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也就是承志大學畢業的這一年,馬東調到瞭金海灣大酒店做經理。
金海灣大酒店在市中心,是2008年建造的。二十年前,這裡還是廢棄的煉鋼廠,然而,這些年裡,渤東的變化太大瞭,一些工廠和老房子漸漸消失瞭。城市裡的樓房越來越高,道路也越來越寬,連路上行人的速度也越來越快瞭。渤東的人們好像都在“趕”,孩子們趕著出生,年輕人趕著賺錢,老年人趕著去世。仿佛隻要稍微停一下腳步,這個快速發展的城市就會把自己緊緊地甩在身後。
馬東還是保持著自己的步伐,此時他正走在去金海灣的路上,有人在那裡等著他。
剛剛過瞭不惑年齡的馬東,臉上開始顯露出深深淺淺的皺痕,穩健中透露著一股滄桑。
就在一個月前,馬東接到瞭指示,組織準備給他派遣新的任務。馬東等待這一刻,已經二十年瞭。或者說,這二十年裡,馬東隨時在等待組織聯絡自己,然而此時的馬東,並沒有心潮澎湃,反而一點兒感覺都沒有瞭。他或許已經適應瞭這種平靜。都說人過四十而不惑,也許正是如此,馬東更理解瞭王禹當初給他講過的話。
當馬東抵達房間的時候,王禹和杜哲都已經在瞭。
“王處!”馬東叫道,久違的重逢,還是讓他很欣喜。
王禹笑得很平和:“什麼王處,我都退休瞭。”
馬東有些吃驚。他看瞭看杜哲,杜哲跟馬東點頭會意,“王處是上個月退休的。不過因為我們這一撥人都是王處帶出來的,這次行動,局裡的領導特批王處做顧問。”
“閑職罷瞭。”王禹擺擺手,把馬東叫過去,房間裡有一扇大的落地窗,王禹把窗簾打開,能看見金海灣外面的整條街道,“來,我來跟你交接一下工作。對瞭,還沒告訴你,我向上面推薦你做這次行動的總指揮。”
“我?那你呢?”馬東不解。
“我沒事兒就在城西公園裡下下棋,打打太極什麼的。你要是想下棋,可以去找我。”
馬東會心地笑瞭,畢竟是王禹一手帶起來的。
“好瞭,你過來。”王禹給馬東指過去。
馬東往街道上看,“JJ磨咖”幾個大字的廣告牌掛在對面的樓上。
“你愛人馮書雅負責的藍鯨工程已經進入研制期,我們得到消息,外國間諜組織想要竊取藍鯨的研制機密。我們需要負責的,就是防止外國間諜機關派出間諜,竊取間諜衛星無法直接獲取的藍鯨工程研制機密和進行一些破壞活動。”
王禹繼續說:“杜哲已帶領偵查員做瞭地域性排查,排查中,我們發現瞭JJ磨咖的老板孫玉增有間諜嫌疑,要對他重點監視。”
王禹從二人的身後走過去。
“你跟馬東說一下具體的情況吧。”
“是。”杜哲翻開文件夾,裡面是一些記錄的資料,“藍鯨新型動力裝置設計、生產出來,按照國際上對大型船舶動力裝置的通行技術要求,需要做8000小時的連續運行試驗,以驗證其安全性和可靠性。據我們推測,應該是外國間諜衛星從外太空發現瞭實驗廠裡有大動作。”
馬東仔細地聽著,杜哲說過的每一句話,都已經印在瞭自己的大腦裡。
杜哲繼續說:“我們發現,孫玉增在咖啡館樓頂上立起瞭一個通風孔,通風孔裡可能藏有電子偵測的探頭打算刺探實驗廠的空氣微量成分,以此來確定“藍鯨”動力系統采用的是常規動力還是核動力。”
杜哲說完,馬東看瞭看王禹。
“說說吧。”王禹在沏茶。
馬東站在落地窗口,看著JJ磨咖的廣告牌:“查是肯定要查的。關鍵是,怎麼查,要不要抓人?”
