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到冬天,北方的天空總是給人灰蒙蒙的記憶。趕上大雪初歇的時候,大路上的積雪結成瞭堅硬的冰碴,匆匆趕路的行人走在路上,發出清脆咯吱的聲響。到瞭晚上十點之後,街上就已經沒有人瞭,冬天的夜晚都是如此的安靜。偶爾有一輛汽車開過去,碾壓過的碎冰發出斷斷續續的撕裂的聲音。
下過雪之後,從倉庫回傢的路上有一段青石板路,是最難走的。因為巷子很窄,沒有路燈,一片漆黑黑的。尤其是下過雪之後,青石板上結瞭厚厚的冰層。一些小販們為瞭防止摔倒,在鞋上綁瞭兩道麻繩。馬東一手抱著一隻紙盒子,另一隻手推著他的永久牌自行車,很小心地在路上挪動著。
走出巷子右拐的第二戶,就是馬東傢瞭。馬東把自行車靠在墻邊,一隻手伸進大衣的內層裡拿鑰匙,已經凍得通紅的雙手觸碰到身體的體溫,仿佛要融化瞭一樣。他唏噓瞭一口氣,打開門。
“書雅——書雅——”,沒有人回應。
傢裡屋子的燈都暗著,隻有承志房間裡是有光亮的。承志聽見聲音,打開堂屋裡的燈,走出來。
“爸!媽還沒有回來呢。”
承志身上裹瞭一件棉襖,哈著氣兒。他哆嗦著小手跑過來,接過馬東手裡的紙盒子。
“快,回屋裡去。”
馬東帶承志進屋,發現堂屋裡冷得很,早上起來爐子裡生的火也滅掉瞭。書雅應該又是一天都沒有回傢瞭。
傢裡的煤爐在靠近承志房間的墻邊上,隻要一生起火來,半面墻壁都會被烤得暖和起來。
“冷嗎?”馬東轉頭問承志。
承志吸瞭吸鼻涕,臉頰兩邊通紅,“不冷”,承志在擺弄著手裡的黑色紙盒子。
馬東讓承志把紙盒打開,自己拎著火鉗去後屋裡夾瞭煤球過來,又生著火,燒瞭一壺水。父子二人圍坐在煤爐旁邊。馬東把腳放在爐底旁邊,也把手伸過去取暖。
“是臺燈呀!”,承志很興奮,把臺燈拿出來。
馬東得意揚揚地說:“這個可是好不容易弄到的,外邊都買不著,你看看,外國貨,上面全是英文。這個寫的是……反正都是英文,等你媽回來瞭讓她給你翻一翻。”
承志抱著臺燈跑進屋裡去。
“你先別搗鼓,等你媽回來再弄。”
承志並沒有理會。
馬東坐在爐子旁邊,往承志的房間看過去。承志正趴在椅子上。承志現在大概和椅子一般高瞭,馬東想想,也真是快,等過瞭這個年,承志就十一歲瞭。馮書雅老是說,承志這孩子怎麼還沒長大。其實,在這個傢裡,隻有馬東最清楚。這幾年裡,馮書雅因為工作的原因,很少照顧承志,承志還隻有兩三歲的時候,馮書雅就經常因為工作的原因一天一夜都不回傢。
馬東硬是一手當爹一手當媽把承志拉扯大瞭。
馮書雅常說,等退休瞭,承志也長大瞭,一切就都好瞭,也能過過清閑的日子。馬東插科打諢地告訴書雅,現在這日子,別提有多清閑瞭。
確實是,承志出生的十多年來,馬東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做飯洗衣服帶孩子。這對馬東來說,實在是太清閑瞭。
馬東時常也在想,這對於平常人來說,是最幸福的事情,然而對自己,或許忍受平靜才是最可怕的。
王禹已經很久沒有找過自己瞭。自從承志出生之後,馬東接到組織上的消息,組織不會再給他派任務,他的唯一任務就是隱藏好自己的身份。這種平靜的生活時常讓馬東覺得會有更為震驚的事情要發生,他必須無時無刻保持著這種警惕,久而久之,內心的警覺和生活的慵懶形成瞭鮮明的對照。他不得不保持著這樣的狀態。
這或許就是他人生的冬天吧,寒冷,幹燥,百無聊賴,充斥著孤獨,又時刻保持著恐懼。就像渤東市的冬季一樣漫長。
馬東回過神來,把腳上的靴子脫掉,放在爐底旁邊。靴子裡面都已經濕透瞭。
202廠裡多瞭個俱樂部,裡面燈火輝煌。
俱樂部是四年前新建的,正值廠裡來瞭幾個年輕人,據說是從文工團過來的,負責宣傳工作。年輕人總是活躍的,他們說服瞭領導,組建瞭俱樂部,每年的新年聯歡會,都是202廠最熱鬧的時候。馮書雅卻一次都沒有來過。
原三車間的主任陳娟出現瞭,她帶著馮書雅從廠門口往裡面走,一路上滿是鞭炮紅色碎屑,還充斥著硝煙的氣味兒。
“馮老師,你可算來瞭。”眾人看到馮書雅走進來,都圍瞭過來。馮書雅往裡面看過去,有兩個年輕人拉著一條紅色的橫幅,準備高高地掛在墻上。橫幅上面印著金色的大字:藍魚工程慶功大會。
也不知是誰拉瞭馮書雅一把,馮書雅被拉到陳先明的身邊。
“書雅,馮老沒來嗎?”
