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福海近日經常想到戲中“咬碎鋼牙”這個唱詞。

一想到羅成人高馬大地堵在眼前,他就要咬碎鋼牙瞭。

拖欠教師工資問題,居然不到一個月就解決瞭。要召開全市慶祝大會,同時將那本非法教材書款如數退給全市二十萬小學生。龍福海不想出席這個會,又必須出席這個會。都知道拖欠教師工資問題是羅成跑遍全市抓的,龍福海就是以市委書記身份出席大會,也很難將這份成績通吃。至於非法教材退款,他再在主席臺中央冠冕堂皇講話,也有點打自己嘴巴的意思。收上來堆積如山的非法教材上,明明顯顯龍福海題的書名。大會的橫幅在主席臺上高高懸掛,“慶祝天州拖欠教師工資成為歷史暨非法教材退款大會”,整個是在為羅成臉上貼金掛彩。

他當然拿得住場面,雲山霧罩講瞭一片。

羅成沒多講話,卻博得比龍福海長久得多的掌聲。

龍福海像尊石佛坐在那裡,掛著悲憫眾生的淡笑:這算哪門子事,一點點小恩小惠,就蒙瞭這些蕓蕓眾生,真是沒教化。幾個鄉裡村裡來的教師,上臺感激涕零地講話,說:“拖欠幾年的工資如數拿到手,心裡像過年燒開的滾鍋,開著花。”有個男教師說著居然哽咽起來。

龍福海真覺得這臺戲糙得看不下去。

文思奇老學究似的主持著大會。他講起話來有點像喊口號,還不時湊到羅成耳邊請示什麼。龍福海居中坐在主席臺上泰然不動,倒是羅成坐在一旁,還算二把手地側過身來,對他介紹情況。羅成說:“解決掉這兩件事,咱們也算卸掉兩個不大不小的包袱。”龍福海說:“這主要是你來天州抓出的成績。”羅成說:“你親自通過的大政方針,我不過是具體實施操作。”

龍福海說:“你的操作不同尋常啊。”

龍福海看到滿會場活動的照相機攝像機,知道今天晚上天州的電視新聞不好看。

散會瞭,成群的記者蜂擁圍上羅成,晾瞭龍福海一個冷落。羅成講瞭幾句,就把記者讓到龍福海這邊。懂規矩的,便佯裝熱情湊到龍福海這兒來。不懂規矩的,趁機更圍死瞭羅成。龍福海氣勢飽滿地和眼前這些就此而又顧他、心不在焉的記者說道瞭一通,多少有些悻悻然地在馬立鳳等人的簇擁下離開會場。

龍福海心中窩火,讓司機開車走。他坐上馬立鳳開的車,遛遛街。

龍福海看著街上車水馬龍說:“一本書,也就是沒正式書號,內容也不錯,當個小學教材有什麼不可以?鬧得這麼大驚小怪。”馬立鳳開著車說:“還不是羅成和葉眉聯手幹的,專門就是惡心你龍書記的。”龍福海說:“我在天州這麼多年,沒被這麼惡心過。”又說:“我現在倒想關心關心瞭,他倆到底什麼關系?”

馬立鳳話中有話地說:“想讓他們什麼關系,就什麼關系。”

龍福海說:“編這種閑言碎語沒太大用,擺不到桌面上。”馬立鳳說:“這也是生活作風問題嘛。還有那個田玉英,天天往羅成傢跑,就和長在他們傢差不多瞭。還有一個電視主持人叫劉小妹的,在咱們天州也算個人人臉熟的女孩,也跟著羅成轉。”龍福海說:“那是人傢羅成社會辦公,接受輿論監督。”馬立鳳哼瞭一聲:“我看監督過頭瞭吧。”龍福海說:“羅成是單身,周邊花著點也是人之常情。”

馬立鳳說:“我為你說話,你倒胳膊肘朝外拐,替他強詞奪理瞭。”

龍福海目光陰沉地看著街道:“要有點有根有據的事,才好下嘴呀。羅成現在肯定是裡外吃素,葷腥不沾。他野心大著呢,不會隨便玩花的。”馬立鳳說:“要那麼多證據幹什麼?葉眉花瓶似的拴在羅成身上,省委書記傢的兒子夏飛會高興嗎?有兩句不高興的話撂到他爸爸耳朵裡,就夠瞭。”

龍福海瞟瞭馬立鳳一眼,抽出煙卷叼上,思忖不語。

馬立鳳拔出點煙器,遞給龍福海點著瞭。

車到市委市政府大院門口,看見院子裡雪片一樣飛著數百隻白鴿。

龍福海說:“這又是羅成的形象工程,得來全不費工夫。”

馬立鳳把車緩緩停在路邊,隔著警衛把守的院門看著院子裡停落的白鴿說:“這算什麼形象,搞得一點都不嚴肅瞭。”龍福海說:“你那說法跟不上形勢瞭,這確實挺裝樣子的。怎麼早以前你們誰都沒替我想到過?漏洞也太多瞭點。”馬立鳳說:“以前滿院子都是上訪告狀的,誰能想到養一群鴿子在這兒和平。”