“我想聽聽你的意見。”王禹說。
“我認為,既然孫玉增已經在我們的監視范圍之內,先不要打草驚蛇。孫玉增背後一定有一個龐大的間諜組織。通過對他的監視,引出孫玉增背後的間諜網才是我們的目的。”
馬東說完,王禹和杜哲相視笑瞭笑,馬東不知道二人在笑什麼。
杜哲笑著說道:“你呀,和王處想的一模一樣。”
馬東看瞭看王禹:“誰讓我是您曾經的學生呢。”
馬東早早地趕回瞭傢,馬東傢搬到瞭城北的公寓裡,一樓。
他們是2000年的時候搬的新傢,房子是馮書雅的單位裡分的,因為有馮景年在,於是分瞭個一百多平米的房子。馬東操持著把房子裝修好,馮景年有時候也會過來住。因為馮景年上瞭歲數,爬樓不太方便,於是要瞭個一樓的位置。馬東本來是擔心一樓太吵,影響承志學習的,現在看來,這個小區的環境算是很清凈的瞭。
這天晚上,馬東在傢裡親自下廚,做瞭一桌的飯菜。
承志扶著馮景年走進來的時候,馬東還帶著圍裙。他連忙把圍裙摘瞭,把座位安排好。馮景年去瞭上座,自己坐在一邊,把另一邊留給書雅,承志坐在馮景年的對面。
馮景年兩鬢已經斑白,頭發也稀少瞭許多,手上和臉上的老年斑,也已經歷歷可數。承志這幾年長得很快,現在已經和馬東一般高瞭。馮景年常說,照這樣下去,承志可就是我們傢最高的人瞭。馬東則打趣地說,我們那一代人營養不好,都長不高,哪像他們現在條件這麼好啊。馮景年就“呵呵”地笑瞭起來,人越老,笑起來倒越像個孩子。
晚上過瞭六點,馮書雅才回到傢。
“什麼事兒啊老馬?”馮書雅是被馬東的電話催回來的。
“沒什麼事兒,就是叫你回傢吃個飯,爸和承志都在傢等著你呢。”
馮書雅也已經年過四十,能夠看得出衰老瞭許多,皮膚比以前粗糙瞭,幸好身材倒是沒有變形,不臃腫,但也算不上瘦削。
她向來是不化妝的,反倒給人一種看上去化瞭淡妝的清澈。是的,馮書雅渾身上下都是清澈的,她的身上存留著一種知性的氣息,這是時間的流逝也無法帶走的。
馬東從櫥櫃裡拿出一瓶酒打開。平常在傢裡,馬東從來都是不喝酒的。
“今兒陪爸喝點兒。”馬東給馮景年一個酒杯。
馮書雅看瞭一眼馬東:“我看吶,是你自己饞瞭吧。”
馮景年招呼著馬東:“去,給承志也拿個杯子,倒上。”
馮書雅:“爸,承志就不喝瞭吧,他還小呢。”
馮景年:“倒上,倒上。都二十多瞭,不小。”
馮書雅想要再去阻攔,馬東推瞭一下她,讓她別再說瞭。
馬東端起杯子來:“我先說兩句。咱們一傢人,好久沒在一起吃飯瞭,主要是書雅最近工作特別忙。今天借著這個機會,我們慶祝一下。“
“慶祝什麼?”承志問。
“這第一件事情呢。”馬東朝馮景年看過去,“是爸光榮退休,為國傢工作瞭一輩子,是要好好歇一歇瞭。
”馬東又看向馮書雅:“這第二件事情,就是書雅出任202廠的總工程師,值得舉傢慶祝。”
馮書雅笑瞭:“就別說我瞭,說說你的第三件事吧。”
馬東平時不愛說話,可是一貧起來,馮書雅對他是瞭如指掌。
馬東說:“第三件事呢,就是我調到金海灣大酒店做經理瞭。也算是工作上的一個進步吧。”
馮書雅被馬東的這股正經勁兒給逗笑瞭。
馬東話還沒有說完:“還有一件事情,是關於承志的。承志,你給大傢說說吧。”
承志端著酒杯,說道:“姥爺,爸,媽,我準備出國留學。”
承志說完,馮景年先是一驚,然後就笑瞭,指著馮書雅,“多麼熟悉的口氣!和你媽當年一樣。”
馮書雅也陪著笑瞭,馮景年這是說起她年輕的時候想要出國留學,可是當時國內的政治環境不太好,後來馮書雅也沒有出去。
現在國內的政策和條件也好多瞭,出國留學的人也是越來越多。承志想要出國留學,馮景年和馬東的心裡都很高興,隻是此時,馮書雅開始擔心瞭,現如今出國留學,不像他們那個年代,國傢公費出去深造,現在想要出國讀碩士,大部分是要自費的。那麼學費就是一件很頭疼的事情。
整個晚飯時間裡,承志和馮景年都聊得很投機。馬東看出來瞭馮書雅是有意見的。
馮書雅躺在床上的時候,還在想承志留學的事情。她是知道的,承志想要留學這件事情,馬東早就知道瞭。然後又想起這些年裡,自己忙於工作,承志跟馬東走的倒是更近一些。畢竟馬東也不是承志的親生父親。馮書雅本來是想要質問馬東的,想到這一層,便也不打算再開口瞭。
馬東知道馮書雅心裡有事,便先開瞭口:“你說,承志出國留學,怎麼樣?”