“陳廠長,您也知道,我爸最近身體不太好,就別驚動他瞭。”
“大傢可都是等著馮總工講話呢不是,要不你來給大傢說兩句吧。”陳先明讓下面的人都安靜下來,馮書雅不得已走上前去,為父親的缺席給大傢道歉,接著又講瞭講關於藍魚工程的事情。
陳娟在下面看著馮書雅。她是看著書雅一步一步過來的,從一個青澀的小姑娘到現在這樣一個完全可以獨當一面的工程師。
此時,馮書雅說自己要感謝陳娟,她自打進202廠起,就是陳娟一手把自己帶大的。想起這些年,一向表情冷漠的陳娟差點兒要哭出來。隨著年紀越來越大,她變得越來越念舊瞭,隻要是誰提起以前的事情,她總會自己坐在那兒暗自神傷。
馮書雅曾經把這些講給馬東,馬東說,這是提前進入老年的癥狀。
馮書雅回到傢的時候,房間的燈都暗下瞭。她輕輕走到承志房門前,聽見承志已經熟睡。
馬東從內屋裡走出來,嚇到瞭馮書雅。
馮書雅說:“你嚇死我瞭,走路怎麼沒聲呢。”
“我去換塊煤球,夜裡冷。”馬東披著棉衣,“又趕工瞭?回來路上冷,以後要是太晚的話就在廠裡歇著吧。”
新換的煤球蓋住瞭濃茂的火焰,馬東又把煤渣給挖出來。
“今天廠裡辦瞭個慶功大會,說是讓爸去,爸沒去,我才去的。”
“慶功?”
馬東整好瞭爐子,去給馮書雅倒瞭杯水。
“嗯。”
“瞧你,又保密。我當年那不也是202廠保衛科的幹部嘛。”馬東又開始跟書雅貧瞭起來。
“好瞭,別把承志吵醒瞭。”
書雅也上瞭床,顯然是一天下來很累的樣子。馬東關瞭燈,摸著黑上瞭床。
“床頭燈壞瞭,我明兒去換個燈泡。”馬東對著馮書雅小聲說。
馮書雅閉上瞭眼睛,沒有出聲。馬東以為她睡著瞭,於是把被子往馮書雅那邊送瞭送,自己也躺下。
過瞭一會兒,馮書雅開口說話瞭:“我今天看到廠裡新來的那些人,就想起我們剛進202那會兒瞭。”
馮書雅的話也把馬東帶瞭過去。馮書雅知道馬東沒有睡著,這麼多年來,睡在同一張床上,這點兒默契還是有的。
馮書雅繼續說:“那時候剛進廠,廠裡晚上有夜班大學,就去上課,有英語學習俱樂部,還有合唱團。”
馮書雅的聲音好像都年輕瞭。
“你還想再青春一把?”