鴿群飛飛落落圍著一個女人,她正拋食喂鴿子。

龍福海問:“那個女人是誰?”馬立鳳說:“田玉英的媽。早就退休瞭,現在管養這群鴿子。”龍福海說:“羅成也就這三五個算不上數的人頭。吃飽瞭撐的,讓他們幹吧。”

車開瞭。馬立鳳說:“孫大治一直跑著調省裡。他走瞭,關雲山有沒有可能提政法委書記?”龍福海說:“沒太大可能,關這個人不聽話。”馬立鳳說:“那你也要給他個盼頭。”龍福海說:“抻著他?”馬立鳳說:“羅成在天州待不長,就這一陣吃緊,幹部穩一個是一個。關雲山這樣的人還不都是過河的墊腳石,你能踩一腳就踩一腳。”龍福海顯得心不在焉:“是不是多此一舉啊?”

龍福海轉夠瞭,馬立鳳把他送到傢門口。

龍福海莫名其妙說瞭一句戲曲道白:“過五關斬六將,一馬平川看還有誰敢擋?”便讓莫名其妙的馬立鳳走瞭。他也不知道是想明白瞭什麼。

進到傢裡,看見白寶珍、白寶貴、魏國一客廳人,龍福海又有瞭當傢做主的壯氣。他將外衣脫下交給小保姆,很傢長地問:“你們說什麼呢?”白寶貴指著魏國說:“羅成前兩天把他叫去,大講瞭一頓廉潔奉公。”龍福海說:“是嗎?”魏國連連點頭說:“是。他說他一看廉潔二看奉公,籠而統之地敲打瞭我一頓。”龍福海拖長腔調說:“講得好哇。你們一個一個要好好廉潔奉公,千萬不要讓人抓住小辮子。”

白寶珍說:“我看羅成自己小辮子就不少。”

龍福海在給他空著的中央座位上坐下瞭,叼上白寶貴遞上來的煙,就著瞭魏國打著的火,很舒服地連煙帶話吐出來:“都什麼小辮子啊?”白寶珍說:“個人風頭主義。”白寶貴說:“稱王稱霸。”魏國說:“專橫跋扈。”

龍福海吞雲吐霧瞭一陣:“有什麼能擺到桌面上的?”

兒子龍少偉筆挺著西裝來到客廳坐下,他說:“任何零敲碎打的說法,隻要把它系統化,就能擺到桌面上。”龍福海和一屋人對龍少偉這種說法都不解,他說:“具體講。”龍少偉自顧自點著煙,徐徐地抽瞭幾口,才在一屋人的等待中開瞭腔:“想搞成一個人,想搞敗一個人,其實都是做一個項目。做項目,講的就是策劃。同樣一個房地產,策劃不同,廣告詞不同,編的故事不同,效果就完全不同。隻要善於系統化,每一個人,包括在座諸位,也包括羅成,你既能根據他的一些言行把他說成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真理化身,也能把他說成一錢不值。”

白寶貴奉承地說:“少偉這話說得就頗有些深奧瞭。”

魏國說:“別開生面。”

龍福海一伸手說:“年紀輕輕的,別凈給他戴高帽。”他對兒子說:“你接著講。”龍少偉說:“我講得很清楚瞭,把有限的事實系統化,給它幾個畫龍點睛的口號,就成瞭一個可以賣出去的策劃。做生意的,賣給市場,賣給下傢。搞政治的,賣給上級,賣給下級。搞成一個項目,不過如此。”

白寶珍向來聽不明白兒子的話,滿臉費解地想張嘴。

龍福海一伸手打斷她:“少偉的話已經非常明白瞭。”他指著白寶貴、魏國等人:“你們也都明白瞭吧?”白寶貴、魏國等人半明白半不明白地都點瞭頭,贊嘆龍少偉說得透。龍福海說:“古人有一句話:欲加之罪,何患無辭。這當然是一句反面的話,我們也可以反其意正面用之。我們要揭露一個害群之馬,總能找得下足夠的說辭,拿一個大一點的放大鏡照照。你看他表面上光明正大,其實漏洞多得很。說是社會辦公輿論監督,走到哪兒讓記者跟到哪兒,這種做法不僅是風頭,而且是風頭主義瞭。我看他除瞭討論人事、研究財政,差不多的事情都讓記者參與。政府不成政府,犯忌諱的事情多得很。好瞭,不多說瞭,你們也要善於系統化,再畫龍點睛,搞成一個好策劃,這項目就做成瞭。”

一屋子人拍手大笑。

龍福海威風凜凜,抬手一指白寶珍吩咐道:“打電話給公安局長關雲山,讓他現在就來我這兒一趟。”白寶珍站起,打電話。

傢裡卻又來瞭一個人,是西關縣委書記孔亮。聰明伶俐的年輕人一坐下,就有些緊張地說:“羅成明後天要去西關縣做全面考察。”

《龍年檔案》