,明知道他不能喝酒,還勸他喝那麼多酒,當然會從樓梯上摔下來。”馮書雅說。
“啊,是,是……”
“三車間的工程到關鍵時刻,陳其乾受傷,我父親都急壞瞭,韓叔叔又出事瞭,你還有心情拉陳其乾去喝酒,你哪像個保衛科的人?”
“對不起,是我不對。”馬東隻能道歉。
馮書雅臉色漸漸平復下來。
陳其乾裝得很痛苦的樣子躺在那裡。馮書雅讓他躺著不動,要他張嘴。她打開飯盒,給陳其乾喂飯。陳其乾高興壞瞭,吃瞭兩口,突然伸手握住瞭馮書雅的手。馮書雅本能地往後一撤,卻被陳其乾緊緊抓住。
“陳其乾,你幹嗎?”馮書雅害羞瞭,掉過頭看瞭馬東一眼。
馬東急忙背過身去。奇怪的是,他看到這一幕,忽然感覺不是滋味。
“書雅,我突然覺得,受傷也是件挺好的事,至少我能有這樣的機會讓你照顧,這是我做夢都不敢想的事。”陳其乾說。
“別亂想行不行?好好養病才是真的。”
“我要說,我怕不說就再沒有機會瞭,”陳其乾無視馬東的存在,他對馮書雅大聲表白道:“我一直不知道你對我到底是什麼樣的感情,但我對你卻是百分之一百二十的愛,老天給瞭我與你相識的機會,為什麼不讓我跟你再走的近一點兒。你的一顰一笑,對我都是刻骨銘心的記憶。這些感覺我從來不敢告訴你,你也沒有興趣聽,今天這場受傷,卻讓我有瞭這樣的機會,我看來還得感謝馬東。”
馬東發現,聽著別人的表白,感覺還挺肉麻的。
表白的人自己毫無感覺,還沉浸在自我感動中,尤其陳其乾這種受西方小說熏陶過的文學青年,一開口,都是叫人心驚肉跳的發表。
“馬東,幫我把床底下的箱子搬出來。”陳其乾忽然說。
“什麼箱子?”
馬東鉆到床底下掏瞭掏,果然發現一隻紙箱子。
“這個東西,我從不離身,哪怕受傷瞭,也要隨身帶到醫院來,請你幫我打開。”
馬東拆開瞭紙箱子,發現裡面竟然是一臺嶄新的收錄機。
“書雅,我聽說你需要一臺收錄機來學英語,我就毫不猶豫地拿出我的一切來讓你擁有,我甚至想過去賣血。我沒有考慮過任何後果,隻要你喜歡我就願意做。或許,我不富有,或許,我也沒有北方男人那麼孔武有力,但我有一顆心,是隻為你跳動的。我會在你疲憊的時候變成你的枕頭,在你快樂的時候變成你的禮花,我會成為一曲悠揚的歌,一片漂浮的雲,永遠守候在你身旁……”
這就是1984年的表白。
這種表白,以後永遠聽不到瞭。
那個年代,改革開放不久,人們對於表白這件事還十分懵懂,隻能順著情緒和荷爾蒙一股腦把自己想說的全部說出來。其實,說完之後,自己也不知道到底在說什麼。不清不楚,朦朧一片。
當時的詩歌,叫朦朧詩。
馬東私下也讀過一點兒朦朧詩,比如舒婷、北島的。
詩歌對當時的年輕人來說,代表著希望和理想。
但馬東沒想到在現實中,竟然有人會用朦朧詩裡才會出現的抒情句子跟女孩表白。
他掉瞭一地雞皮疙瘩。
除此之外,他發現自己竟然有點兒酸溜溜的。
馮書雅似乎被陳其乾給打動瞭。
那個收錄機,的確是花瞭陳其乾所有的錢,到處籌借來的。
礙於馬東在場,馮書雅臉一直紅著,什麼話也沒說,喂完瞭陳其乾,收拾起飯盒,轉身就走。
顯然,她害羞瞭。
接下來的一整天,馬東覺得若有所失。
“你到處借錢,花八百塊,就為瞭買個這?”馮書雅走後,馬東看著收錄機,問陳其乾。
“值得。”陳其乾還沉浸在自我感動裡。
“為瞭愛情,當然值得,但你別搞得自己餓肚子就行。”馬東說。
“你放心!你那三十幾塊錢,我很快就能還你,我已經找到外快掙瞭。”
“外快?”
“對,不過你得替我保密,掙外快,在202是違反規定的。”
“啥外快,能不能給我也分點兒活幹幹?”
“你是沒辦法幹,人傢是海外的醫學論文請我給翻譯翻譯,他們對知識分子的勞動非常尊重,光翻一篇文章就給我五十塊!”陳其乾興奮異常,“這麼翻下去,我肯定能風風光光地辦場婚禮!”
“誰啊,這麼大方?”