“那倒不是,隻是看到這些年輕人想起我們那時候瞭吧。”馮書雅又補瞭一句,“我記得,你那時候還看朦朧詩哩。”
被馮書雅這麼一說,馬東笑瞭。
“不過現在年輕人談戀愛啊,哪兒還看什麼朦朧詩。”馮書雅繼續說。
馬東突然發現,馮書雅說到這裡,讓他想起瞭陳其乾。
馮書雅也想到瞭陳其乾,於是兩個人都沉默瞭。
這本來是很歡快的談話,卻說到瞭陳其乾。此時很安靜,馮書雅都能聽得見馬東呼吸的聲音。
“可不是,我又想起其乾瞭呢,他那會兒追你,一口朦朧詩。”馬東裝作沒有事的樣子。
馮書雅側過身去,靠在馬東身邊,緊緊地靠著,也不說話。
“好瞭,別想瞭。明兒一早還得送承志上學呢。”
此後,二人都再沒有說話,馬東也閉上瞭眼睛,好像是睡去瞭。馮書雅靠在旁邊,聽得見馬東均勻的鼾聲,這種熟悉的聲音給她帶來安全感。很快,馮書雅就睡著瞭。
之前承志上學和放學,都是由馬東接送的。
後來承志便要求馬東不要再來瞭,承志告訴馬東,他的同學們都是自己回傢的。馬東想瞭想也好,就應瞭承志。
從傢裡到學校的這一段路,大概有兩公裡的路程。承志早上總會提前半個小時出傢門,走一條大路,過瞭城西門口,就到瞭學校。
城西門,有渤東最著名的垃圾堆,從城裡運垃圾的車每天清晨都要停在這個地方,把一車的垃圾卸下來。這附近也聚集著各式各樣的人,有流浪漢,挑一些還能用的日常生活用品帶回去,但更多的是一些小販,幹著變廢為寶的營生。後來渤東市出瞭幾個有錢人,據說早些年裡,都是在城西門口撿過垃圾的。這一度成為一段傳說,隻不過後人誰都不曾見過,僅僅是流言而已。
城西門口的垃圾堆,也是焚燒垃圾的地方,大概是下午四五點鐘,這些被小販們拋棄的垃圾經過焚燒,剩餘的殘渣也被填埋。
因為垃圾的堆積和焚燒,長年累月下來,這附近總是臭氣烘烘的,曾經有居民向上反映,但也無濟於事。
承志還能記得,在自己還隻有六七歲的時候。鄰街新搬過來的男人和女人吵架,承志問馬東他們為什麼吵架,馬東告訴承志,那個叔叔懷疑,阿姨給他生的孩子不是自己的,承志不懂。
馬東逗承志說,孩子可能是撿的。
承志問馬東,那自己是不是撿的。馬東告訴承志,承志是自己從城西門口的垃圾堆裡撿回來的。承志默默地相信瞭這個玩笑,一直持續到他讀高中。以後他每次路過城西門口的垃圾堆的時候,他都會停下來看一看,是不是有小孩兒和自己一樣躺在垃圾堆裡,等待被別人撿回去。
承志是在垃圾堆裡認識高老頭的,高老頭是個駝背,也靠在城西門口撿垃圾為生,若不是死得早,可能到瞭新世紀之後,也是有錢人瞭。
高老頭是從南方過來的,那時候高老頭的傢鄉鬧自然災害,高老頭帶著老婆一路往北跑,然而這一路上都在鬧饑荒,大傢都沒有東西吃。老婆是活活餓死在路上的,後來高老頭才知道老婆肚子裡的孩子,已經有四個月大瞭。孩子也同樣是餓死在子宮裡。
承志聽不太懂高老頭講的這些東西,他隻知道高老頭現在生活得很慘。高老頭帶承志去他住的地方,是一片廢墟裡的房子,周圍都被拆瞭,隻有高老頭這一戶。高老頭傢裡也很亂,承志不知道進門後該坐在哪兒。
高老頭拿瞭一個小板凳給承志,然後打開電視機。
“你叫什麼?”高老頭問承志。
“承志。”“承——志——”高老頭是識字的,“誰給你起的名字。”
“我爸。”
“你爸是幹什麼的?”