馮書雅躺在床上,背對著馬東:“出國留學是好——”馬東知道書雅還沒有說完。馮書雅翻過身來:“這個費用怎麼辦?老馬——我不太贊同承志出國讀書。”“其實承志想要出國,早就告訴我瞭。”馮書雅沒問,馬東倒是先說出口瞭,
“承志的一個同學,是留學生,已經拿到托爾諾的錄取通知書瞭,他說承志的成績很好,是可以申請托爾諾的。而且能找到這個學校的導師給承志寫推薦信。我查過這個學校,排名也不錯。”
馮書雅:“留學不是小事,先不說別的,光說學費就要六十多萬。”
學費的事情,馬東當然也考慮過,但他想,這個數目是死的,人是活的,活人總不能被這個死數目給難倒吧。
“我們拿的都是這些死工資,怎麼供承志出國呢?再說瞭,不出國留學,在國內讀大學,讀碩士,甚至讀到博士,隻要肯上進,一樣也能成才。你看我,我爸,都沒出過國留過學,不一樣也是高級工程師。”
“書雅,你那時候沒有出國留學,是因為時代限制。現在條件好瞭,承志又有瞭這麼一個機會,多難得啊。我想著吧,咱們就是再苦再難,也要實現承志這個願望。把他培養成才。”馬東說的話,甚至讓馮書雅都覺得有些愧疚。
馬東半躺著,望著天花板:“我知道,你最近工作壓力也很大,承志留學的事情就交給我辦,你就別操心瞭。
馮書雅嘆瞭一口氣:“從小你就慣著他,要什麼就給什麼,他都長這麼大瞭,你就接著慣他吧。你慣他可是等於害他呀。”
“怎麼能呢。”馬東看著馮書雅一臉不悅,“他姥爺,他爸,他媽都是本本分分的人,承志在這樣的環境裡長大,壞不瞭的。”
馮書雅不再說話瞭。
馬東看馮書雅有些不太高興,也不說瞭,他想幫承志過他媽這一關,不能強來。
此時承志站在門外,他是出門上廁所的,路過的時候,偷聽到瞭馮書雅和馬東的談話。
第二天一早,馬東開車送承志去郊區的大學住校。從傢裡到承志的學校要開半個多小時的車,一路上,承志都沒有說話。承志坐在車後座上,馬東從後視鏡裡能看得見他,承志一直看著窗外,心神不寧。
承志是因為聽到瞭前一天晚上的談話,自己回去想瞭一夜,他準備告訴馬東,自己不出國瞭。隻是承志還沒想好怎麼開口,馬東卻先說話瞭:“兒子,你先去辦申請托爾諾大學的手續。我和你媽,都是支持你出國讀書的。”
承志沒有多說什麼。但馬東大概也猜得到承志在想什麼。
馬東繼續說:“你隻管申請就好,學費你就不用考慮瞭,這點兒事情還難不倒你爸我。”馬東呵呵地笑著,他又從後視鏡看承志,承志擠出一點兒笑容,弱弱地點瞭點頭。
車到學校門口的時候,承志就拎著行李下車瞭。馬東鐵下心來讓承志出國,就一定要把學費湊齊。
送走承志後,他的車掉瞭個頭,就去瞭杜哲那裡。這是馬東這輩子頭一次借錢,杜哲也很吃驚。
馬東從杜哲那邊借瞭五萬,又從另外一個朋友那邊借瞭五萬。馬東知道,這些錢,也是他們多年存下來的。杜哲讓馬東去找王禹,馬東說算瞭,其實大傢都是知道的,王處一生清廉,到最後也就留下瞭點兒給自己養老的錢。
馬東回到金海灣的時候,突然萌生瞭一個念頭:公司有存著的五百萬。
可他也清醒得很,這些是掩護偵查用的公款,是一分都不能動的。即使馬東今天拿瞭錢,明天再補回來,那也是說不清的。馬東忽然就被自己嚇到瞭,他想起王禹跟他講起的那些建國後的貪腐,都是將私產和公產混淆不清的人。有些人有欲望,有些人有苦衷。然而拿與不拿,就隻在一念之間。
馬東鎮靜地坐下瞭,他的大腦裡在快速過濾能夠給承志籌到學費的一切手段。
這些年裡,自己手裡並沒有多少存款。他掙得那點兒工資剛好貼補傢用,國安廳的薪水也甚是微薄。馬東也沒有想到傢裡會有大筆花錢的時候。但凡是個做生意的,或是做官的,此時都會有辦法。然而他馬東,什麼事情也不會難倒他,這一次,他倒讓錢給難住瞭。