“我不告訴你,免得你說出去。”
陳其乾神神秘秘的這番話,馬東並未放在心上。
當天,杜哲跑來與馬東暗中見面。
“我們已經掌握瞭那對母子的行蹤,”杜哲說,“他們的確是張文鴻在外面私養的,就在市郊的一個醫院,一舉一動都在我們眼底下。”
“太好瞭。”馬東說,“接下來怎麼辦?”
“老板認為,海外間諜機構已經把錢寄給瞭張文鴻,那孩子的手術一做完,他們一傢三口就會立刻逃往國外。間諜機構利用他的目的,是獲取藍魚工程的核心機密。”
馬東和杜哲分開之後,回廠的時候,發現馮書雅站在廠門口,一動不動。
老齊頭兒站在不遠的地方,一臉嚴肅。
兩個人都不說話,似乎剛吵完架一樣。
“這是怎麼瞭?”馬東問。
“從這丫頭包裡發現一本書,書裡夾著一張圖紙……”老齊說。
“圖紙?”
老齊俯身從桌上撿起那張圖紙的碎片,交到瞭馬東的跟前。
馬東嚇瞭一跳,竟然是跟藍魚工程相關的一張圖紙!
“你說,這圖紙重不重要?”老齊問。
“先別急,我要把圖紙帶到保衛科檢查看看。”
馬東立刻收起圖紙,對馮書雅說:“你,趕緊跟我到保衛科來一下。”
馮書雅臉色不好看,跟在馬東的後面,朝著保衛科走去。
這一路上,馬東的內心開始惶恐起來。
她想出國……
她是馮景年女兒……
她是三車間的助理工程師……
她也去過英語角……
她對我第一次進廠記憶深刻……
張文鴻也去過英語角……
藍魚工程馬上就要啟動……
“這書,到底是誰的?”到瞭保衛科門外,馬東轉身問她。
“我的。”馮書雅回答得很幹脆。
馬東讓馮書雅在外面等著,悄悄跑到裡面打瞭個電話到圖書館給工作人員,讓他查詢那本書的借書人是誰。
“借書人,是陳其乾。”對方回答。
馬東心裡不由咯噔一聲。
“明明借書人是陳其乾,你是想替他頂罪?”馬東跑到門外,問馮書雅。
“你相信陳其乾會偷圖紙嗎?”馮書雅問。
“我,不太相信。”馬東回答。
“陳其乾剛摔倒,出瞭這種事,我覺得是有人要陷害他。”馮書雅說。
“可是偷帶圖紙屬於嚴重泄密,情況嚴重的話是要坐牢的。”馬東為難地說,“如果你想幫陳其乾,一定要好好回答我的問題。”
“那好,你問。”
“陳其乾給你書的時候,有沒有什麼異常的舉動?”馮書雅的臉漸漸冷靜瞭下來,她搖瞭搖頭。
“那本書,是我從車間辦公室給他拿回來的,他說要去還書,我說你這個情況就別跑瞭,我給你還,就直接拿出來瞭。”
“你從車間辦公室拿書的時候,有誰在?”
“張工。”馮書雅說。
果不其然,一切在馬東的意料之中。張文鴻快坐不住瞭。
隻是為瞭不讓間諜起疑,馬東還是對馮書雅進行瞭程序上的問話。
並且他把問話的內容上報給瞭汪科長,隻是隱去瞭張文鴻在場的那一段。事情很快驚動瞭馮景年,又驚動瞭陳先明廠長。
當晚,王禹悄悄出現,這一次,他面對馬東的表情,比以前舒展瞭許多。
馬東知道,隻要王禹一出面,就意味著有大事要發生。
“張文鴻同樣一個手法用瞭兩次,上次是韓偉光,這一次是陳其乾,他陷害他們是要轉移視線,沒想到讓馮書雅給攤上瞭。”馬東說。
“你有沒有想過,他為什麼選擇在這個時候冒險,去陷害陳其乾?”王禹問。
“我想過,明天,新部件的圖紙到廠,以前一直是陳其乾配合馮總工程師進行接收清點的,把陳其乾搞倒,張文鴻就有機會下手。”
“可陳其乾明明已經受傷,躺在床上瞭。”王禹說。
馬東心裡忽然感覺到隱隱不安。
“怎麼,還沒想通?”
“想過,但有點兒後怕。”馬東說。
“怕什麼?”
“張文鴻從一開始就知道陳其乾沒有真的受傷。”
“繼續說。”
“這就說明,他知道我們在跟他演戲。”
“所以呢?”
“所以,他大概早就懷疑我的身份,怕我調查他,才冒瞭這個險。”
“嗯,你比剛來的時候,進步不少。”王禹說。聽到王禹誇獎,馬東有點兒不適應。
“那接下來該怎麼辦?”馬東問。
“你覺得,張文鴻接下來會幹什麼?”王禹反問。
馬東忽然明白瞭王禹的意思。
當天下午,馬東來到瞭三車間,代表保衛科宣佈:暫時對陳其乾和馮書雅進行隔離調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