“我爸在城北的供銷社裡運貨。”承志註意力全在電視上瞭,他調臺,但是屏幕上一片雪花。
“信號不太好,你等著啊。”高老頭說著走出去。
電視機是高老頭從垃圾堆裡撿回來的,他自己修瞭修,便也能看。隻是讓承志吃驚的是,高老頭傢竟然有有線電視。雖然是信號不太好。
高老頭爬上屋頂,調瞭調裝在屋頂上的天線,電視機立馬就很清楚瞭。
後來承志經常去高老頭傢裡看電視,要知道,在那個時候,有線電視是很難得的。高老頭也自然拿承志當成一個伴兒,一個人生活太孤單,現在承志來瞭,他總算有個可以說話的人。
有一次承志問高老頭:“你為什麼不回傢呢?”
老高沒有傢,他的傢裡人全都死於那場饑荒瞭。但老高沒有這樣跟承志講。
他告訴承志:“我還沒老,等我老瞭,我兒子就會來接我回傢。”老高不止一次地跟承志吹牛,說他兒子在南方忙著做生意。
承志也經常地聽老高提起南方:“南方是什麼樣的?”
“跟這裡可是很不一樣。”老高向承志允諾,等兒子來接他回傢的時候,他一定帶上承志,去南方看一看。
老高的承諾,曾經讓承志興奮瞭很長時間。承志在學校的教科書裡,在電視機裡,在學校的廣播裡,搜尋著一切關於南方的信息。這算得上是他童年裡最為憧憬的一件事情。
以至於後來承志經常問老高,我們還會不會去南方。
老高告訴承志,當然會,不僅去南方,我還能帶你出國呢。
“你知道國外是什麼樣嗎?”老高問承志。
承志搖搖頭。
老高開始把自己從收音機來聽來的講給承志聽。說到興奮的地方,老高也會夾雜著一些自己的經歷。老高吹牛越吹越大,承志也漸漸陷入瞭對老高的崇拜之中。
後來的一天下午,馬東在倉庫裡幹活的時候,他的BP機響瞭。馬東找到可以打“天地通”電話標志的電線桿,隻見十幾個人都圍著一根有基站的電線桿,在用“天地通”打電話。
馬東好不容打通瞭電話,BP機是承志的老師打過來的,說是承志在學校裡和人打架瞭,學校裡給馮書雅打電話,沒有打通,這才找到馬東這兒。
馬東放下手裡的活兒,趕到學校。
承志和另外三個一般大的男孩正並排站在辦公室裡,幾個人身上的土都還沒來得及拍掉。馬東問道怎麼回事。
承志告訴馬東,因為同學說他吹牛,根本沒看過《九色鹿》。
承志辯解道:“我明明就看過《九色鹿》的全集。”
“你個騙子!”站在承志旁邊的男孩臉上還有一抹灰,“你們傢根本就沒有有線電視!”
承志:“我就是看過!”
馬東才得知就是同學之間的拌嘴。
馬東帶承志出校門後,承志嘴裡嘟嘟囔囔地甩出一句:
“是他們三個人打我一個。”
回去的的路上,承志坐在馬東自行車的後座上。馬東的後背完全能替承志抵擋呼呼的寒風。
馬東問承志:“你在哪兒看的《九色鹿》?”
承志不吱聲。
馬東:“咱傢裡沒有有線電視,收不到那個臺對吧。”
承志“嗯”瞭一聲。
承志從小到大都沒有撒過謊的,也沒有什麼隱瞞馬東的,這一次馬東也沒有再追問下去。馬東突然有一種感覺,承志好像是長大瞭,開始有自己的事情瞭。
馬東還是不放心,第二天在承志放學後,跟著承志來到高老頭的傢裡。高老頭給承志調整好天線,承志就坐在那兒看電視。然而這個高老頭是什麼人,馬東有些擔心瞭。
職業的原因讓他對所有的事情都是如此警惕,他暗地裡調查瞭高老頭,一切都很正常,找不到任何可疑的地方。也許真的是自己想多瞭,馬東這樣告訴自己。他也沒有阻止承志去找高老頭,隻是第二天,他就把有線電視的天線給裝上瞭。
馬東在等承志回傢,想要給承志一個驚喜。可是那天晚上,承志並沒有按時回來。
放學後,承志像往常一樣來到高老頭傢裡看電視。
高老頭的傢裡收拾得比以前整齊瞭,依高老頭的話說,之前他是一個人住,現在承志經常過來,他自然要收拾得幹凈一些。
墻上新刷的油漆還殘留著刺鼻的氣味兒,他便把鹽倒進橘子皮裡,據說這樣能去異味兒。
高老頭給承志拿來瞭一個好東西,是一臺收音機,也是今天撿的,老高把收音機修瞭修,有雜音,但還能聽得見,收音機裡在放著一首粵語歌。
承志不解,問道:“他裡面唱的是什麼?”