馬東咬瞭咬牙,往王宇航的住處去瞭。
王宇航作為當年202廠的青工頭子,一直跟馬東以哥們兒相稱,很講義氣,現在,傢住在城東的別墅群。
城東,是渤東的富人區。
王宇航這樣的人,是一個順應時事的精明人物,上學的時候他就已經幹過投機倒把的買賣,後來離開202廠,下瞭南洋,自己也開過工廠。他倒是有商業眼光,腦子也算靈活。王宇航最早的時候,就看得出馬東是個人才。他多次想要拉馬東入夥,都被馬東拒絕瞭。王宇航工廠關閉後,想要開酒店。當時正值馬東的供銷社倒閉,隻是組織上安排馬東去瞭金海灣大酒店。
王宇航當時告訴馬東,他給馬東開出比金海灣高三倍的工資。馬東還是拒絕瞭。一來,這是組織上的安排,二來,王宇航這個人太精明瞭,又很多疑,馬東長時間跟王宇航接觸,難免會讓他對自己產生疑心。
這一次,若不是因為承志上學需要錢,馬東也不會來找王宇航。
馬東的車停在瞭門口,他下來登記後才開車進去。一排別墅很整齊地排列著,房子與房子之間隔著很遠的距離,屋前是草坪,屋後是一個小花園,這種生活看起來都讓人覺得愜意。
馬東停下車,敲響瞭王宇航的門,是保姆來開的門。
“您是哪位?”“我是王宇航的朋友。”馬東是順著王宇航給自己的名片找過來的。
保姆進去通報的時候,馬東打量著這四周,這附近綠化做得很好,空氣自然不錯。最主要的是寬敞,不像市區裡,房子擠著房子。
保姆快步走過來:“來,請進吧,屋裡坐。”
馬東從門口走進去,客廳裡的空間就更大瞭,少說也有一百五十多平米。裡面有一個旋轉階梯,通往二層。馬東找瞭地方坐下來,他扶著身下的沙發,馬東知道這是紅木的傢具,隻是他不知道自己身下坐的就是紅木裡最貴的海南黃花梨。在那個時候,海南黃花梨一度被炒為“木市”裡的神話。
王宇航從樓上走下來,他仍舊魁梧,但發福不少,並且頭發梳得鋥亮。他走過來和馬東握手。
王宇航:“多久沒見瞭?”
馬東:“三四年瞭吧。”
“我看你倒是沒有老嘛。”王宇航抽出一根雪茄,遞給馬東,“還是那麼的意氣風發。”
“不用瞭。”馬東沒有接。
“嘗嘗嘛,好東西!”
“煙都戒瞭。”
王宇航拿出一根來,夾在食指和拇指之間轉動,又放在耳邊,輕輕搖晃。然後劃一根火柴,點著。馬東都看在眼裡。
“今天我過來,是找你有些事情。”
馬東開門見山,“我們傢承志想出國留學。”
“準備去哪兒?”王宇航問。
“托爾諾大學,學軟件工程。”王宇航抽瞭一口,然後吐出來煙霧,煙霧把自己包圍住,“好事兒啊,不過,去美國,費用應該不少吧。”“就是因為這個,才來找你。”
王宇航當年起傢的時候,也是一窮二白,當時幸虧馬東幫瞭他。他倒也不是不念舊情的人,後來有瞭發財的機會,他準備叫上馬東,是馬東主動拒絕他的。現在馬東找自己來借錢,王宇航倒還是想幫馬東這個忙的,隻是他也知道,出國留學並不是一筆小數目。
王宇航:“大概多少?”
“承志的學費是六十萬,我想找你借五十萬。”馬東說得很直接,也很明白。
王宇航沒有輕易答應下來馬東,錢自己肯定是有的,隻不過錢在自己手裡,就是錢生錢,放在馬東那裡,過不瞭幾年,這錢也就不值錢瞭。
“你知道,我的錢都在外面流動。這又不是一筆小數目。”王宇航把雪茄放下,雪茄還沒有燒盡,“我先去核算一下,再告訴你。”
他又補瞭一句:“我能拿出的,可能沒有這麼多。”
兩個人又聊瞭一些工作上的事情,王宇航問瞭馬東工作是否還順利,馬東聽出瞭王宇航的意思,他隻說自己現在的工作很好。後來王宇航準備留馬東吃午飯,被馬東婉言拒絕瞭。
馬東從王宇航的傢裡出來之後,頓感人情如紙薄,不禁一陣唏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