老高告訴承志:“這是廣東話。”
“廣東話是在南方嗎。”承志問。
老高答:“是,廣東……是一個遍地都是寶藏的地方。”
高老頭不知該怎麼說瞭,因為他也從沒去過廣東,他隻是聽一些年輕人說起過,廣東是一個人人都能發財的地方。曾經有一些年輕人叫著老高去廣東闖蕩,但被老高拒絕瞭。十年之後,當年去廣東的那些人早就已經住上洋房,開上小汽車瞭。當然,這是後話,老高永遠都不可能知道這些。
米缸裡的米已經快見底瞭,高老頭把最後的米盛出來,又把新買的紅棗洗好,用大米和紅棗煮瞭粥。他想著用不瞭多久,承志就能聞見香味瞭。
此時的承志正在津津有味地看著動畫片。
收音機裡的粵語歌曲也在吱吱拉拉的播放著。
高老頭跟承志說話,承志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過瞭一會兒,高老頭便不再說話瞭。開鍋的聲音漸漸大瞭,動畫片還沒有結束。
任憑鍋在那兒沸騰著。水沸的聲音和收音機裡的歌聲像是在相互抵抗。
承志大聲喊:“老高。”
沒有人回應,承志轉頭看見高老頭竟然坐在床上睡著瞭。蒸汽不斷地頂起鍋蓋,發出嘈雜的聲音。老高還睡得那麼死,承志去把鍋蓋拿開,發現鍋裡的水已經快燒幹瞭。
承志去推老高,可老高就是不醒。承志以為老高睡得太死瞭。
等到第二集動畫片片尾曲響起的時候,老高還在睡著。承志有些慌張瞭。後來是承志找到瞭在附近幹活的工人,工人來到高老頭傢裡,發現高老頭的手腳冰涼,又摸瞭摸脈,已經沒動靜瞭。
馬東和馮書雅是晚上八點多趕到醫院裡去的,承志坐在醫院走廊的長凳上。
“這是你們傢孩子?”
“是,是我兒子。”馬東蹲下,看著承志,承志一句話也沒說,好像嚇傻瞭一樣。
“你們傢孩子跟死者是什麼關系?”
馮書雅和馬東相互看看,又都看看承志。
“死者是你們什麼親戚嗎?”
“我們不認識他。”馮書雅看到承志被嚇著瞭,護住承志,“你別再問瞭。”
“死者去世的時候,隻有你們傢孩子是在場的……”
大夫想要繼續問下去,被馬東打斷,馬東把大夫拉到辦公室裡。
“是這樣的,大夫,這個人跟我兒子沒有關系,隻不過我兒子經常去他傢裡看電視。”馬東看著門外,馮書雅緊緊地抱著承志,“實不相瞞,我們傢因為沒有有線電視,我兒子就去他傢裡。但我想,他的死和承志肯定是沒有關系的。”
“當然,我們隻是簡單地瞭解一些情況。至於病情,已經核實瞭,死者是肺栓塞,屬於猝死。”
馬東從辦公室裡出來,承志問馬東:“他們說老高死瞭,老高死瞭嗎?”
這件事情過後,承志變得很奇怪。他說話越來越少瞭,有時候經常自己一個人坐著。
馬東和馮書雅找他聊天,他也隻是一問一答,一個字都不願意多說。馬東和馮書雅也盡量避免跟承志說起關於高老頭的事情,可他們心裡知道,承志一直把這事兒記著呢。
馮書雅找到馬東商量,要讓承志轉學,馬東覺得沒有這個必要。馮書雅說這對承志的影響很不好,至於為什麼,馮書雅說她自己也說不上來,總感覺怪怪的。
馬東問馮書雅到底怕什麼。
馮書雅猶豫瞭一下:“我聽陳姐說,就怕那個老頭的魂兒再回來找我們傢承志。”
馬東之前從來沒聽書雅說過這些,他笑著問:“你個搞科研的,還信這個嗎?”
“有些事兒,科學還真是解釋不瞭。”馮書雅又補瞭一句,“至少別讓承志再從城西門口走瞭。”
承志轉學的事情辦得並不是很順利,因為馮書雅的職業比較特殊,涉及的一些手續辦理起來很煩瑣。
這段時間承志還在原來的學校上學。一天下午,馬東下班比較早,就去承志的學校裡接他,到瞭學校後才發現學生都已經走瞭。無奈馬東又折返回傢,回傢的路上,馬東心裡想著要去高老頭住的地方看看。他有一種直覺,承志去那兒瞭。
馬東放下自行車,就看見承志坐在一塊凸起來的高地上,馬東走瞭過去。承志也看見瞭馬東。
馬東問:“兒子,你怎麼到這兒來瞭?”
承志沒說話。
馬東坐在承志的旁邊:“今天你媽也不在這兒,有什麼想說的,跟我說說?”
承志還是沒說話,馬東看著這四周,儼然一片廢墟。突然承志開口說話瞭。
“老高真的死瞭嗎?”
馬東看著承志,他一臉疑惑的天真。馬東回答他:“醫院的診斷書上都寫瞭,老高已經死瞭。”
“那老高死瞭以後,去哪兒瞭呢?”
馬東被承志這個問題問住瞭,他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承志。
“他從哪兒來,就回哪兒去瞭。”馬東說出口後,發現這個答案根本唬不住承志。但承志也沒有繼續追問下去。承志突然又說:
“那賈奶奶也死瞭嗎?”馬東突然震驚瞭。他很明白,承志說的這個賈奶奶正是賈兆霞。
“他們都說,賈奶奶是壞人。”馬東很驚詫,承志竟然還記得小時候的事情,“是嗎?”
馬東看著承志,他不知該怎麼跟承志解釋。他心裡是知道的,因為經常搬傢,承志很少跟小朋友一起玩耍,賈兆霞和高老頭是承志最好的朋友。也正因如此,承志就像失去瞭好朋友一樣。隻是這種失去,是永遠地失去瞭。
馬東突然想起瞭陳其乾。他轉過頭去,看著承志,內心裡波濤洶湧。
老高的死是承志童年裡印象很深刻的一件事情。
即使是他長大之後,都並不覺得死亡是件很痛苦的事情,他印象裡的死去,就像老高一樣,安靜祥和,沒有痛苦和掙紮,在說話間就走瞭。
承志自己回想起來,如果那時候不是因為年齡太小,他肯定會被嚇傻的。而自己從小到大,算是第一次與死亡如此之近瞭吧,承志還能記起老高的收音機裡放著粵語歌曲,鍋裡還沸騰著,動畫片還沒有演完。
以至於多少年後,承志和父親去金海灣大酒店送硬盤的時候,他還能清楚地記起,老高死的時候的場景。
馮書雅托瞭關系,好不容易讓承志轉瞭學校,因為銜接不上,承志隻能又留瞭一級。
承志的新學校,離馬東的供銷社很近,馬東上班的時候總是捎承志過去,下班後,承志會去供銷社找馬東。有時候馬東下班晚,承志便在供銷社裡邊寫作業邊等著。
有一天下雨,馬東去進貨沒有按時回來,承志從學校去供銷社的路上淋瞭雨。馬東趕到的時候,發現承志已經渾身濕透瞭,馬東趕緊讓承志換上自己衣服。
夜裡,承志還是發燒瞭。
馮書雅責怪馬東,都是因為他的疏忽才讓承志淋瞭雨。
眼看著承志越來越燒,馬東用大衣裹住承志,二人帶他連夜趕到瞭醫院。醫生給測瞭體溫,三十九度八。
承志在醫院裡掛水,但高燒一直都不退。書雅抱著承志,承志面色潮紅,額頭燙手,每一次醒過來的時候就叫喚著口渴。於是馬東去弄瞭冰袋回來,敷在承志的頭上,卻也無濟於事。書雅和馬東都被嚇壞瞭,他們問大夫,大夫說,是炎癥引起的發熱。
馬東和書雅心裡也是著急,他們守著承志一天一夜都沒有睡。夜裡,承志小聲嘀咕著說要去南方,馬東和書雅都聽不懂承志在說什麼。
第二天一早,馮書雅趴在病房上睡著瞭。馬東摸瞭摸承志的額頭,大概是燒已經退瞭。
承志睜開眼睛,看見馬東:“爸,我餓瞭。”
承志開口說話,把馮書雅也吵醒瞭。書雅摸瞭摸承志的額頭,又用自己的額頭去貼承志的額頭。
“不燒瞭?”馮書雅話裡流露出瞭高興。
“可不是,再燒還不得燒成傻子瞭。”馬東搭腔。
“爸,我餓——”
“好嘞,想吃什麼,爸給你買去——”
馬東一夜未睡,卻仍然是精神抖擻。
化驗結果顯示,承志是肺炎,必須住院。馮書雅因為工作,不能在醫院裡陪著他,於是馬東請瞭幾天的假,專門照顧承志。有時候書雅也會來,想要替換一下馬東,馬東總堅持讓書雅回去。
馬東也告訴書雅,自從承志發高燒好瞭之後,他整個人的狀態也變瞭。
承志會主動跟馬東聊很多東西,承志問馬東南方是什麼樣的,承志問馬東廣東話和粵語歌曲,承志問馬東國外又是什麼樣的。
有時候承志也會把馬東問倒。但讓馬東高興的是,承志變得和從前一樣,好像就沒有發生過老高的事情。而馬東也不再提起和老高有關的任何事情瞭。
住院後的第三天,王禹帶瞭點心來看承志。王禹能過來,馬東很吃驚。
王禹把點心打開給承志後,把馬東叫到瞭醫院樓梯口的後門。
王禹點瞭一根煙,也給馬東遞瞭一根。馬東看著王禹,好像是有話要說。
“我聽說,你去找過我好幾次?”
馬東點瞭點頭,然後問王禹是不是上面有什麼指示瞭,王禹搖搖頭,說讓馬東該怎麼生活還是怎麼生活。
“到什麼時候?”能夠聽得出,馬東在壓著自己的語氣。
“不知道。”王禹告訴馬東。
“十年過去瞭,我都快忘瞭自己還是個國安人員瞭。”馬東的話裡明顯有牢騷的成分,“我慢慢覺得,不知道自己活著為瞭什麼。”
王禹聽出來瞭馬東的情緒。
“十年?或許會更久。”王禹並沒有安慰馬東,“有些人,他們接受安排,隱瞞自己的身份活瞭一輩子,僅僅是因為沒有派遣給他們任何任務,就像沒有用瞭一樣。”
馬東的情緒還是沒有平復下來。
“經歷過大風大浪又能怎麼樣?轟轟烈烈又能如何?多少人從戰場上活著回來的英雄,後來不都是毀於安逸瞭嗎!”王禹頓瞭一會說,“你需要習慣於這樣的生活,也許有一天,我們會需要你。”
王禹平淡地陳述,更像是擲地有聲的警示。馬東慢慢平靜下來。
王禹的話讓馬東陷入瞭沉思。馬東還不能完全理解王禹的話,至少是當下。
當下,馬東三十歲出頭,他覺得人生就應該是付諸戰鬥的,他想要像當年在202廠時那樣戰鬥,組織卻安排瞭他冬眠。
其實生活比戰鬥更為困難,戰鬥可以永遠保持一個人的緊張感,然而生活,則是一個磨煉人意志的過程,尤其是對於馬東來說,他的生活就是戰鬥,戰鬥就是生活,他時刻需要自我麻醉,更需要自我堅守。
當然,這是馬東現在還不能理解的。他還年輕。
王禹走後,馬東也回到瞭病房裡。屋子裡很暖和,屋外卻冷得很。房間窗戶上的冰晶化成瞭水,流成一條條直線,畫滿瞭整個玻璃。馬東擦瞭擦窗戶上的水汽,往窗外看過去,天空中飄起瞭小雪,估計要不瞭多久,這小雪就會變成鵝毛大雪,繼而下一整夜。到瞭第二天,整個街道,整個渤東都會是一片白茫茫的。
此時承志已經睡過去瞭。
馬東第一次感覺到,冬天如此漫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